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当年孟迩初出茅庐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传奇般的战绩。
“太子殿下……小的只是一介驿兵,怎敢谎报军情……”
崇明帝这几日身体不适,所有前线的消息便先传到东宫。
公仪峻缓缓走下殿阶,垂眸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鹌鹑,如同看一只抬脚就能踩死的蚂蚁。
“怎么不敢?”
“本宫说你敢,你便敢,本宫说你谎报,你便是谎报!那个冷宫出身的蠢才,连填饱肚子都要看太监眼色的可怜虫,就该给本宫好好地死在前线啊!作什么妖?!”
春浦跪在地上,垂头听着公仪峻的怒斥,唇边竟然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很快,那笑意便被收敛进紧抿的唇里,变成一脸惶恐不安的神色,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来人,给本宫把这人拖出去斩了,欺君罔上,饶了你全家的命是本宫的仁慈!”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还不快拖走?”
侍卫们上前押住驿兵,咔地一声卸下他的两条胳膊,拖着胳膊往外走。
“殿下!殿下!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三皇子不懂用兵,莽撞行事,惊扰了乌桓骑兵,乌桓首领怒不可遏,如今前线形势更加紧张,百姓更苦了……”
公仪峻很满意:“拖回来。”
“今日之事,要是泄露了一点风声,你们所有人,杀无赦。”
阶前侍卫和太监宫女纷纷跪在地上,颤声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春闱
翌日, 三皇子出师不利的消息传遍京城。
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甚至没有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水花,崇明帝长叹一声, 早早地退了朝。
“南宫将军守了那么多年的烽火城, 局势依旧严峻,没人指望一个初出茅庐的皇子能扭转乾坤,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皇室贵胄以命相守, 北境的士气多少也能振奋几分, 三皇子在塞外征战,他的生母因此复位, 皇室也保全了颜面,何乐而不为呢?”
“天家的事, 本就是互相利用, 直到榨干最后一丝价值才肯罢休。”
顾岱和钟堂议论着今日的朝政, 文卿淡淡地饮着茶, 眉眼冷冽,不置一词。
文濯兰经过烟汀亭,也从淑妃那儿得知了阿昭首战失利的事,虽觉得有些遗憾,但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没人能保证定能获胜,失败也是常有的事。
阿昭还年轻, 前线的战事也吃紧, 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若想要证明自己, 倒也不差这么一次两次。
“姑姑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文卿看见她, 便问了一句。
顾岱和钟堂向文濯兰行了个士子礼, 文濯兰以江湖礼回敬,将手上的桂花糕拿给文卿。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担心他想不开才回来吧。
“回来拿点东西,喏,给你捎的桂花糕,那天见你吃了两块,想着你可能会喜欢。”文濯兰笑着说,“路上尝了一块,太甜,配着茶正好。”
文卿伸手接过桂花糕,垂眸看了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竟有些黯淡。
“多谢姑姑。”
他把桂花糕分给顾岱和钟堂吃了,自己却一块也没尝,文濯兰让他吃点甜食心情好些,他却说实在太甜,吃着牙疼。
这下顾岱和钟堂也看出来文卿状态不对了。
顾岱脑袋转得飞快:“罢了,别再说这些政事了,说来说去惹人心烦。下个月上巳节,陛下要去祭坛为国祈福,不过阵仗好像不大,允许士子游春出行,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不知晏清是随御驾还是随文士呢?”
“晏清你腿脚不便,那祭坛八陛三千阶不能用轿辇轮椅,还是不要上去为好。”钟堂有些担心。
文卿沉默片刻,扯唇笑了笑:“我倒也不至于那样为难自己,更何况陛下身边必有太子,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周旋。”
“也是,还要防着太子呢。”顾岱想了想,“我去打听打听,万一到时候太子去文士那边,我们就去祭坛,我和明统哥哥扛也要把你扛上去,否则兰汤沐浴的时候被太子盯上就不好了。”
文卿失笑:“那倒是多谢二位了。”
若公仪峻真敢在那样重大的场合向他出手,那他的死期也不远了,只不过一命换一命对他来说太不值,他又担心公仪峻也能获得重生的契机,不是逼不得已,不会用这下下之策。
他在地牢里给公仪峻留了个绝佳的位置。
怎么能浪费呢?
