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比起杜红,青年眼里的恐惧要更多,宛如一只惊弓之鸟。
跟他们两人比起来,罗衡确信在三人里,自己更像是买主的那一个。
罗衡沉默一会儿,问道:“你们俩吃了吗?”
杜红跟青年对视了一眼,回答小心翼翼地被挤出来:“没有。”
从始至终,他们俩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罗衡,仿佛借此躲避着冥冥之中某种即将到来的厄运,坚信只要不面对就不会发生。
又或者,是更简单的原因。罗衡忍不住想,他们因为这个挨过打,或是受过罚,已经学会不要去触犯这条铁则。
“那就先吃饭吧。”
罗衡简单地拍板决定接下来的行程,他虽然吃过点东西,但也不是不能再吃一点,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待会儿要做什么,总是得先吃饱才有力气去做。
别墅里的人对罗衡到底怎么处置这两个人倒是没有任何反应,既然要吃饭,他们就带着罗衡三人到餐厅去,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将饭菜送上来。
不过餐桌上的气氛非常压抑,从始至终,杜红跟青年都低垂着头,不敢多看什么,添置碗筷跟上菜时发出的杯盏磕碰声都能让他们微微颤抖,之后就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罗衡用手托腮,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两人的反应。
如果杜红抬起头看他一眼的话,大概就能认出他来了,可是认出来又怎么样呢?罗衡跟她算不上熟悉,非要计较起来,也只有在劫持的时候说过两句话。
甚至他们俩见面时,罗衡对她来讲也是一个危险。
下午的菜是加急烧出来的,很有特色,蒸出来的大馒头、三杯牛奶、三块黄油面包做主食跟甜点,还有豆皮豆腐大杂烩、炒茄子、豌豆蒸肉,姑且叫做罗宋汤的番茄蔬菜乱炖,算得上丰盛。
罗衡拿走一块面包,看着他们没有动作,撕了一片塞进嘴里,含糊问道:“不吃吗?”
杜红又看了看青年,她抿了抿嘴唇,忽然站起身来,看起来似乎是想走过来。
这脱离正常轨道的行动让罗衡瞬间紧张起来,他捏在面包上的手猛然一顿:“坐回去!”
杜红颤抖着重新坐了回去,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迷茫跟困惑,罗衡才不管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是冷冰冰地说道:“吃你们的饭,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
两个人终于开始吃饭,他们一开始吃得非常小心,简直就像麻雀啄米一样,只是一点点进食着,等慢慢察觉到自己似乎没有被阻止后,就放开了食量,狼吞虎咽起来。
杜红甚至因为吃得太急而差点噎住,在罗衡挪动牛奶杯子之前,青年先将自己的杯子递到了她唇边。
随后,他飞速地看了一眼罗衡,漂亮而柔润的眼中充满惊惧跟戒备。
罗衡吃完了那块面包,才开始喝牛奶,奶味很重,并不是很甜,他晃了晃,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一时间有些恍惚。
伊诺拉跟张涛不知道好不好……车里的资源应该够他们支撑一段时间的。
要是够走运的话……
罗衡没有再想下去。
他耐心等着两人吃完饭,才缓缓开口:“杜红,你还认得我吗?”
嘴里还嚼着食物的杜红茫然地抬起头来,在她看向罗衡的这一瞬间,脸上的血色尽数褪了个干净,眼睛几乎是立刻逃避开来。
她慌乱地点点头,下意识又抓了个馒头在手里,连带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衡问,“几天前你为什么开着车离开基地?你是想逃跑,还是求援?”
杜红摇摇头,她绝望地看着罗衡,似乎又包含着期望:“你……你是来抓我的吗?”
罗衡淡淡道:“看你现在的样子,没有必要。”
杜红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而旁边的青年终于开口:“是我向她求救。”
罗衡转向他,眉毛微微一挑:“哦?”
杜红低声道:“他是伊斯诺拉的人,叫做莱兰,我们在基地里认识的。那几天你们不是在破解文档吗?我收到了一条莱兰的求救信息。”
“然后你就来救他了。”
杜红点了点头。
说实话,这些话听起来都可以理解,可是合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姑且不谈莱兰是使用什么办法传出去的消息,不过不管如何,传消息给基地求救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让罗衡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杜红也不是作战人员,怎么会认为自己可以单枪匹马地救下莱兰。
最重要的是,如果两人的关系只是单纯像他们所说,只是认识而已,杜红又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莱兰。
杜红看着罗衡的脸色,模模糊糊也觉察到他似乎是不太相信,急忙道:“我说得都是真的!”
