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摆摆手,道:“你先出去罢,我想静一静。”
入画见李观镜眼眶发红,不敢相逼,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世界终于清静了。
李观镜仰面躺在榻上,强迫自己将早晨的画面回想了无数次,直到再也不觉得惊悚可怕时,他才真正冷静下来,此时再去看当时的自己,才发现自己做了怎样的蠢事——年欢的死在意料之外,说到底,是自己要查出真相,尹望泉不过奉命行事,自己怎能将年欢的死归咎给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若自己身在尹望泉的位置,该是多么寒心!
李观镜想通透了,便起身走到屋外,打算亲自去向尹望泉道歉,不料却在院门口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方笙正在和侍墨说话。
见到李观镜,方笙冲他挥挥手,进了院子,笑道:“我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
李观镜有些惊喜,暂且将尹望泉的事往后推,只道:“快请进——侍墨,上茶!”
方笙跟着进了房间,待到坐定后,也不等李观镜发问,便道:“药没找到,但是线索已有了。”
李观镜忙道:“可有我效劳的地方?”
方笙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道:“我要去江南一趟,归期不定,你若是有事找我,便差人送信到这个地址,我会经常过去看看的。”
李观镜接过纸条,看见开头两个字,奇道:“你要去钱塘?”
“钱塘有方家的药铺,不过我不会一直在那里,周边都会走一走。”方笙顿了顿,道,“会稽也会去。”
“好。”李观镜并未领会到其他意思,他想到江南河一事,暗道或许自己不久也要启程前往江南,便道,“既如此,便有劳你了,如果有机会,我也会亲自过去寻你。”
方笙笑着应下,又问了问李观镜近况,待她为李观镜诊了一脉后,便将话题岔开去,问道:“你如今见过二郎了,可还记得我当初的话?”
“怎会不记得?前日初见照影,我也吓了一跳。不瞒你说,我原也以为照影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没想到我俩容貌却差得多,不过眉眼总归是像的,可能少年时期不好分辨。”
方笙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观镜登时心中没底,默然片刻,试探地问道:“莫非你见到的那个人与我如今相貌也十分相似?”
方笙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觉得从少年到弱冠青年会有很大变化么?”
李观镜呆住,脑中一时转不过弯来。
“或者你觉得这个世上会有人与你一模一样么?”方笙轻声道,“比你的孪生兄弟还要像你。”
“可照影他……”李观镜瞬间明白过来,但同时也觉得不可置信,道,“照影从小被太妃养大,怎会不是我的二弟?而且他的眉眼确实与父亲十分相像。”
方笙摊手:“我也不明白其中端倪,不过将我所见说与你听罢了,事涉郡王府私隐,要怎么做,还是看你自己。”
李观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方笙见他面色凝重,一时恐怕不愿多谈,而自己也要赴远程,便不再逗留,开口告别。
临行之前,李观镜又问道:“你久在江湖,可曾听说过蓝氏灭门一事?”
方笙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此事在江湖上并没有为多少人知道,而她恰恰是当年事发的目击者之一,今日李观镜怎么会突然问起?
李观镜见她不说话,皱了皱眉,道:“莫非难以启齿?难道与我有关?”
方笙一愣,否认道:“自然不是,此事倒也不是不能说。据我所知,蓝家最后一代家主名作蓝田,娶了一个疯子,那个疯子杀死了蓝田,还给蓝家所有人下了毒,最后一把火将自己也烧死了。”
李观镜见方笙说得笃定,暗道这恐怕才是真相,他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方笙见李观镜放心的模样,想到当年的事,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那个疯子姓元,叫元清。”
第20章
方笙走后,李观镜立即着人将郗风叫来,嘱咐他去查一查元清,尔后不等他出发去找尹望泉,郡王的人先来一步,将他带去了主院书房。
李照影也在书房里,见到李观镜,冲他眯眼笑了笑,道:“哥。”
从初见开始,李照影就对李观镜表现出了很明显的亲近和友善,李观镜因此对他印象十分好,此时也笑着点点头,尔后向桌案后的郡王问道:“阿耶刚下值么?”
“嗯。”郡王示意二人入座,想了想,还是提醒李观镜,道,“只给你请了两日假,明天该去上值了。”
“阿耶放心,我记着的。”
郡王看向李照影,道:“你大哥如今在工部挂职,不出意外的话,等加冠之后,就会正式进入工部,他的事差不多定好了,你这边可有什么想要去的衙门?”
