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嗣见了皇后的神色,不由目光扫向落地的羊皮纸,在烛火照耀下见到那几个字:世子妃有孕。
他的瞳孔急剧一缩,手中茶盏哐当落地。
他下意识地就喊了一声:“不可能!”
云皇后虽也震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深吸了口气,果断道:“这孩子不能留,萧家不能有后。”她正欲对宫人下令,便见殷嗣几乎疯了似地起身,捡起地上那羊皮纸恶狠狠地搅了个稀碎,口中喊着:“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云皇后终于发现一点不对劲,一把拉住疯也似的殷嗣胳膊,“嗣儿,你怎么了?别吓唬为娘。”
却见殷嗣目眦欲裂,眼眶红得几欲滴血,咬牙切齿地恨道:“阿离不可能从他!定是他用强了,我杀了那个病秧子!”他说时就挣开皇后,扭头看见壁挂上的一柄剑,冲上去就拔剑而出,扭头就往殿外冲。
“拦住他!”云皇后心里一沉,高声呵斥道。
侍从们纷纷上前,拽着殷嗣的腿将他生生拦下。
云皇后的双唇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地走来,沉着声道:“你是不是……对殷离……”
听见这句,殷嗣仿佛终于恍然回神,他扭头看向皇后,见了对方的表情后顿觉遍体生寒,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举止意味着什么,静了几瞬后嗫嚅道:“母……母后。”
云皇后的眸底闪过一抹绝望之色,冲着殷嗣抬掌就要扇下去,可掌心却生生停在了儿子的脸侧。
她声音都因为愤怒而颤抖:“好啊……好啊,她跟她那个娘一样,都是天煞的狐狸精!竟然动到我儿头上了!”
“不是!”殷嗣慌忙把剑一扔,挣脱开众人,抖着声音否认:“不是,阿离没有……”
“住口!”云皇后怒火中烧地喝斥:“你这就给本宫回去冷静冷静,七日内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这声如当头一棒喝,殷嗣终于彻底冷静了,他垂头丧气往殿门外去,口中无力地道:“儿子……知道了。”
看着殷嗣颓丧的背影,云皇后心头恨意更如火般燃烧起来,眼中闪烁着怨毒的目光,她手中的绢帕都几乎被锐利的指尖缴烂。
那对母女……
本宫定要她们生不如死!
……
……
自从得知了公主的“秘密”,萧沐跑婚房都勤快了些,不仅每天来看望殷离,还自告奋勇来给殷离送药,亲自盯着殷离喝下去。
殷离喝得快反胃,这天终于忍不住了,看着那个药碗,目光幽怨。
演戏而已,需要这么敬业吗?他质问自己。
没有胃病都快喝出病来了。
他深吸口气,仰头看向萧沐,讪讪笑了一下,“我已经好多了,就不喝了吧。”
萧沐似乎对殷离的不情愿早有预料。
这几日他每日来送药,都能看见殷离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起先他还想不明白,后来有一日,他离开后脚步停了一下,转头便看见殷离冲到案边拿着茶碗大口地灌水。
萧沐后知后觉地发现殷离这是觉得苦。
萧沐上辈子辟谷,修行上千年的结果就是口腹欲淡到忽略不计,所以也不知道苦。
而且来到这一世,也是天天不离药碗,他自然不懂苦药对殷离来说有多折磨。
但是当时他看到殷离那副恨不得把嗓子冲刷一遍的喝法,便也明白了。
于是他从袖间掏出一块帕子,放在掌心摊开,露出几块琥珀色的饴糖。
“含块糖,就不苦了。”
殷离愣了一下。
他仰头看向萧沐,对方又沉又黑的眼底透着一点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将萧沐的身影轮廓勾勒出一条银边。
记忆中某个画面忽然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
也是这样一个晚春的午后,暖洋洋的阳光播撒下来,落在御花园湖边的假山石上,他浑身浸湿了湖水,冷得瑟瑟发抖,哭个不停。
救下他的男孩将外衫披在他身上从后面搂住他,在他面前摊开双手,稚嫩的掌心里捧着几块糖,琥珀色的糖块几乎铺满了小小的手掌。
“不哭不哭,一会就不冷了。”
他记不得那个男孩的样貌了,只记得对方也有这样一双黑漆漆的,纯净无比的眸子。
只是男孩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萧沐见殷离愣怔,捏起一颗糖递到他嘴边。
殷离看一眼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糖,鬼使神差地就这么张口接下了。
萧沐指尖被唇瓣若有若无地吮了一下,很柔软,还有一点湿滑。
他愣了愣,看一眼被浸湿了一点的指尖,下意识地二指揉捻了一下,拭去水渍。
出乎意料地,不讨厌,萧沐想着。
上辈子他是修真界的老祖宗,跨入渡劫期第一人,周身威压之强盛,没人敢靠近他十步之内,更别说舔他的手指了。
殷离也愣了,那微凉的触感稍纵即逝,糖含在口中,刺激出唾液,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很甜。
殷离后撤了些拉开距离,清了清嗓子缓解尴尬。
“还苦吗?”萧沐把手收回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那里好像被羽毛扫过,有点痒。
殷离摇头,他心头两个小人又开始拔河了。
杀,还是不杀?
