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着腰伸手指引:“往这边走便是。”
一路穿过乡间的小路,落在了一处栅栏小院前。
屋舍陈旧,房顶都有了青苔晒死的大片痕迹,虽可见清寒,可院落一应却打扫的干净。
杜衡跟秦小满看着房子的坐朝,恍惚间还以为回了自家曾经的小农院儿。
听到门外有声响,内里循声走来了个老嬷嬷,说是老嬷嬷却是尊称,来者背端颈长,体态十分的端庄,发髻挽的一丝不苟,看着不过像四十来岁的妇人。
“不知尊驾何许人也?”
江岂连忙上前道:“汤嬷嬷,昨日我过来同您说过的。”
嬷嬷恍然:“原来是知县大人,还请莫嫌屋中鄙陋,入寒舍一坐。”
“嬷嬷院子打扫洁净,不见鄙陋之相,何有心嫌之说。今日贸然登门拜访,一点薄礼还请收下。”
汤嬷嬷未做推辞,接下了礼品,迎着人进屋,旋即泡了茶水来。
“昨日江小郎君已经同老妪言说了大人的请求,不想大人公务繁忙竟还携夫郎亲自前来,老妪何德何能。”
汤嬷嬷说的倒也不完全为客套话,天底下父母虽之爱子,多为子孙求学儒师不惜卑躬屈膝,但这多为可继香火的男丁所求,心中更为偏爱男丁,少之甚少为姐儿哥儿的求师。
其实京城时兴请宫中放出的老嬷嬷作为子孙教仪,也有过勋贵同她抛出过橄榄枝,她若是留下,日子自是不必说。
只是离乡多年,昔年一道进宫的故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少,临到头也独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人老了反而越发的思念故土。
到底讲究个落叶归根,她退了邀枝回了原籍,只是没想到家里人早已经不再人世,哪里还有甚么后世子孙,只不过孤独闲散度日罢了。
秦小满自惭道:“我是个乡野小哥儿出身,字也识不得多少,自小就是个不知礼数的,实在是不敢轻易教导孩子。汤嬷嬷人品贵重,若是能请您老人家教导家中的顽童可就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汤嬷嬷见着对夫妻倒是有意思,她也未多做刁难,道:“大人和夫郎屈尊前来,老妪喜不自胜,能有幸教导小公子也是一桩美事。”
杜衡和秦小满听这话便知汤嬷嬷是答应了,颇有些意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
汤嬷嬷这一生见过的达官显贵放眼整个秋阳县也可说上一句无人可比之,若是寻常人来请她未必还请的动,杜衡这点官职也还真不会让她另眼相看。
官宦常见,可对哥儿姐儿的一片慈父之心却不常见,杜衡对哥儿的疼惜倒是叫她作为一个姐儿出身的女子有些动容来。
生于时间,谁人不想得一位好父亲。
汤嬷嬷到底上了年纪,不好日日来返周折奔波,杜衡和秦小满便把人接到了县衙内宅收拾了一间屋子给老人家住,如此既方便不少,也能随时教导孩子。
事情也就说定了下来。
三日后,汤嬷嬷拾掇了自己的包袱搬进县衙内宅时,头一次见到了承意。
白若凝脂,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家伙站在门口,软软糯糯的喊了一声:“汤嬷嬷好。”
许是家里教了他行礼,小手握在身侧微微蹲了蹲,惹人心疼的紧。
怪不得能让做官的老父亲亲自去请她一个宫里出来的老妇人,这般可人疼的孩子哪个做父亲的不想多教他点东西,只怕来兮轻易被人哄骗了去。
她伸手把孩子招过来:“乖孩子,往后嬷嬷定然好生教导于你,虽不能让你避之世间困苦,却也能让你在困苦之间能有所应对。”
此时在柱子后面暗中观察一名小崽子默默收回了圆溜溜的眼睛。
澹策清早上就听见给他穿衣服的下人说家里要来一个学究,是爹爹和小爹专门请来教小甜糕的,叫他不许大吵大闹冲撞到了嬷嬷。
他衣服都还没有穿齐整就躲开了下人跑了出来,果不其然,人还真来了!
他小心的躲在后头,看着被老嬷嬷牵走了的哥哥,耸了耸鼻翼。
突突突的跑进了秦小满的房间去。
“现在你总放心了,宫里出来的嬷嬷可比那些女子哥儿学究更眼界更开阔些,定能把咱们家的小甜糕教的更乖巧,读些书,识别礼,往后也能更多些自己的选择。”
秦小满虽然关心自家哥儿的事情,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拍了杜衡的嘴一下,凝起眉头道:“刮胡子的时候别说话,要是刮花了可别赖我。”
他自来就干不了这些细致功夫,但是又不想那些小丫头给杜衡刮胡子,今儿特地找来了片不太快的刀片来练练手。
看着杜衡还叭叭叭儿的一张嘴乱动,他就上了火气。
“好好好。”
杜衡只怕再挨大嘴巴子,连忙抿起嘴,微微扬起下巴配合的看着自己夫郎。
秦小满捏着刀片,谨慎小心的朝着杜衡的嘴唇上方伸去,砰的一声响,秦小满一个哆嗦,大片便往杜衡嘴皮上给招呼去。
“嘶!”
