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团》完结[古代小说] —— 作者:李渔

作者:李渔  录入:07-28

评曰:
赛昆仑的人品高于未央生十倍!不是未央生结交匪类,还是赛昆仑结交匪类耳?

第五回 选手姿严造名花册 狗情面宽收雪鬓娘
未央生自赛昆仑别后,搬在一个庙中作寓。这庙是送子张仙的行宫,里面房间甚少,往常是不寓客的。只因未央生不惜重价,别处一两一月他情愿出二两,道士贪图微利所以租与他住也。为甚么肯出重价?只因本庙的张仙极其灵验,远近妇人来求子者极多。未央生要在此处做个选场,所以谋在这边作寓。自进寓之后,每日定有几班妇女进来烧香。那烧香的妇女又与别处烧香的不同。十个之中定有一两个将就看得。这是甚么缘故?原来各处烧香的妇人大抵老中年的多,少年的少,所以没一个看得上眼。此处烧香的妇人都是求嗣而来,老年的经水已绝,必无生理。中年的经水将绝,子兴以阑。所以进来求嗣都是少年女子,不过有一二个老成的陪来。但凡女子十四岁至二十岁这五六年中间,无论好歹,面上都有点桃花色艳,隐隐动人。所以十个之中定有一两个看得。
未央生每日早起,打扮得整整齐齐,在神座前走来走去。望见有妇人来就躲在张仙的背后,听道士替她通诚,又看她拈香礼拜,把面庞态度看得无遗。然后攻其不备从里面闯出来。那妇人见他姿容绝世,都吃一惊,疑是自己至诚把泥塑的张仙拜活了,下来送子与我。直待他走下阶前摇摆一会,方才晓得是人。那灵魂已被活张仙勾去了。弄得那些女子心花意乱,眼角传情,都恋恋不肯回去。也有故意扔下汗巾子为表记的。
自此以後未央生举止分外轻佻,精心愈加放荡,竟说世间标致女人该是我受用的。自起先入庙之时就钉下一本袖珍册子,藏在夹袋之中,上面题四个字“广收春色”凡是烧香女子有几分姿色就登记入册。如妇人某人,年岁若干,良人某某,住居某处,都细细写下名字。旁又用朱笔加圈,以定高下。特等三圈,上等二圈,中等一圈。每一名后面又做四六批语,形容她的好处。那未央生怎么晓得许多妇人并丈夫姓名住处?只因妇人入庙烧香定有个香火道士立在旁边替她通诚,就问她姓甚么名甚么,年纪多少,系那一位信士之妻,住在何坊何里。那妇人就不说,定有个家人使婢替她答应。未央生此时就记在腹中,待她去后,取出册子登记上去。不上数日,把一方的女色收罗殆尽。虽然录了许多妇女,都是一等中等的,要那三圈头竟没有一个。心上想到,我生平的志向原要娶世间第一位佳人,起先在家里娶着的只说是第一位了。如今看起来与她一样的尽多,可见还算不得第一位。我想天下的女色岂有有了榜眼探花而无状元之理,必竟有第一位的在那边我还不曾遇着。如今看来看去,这些妇女只好存在这边做个备卷,若终久遇不着亦可拿来塞责。我且姑待几日,看以後进来的何如。于是取法加严,不肯少恕。
一日,精神怠倦,正在房里睡觉,忽见家童跑进来道:“相公,快起来看标致女子。”未央生连忙下床来,戴新巾,穿丽服,又要照照镜子,未免耽搁了一会。及至走到外面,只见两位少年女子,一个穿银红,一个穿藕色,陪伴来的是个半老佳人,都烧了香要出去了。未央生隔着许多路把那两个少年女子一看,真是巫山神女,洛浦仙颐,比往常所见的大不相同,一时不觉风颠起来。见她要走还不曾出门,就如飞赴去跪在门槛外,不住的叩头。把两个家童与香火道士皆吓得口呆,只怕妇人要发作。
谁想未央生外面虽是疯颠,心上却有主意。料那三个妇人若是肯走这条路的,知道我见她标致爱她不过,所以跪拜她,料她必不发作。若还是正气的发作起来,我只推是外面走来的人,要拜张仙求嗣,见有女眷在内,混杂不雅,所以不敢进去,跪在门外叩头。她难道晓得我寓在庙中不成?把这个计较放在胸中,立于不败之地,所以才敢如此。
果然那三个妇人不知就里,只说他是求嗣的,都缩转身去立在旁边。直等他拜完,方才举步。拜的时节,那两个少年女子虽然一般顾眄,只是那种意思还在有意无意之间,不觉得十分出像。独不那个半老佳人,对着未央生十分做作,自己掩口不住的笑。临行之际,还把未央生瞧了几眼,方才出去。
未央生痴足半晌不能出声,将去一二里才问香火道士是哪家的女子。道士见他轻举妄动,几乎惹出事来,埋怨不了,那肯对他说。未央生要跟着轿子去追踪迹,他又知道去远了,追赶不上,只得回到房中,闷闷的坐。心上想到,这等可恨的事,那些不中意的个个都晓得姓名住处,偏是这两个极中意的一个也不知道下落。可惜一对绝世佳人当面错过。就取出那本册子,要添这两个上去,竟无名字可写,只得先记一笔在前,道:
某月某日遇国色二名,不知姓氏,姑就所衣之色随意命名,仿佛年齿性情开列于左,以便物色。
银红女子一名。年可十七八。察其情意,她于归未决而欲窦未开者。
批:
此妇态如云行,姿同玉立。朱唇绽处,娇同解语之花。纤步移时,轻若能飞之燕。眉无忧而长蹙,信乎西子善颦。眼不倦而慵开,应是杨妃喜睡。更可爱者,赠人以心,而不赠人以物,将行无杂佩之遗。示我以意,而不示我以形,临去少秋波之转,殆女中之隐士而阃内之幽人。置之巍等,谁曰不宜?