李照影愣了愣,似是没想到郡王会说出这些话来。
李观镜心道这是好事,向李照影笑道:“阿耶说的是,你虽然刚回来,但加冠在即,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李照影却没有笑,呆愣了片刻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温和渐渐消失,变成稍显木然的一张脸,低声道:“不瞒父亲,我想考科举。”
李观镜有些奇怪,不明白李照影为何不愿走现成的路,而去和众人挤独木桥,他看向郡王,发现郡王脸上也有些惊讶,不过郡王没有问原因,只问道:“你想考哪一科?”
李照影既有心走科举之路,在李观镜的推测里,肯定不是明经科,便是进士科了。
“制科。”
郡王一挑眉,道:“我可以寻公卿为你推荐,但制科并非常选,不知圣人何时会下诏,若是只等制科,恐怕耽误时光。”
李照影面有动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以为父亲会说,制科选‘非常之才’,儿不该好高骛远。”
郡王道:“你既有此心,想必早做准备,最差不过落第,府中多养你一阵罢了。”
李观镜想到自己的不思进取,羞愧道:“二弟志存高远,阿耶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怀疑你的能力?”
李照影心下一阵轻松,后面的话就更容易说了:“我想考制科中的‘才堪经邦’科,若有幸得圣人青睐,入仕之后,想先去做几年县官。”
李观镜不自觉看向郡王,以为自己会在对方眼中发现一样的疑惑,却不想郡王双手交叉在桌案上,垂眸看着手,陷入了沉思。李观镜看他似乎不打算说话,便自行问道:“为何做县官?要去什么县?以后还要回长安么?”
李照影笑道:“要回长安的,做县官是为了增加阅历,只有了解民生,才能真正做出对百姓有用的决策。”
在一瞬间,李观镜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妥,关乎民生的“决策”不该由臣子来决定,不过他转而想到自己这个二弟久居江南,远离朝堂,偶尔说错话实属正常,自己不该会错意,何况往细了说,李照影这一番话可谓是高风亮节,若想歪了,反而是对李照影的不尊重。
李照影期待地看着郡王。
李观镜开口要劝,一声“阿耶”刚说出,便被郡王抬手打断,郡王向李照影道:“我会考虑,不过此事不急在一时。今日叫你二人前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李照影面色僵了僵,不过还是很快掩饰了过去,神色如常道:“父亲请说。”
“过几日便是中秋,宫中必会设宴,蒙圣人恩典,那晚我们都要进宫去。照影如今刚回来,对长安人事皆不熟悉,若贸然进宫,恐应对不当,因此你们母亲主张三日后在府中宴请亲友,这是拟请宾客名册,你们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增添的人。”
李照影起身拿过名册,转身交给李观镜,道:“我都不认识,劳烦哥帮忙看看。”
李观镜也不推辞,接了过来,一面安慰道:“无事,宴会之后,你自然就都认识了。”
郡王见着李观镜翻阅名册,李照影凑在一边看,脸上扬起笑意,只是片刻之后,他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笑意不减,眼中却逐渐冷静下来,不过片刻功夫,便决定开口破坏这般和睦的氛围,问李观镜道:“你院中侍女方才来回,说从早到现在没见你吃饭,可是真的?”
李观镜手一顿,小心抬头看郡王,见对方神色淡然,知道他恐怕心有不悦,忙道:“忘记了忘记了,我这就回去吃。”
“去你母亲屋里吃罢。”郡王道。
“这……”李观镜倒不愿意被一大屋子人围观着吃饭。
李照影看看郡王,又看看李观镜,笑道:“我留在这里的话,哥吃得也不自在,不如我先回屋,待晚些时候再去哥的院里,如何?”
李观镜闻言,心里放松了不少,点头答应下来。
待李照影走后,李观镜收拾好名册,正要起身,郡王淡声开口:“再坐会儿。”
李观镜一愣,后知后觉地理解过来:郡王是故意支走李照影,有话单独和他说。
“前些时日瞧着警惕了些,如今怎么又变得迷糊了?”郡王轻皱眉头。
李观镜茫然了一瞬,心里有了推测,便确认道:“阿耶是说照影么?”