合着的门骤然大开,秦小满一时间都不晓得是先去看门外还是先捂住被刀片划破了点皮的伤口,还是杜衡先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咋过来了?”
澹策诧异的看着叠在一起的两个爹,扯着步子上前:“爹爹和小爹在做甚么?”
杜衡微有点尴尬,拍了怕秦小满的后背让他从自己的身上下去。
“小爹在给爹爹刮胡子呢!”
澹策睁大眼睛:“那小爹怎么坐在爹爹身上?”
杜衡干咳了一声:“小爹眼睛不太好,坐的近一些才好刮嘛。”
秦小满瞪了杜衡一眼,理直气壮的对澹策说:“你爹爹就晓得胡说八道,长了胡子就都是这么刮的,以后你长大了自己长了胡子就晓得了。”
澹策将信将疑,不过他什么都挂记着自己的哥哥,立马就问:“那我能给哥哥刮吗?”
秦小满气的鼻孔出气:“你哥哥又不长胡子!”
澹策不明白都是人为什么小爹就那么断定哥哥不会长胡子,不过哥哥那么白那么软,要是长胡子出来了还真奇怪。
他摇了摇脑袋,差点忘了正事:“澹策也要嬷嬷教!”
“你一个小子要嬷嬷教甚么,教你怎么逗小哥儿小姑娘不成。”
秦小满把澹策抓了起来,一天到晚就晓得闹幺蛾子:“待你再大一些爹爹会给你找夫子开蒙的,你还跑得了不成。”
澹策不依:“哥哥也教!”
“你是男孩子,哥哥是小哥儿。”
杜衡擦了嘴上冒出来的一点血丝,有点疼却忍不住教育一下闹腾的小家伙:“汤嬷嬷教给哥哥的和教给男孩子的有些区别,男子和哥儿的礼俗都不一样,好比是哥哥嫁人的东西,你是男孩子不必学。你将来娶妻,哥哥自也不用学。”
“不要,不要。澹策也要跟哥哥一样,教嫁人,澹策也要教嫁人!”
澹策哭闹起来不得了,杜衡一个头两个大:“哎呀,你这小子!再吵就把你嫁出去哥哥给留家里!”
第97章
翌日清晨, 杜衡在铜镜前拾腾了半天,迟迟没有去吃早食。
秦小满原本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但屋里一直有些细微动静,他皱着眉头爬起来, 看见竟然是杜衡还没去上衙。
“你搁那儿折腾什么呢, 这个点还不去前衙。”
杜衡回过头去, 咬着下唇用舌头顶了一下唇。
“看你干的好事。”
秦小满瞧着昨日被刀片碰了皮的唇而下已经发紫一片, 他也没想到能脆弱至此。
不过听到杜衡的话就不乐意了:“关我什么事,要怨就怨你那好大儿去。”
“好大儿也好, 好夫郎也罢, 我这幅尊荣, 怎么去上衙?”
杜衡行到床边坐下,杜大人很爱惜脸皮。
秦小满看着一脸不高兴的人, 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旋即迎身上去。
杜衡昨日的伤口随之轻痛了一下。
“谁人问起, 你索性便说是我啃的算了。”
杜衡瘪了下嘴,果然这天底下脸皮薄的人吃罪:
“那些个老狐狸若是听了这话,还不得当即孝敬几个人来服侍, 你确定要我这样说?”
秦小满一掀被子将自己裹回了床榻上:“可以啊, 多好, 正巧我终日在家里事情也不多, 来两个每天早上给我请安问好, 捏捏腿捶捶肩,夜里再来给我搓搓脚,好的很。”
杜衡意犹未尽的埋下头在秦小满的脸上啄了一口:“这些我都能办, 就不必旁人再操心了。”
“上衙去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 秦小满又从床上爬起来, 看着窗外廊檐下的背影,不由得一笑。
一早上,前衙里的人问安,杜衡都没有应答,只抿着唇点点头。
折身一头就钻进了理政堂里头去,闹的诸人摸不清头脑。
今天的知县大人好像有点高冷!
