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到最高音,娜娜没接上来,突然就不唱了,安静下来,站在那里不动。
陈粱翰不知不觉也喝了些酒,酒劲上来了,反应也迟钝,就呆呆看着他。
“你怎么不唱了?”
然后就看见娜娜转过脸,两颊火红眼神迷蒙,是喝多了。眉心却紧凑在一起,像是快哭出来一样。
“沉沉,我唱不出来了。”
陈粱翰头昏脑涨站起来,过去拍他肩膀:“没事,没事,我来唱,我来。”
他跑过去切歌,选了好一会儿才选中,然后摇摇晃晃开始跟着旋律唱。
“曾在我背包小小夹层里的那个人
陪伴我漂洋过海经过每一段旅程
隐形的稻草人 守护我的天真
曾以为爱情能让未来只为一个人
关了灯依旧在书桌角落的那个人
变成我许多年来纪念爱情的标本
消失的那个人 回不去的青春
忘不了爱过的人才会对过往认真”
一首歌,也没能唱完。
陈粱翰闭着眼正唱到“只愿得一人心”,隐隐约约听到了动静。
睁开眼,却看见娜娜不雅观地在地上躺着,大约是闹得没力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娜娜,干脆就就地四肢撒开仰躺下去,开始跟着节奏乱哼。
陈粱翰过去拉他,施了两下力气,还是没拉起来。
哼着歌的娜娜睁开眼看着他,水汪汪的眼睛里升满了水,好像随时会满溢出来一样。
他哼得声音很小,咬字也很模糊,调子却没怎么跑偏,“……遗憾你听不到我唱得这首歌,多想唱给你。”
九十二、闭上眼梦被惊醒(三)
他们东倒西歪终于在长沙发上安顿下来,陈粱翰口干,捡起几上的啤酒又喝了一大杯下去。
“你唱得比我好听。”陈粱翰乱七八糟得回应,他喝完一杯,觉得没那么烧,觉得舒服了些。
娜娜也要喝,他不给,还好娜娜现在乖,不闹,继续说话。
“我唱得不好,沉沉,你才唱得好。唱得我胸口都酸了。”
“哦,那你哭吧,我也不笑你。”
下一首歌的前奏在空荡荡的包间里响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歌,抒情的曲调,听不懂的语言。
“说说而已,你以为我醉了?”
“哦你没醉?”
“沉沉,我真没喝醉。”
“嗯没醉。”
“你看我现在这么清醒,一点都没醉。我就是昨晚喝多了。”
他看着乱七八糟摆着的空酒瓶,低低笑起来。
“我昨晚,真是喝多了。”
他是“永夜”的老板,混到现在,可以说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件东西是属于自己的。昨晚是永夜的一个主题之夜,他让“娜娜小姐”重出江湖,不但唱疯了,喝到high的时候还上舞台跟人贴面辣舞什么的都来了,引来全场喝彩尖叫,气氛high爆。
生意红火,顾客捧场,他站在舞台中央,炫彩变幻到让人眼睛刺痛的霓虹灯落下来,照着他。
心里却那么空,好像随时就会坠落,掉到未知的可怕的地方去。
不是不害怕的,可是心里太空了,什么都没有,所以找不到东西可以支撑住自己,只能随波逐流的,清醒的,迷醉的,感觉自己渐渐滑下去,滑下去,直至再也爬不起来。
他想起很久以前,爱过的那本小说,其中女主角向现实低头,终于做了某个人的情妇,她想到自己以后漫长的人生,就只能是一直在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等待他偶尔的善心大发的垂怜和短暂的停留。除此之外,她的生活只能是空虚寂静。她可能会像是那些姨太太情妇一样,渐渐被这种空虚寂寞打败,走上包戏子抽大烟的路。“我可以管住自己。”在黑夜中,她怀疑着自己,“可我能管住自己不发疯么?”
能管住自己不堕入污泥之中,但是能管住自己,不发疯吗?