郡王不答,只道:“说说你对照影的感觉。”
“温和谦逊,善良稳重。”
对此,郡王没有表露出任何意见,示意李观镜继续。
李观镜迟疑了片刻,道:“方大夫曾经说她几年前见过我,可是我却不曾见过她,原先我以为她见到的人是照影,因此昨日初见照影,其实我很惊讶。”
“即便如此,你还是放弃了怀疑,去相信他?”
“照影对我确实友善,这做不得假。”李观镜说完,轻叹了一声,“我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到一个做大哥的责任。”
郡王摇了摇头,并不是很赞同李观镜的话。
李观镜认真地看着郡王,道:“我这两日仔细回想了一番,过去我以为阿娘对照影不甚在乎,是因为照影未曾养在膝下,如今看来,他其实……其实并不是我二弟么?”
郡王眸色渐冷。
李观镜明白郡王这是肯定了他的推测,因此更加奇怪,既然郡王夫妇早已经知道这个“李照影”并非自己的孩子,为何隐忍不发?而李照影又是谁呢?他的眉眼与郡王那般相似,莫非……李观镜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他确实是阿耶的孩子,却不为阿娘所生?”
郡王见李观镜神色几经变换,转而恍然大悟,正要欣然于他的开悟,不想却听到这般话语,当即黑了脸,呵斥道:“胡说什么?!”
李观镜缩了缩脖子,想到前几日郡王夫妇吵架时,郡王还赌咒发誓只有这对双胞胎孩子,自己转眼便推断他有私生子,自己若是郡王,也得跳脚不可。
郡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李观镜一眼,心道李观镜既然已经注意到异常,应当不用自己再多说,何况李照影的身份着实不便与他说明,否则李观镜一个不慎,将自己卷了进来,岂不是白费了夫妇俩这些年的苦心保护?
李观镜尴尬地摸了摸耳朵,小声道:“那照影……”
“去吃饭罢,别叫你母亲久等!”郡王用同样的理由赶客。
李观镜气道:“每次说到关键的地方你就这样!你要急死我么?”
郡王显然是没想到李观镜这次竟然会反抗,颇愣了一会儿,才道:“你小心些便是,其余的事情不需要知道。”
李观镜左手捂住胸口,右手按在胯上,深吸一口气,十足十的气闷模样,一字一顿道:“我!想!知!道!真!相!”
郡王皱起眉头,眼看着又要发火。
李观镜先他一步,走到案前,双手按在书桌上,沉声道:“我这些年遇见了什么,想来不需要和阿耶再一一罗列,难道即便如此,阿耶还觉得我能置身事外么?我什么都一知半解,又没什么好脑子,查也查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他年若是死了,想必也是个投不了胎的冤死鬼!”
郡王一拍桌子,怒道:“问便问,好端端诅咒自己做什么?!”
李观镜被吼得脑中一清,冷静了少许,便抱住手臂,冷冷看着郡王,大有今日不说清楚便不走的架势。
郡王扶住额头,挥了挥手,道:“你先去吃饭,吃完饭过来,想问什么,介时再问。”
李观镜狐疑道:“你不会溜出去罢?”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李观镜忙抱着头躲了出去,依言去主屋吃饭。
方才书房又是拍桌子又是摔书的,外面人哪里听不出动静?只是见李观镜一副饿坏了的模样,郡王妃倒不急着问,在他吃饭之后,便放他回到书房。李观镜这顿饭吃得十分有心机,又要快,又不能让郡王妃察觉自己吃相不好,破费了点功夫,才离开了主屋,尔后急匆匆便冲回书房,生怕郡王躲了出去。好在自家父亲还是遵守承诺,既答应了会回答,便真的一直等在书桌后。
李观镜吩咐琳琅等人清理掉书房周围的人,尔后在桌案前坐好,道:“阿耶,我要问了!”
郡王被逼着回答问题,十分不悦,此刻见李观镜志得意满,更是觉得不顺眼,便讽道:“怎么,要我找人吹锣打鼓迎接一番么?”
李观镜汗颜:“不敢不敢,阿耶别气。”
郡王冷哼一声,道:“问罢。”
李观镜方才吃饭时,就一直在整理思路,此时既开口,便从最开始问起:“阿耶,我的二弟……他还在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