在理政堂里翻了许久的县志,杜衡实在是一个人憋闷不下去了,这才把江岂叫了进来。
江岂大半日没得杜衡唤,还以为自己失宠了,听到杜衡叫他巴巴儿就蹿进了理政堂里。
“大人你这嘴!”
江岂话还没说完就被杜衡瞪了一眼:“昨日净脸被刀片刮了,嚷嚷什么!”
他赶忙捂住了嘴。
大人还挺傲娇。
“此次能顺利请到汤嬷嬷,本官知是有你的功劳。”
江岂听到杜衡这么一说,顿时又像哈巴狗一样,全然忘了方才被呵斥。
他忍不住心中的愉悦,虽说身为知县的主簿自当是为之肝脑涂地,可受到正面的鼓励,哪里有不高兴的。
但他嘴上还是说道:“小人也不过是多嘴同汤嬷嬷提了一句,她老人家愿意前来,还是受大人对小公子的慈父心肠多打动。”
杜衡笑了笑。
“江岂,你虽是年纪不大,办事却机灵细致,往后本官也可放心把许多事情交给你去办。”
江岂受到杜衡的表扬心中飘飘然:“能在大人身边做事已经是小人莫大的福分,若是办不好事,若何对得起大人的赏识。小人自当全心全意为大人。”
杜衡轻叩了叩书案,他意味深长的看向江岂:“既是如此,你也是村野农户出身的,本官且问你,那日在秆巧村遇见的老农所说的话可有甚么内情?”
江岂闻言顿时微怔,忽而有点后悔方才把话说的太满了。
他看着杜衡似笑非笑的神色,干干道:“乡野老鳏头没读过甚么书,不明道理,一有些微不顺就埋怨朝廷,埋怨乡绅,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杜衡颔首浅笑:“你也瞒本官?”
江岂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初出茅庐不够圆滑,话到嘴边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将人敷衍过去,再者他也不想敷衍杜衡。
“昔年我读书的时候也和夫郎居于乡野,锄地耕种,收割庄稼,缴纳赋税,是甚么路子我都有数。”
那一年秋收丰收,缴纳赋税的时候官差前来耀武扬威,秦小满还好言好语给了不少辛苦钱,官差见其主动又恭敬这才没有再度为难。
后头他有了些功名在身上,一年好过一年,自是就再没见着官差了不得的嘴脸。
他们家虽是因为科考而没再受这般腌臜气,但那两年同村的乡亲却一样还在受盘剥,秋收缴纳赋税以后,村子里一贯是骂声。
其实辛苦钱与朝廷所收的献费大同小异,只不过前者并未过明路,而后者是朝廷律令如此。
县衙官吏俸禄不多,就是他这个知县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才七石粮,以粮价换算差不多就是五两到八两之间。
乍一听好似还不少,可论及做官来说,一个官吏单靠这点子俸禄如何养的起一大家子,又维护得起一个官宦人家的体面。
光是吃用都不够,更何况于应酬,体恤下属和贡献上司。
银钱不够用自就要想旁的路子来钱,这时候不少官员便要落入贪污的陷阱里去。
若非是在做官以前家里做了点生意,盘得有铺子营生,他们家也一样过得寒酸局促。
可并非是所以官吏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和能力去经营铺子挣到银钱,比之生意经营,自还是收取乡绅商户的献礼来的快又轻巧些。
只要是未曾涉及根本,不像蒋作无一般强求和利用职务之便收刮钱财,节日生辰等收些贵重点的礼品,朝廷也不会严厉处置,至多是损了清誉,待大选之时会因为这些清誉名声而影响官途。
为此老百姓要官吏办点事,总要塞点钱才更好办,官吏给老百姓主动办事,也要老百姓给点辛苦钱。
几乎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百姓也潜意识的晓得这么做,一时间也追溯不到,分理不清究竟是谁的错,谁造成今日的局面。
大环境如此,只要维持在一个相对于平衡的状态,官吏和老百姓倒是也能和平共处,只是偏生有些官吏不晓知足在此基础上压榨,天平失衡,自是有一方会极其不满,闹得再不能和平。
江岂见杜衡与他是推心置腹的言谈,他顿了顿道:“正是大人所言,九十月县衙下派人手去各村乡收取赋税,农户依例或多或少都会给上一些辛苦钱,以前倒是还过得。只是自从县库没钱,拖欠着吏员的月俸不发起,吏员便开始找门路充腰包,像每年收取赋税之时索要的辛苦费已然是昔时的三到五倍。”
自家里也有种植庄稼,薄田不过十来亩,缴纳田产税以后余粮不过四五石,卖了粮食的钱缴纳赋税以后余钱不过一二两银子,县衙前来收赋税的官吏从先时收取几十文的辛苦钱,到后来几百文,更甚黑心的还有要上千文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