——
北境,烽火城。
议事堂外,南宫氏亲卫手持长刀,战刀上红缨如血,刀刃上沉淀下擦不尽的斑斑血迹。
长案上铺着北境军事作战防御图,每个城防的兵力和辎重营的布置十分详细,自玉门关以北已被乌桓占领,南宫一脉镇守此关长达三十年,两国势如水火,漫长的边境线上流民无数,哀鸿遍野。
公仪戾和南宫遇一夜未眠,在议事堂内共谋北伐大计,交谈得越深入,南宫遇便越是对这位年仅十五岁的三皇子刮目相看。
他从小跟着父亲领兵塞外,为北境边防鞠躬尽瘁,无暇关注长安,故而对京中局势不甚了解,辛夷公主下嫁与乌桓首领做妾室一事,也是车马行至烽火城门口了才知道。
他以为数日之前陛下召乌桓使团入京只是一次寻常的外交政事。
当他从城楼上往下望时,花轿里的人恰好掀开厢帘,那一口小小的窗里透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和年少时见到的表姐七分相似。
南宫遇立刻冲下城楼,带兵拦住了和亲的车马。
为首的皇子抬手叫停了整支队伍,琥珀色的眼眸没有多余的光亮,沉声说了句让开。
南宫遇怒上心头,抽刀便和他打了起来。
趁着近身打斗的当口,那皇子压低声音告诉他,他会把她好好地带回来。
他发誓。
南宫遇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眼眶未褪的红痕和眼底剧痛的悲伤。
他留下了一个人。
一个将死的孩子。
南宫遇看着那行车马缓缓出关,在城门苦等了整整一天一夜,黎明时分,终于在奔腾的尘土和马蹄声中看到了那个拥有琥珀色眼眸的人。
他将辛夷护在怀里,满身鲜血淋漓,背上一把红缨枪和一柄长剑,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提着乌桓大将挞楼的头颅。
南宫遇太熟悉那脸上的神情了。
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是那样恍惚。
早春,边塞疾风如刃,风沙扬起漫天的雪。
南宫遇连忙安排人为这位京城来的皇子接风洗尘,众人都已入席就坐,唯独不见这位首战大捷的年轻将领。
等亲卫找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地躺在雪地里,攥着一抔雪,口中念着什么,听不太清,好像在叫先生什么的,语气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
南宫氏亲卫不敢贸然上前,不一会儿,段寻找了过来,把亲卫赶走了,跑过去踢了踢公仪戾的腿。
公仪戾没理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你家先生给我传信了。”
公仪戾马上诈尸,猛地跳起来,简直难以接受:“为什么先生给你传信不给我传信?”
段寻抱着手,故作高深道:“自然是因为我有让他给我传信的法子。”
“什么法子?”公仪戾不信,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催促道,“等等,先说说他给你的信里写了什么。”
“我才不要告诉你呢,你看你现在脏兮兮的没个人样,一身脏血,臭死了,要不是摊上这个任务,我才不想和你说话呢。”
公仪戾沉默片刻,问他:“真的传信了吗?”
“我骗你干嘛?不想听拉倒!”
段寻将字条的背面展开给他看,趁他来夺的时候收进袖中,正经道:“去冲个澡,换身衣服,吃点东西,还有很多事要做。这里很需要你,你没有愣神的余地。”
“他把你送到这里,不是让你思念长安的。”
“我不是在思念长安。”公仪戾忽然道,神色有些落寞。
段寻挑了挑眉,等他说下去,却见他垂眸不语,不多时便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段寻才拿出那张字条。
不得不说,文卿能在短短七年之内从状元郎做到一品高官不是没有原因的,说话做事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眼便明察此时北境边防要害。
论将领,公仪戾堪当大任。
论军费——
段寻看向字条上的墨迹。
“二十日之内,京城赈款将送至流民地带,另,朝廷将拨款用以北境边防,预计不少于一百万两,以救水火之急。”
半句不提儿女之情。
看来是单相思。
文卿毕竟是太子少师,铁板钉钉的太子党人,没准只是为了平定北境战火布的一局,给太子登基铺路而已,可惜有人付出真心了。
——
“先生,你看,风筝飞得好高!”