晌午时阿七便来回报过,诗会夺得了头彩的那名学子,刚得到陨铁还没焐热就脱手了。
自然那名学子守口如瓶,绝口不提卖给了谁。
可谁又猜不到呢,那可是三倍的市价。
所以那天萧沐拿回来的那块陨铁,是从学子手中得到的。
萧沐并没有跟太子合作。
殷离的表情变幻莫测,心里生出些懊恼来,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冲动,没有再多查实一道呢?
那之后他还要刺杀对方吗?
他看一眼萧沐,这病秧子,怕是本就活不了多久了吧?
干脆按兵不动,熬死他算了?
这个念头敷一闪过,殷离便觉心里一松。
反正十六年他都等了,再多等一两年也没什么问题。
殷离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你的身子……还好吗?”
萧沐正收回了药碗准备走,措不及防听见这句,脚步一顿,点头,“挺好的。”
殷离心口一沉,挺好的是有多好?
“太医怎么说?”殷离试探性地问:“冲喜果然有效?”
萧沐心说冲喜当然没用,有用的是他封在道胎里的修为。
看着殷离,他的脑子忽然活泛了,想着如果自己如实说,公主会不会失望?毕竟对方还有个情郎在等着,他杵在二人当中还挺碍事的。
于是他思索了一会,道:“应该……还有个十年八载吧。”
十年八载对于活了上千岁的他来说,不过弹指一瞬,他认为已经是极短了,哪知殷离听见后,目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
心头那两个拔河的小人在此刻分出了胜负,获胜一方还因为用力过猛向后踉跄两步,啪叽一声躺倒在地,失败一方的小人脸着地栽了个跟头,还被拖行了一小段。
……要不还是杀了吧。
*
翌日萧沐没有出现,反倒是侍女端着药碗进来了。
殷离狐疑看着来人,药碗端至眼前,他并没有接。
“怎么是你,世子呢?”
侍女垂着目,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世子爷今日有事不来了,让奴婢伺候您喝药。”
“是吗。”殷离说时,目光审视着侍女,一面伸手去接药碗。
在他接到药碗,侍女脱手的一瞬间,殷离四指一松,碗便直直落地,发出一声脆响,乌黑的药汁洒落一地。
侍女见砸了药碗,慌忙下跪请罪,连连磕头。
殷离觑她一眼,挥手,“算了,再熬一碗吧。”
侍女连声称是,收拾了一地狼藉后才退了出去。
侍女来到小厨房,药罐子刚刚熄了火,她麻利地生起火来重新熬药。
待到药罐子发噗噗的水沸声,侍女神色忽地一变,四下张望,确定没人了,才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纸包,她的指尖都因为紧张而不住颤抖,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入罐中。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侍女几乎灵魂出窍。
她猛然回头,看见殷离正在看着她,目光冷凝。
“我……”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世子妃饶命!”