从前他也会穿着白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挎着一把吉他,在各个酒吧之间辗转,唱着那些动听的符合大多数人口味的歌,相信很多看上去很好的东西。
也有很动人的感情,十八九岁的青年们,北风的大雪夜中并肩而行,躲在大衣之下的牵手,那种与全世界隔离的只有我和你的禁忌的感情,甜美到让人失去理智。
他们在无人的后巷交换充满酒精气味的亲吻,激情是被点燃的烟火,火星迸裂溅射,再尽力掩藏也难以抗拒。
爱得刻骨铭心,就好像下一秒就会因为至极的快乐和情感而窒息,一起死在那北方的风雪中。
可是生活有那么长,二十四小时组成的日子一天天叠加,爱能维持一刻璀璨绚丽,能烫伤某一夜的你和我,却不能天长地久,都那么美,那么热。
像是所有的太过年轻的伴侣之间一样,他们也经历争吵复合,山盟海誓和刺伤人心的话都被毫无顾忌地抛出,也用尽一切力气去维持和恢复。
但是不一样的是,最后他爱的那个人推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感情和回忆,在所有人面前说,我实在忍受不了了。
明白吗,不是第三个人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是我们之间感情的问题,是你。因为你,所以我才无法忍受,才要去开始另一段恋情。
都是你的错。
因为你是个变态。
不穿你会死吗?
被爱的人这么奚落辱骂的时候,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不穿会死吗?当然不会,没有谁是因为一两件衣服就会死的。但是不死,不代表就是好好的活。
大约真的是变态,所以才会在穿上那些美丽的衣服,才觉得放松和惬意。
像是烟瘾或者其它任何一种癖好一样,不做不会死,可以就是控制不住,下意识的习惯性的,就想要这样。
想明白了自己就是个变态的事实,反而轻松起来,当然也可以说是破罐子破摔。他离开过于寒冷的北方,去了温暖的有很多花的南方,然后就有了“永夜”的“娜娜小姐”。
身边热热闹闹的也从来不缺人,勾勾小指头就会有很多人扑上来。有时候可以玩得很开心,可是更多时候,走下舞台后就只想回去,关上门一个人待着,不要去见任何人,不要去面对任何的目光。
没有滋味的恋情也不想谈,倒不如去虚拟世界里消耗时间,在那里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性别和形象。
还是因为年轻,又不再在意所谓的情感,所以在游戏里欺骗玩弄别人的情感也做得随意。看着本来漫不经心的人渐渐变得认真,一点一滴的在意最后汇聚成名为感情的海浪,摄像头前的凝视眼神也越来越专注明亮,那时候并没有什么愧疚的心情,反而诡异地觉得兴奋,兴致勃勃的,每天都在想着,期待着,一遍遍在心里模拟着对话和剧情。
最后痛痛快快揭开真相,目睹到对方凝冻的表情,却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尽情欣赏,反而急忙结束。但还是不承认自己做错了,那时候是最嘴硬,心肠最硬的时候,自私得只想保护自己。
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可以静下心来回想的时候,还是要说自己,真是作孽。欺骗金钱和玩弄感情这两件事真的不能做,在现在这个世界里,也就只有金钱和感情两样东西是极为珍贵的了,有一样能够得到满足就可以说这个人是幸福的。
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够了,起码他还有钱,满足了幸福的必需要素之一。可是在某些瞬间,就是会被击倒,会被打败,之前给自己做再多的心理建设都没用。
就在昨天,他得到了一个辗转的消息,当初那个说“你让我感觉我有时候就好像在跟一个女的在一起,我受不了”“这些女人的东西,衣服,化妆品,我看到就想吐,想起女人就恶心”的男人,回去娶妻生子了。