空旷的马场上,一个孩子捧着线轮,在微风吹拂的春日欢笑着奔跑,那双健康的腿让文卿有些羡慕,他决定要保护好他。
“先生,真的会有嫦娥吗?嫦娥长什么样子啊?”
“真的有姑姑说的那么漂亮吗?比先生还漂亮吗?阿昭不信——”
月圆之夜,年幼的皇子凭着撒娇的本事坐到了文卿怀里,一只手抱着文卿的后颈,一只手拿着甜甜的月饼,咬了一口之后,将月饼高高举起,咬掉的空缺正好和月亮的边缘重合。
“先生……”
“先生……”
“先生!!!”
文卿溘然从梦中惊醒,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墨发顺着肩侧流泄而下,长长地铺了满身。
急促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如此清晰,心跳盖过了喉咙中难以抑制的声音,文卿忍不住摔了个杯子,砰地一声,瓷片四溅,屋顶的暗卫被惊动了。
十二想下去问一声,被南七制止了。
“这几天一直这样。”他用唇语道,“下去也没用。”
前段时间十二都值白班,不太清楚:“以前也没这样啊?”
“兴许是忧劳过度。”南七也不懂。
十二挠挠头,打算先观察看看。
屋内却没再传出什么动静了。
文卿撑在榻上,缓慢地平复着呼吸。
自阿昭走后,他便不再做噩梦了。
七年前,他曾求救般地指望有阿昭在身边便不会梦魇缠身,结果却让他很失望。
他以为他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前世那些痛苦的记忆了。
可阿昭带他去坐秋千那天晚上,梦魇奇迹般地消失了,在那之后,做噩梦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当他以为他就快要摆脱那些记忆的时候,命运又和他开了个玩笑。
他梦见阿昭了。
年幼的阿昭,年少的阿昭,奔跑的阿昭,蹦蹦跳跳的阿昭,安静的阿昭……曾经那些温暖美好的回忆,事到如今,竟也像前世的梦魇一样冰凉。
每当梦境猝然结束,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永远是前世公仪戾抱着他的断尸失声痛哭的样子,他对阿昭的感情越深,那场噩梦就越是鲜活。
一辈子都忘不掉。
文卿死死地咬着唇,忍着酸涩不堪的哽咽声,牙齿咬破下唇,苦腥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
借着微弱的烛光,文卿拿起春凳上的另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冷透的茶。
忽地,他发现春凳上多了一个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平时都没注意到。
他一眼就认出了公仪戾的字迹。
自公仪戾住进府中,所书之字都是他手把手教的,每一点每一墨都带着他的痕迹,却又很有公仪戾洒脱的性格。
平时书字总要被他三令五申,内敛,平和,庄重,不可莽撞,不可急切,不可露出锋芒。
公仪戾很努力地学,很想达到他的要求,却总是差了点什么,不是不够好,而是还能做到更好。
但这一次,文卿却挑不出什么刺来。
这是个“卿”字。
每一笔,每一划,都如同被刻在心尖上一样,小心翼翼,却无比珍重,所有锋芒都藏起来,像玉石般温润的一个字。
屋内安静了许久。
南七和十二坐在屋脊上看月亮。
不一会儿,屋内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木轮轻轻转动,窗边透出些烛影。
文卿披了件雾山色外袍,指骨清瘦,运笔却极有力道,墨汁浸染着信纸,一行又一行,字如其人,容貌尤胜,风骨绝佳。
和平常的字迹却有很大不同,若非个中高手,根本辨不出传信者何人。
文卿将信纸放进信封,仔细地收进匣子里,打算让十一明日快马赶去塞北,虽然知道此举不妥,也许会动摇阿昭的意志,还有可能被有心人截停,但此时此刻,他很想和阿昭说点什么。
不用谈公事大事,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私事家事就好。
他是不是疯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状元府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文府和状元府隔着一条街,但这几年两府从来没有什么交集,下人们在市井碰见旧识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更别提两家的主子。
文卿当年分家出来,除了许晚凝的嫁妆和那把龙泉剑便没要任何家产,皇室的赏赐也是他自己那份,赏给文府的都没要。
饶是如此,文谦还是请了老族长出来主持公道,意图给他扣个不忠不孝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