藕色佳人一名。年可二十许。察其神气,似适人虽久而原阴未流者。 批:
此妇风神绰约,意志翩跹。眉无待画之痕。不烦京兆,面有难增之色。焉用何郎肌肉,介肥瘦之间,妙在瘦不可增,肥不可减。妆束居浓淡之际,妙在浓似乎浅,而淡似乎深。所可怜者,幽情郁而未舒,似常开不开之菡萏。心事含而莫吐,怠未谢愁谢之芳菲。所贵与前,并压群芳,同称国色者也俟!
面试后再定元魁
批评已毕,心上又想到,那个半老佳人也不减少年风致。别的且不要说,只是那双眼睛或如一件至宝了。她起先丢上许多眼色,我只因注意那两个,不曾回她一眼。如今想来甚不过意,况且与标致妇人同行,不是妯娌定是亲戚,也就要看标致的分上宽待她几分了。她又肯帮情凑趣,引那两个顾眄我,分明是个解人。我若寻得她,何愁那两个不入鹄中?我今也把她写在册上,加一个好批评。一来报她牵卷之情,二来若寻着的时节就把这册子送与她看,先把她奉承到了,不愁她不替我做事。就提起笔来,把国色二名的“二”字改作“三”字。因她穿服是玄衣,再添一名道:
玄色美人一名。年疑四九,姿同二八。观其体态,似欲事书疏而情甚炽者。
批: 此妇幽情勃动,逸兴湍飞。腰肢比少妇虽实,眉黛与新人竞曲。腮红不减桃花,肌莹如同玉润。最销魂者,双星不动而眼波自流,闪烁如同崖下电。寸步未移而身容忽转,轻飘酷似岭头云。即与二美鼎足奚多让焉!
写完,每一个名字上圈了三圈,依旧藏在夹袋中。
从这一日起,那张仙殿上去也得,不去也得。进来的妇人看也可,不看也可。只把这三个佳人时刻放在心上,终日带了这个本子沿街去撞。再不见一毫踪影,心上想道,赛昆仑见识最高,路数又熟,为甚么不去问他?只是一件,他原许我寻一个,这几日不见,想是去寻了。我若对他说,他只道我有中意的,倒把这担子丢开了。况且没名没姓,教他哪里去查?我且放在肚里,再等几日他或许寻一个来报我也不可知,别的东西怕多,标致妇人也不怕多了。
自此以後,每日起来不是出门问撞,就是在家死等。一日,在街上遇着赛昆仑,就扯住问道:“大哥,向日所许的事为何不见回音?莫非忘记了?”赛昆仑道:“时刻在心,怎么会忘记。只是平常的多,绝色的少。近日才寻着,正要来报你,恰好撞着。”未央生听了,满脸堆下笑来道:“既然如此,请到敝寓去讲。两人偕手而行,一同入寓。把家童打发出去了,两个关了房门商量好事。 不知是哪一家妇人造化,遇着这会干的男子,又不知是哪一家丈夫晦气,惹着这作孽的奸夫?看官不用猜疑,自有下回分解。

第六回 饰短才漫夸长技 现小物怡笑大方
诗曰:
不是房中作干才,休将末技惹愁胎。
暗中谁见潘安貌,阵上难施子建才。
既返迷魂归楚国,问伊何事到阳台。
生时欲带风流具,尺寸还须自剪裁。
赛昆仑坐下先问未央生道:“贤弟这一向可曾有甚么奇遇么?”未央生怕他要卸担,只回没有。接口就问道:“长兄方才所说的是哪一家?住在哪一处?多少年纪?怎么样姿色?”赛昆仑道:“我如今寻着的不止一个,一共有三个,只许你拣择一个。你不要贪心不足都想要,做起来这就成不得了。”
未央生心上疑惑道,我心上有三个,他口里也说三个,莫非是日前见的不成?若果然是,只要弄得一个上手,那两个自然会来,何须要他帮助?就回复道:“岂有此理!只要有一个也就够得紧了,怎敢做那贪得无厌之事!”赛昆仑道:“这等才好。我且问你,你还是喜肥的还是喜瘦的?”未央生道:“妇人家的身体肥有肥的妙处,瘦有瘦的妙处。但是肥不可胜衣,瘦不可露骨。只要肥瘦得宜就好了。”赛昆仑道:“这等说来三个都合着你意思。我再问你,你还是喜风流的喜老实的?”未央生道:“自然是风流的好。老实妇人睡在身边,一些兴趣也没有,倒不如独宿的干净。”