其实他们既然已经分手,那个男人成了一个骗婚的贱人渣男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向现实低头太憋屈”之类的愿意,那个男人在微信的某个特别分组朋友圈里发了很多牢骚,还说起了从前与他的那段恋情,没用什么好的字眼。
特意发截图过来的所谓从前的朋友,不知道是想看笑话,还是单纯的关心他们,不过这些他并不关心,现在的“娜娜小姐”不是吃素的,骂一句贱人再加一句“要知道他老婆的联系方式这些我一定甩给她看拯救无辜少女”,就拉黑了对方。
然后晚上就是“永夜”的主题之夜,“娜娜小姐”重装出台,引爆全场气氛。
尽情唱尽情喝尽情跳,在人群中有如众星捧月,在滚烫的视线和尖叫喝彩包围中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放纵痛快。
然而等到那些歌唱完,等到酒意过去,周围的喧嚣热闹一下子就没有了意义。就只剩下的疲惫和厌倦,所有人都不要在眼前出现,不要来交谈,不要询问,全部都走开让他安静待着。或者让自己消失,一壶开水浇到自己身上,像是消除什么污垢一样,自己也就不见了。
可是他那一刻还是身在“永夜”,身边还是有人,还是会有人凑过来,跟他说话。
就算不理睬,对方也兴高采烈,夸跳得好唱得好,还举着手机要分享方才录下来的精彩片段。
他厌烦地敷衍应付,然后就看到视频里,在他跟人跳贴面舞的时候,人群外,灯光照不太清楚的角落处,安安静静站在一个人。
他们曾经通过网络见了三个月的面,谈了一百天的恋爱。
所以在看到的那一刻,自然立即就想起来了:啊,是他。
生得很好看的,看上去也很好的,那个曾经犯傻被骗却好像是有认真的喜欢过自己的那个人。
他们历经了三个游戏的缘分,到现在还纠缠在一起。
现在他来了,千里迢迢赶过来,不知道抱着什么目的,来找他现实中见面。然后在全场尖叫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再独自离去。
只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分离
这清晰的话语 嘲笑孤单的自己
盼望能见到你 却一直骗自己
遗憾你听不到我唱的这首歌
多想唱给你
这些很动听很美好的歌,他早就不唱了,也唱不好。
更别说唱给谁听了。
他的歌,都不好。
九十三、闭上眼梦被惊醒(四)
娜娜几瓶酒灌下去,又吼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才觉得痛快了,脸一抹,就能神清气爽对陈粱翰道:“艾玛蛮爽!玩一把果然舒服了!”
可怜陈粱翰那点小酒量,两杯下去就脑袋昏沉沉,人也木木的,扶着眼镜在那里晕,被娜娜一巴掌打得东倒西歪,还在咕哝:“我难受。”
“你这伢子有什么难受的,说来听听。”
陈粱翰捧着脑袋看娜娜,他想说的话有很多,想宽慰娜娜,想说一些很好听很温暖的话让娜娜能够心情好一点,但是现在他脑子有点乱,许多词句还没能顺利组起来,而娜娜看上去好像已经好了。
其实娜娜大概也不需要别人说一些看上去很对很有用其实没什么帮助的话吧,有些时刻虽然一个人难熬,但不意味着就熬不过去。此刻能有一个人在身边陪着,听自己宣泄下情绪,什么都不用说,就足够了。
他想明白了,嘿嘿笑起来:“娜娜,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陪你喝酒。”
娜娜被逗乐了:“就你这小酒量?口气硬是冲,滴滴哒。”
后半句陈粱翰又没听懂:“啊?”
“我说,你还能不能行了,才喝多少就这个鬼样子,自己家在哪还知道吧?晚上投奔你,跟你睡哈。”
“没问题!”陈粱翰站起来,一下子没站稳,晃了几下,好险才站住,继续拍胸脯,“我有房子,我自己的房子,随便你睡!”
陈粱翰是真喝得上脑了,出了量贩下了出租车,冷风一吹,脑子才清醒过来。他那小房子所有权是他的不假,之前娜娜嚷着要来投奔的时候也有考虑过收拾好客房让娜娜住,但现在情况不一样啊尼玛!
四个字!四个字还在他家!
