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鹤云程漫不经心的目光对上,疑心那里面有几分轻佻的意味,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了,这几天入春了,天气渐渐也暖和起来,鹤云程身上衣服也减掉了几件,贴身不少。
楚和意应下来,坐在桌边,按道理主子进食,应该由下人先验过毒,但鹤云程品级不够,质馆里的人又待他轻慢些,也就没有这待遇。
由于是医官出生,楚和意总喜欢用一件东西之前先嗅一嗅,用膳也不例外,他夹起桌上一道菜,轻轻一嗅,却觉察出点不对劲。
“公子先别吃。”他出声道,又凑近嗅了嗅,“这菜被下了药。”他夹起另一道菜里的东西又嗅了嗅,终于确定了,每道菜都被动了手脚。
“公子别吃,有人动了手脚。”楚和意抬手按下鹤云程持着筷子的手,生怕他又以身试险。
“闻得出来是什么药吗?”鹤云程面无表情地问道。
“此药药性不强”楚和意皱眉答道,“若药量轻微,则症状也轻些,若药量大些,则必死无疑,且死状凄惨,全身溃烂,面目可怖。”
“这样。”鹤云程好像在听评书,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心里笑道高贵妃耐性也不怎样,这么着急地敢在皇上明天回来之前要动手,他现在心里有七成把握萧璧鸣在意他,若是他被下毒抢治,萧璧鸣必不会善罢甘休。高家长子已经战死在外,只要高贵妃被杀,高家势力就被架空了一大半,前朝之事他知道的还不是很多,但可以确定的是高家有他们自己支持的皇子,并且此皇子并不是当今皇上,只要高家被激怒,这天下再平静也得被搅乱一通。
说时迟那时快,鹤云程飞快地夹起桌上的一块儿鱼肉咽了下去,就好像棋逢对手一般,他居然有些神色得意地说:“我给她这个就死的机会。”
立春
鹤云程就吃了一口,他眨巴眨巴眼望向楚和意,好像在说:不是你说的微量不碍事吗。楚和意一脸的不可理喻,但是和鹤云程相处久了,又觉得好像很合理。
他给鹤云程吞下几颗药,忍不住问他:“公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鹤云程闭上眼打了个哈欠,从善如流地答道:“东襄王府上一名仆役之子。”他睁开眼,好像没有一丝波澜,猜不透话里是不是真的,他见楚和意一脸的不相信,居然眨巴眨巴眼笑着说:“真的,作何骗人?”
楚和意阴沉沉地道:“公子的手段和胆识可不像寻常仆役之子该有的。”他斟酌着又说道:“若公子有难处,我也可以尽力帮上一二。”
他看见鹤云程很温和地看着自己,又好像拒他于千里之外,鹤云程别开脸,纤长的手指拖着下巴,脸上风轻云淡,却忍受着腹中药力发作的隐隐剧痛,似不经意地答道:“那我死之前一定讲与你听。”
“和意,放话出去说我中毒了危在旦夕,把萧璧鸣从邱陵请回来。”
等消息传到邱陵,已经是春猎的第三天了,除却幽禁在王府的萧煜,参加春猎的是所有皇子加重要官员,萧璧鸣一行本就在整理行装准备回宫,皇上听闻此事脸色大变,抛下一队人马就先行策马回了皇城,沂北王心道这小白脸当真好本事,春銮殿时还被当众羞辱,不过数月就把皇上拿捏得死死的,不论谁是下毒之人,恐怕都难逃一死咯。
沂北王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一名老臣,悄声道:“让你准备的事情怎么样了?”
郭帆劲往沂北王那儿凑了凑,一脸的愁眉不展,他是沂北王一路提拔上来的官员,沂北王又与萧煜同党,萧煜虽然未曾亲临春猎,势力却遍及春猎人马。
郭帆劲整张脸苦兮兮地说道:“王爷,您说的那事哪儿那么好办啊,这中原六州人是不少,您说的那是天仙,哪儿那么好找啊?”
沂北王反手就打郭帆劲的脑袋瓜,“啧”了一声道:“好办的事还找你?再说了也没让你找一模一样的啊,你找个差不多的也行,抓紧点听见没?要赶在秋日祭前头,知道了吗!”
质馆里头,萧璧鸣的快马还停在质馆外头,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猫着腰一句话都不敢说,他们是做梦也没想到质馆里这位居然对皇上那么重要,这位平日里也什么话都不说,搞得大家都不知情的,要早知道是个有前途的主子,不早就当祖宗一样供起来了不是?
萧璧鸣坐在床沿边,他握着鹤云程的手,看着他苍白的脸,闭上眼深深呼了一口气,好像怒火都要从肺腑里喷发出来似的,他沉声道:“没人说话是吧?”
“你。”他胳膊一伸,指着楚和意鼻子道:“你来说,你是他的医官,他怎么会好好的中毒!”
