他向我看来,续道:“你也是不去你爸爸那里。这一点,我也觉得难得。”
我未接腔。
又听他说了:“几天前,我问他,他说新闻不是假的,他说,你们是在一起。”停了停,“其实,我想了想,感觉不是不能理解,你们之间一直很不错——记不记得?以前你到过我们那个老洋房吧?我印象很深,他第一次带朋友来跟我们认识,以后也没有特别在我们面前提到谁,只有你。”
我看向他。
他亦看着我,语气惇惇地讲:“小程,你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难怪宽宜把你当朋友。你也很聪明的,你要想想,因为你们这件事,发生了很多情况。我想,你应该很多地方也不好应付,不只你自己,可能要让立人的公司,包括你爸爸那里,有一些不好的影响,看看,麻烦太多了。宽宜他自己怎么样,我就不说了,但是你不能不多考虑,不要到头来害了你自己——即使我同意,他也不是能够跟你久长的对象。”
我不言语,可是有种恍惚,彷佛此刻坐在这里的人不是自己。好像我早已经走了,不用听他编造这段外包了糖的规谏。
后面他再不说了。离开时,他坚持买单,我也没有心思争。接他的车子开到饭店门口,他拍拍我的肩,才上车。
六十七
可真的不料到赵宽宜要向赵老承认他和我。听见时,我只怔着。过后也不知情绪,赵老的一席话犹如春风似的吹进耳朵,可在心底慢慢刮着风暴,要浑浑噩噩,好像跟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听不见,不明白。当然是明白,无非要我先放弃。我该绝对的不肯,不然,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坚持就成枉然。但是,赵老所说的不是不成道理。现实的确是这样子。在这么下去,不只我,赵宽宜也要痛苦。
简直不能停止要这样想着,抗拒不了始终和意志拉锯着的无能为力。
今天晚上,赵宽宜便要从北京回来。
现在却还是早上。开着例行会议,我努力专注,实在恨不得时间快到晚上。
不过这次并不到机场去接了。我当然万分地想快点看见他,可是机场一向最是人多嘴杂,事情尚未平息,难保没有记者埋伏。不能不小心。况且到家里,才能好好地说上一番话。这几天通话都是短暂,说不多。因看不到人,更加寂寥。
我并不曾有机会提起和赵老碰面的事。也是不欲说。我不想使他们之间滋生嫌隙。可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电话里,偶尔几句彷佛有一点安抚的意味。
这时候会议上,隐约有些争论起来。
陈立人准备在纽约那边发展新项目,他有意交给我的部门负责。还待商榷,有人提意见。表面上当然因为是要各方慎重的评估的缘故,实际上怎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因意见相左,始终兜不到同样的结论,只有下回再议。
陈立人面色不算好,不过也是没有办法。或者一意孤行,但是他向来不这种作风。散了会,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他喊住我,“你还是先为这个项目做一点准备吧。”
我点头,可道:“假如那个谁有心,或许是不是——”
陈立人打断:“不行,经验太不足。”
我便道:“我其实经验也不很多。”
陈立人睨来,倒是笑,一掌拍到我的肩膀,一面讲:“好了,推三阻四不像你。”又叮嘱一次,就走了。
我也回到部门去。
进了办公室,我查看手机,发现有未接来电。同一个号码打了十几通,是张秘书拨。还在疑惑,又打来了一通。
我犹豫后才接了。
那头张秘书的声音带着焦虑响起来:“总算接了啊——程先生!你赶快过来台大医院,董事长现在在这里的急诊。”
我不料到,先一愣,心中倒是钝钝的似冷漠。我道:“哦——是吗。”
张秘书还道:“程先生,你一定要快点过来!”
我默然,说:“也不见得一定要我去一趟。我要挂断了,我还有——”
“程先生!”张秘书口气急切地喊住我,又低声:“程先生,董事长情形真的不好,刚才是紧急叫救护车送来的,可能会——假如有点什么了,你不能不在场。”
我感到木然,彷佛不知所谓而恍恍惚惚的。我想着父亲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可是说不出口,心情陡然焦躁起来。
我听见自己问着:“你也打电话给我妈了吗?”