娜娜笑得杀气腾腾:“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位四个字呢,看是哪路妖精下山了,道行这么高,把人吃死也不吞骨头。”
陈粱翰一脸惨不忍睹:“娜娜,娜娜,咱们说好了,你去我家,你得老实,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放心,我就看看。”
“看看”两个字不要重音!
虽然总觉得娜娜搞不好一不小心就会出幺蛾子,但是都到小区家门口了,现在转身后退也不可能,只能硬着头皮把娜娜往家里带。
早说过他住的小区比较老旧,楼道的感应灯坏了两个,也没物业去修,好在平时都走得熟了,闭着眼也能上下。但是娜娜对路况不熟,而陈粱翰说自己手机没有手电筒功能,娜娜只好掏出自己的土豪金,让陈粱翰在前面照路。
从进小区娜娜就开始嫌弃,说保安年纪大得让人不敢扶绿化做得像野草等等,现在更是大肆嘲笑陈粱翰“提灯照楼梯,古老的格调。”“你这房子多少年了?起码十年了吧?”“艾玛我还说来跟你住,看样子你这小楼房还放不下我一个衣帽间。”“我说你干脆去跟我住吧,我那房子别的都不好,就是大,就是新。”
说得陈粱翰脑仁疼,又被土豪炫富炫了一脸,只好“呵呵”。他酒劲还没完全过去,手机的光照上去,盯得久了,就忍不住开始有点晕眩。
脚一晃,就踩空了。
好在跟在后面的娜娜眼明手快,一把给捞住了,才免得了“闭着眼都能走”的某户主阴沟里翻船,摔得七倒八歪。
“悠着点哈,摔下去就不晓得是断腿断胳膊了。我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中用,老鼠崽的酒量都比你好,你才喝多少?就楼都上不了,半个鹅战斗力都没有。”娜娜恶趣味上来,捏了一把死宅男的小腰,“啧啧,你说你这死宅男范儿,个头不高就算了,还小纤腰。”
小纤腰你妹!
陈粱翰转头继续呵呵,“土豪你再爪子乱摸我要收费了。”
娜娜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楼上,果然看见了有亮光从上而下,不由眯了眯眼。
“沉沉,宝贝儿,有人下来了。”
好了,看沉沉宝贝儿那么一点点儿转过头去,像是被冻僵的鹌鹑一样,这么特意下来接人的一米八一脸高富帅的家伙就不用介绍了。
娜娜跟“高富帅”说的第一句就是:“你就是传说中的四个字啊。”
满屋子乱转说是给客人倒水但不知道在乱翻什么耳朵竖得高高的紧张兮兮的陈粱翰手一抖,立即跳过来解释:“额,我这个朋友他也玩游戏,就是云中,所以他知道你,圣堂的帮主嘛。”
娜娜继续笑眯眯:“对呀,我就是游戏里那个送马给沉沉的,一开始要不是为了我那马,你和沉沉在游戏里还不会打交道,现在说不准又是什么样子了。”
陈粱翰死命拉娜娜的衣服,给他使眼色:你在说什么?
娜娜当没看到,跟四个字一见如故一样,噼里啪啦一大堆的话要说。鬼晓得四个字一个交流障碍的,他第一次见面哪里有这么多话要讲:“沉沉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吓一跳,没想到啊,他游戏里认识的朋友,现在都一起住了。”
四个字看他一眼,低头摆弄平板。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大约本来就不方便说话的原因,脸色一端,看上去更是让人难以接近。
“这房子条件不是很好,多劳你担待,不嫌弃就好。沉沉本来之前跟我说,房间啊床啊什么都收拾好了,就等我过来住,可惜我那边生意呢有点小问题,一下子就耽搁了。我还说房间暂时空搁着也是浪费,租出去又怕遇到不好相处的,好在你过来了。沉沉这人啊朋友比较少,现实中性格比较内向,难得遇到老熟人,他有个人照应,我也就放心多了。听沉沉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早就想说要见见你,也是想当面跟你道一声谢,多谢你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