赛昆仑摇头道:“这等说来,三个都不是你的对头。”未央生道:“怎见得那妇人老实?”赛昆仑道:“那三个妇人皆是一般家数,若论姿色,倒有十二分,只是‘风流’二字不十分在行。”未央生道:“这个不妨。妇人家的风情态度可以教导得来。不瞒长兄说,弟妇初来的时节也是个老实头,被小弟用几日工夫把她淘熔出来,如今竟风流不过了。只要那三个妇人姿色好,就老实些小弟自有变化之法。”
赛昆仑道:“这也罢了。我再问你,你还是一见了面就要到手,还是肯熬几月工夫,慢慢伺候到手?”未央生道:“不瞒长兄说,小弟平日欲火极盛,三五夜不同妇人睡就要梦遗。如今离家日久,这点欲心慌得紧了。遇不着标致女子还可以勉强支持,若遇着了,只怕就涵养不住了。”赛昆仑道:“这等,丢了那两个,单说这一个罢。那两个是富贵人家女子,一时难到手。这一个是穷汉老婆,容易设法。我因许你这桩事,时时刻刻放在心头,遇了妇人定要仔细看看。那一日,偶从街上走过,看见这个妇人坐在门里,门外挂着一条竹帘。虽然隔着帘子看不明白,只觉得面庞之上红光灼灼,白焰腾腾,竟象珍珠宝贝,有一段光芒从里面射出来一般。再看她浑身态度,只像一幅美人图挂在帘子里面随风吹动一般。我走过去那门对面立了一会,只见一个男子从里面出来,生得粗粗笨笨,衣服褴褛,背一捆丝到市上去卖。我就去问他,邻居说他姓权,为人老实,人就因此叫他做‘权老实’。那妇人就是他妻子。
“我恐隔着帘子看不仔细,过了几日又从门首经过。她又坐在里面。我心生一计,掀开帘子闯进去,只说寻她丈夫买丝。她说男人不在家,若要买丝家里尽有,取出来看就是。说罢回身取丝出来。我见她十个指头就如藕芽一般,一双小脚还没有三寸。手脚虽然看见了,还有身上的肌肉不能看见,未知黑白何如。我又生个法子,见她架子顶上还有一捆丝,就对他道:‘这些都不好。那架子顶上的拿来看看何如?’她答应了,就擎起手臂来去拿。你晓得,此时热天,她身上穿的是单纱衫子,擎起手来的时节,那两双大袖直褪到肩头上面,不但一双手臂全然现出,连胸前的两乳也隐隐跃跃露出些影子出来。真是雪一般白,镜一般光。我生平所见的妇人这就是第一了。我因劳她半日,不好意思,只得买了一捆丝出来。请问贤弟,这妇人你是要不要?”
未央生道:“这等说来竟是个十全的了,有甚么不要?只是这个妇人怎么就能勾见面,见了面就能勾到手?”赛昆仑道:“不难。我如今就同你拿些银子去伺候,等她丈夫出门,依旧用前面的法闯进去买丝。你中意不中意一见就决了。我想她终日对着那个粗笨丈夫老老实实,一些情趣也没有。忽见了你岂不动心?你略做些勾引她的光景,她若当面不恼,我回来就替你商量做事。管取三日之内定然到手。若要做长远夫妻,也都在我身上。”
未央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浅。只是一件,你既有神出鬼没的计较,又有飞墙走壁的神通,天下的事必没有难做的了。为甚么这一个就做得来,那两个全不说起?毕竟是穷汉好欺负,富贵人家不敢去惹他!?”赛昆仑道:“天下事都是穷汉好欺负,富贵人家难惹,只有偷妇人一节,倒是富贵人家好欺负,穷汉难惹。”
未央生道:“这是何故?”赛昆仑道:“富贵人家定有三妻四妾,丈夫睡了一个,定有几个守空房。自古道饱暖思淫欲。那妇人饱食暖衣,终日无聊,单单想着这件事。到没奈何的时节,若有男子钻进被去,她还求之不得,岂肯推了出来?就是丈夫走来撞见,若是要捉住送官,又怕坏了富贵体面,若是要一齐杀死,又舍不得那样标致妇人。妇人舍不得,岂有独杀奸夫之理?所以忍气吞声,放条生路让他走了。那穷汉之家只有一个妻子,夜夜同睡,莫说那妇人饥寒劳苦不起淫心,就有淫心与男子干事,万一被丈夫撞见,那贫穷之人不顾体面,不是拿住送官,就是一同杀死。所以穷汉难惹,富贵人家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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