张秘书答:“没有。”
我匆促地讲:“不要打,我立刻过去。”就挂了电话。
我很快赶到医院。半路上,张秘书又打了电话,他到急诊的门口等我。去到急诊,那里还挤满了一堆的病人,医院的人员都忙着。到处吵吵闹闹,丝毫不像在医院。病床从里面排到过道又排到了门口。空气里充斥着奇异的冰冷,沉而衰败,又似生机勃勃。
这才看见张秘书从一拨人的中间挤出来,一只手高高扬起,不停挥舞,那脸上的情绪明显,没有平常的镇定。
我向他走去,发现他额头和脸都是汗,大概一直跑来跑去的。我跟他一起穿过刚才的那一拨人,他一面向我说明经过。
“董事长这几天总是说头痛,今天早上好像又痛得很厉害。到开会,要站起来,那手脚好像没有力气,就摔倒了,还说不出话,吓了大家好大一跳,赶紧叫救护车,送上车时还很清醒,但是后来好像迷迷糊糊了。”
我一言不发。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总觉得这好像是假的。
说话的中间,张秘书已带我走到一间急救室前。门是开着的,不过遮帘拉了起来,只听见里面的监测仪器不停哔哔作响。
外面站了几个人。
上次看过的姓曹的男人这次也在,他身边站有一个面生的女人。除此,还有许女士及许程诚。当然是少不了。张秘书朝他们出了声:“程先生到了。”
全部的人立刻往看我来。我一时望不清他们都是什么神情,只注意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男医师。
“哪位是亲属?”
这一问,许女士和许程诚似要动作,可是终究没有上前去。大家也彷佛僵住,面面相觑。
我只有开口:“我是,我是他儿子。”
男医师点点头,向我道:“你父亲头痛剧烈,右手右脚没有力气,又说不了话,我们怀疑是中风,刚才进行过电脑断层检查,发现他的左大脑前面这一块……”指了一指他自己的,“有不算小的范围出血,是出血性的中风。我们给他测过昏迷指数,正常要达到十五分,你父亲现在分数不到十二。虽然他现在还叫得醒,但是情形只会越来越不好,必须快点手术,清除血块。”
我懵住,一时不语。一边的几个人都是面色凝重。那姓曹的男人和那个面生的女人交头接耳,女人就到一边去打起电话。我茫茫然地看,还来不及想明白,突然听见许女士带着紧张的声音。
她问:“这是要做什么样的手术?”
男医师隐约看了我一眼,才答:“开颅手术,从头部这里开刀,将里面的血块清除。”
许女士实在地深吸一口气。
换到许程诚问:“那有没有危险?”
男医师道:“手术难免风险,不过现在不做要更危险。”
姓曹的男人也说:“董事长身体一向很好,怎么突然……就中风了?”
男医师这时又看了我一眼,一面讲:“造成中风的因素很多,不一定身体好就不会发生。年纪是一个原因,或者血压高,天气忽冷忽热,还有情绪起伏太大——”
许女士忽道:“啊,他前几天是发过一顿脾气,头痛也是从那天开始——”看我一眼,那脸色似徨徨,“是因为你跟你爸爸吵架,所以——”。
许程诚打断他母亲:“妈,那种事根本没有一点相关。”
许女士一时没了声音。我仍不说话。看着其他人都是脸色各异,我有些恍惚。依稀想起来那天父亲震怒的样子。那时他气得整个人都好像在发抖。从来也没有看过他情绪起伏这样大。
男医师这时道:“我看过病历,之前因为血压方面的问题住过院吧,可能就是后续没有控制好。”
许女士还道:“但是——”
许程诚忽地一喝:“好了,妈!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我不禁望向他,他别开脸,一面扯着他母亲向后站去。许女士的脸色并不很好,隐隐有些悻悻然似的。
张秘书喊了我:“程先生,你必须作决定。”
我一顿,要费了劲才能够开口。我问:“什么时候能动手术?”
“办好手续,立刻就送上去手术房。”
我略点了点头,嘴里道:“好,快点办吧。”
男医师便喊来一位女护理师。她拿来几张单子,向我说明手术的危险。我一一在上头签了字。这之间好像糊里胡涂,不管听什么或做什么都不很清楚。所有的手续还是交给张秘书去办好了。
上手术室之前,男医师让我先到急救室里看父亲。许女士和许程诚也跟了进来。我并不管他们,只是望着小床上那个身上布置了一些管路的男人。是父亲,又好像不是——非常憔悴,头发乱蓬蓬。没有了威势,此时此刻,他只是很平凡的一个老男人。父亲有这样老了吗?