楚和意心道鹤云程果真料到皇帝会大怒,但心里认为这皇帝脑子不正常,于是也没好气地道:“回皇上,贵妃娘娘前日里来质馆问话,公子身体尚未恢复许是被惊着了,惹恼了贵妃娘娘,小厨房看公子近日来胃口不好,特地做了公子爱吃的菜,却不想有贼人别有用心……”他觑着萧璧鸣的脸色,算着他也该入套了。
果然,萧璧鸣将鹤云程的手藏进被子里,站起了身,仰了仰头像是舒展了一下脖子,他偏头望向窗外,皱着眉呢喃道:“高家这日子也过得太好了。”
他低头看着鹤云程昏睡的脸庞,俯身上前轻轻吻了上去,他附上鹤云程苍白的双唇,甚至觉得鹤云程是冷得,他的心猛烈地一颤。
等萧璧鸣走后,楚和意遣退了下人,他走到鹤云程床边,见他确实脸色苍白,不禁问道:“脸色这样苍白,身体可有不适?”
原本闭眸躺在床上的鹤云程忽得睁开了双眼,轻声道:“有吗?可能是先前高烧还没完全缓过来。”他伸出个胳膊抵在自己额头上,微微眯着眼,晾他体内有毒,高烧未愈又以身试险,想必不大好受,只听他徐徐道:“贵妃娘娘比起萧璧鸣,还是差得远啊。”
雨水
萧璧鸣因为区区一个寒燕质子,降了高贵妃位份的事情是沸沸扬扬满朝皆知,高阁老说什么也要替她的女儿讨公道,但长子出兵寒燕,他手里缺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说话也硬气不起来,只好先去找萧煜商量一二。
摄政王府里,无莲湖中的机巧亭里正坐着萧煜和高明昌,刚过了立春,雨水时节围炉煮茶最是惬意,摄政王是风雅之人,自然玩的开这些雅趣,亭中设一火炉,取陈年陈皮普洱加之以晨露煮沸,清香四溢。
高明昌平日里也扮得了风雅,但此时他女儿的贵妃之位被废,被降成了嫔,又偏偏无儿无女,一点靠山都没有,原先他有长子在外立战功,又有女儿在后宫打点,别说朝堂之上,就连皇帝不都得畏他三分,他们高家是前朝功臣,位子坐得稳,要不是当年夺嫡之争失利,站错了队,跟了二皇子,现在指不定风光成什么样呢,但萧璧鸣是瑕疵必报的人,既然高明昌一家曾帮过萧煜,那么在他那儿,就断没有好日子可以过,这么多年来明争暗斗,现在终于有了要起势的意思。
“王爷,你可得想想办法啊,雯儿是欠考虑了一点,但那质子的一条贱命,实在不至于如此啊……”高明昌虽然急,但上上下下打点了一番,所有人都咬的很死,再者说复不复位在于皇上的心思,他萧璧鸣本就和高贵妃毫无感情,这一下更是彻底没希望了。
“贱命?”萧煜浅浅地呷了一口茶,茶水下肚,驱散了三分寒意,他偏头看向无莲湖,嗤笑道:“寒燕地处白马峡峡口,地势诡谲,要想一举拿下燕玲十四州,天都还就非与寒燕合作不可了,你说寒燕三皇子的命贱?高阁老,看来你也不是很聪明么。”
“令郎还在寒燕,若是天都和寒燕因为一个质子打起来了,阁老猜猜您的宝贝儿子会不会被切成一段儿一段儿的送回天都?”萧煜笑着移回视线,轻轻地放下茶杯,摇摇头道:“寒燕巴不得我们杀了鹤云程,好借口开战,因为一个被人玩弄的娈童而引发大乱,不值当啊。”
“皇上懂爱吗?不过是色迷君心罢了,这天下美好的事物,皇上哪件不想拥有?外加本王先前曾激过皇上,咱们皇上的好胜心,可不是一般的强啊。”
高明昌看着萧煜,他笑嘻嘻的,和任何一个时候一样,好像只是一个风流成性的浪荡王爷一样,但当萧煜在谈笑间轻轻松松地谈及杀伐,纵横全局的时候,高明昌在他身边总是一身冷汗,人道笑面虎笑面虎,往往咬人的狗不叫,萧煜这类玩儿阴招的人才最可怕。他摸了摸额头上的细汗,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人欠考虑了,还是王爷思虑周全……”
“只是,小女那边,还是希望王爷能多多关照一下……”
萧煜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心想高贵妃能保一命,已经是他看在那些鱼水之欢,“照顾”后的结果了,这老东西蠢笨至此,到底是怎么讨得先帝欢心的……眼下他还被幽禁在王府内,但想必萧璧鸣关不了他多久,否则无论如何太后那边也不好交代。
只是现在贵妃之位被废,高家长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寒燕生死未卜,将士么,本就是今日荣归故里,明日马革裹尸的角色,高明昌本人愚昧不堪,并无多少真本事,高家如今就是个空架子……想到这儿,萧煜浅浅道:“阁老放心,等本王重获自由之时,定当竭力帮助令爱。”
意思是,赶紧把我弄出去。
萧煜虽然在皇宫上上下下都有眼线,但凡事最好不过亲历亲为,还得让老家伙先把自己弄出去,等日后再来处理他。
如今朝中有许多新的势力,自古以来后浪推前浪,高家独占鳌头那么些年,也该歇歇了。