*
王妃本拉着前来请安的萧沐在安善堂说话,听说世子院里闹出动静,二人急匆匆赶了过去。
府兵将院子围了个严实。
萧沐刚刚赶到,便听见殷离在问话:“你到底给我下的什么药,最后问你一次,再不说……”
院中殷离坐在圈椅上,指尖捏着一张薄纸揉捻着,上头还沾着些许粉状物,目光冷厉,语气森然。
侍女瑟瑟发抖,像是刚刚被用过刑,受不住地浑身瘫软在地。她额间涔涔冷汗,哆嗦着带血的唇瓣,终于招供了:“是五……五行草。”
殷离愣了。
他本以为应该是砒霜之类的毒药,五行草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侍女是皇后那边的钉子,上回给萧沐下毒没能拉这侍女垫背,本想留着静观其变,没想到皇后对他起了杀心,那就不怪他借此机会把这钉子撬了。
可五行草……听着不大像是什么毒药。
还没等他想明白,王妃便急急上前,吓得脸色发白,直直盯着殷离的肚子看,“我的儿,那东西你喝了?你可别吓唬为娘。”
殷离此时扭头一看,发现王妃与萧沐都来了。
萧沐见王妃这语气与神色,便知道这五行草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由也神色紧张起来,问殷离,“你没事吧?”
看见二人的反应,殷离顿觉自己孤陋寡闻,看来是毒药没错了,他摇头,“没喝。”
二人都是长松了口气。
殷离直截了当地问:“皇后为何要杀我?”
依着他的了解,皇后应该是想看着他与萧沐自相残杀,而她坐收渔利。
最好他哪天一时冲动,在王府里就把萧沐杀了,连累母妃与他一起承受萧氏的怒火。
所以他才要指使铉影卫策划暗杀,这支暗卫组织的存在无人知晓,届时萧沐一死,根本查不到他头上。
可他还没杀萧沐,皇后怎么就急着动手对付他了?
为什么?
侍女闻言面露惊恐,“你……你怎么知道……”话音未落,她忽然疯了一般连连摇头,“不是,与皇后娘娘无关!都是我,是我自作主张,是我看你怀孕,我嫉妒,要落了你的孩子!”
殷离一口气没匀过来,呛得连声咳嗽,抬手摆了个停下的手势,他以为自己幻听了,沉着脸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然而侍女只是着急撇清皇后的干系,急道:“是我听说五行草能滑胎,是我上药房偷偷买来的,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与皇后娘娘无关!”
殷离愣在原地没有反应。
倒是王妃先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皇后,好啊,又是皇后!”上回拔出的钉子就查出是皇后的人收买的,没想到这陪嫁侍女也是皇后埋在阿离身边的人,还差点要了她孙子的命!
“来人啊,拖下去杖毙!”
侍女被拖行下去时还在争辩,声音渐行渐远。
而殷离还在愣怔。
他听错了吧?什么滑胎,什么怀孕,谁怀孕?
啊?!
见他那副神情,王妃心疼不已,拉着殷离的手安抚道:“离儿别怕,皇后那里为娘去对付,她别想再往咱们府里塞一个人,新账旧账,为娘跟她一起算!”
殷离仍是没反应,王妃慌乱,推推殷离的肩膀,“离儿,你可别吓唬娘,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萧沐自知不会安抚人,一直没插话,听见王妃这句倒是接话了:“母亲别慌,她喝了几日安胎药,应该稳得住。”
这句仿佛一道惊雷,落在原本已经被侍女的话惊得外焦里嫩的殷离头上。
他如机械般扭过头来,匪夷所思地问萧沐:“你再说一遍,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第15章 (二合一)
萧沐看着殷离震惊不已的表情,安抚地道:“安胎药。”
他说时扫一眼四周,凑近了殷离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别担心,你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不管那个人是谁,你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孩子……也会是我的孩子。”
殷离的脑仁在嗡嗡的响,以为是胃药的玩意他为了演戏喝了快七天,结果这病秧子竟然告诉他是安胎药?
他的大脑几乎快因为信息量太大而过载冒烟了。
他脑内转了好几个弯,才终于捋顺了萧沐这句话背后的逻辑。
这病秧子不知道出于什么扯淡的原因以为他怀孕了,但他们之间没有夫妻之实,所以这个“孩子”必然是别人的。
然而萧沐出于爱他,不仅要为他保守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连一个生父不详的孩子也愿意接纳。
甚至为了不让他担心,故意隐瞒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的事实,哄骗他以胃药的名义喝下了安胎药。
这就是……真爱?
……个头啊!
这是什么绝世大冤种,还有人主动臆想出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的吗?!
想明白过来的殷离把脸埋进掌心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用一种脑仁被雷成了渣之后又过度使用而显得异常疲惫的语气道:“我没有怀……”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差点嘴瓢,“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