女护理师在喊着他。他过了好一下子才睁开眼。许女士挨在床边,去握住他的手。许程诚在旁边喊他。
我只是站着,走不近。看他彷佛向我看来,又彷佛不是。
过不久,父亲被送上四楼的手术室。
手术要长达四个小时,我未离开,等在手术室外头。许女士和许程诚亦在。倒不尴尬。在这里不只有我们三人,周围是那样多的等着亲属手术结束的人。
姓曹的男人后来先离开了。只剩下张秘书,以及那之后才知道是姓吴的女人。不过他们也不总是一起等在这里,时常不知道走到哪里去打电话。
吴小姐是父亲公司的公关,她递给我名片,告诉我,父亲病倒的消息在新闻报导出来了。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多讲了,又去打电话,后头也没有回来。
张秘书则来来回回几次,最后才坐下来。
在这里,时间流动似乎格外慢。
可是看了表,时间又是快的,已经下午三点多钟。我突然才记起赵宽宜回来的班机就是这个时间。我拿出手机,又想他大概已经登机了。我只有传讯息,这样他一下飞机就可以看见。
六十八
父亲生病的消息经过曝光,逐渐出现影响。首当其冲是股价表现。等候室内的电视机一整天都开着,而一整天的新闻都在报导这件事。
一群自以为是的名嘴,妄议父亲公司日后的情势,大论人事,讲父亲私下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关系。当然不免要谈到我跟赵宽宜这一阵的绯闻,是方兴未艾。我在椅子上默默地看,感觉好像正在说的是别人的事。也在意不了这周围的人看见新闻要有什么样的目光,有什么样的联想。
许女士一直也不说话,彷佛那些和她是没有利害关系。许程诚倒好像看不下去了,他并不管别人,就将电视机关了。
张秘书途中再接起电话。那手机不曾一刻是不响起的。
而公关吴小姐又出现,她告诉我有记者过来,正被拦在医院门口。这些都不在许家母子面前说的。我感到茫然。因彷佛是需要我给下一步指示,可是我不知道能给怎样的回应。我也不以为有立场。
我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手术是在晚上六点多钟时结束。很成功。医师表示父亲醒来就不会大的问题,接下来两天还是关键,因而父亲一出恢复室,便被送往加护中心观察。我随着父亲的病床移动,许女士和许程诚也跟着。他们一路挨着病床走,都激动,情深切切。尤其许女士,好似恨不得马上低下’身去伏着哭一场。
我一人在后,感觉极为麻木,好像一切都和我不相关。父亲的嘴巴插着呼吸管,整个头颅罩住了一层白纱网布,左侧接着一条流着红血的管子,身上还有一些别的管路……太怪异。假如不是确确实实知道是父亲,简直不认识。
到加护中心,我们一行人都被拦在外面。等做过整理,能进去探望,许女士比我要着急似的,先一步靠近病床边。
她瞅着父亲,突然就掉下眼泪。
我站在另一边,不说话。可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情绪。
许程诚倒是开了口:“妈,不要这样子。”
许女士一面低泣,一面讲:“我就是受不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
许程诚默然,但彷佛是向我看了一眼。他的母亲仍自啜泣。他拿出手帕,递过去道:“好了,妈,先擦一擦眼泪吧。”
许女士接过手帕,微按眼角,又哽咽,但这次眼泪未落下。她伸手去摸父亲的脸,还握住父亲的手。许程诚伸出手,按一按他母亲的肩膀。
我别开眼,正好手机响了,便干脆出去了。
一直在外面接着电话讲的张秘书看我出来,大概疑惑,好像就要走过来,我便晃一晃拿着的手机,一面去向另一头无人的过道。
打来的是赵宽宜。他在那一头问:“现在如何了?”
这一时听见他的声音,我忽有恍惚。总觉得是隔着了很久才又听见了。也才发现到心一直是提着。现在是立刻放下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向后靠在墙上,半晌才道:“手术结束了,送进加护中心观察。你……在机场吗?”
赵宽宜说:“我在回去的路上。”静了一下,忽道:“或者我去你那里。”
我一怔。心情突然有点激动,想说好,却一下子冷静回来。我拒绝:“不——”怕口气过冷,他要不快,又解释:“等一下我也要走了,加护中心不能留人。我……”
“我知道。”赵宽宜讲:“我只是——”一顿,只道:“等你回来再说好了。”
我只有答好,那头也不说了。可是谁也没有要挂掉电话的意思。我是舍不得把电话切断,虽然等一下回去就能立刻看见他。
最后我讲了:“我还要等医师过来。”
赵宽宜道:“嗯,你去吧。”
回到加护中心前,张秘书已结束通话。这时他身边站了两位穿西装的男士,都有年纪。其中一个,我并不陌生。是父亲多年旧友,亦为从前事业的伙伴。我喊他陈伯伯。他虽然在两年多前就退休了,仍为父亲公司的董事。
看到我,他们三人停下交谈。另一个人向我点点头,而陈伯伯则上前一步。他拍一拍我的肩膀。
“辛苦你了。”
我只道:“让您特地来一趟,不过还不能进去探望。”
陈伯伯道:“不要紧,知道手术成功,我就放心一半了。”又拍了拍我的肩。他为我介绍另一位,“这位也是公司里的董事,姓林。”
这位林姓的董事便对我点点头,道:“其实我们在一些场合看见过的。”
我仔细地看他,倒也有点印象了。我跟他握手致意,“抱歉,一时没有记起来。您好。”
林姓的董事微一笑,向陈伯伯看了一眼。
陈伯伯便讲:“今天过来,主要想和你说一下公司目前的情况。”
我不禁一愣。
陈伯伯又说:“你看过今天的新闻了吗?你爸爸病倒的事已经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