高明昌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韩青从亭外走了进来,想来奇怪,他明明是一介文臣,却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剑,从未有人看他使过,只见他面无表情地说:“抱歉高大人,外头风大,王爷还是进屋吧,您也请回。”
正是雨水时节,都说春雨贵如油,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劈里啪啦打在竹叶上,竹影飒飒。外头在下雨,从质馆里头听,竟有一种宁人心神的功效,萧璧鸣将鹤云程搂在怀中,静静地听着雨声,好像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萧璧鸣将下巴搁在鹤云程的头发上,垂眸享受着片刻宁静,他不无温柔地对怀里的人说道:“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朕先前答应你的惊喜,还没忘呢。”说罢,没等鹤云程回应,他兀自对着屋外吩咐道:“带上来。”
雨水
萧璧鸣话音刚落,两名侍卫押着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神色黯然,眼中无光,头无力地低垂着,似乎是饱经沧桑,身上的衣服是崭新的,可能是刚刚更换过,他背后背着一把古琴,用来包裹古琴的布已经破烂不堪了。
他被侍卫推搡着走到而人面前,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倔强地不肯跪下,他背后的两名侍卫恶狠狠地向他的膝盖窝踹去,他吃痛闷哼一声,双腿脱力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大理石大理石地面上。
鹤云程冷漠地看着这一出戏,心里对萧璧鸣的恶趣味并不感兴趣,问道:“这就是皇上准备的惊喜?”
萧璧鸣突然大笑起来,偏过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耳侧和面颊,他沿着鹤云程的眼角一路亲吻下去,边吻边同他耳鬓厮磨道:“这可是云烟泽的琴师,朕费了好大辛苦才寻来的。”
云烟泽原属中原六州之一,又地处平原腹地,地理位置优越,国君开明贤能,礼乐教化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传闻云烟泽善礼乐,琴师一曲如听仙乐耳暂名,常常名动天下,但都清雅高洁,不攀附权贵,有人一曲开价千金,却未能有幸听君一曲。到后来,天都举兵荡平中原六州,云烟泽亦不能幸免,先帝曾对一位云烟泽琴师施以极刑,逼他为自己弹奏一曲,但不论怎样威逼利诱,都无法使其屈服,云烟泽的百姓自亡国后沦为奴隶的沦为奴隶,四散奔逃的四散奔逃,如今能找到一位云烟泽的琴师已是极难得的事情了。
鹤云程闻言,瞳孔突然猛地一震,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他直直地盯着面前站着的那个人,萧璧鸣从侧面打量着他的神情,得意地笑弯了眼角,在他心里,不论是云烟泽的琴师还是鹤云程,不过是他金笼里的家禽,高兴时可以无限宠爱,等无趣了也就腾笼换鸟。
那琴师浑身上下布满了伤痕,看样子是被人拷打过,只见他慢吞吞地卸下背上的琴,拂去包裹着琴的布,这架琴方才显露真容,那是一把伏羲式的古琴,琴身流畅,素雅大方,明明不加雕饰却不似俗物,琴师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悬停在琴弦上方,鹤云程这才发现,虽然这人伤痕累累,那一双手却皮肉完好。
鹤云程冷冷地道:“臣听闻云烟泽的琴师大多性子刚烈,不轻易演奏,他今天倒肯。”
萧璧鸣今天像是心情不错,听闻他的话嘴角微扬,仰了仰下巴,话里有话地说:“每个人都有软肋,抓住了他的软肋,就不怕他不配合。”
侍卫恶狠狠地推了推琴师的肩膀,推得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又蹒跚着爬起来,他动作间带着一种屈辱的缓慢,鹤云程见着眉头微微皱起,双眸中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琴师盘腿坐在大理石地面上,面对着层层相掩的纱幔,依稀能望见榻上的昏君和他的男宠,他抬手轻轻抚弄琴弦,悠扬厚重的琴音骤然而起,起初只是几个音,慢慢的,音符流转而乐声作,他双手的动作一顿一顿的,故而乐声漫长而深远。如泣如诉,那琴就恍若会说话一般,明明只是寻常的音,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哀怨和凄凉之感,叫人不忍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