莱兰也点点头,神色略有些消沉:“是真的,我很感激杜红来救我,只是没有想到她是一个人来的。”
“那是因为……”杜红有心解释,可她看了一眼罗衡,陷入了沉默。
“那是因为当时基地落在了我们的手里。”罗衡对这个倒是不怎么避讳,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莱兰,又问道,“我想知道,你的小队呢?你既然是伊斯诺拉的人,总不可能是单人执行任务吧。”
莱兰苦笑了一下:“我离开了伊斯诺拉。”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杜红比罗衡还要惊讶。
对于这事儿,罗衡也相当有经验,就像车屁股被撞一样的有经验,只不过张涛是在生死边缘害怕得逃跑,不敢回去,而莱兰……
他看不出来是为什么。
“伊斯诺拉当然很好,我也很习惯那样的生活,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不同的生活。”莱兰轻声道,“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可我想尝试去做,去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跟几个同伴一起离开了伊斯诺拉。”
罗衡慢慢坐直起来,他近乎肃穆地注视着莱兰,观察着他未曾消退的恐惧跟胆怯。
尽管在说自己的理想时,莱兰身上仿佛洋溢着明亮的光芒,然而残酷的现实已经消磨得他摇摇欲坠。
杜红凝视着莱兰,柔声道:“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就算基地里没有别人,我也会来救你,只是……没想到这里的人这么野蛮,看我是一个人来,直接把所有东西都抢走。”
莱兰微微摇头,仿佛否定自我,声音苦涩:“让我真正没想到的是,最后还是靠这张伊斯诺拉制造出来的脸救了一命,也许我什么都做不了,还牵连你……”
他长相过于柔美,伤心起来颇有点梨花带雨的意味,然而他的心并没有随着外貌长成一只被豢养的鸟雀。
罗衡听张涛说过伊斯诺拉的技术大多是在医学方面,也听他说过伊斯诺拉的人总是长得格外漂亮。
“你也许有一张假的脸。”罗衡站起身来,“可你有一颗真的心。”
这一刻,罗衡终于知道镇长在说什么了。
杜红来自圣殿,莱兰则来自伊斯诺拉。
青苗镇就算再旺盛,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势力,根本无法与圣殿甚至伊斯诺拉这样的大势力硬碰硬。
镇长年纪虽然大了,也不怎么管事了,但是脑子却比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更清楚利害关系。
一个莱兰的分量也许还不足够,再加上一个不谙世事的杜红也还不够,可是开车前来的罗衡四人组就已经传递出足够的信息了。
圣殿有意向寻找杜红,大概率也不介意跟伊斯诺拉卖个好。
在张涛开着圣殿的车辆出现的这一刻,毫无威胁力的杜红跟莱兰就成了青苗镇的烫手山芋。
又或者,是成了镇长清理副镇长的绝妙借口。
就算罗衡真的什么都不做,准备安安分分地睡完一觉走人,大概率也是走不出青苗镇的。
从车子开入青苗镇的那一刻,加上狄亚跟伊诺拉在地下的表现,不管罗衡是否愿意,又是不是真的是圣殿派出来的调查员,他都必定要成为这个调查员。
因为镇长想要收回副镇长的权力,就需要这个理由。
同样,镇长也赌不起猜错的代价。
所以才会出现昨天那样的情况,早在踏入青苗镇开始,他们四个人就已经被卷入青苗镇的内部斗争之中。
如果没意外的话,除了杜红跟莱兰两位客人,没过多久,张涛跟伊诺拉也会出现在这里。
要是只有张涛,罗衡倒是还不太紧张,可伊诺拉同样在队伍里,他实在很难想象伊诺拉束手就擒的样子,只希望不会造成过多伤亡。
或是运气好一点,他们能成功逃出去。
毕竟猜测始终只是猜测,是罗衡无能为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试图寻找最好的机会,如果可以,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更为安全妥当。
倒是莱兰跟杜红这两个人,正如莱兰所说,他跟杜红能够幸存下来,实际上是因为他们出生的基地足够强大。
不管是镇长真正的目的到底是忌惮还是利用,都是建立在这两个基地的威慑力上,而并非他们两个人的个人品质上。
在拥有足够多的信息后,罗衡已经能大概推断出青苗镇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过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祈祷镇子里这场混乱能够维持得长久一点。
镇长现在的确表现了足够的诚意,可如果他成为赢家,这种诚意就不一定还能继续保持了。
现在罗衡只想撑到狄亚醒过来再安排后面的事,至于杜红跟莱兰——
伊斯诺拉内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罗衡对此一无所知的,不过就他现在接触过来的三个大组织来看,大概率也是个难以评价的组织。
如果说司南看起来就像天命所授的热血王道主角设定,从人到理念都透露着一种崇高狂热的气氛,不过由于过度的狂热,也令他们萌生出一种叫人不安的担忧;那么石髓看起来就像阴暗爬行的反派组织,不近人情,组织严密,张涛对它几乎没有过多想念,想来也不是什么温情的组织。
而圣殿则是中立面,他们既拯救过荒人的婴儿,也出现过蓝摩的老师母亲一样的好人,可是同样进行过不合理的杀戮。仅仅在蓝摩身上,就体现出圣殿的善良与邪恶两面,如果说张涛是被动叛逃,那么蓝摩就是主动逃离。
与这三个组织相比,伊斯诺拉更像金苹果,是一家商业公司。
特别是他们的特色,外交人员几乎都美得出奇。
莱兰又说他的脸是伊斯诺拉塑造出来的。向往美是天生自然的事,而在这样的环境下伪造美,罗衡只能想到伊斯诺拉是在有意创造某种“资源”,他们对医药的偏向跟对美的维持,大概就是为了让这种“资源”保值。
甚至更糟糕,说不准伊斯诺拉还提供更高级的“色情服务”。
不过,不管怎么说,大势力的生存环境肯定要比外界好得多。更何况,伊斯诺拉既然愿意在莱兰的身上投资,说明对他有相当的期许。
可是莱兰却选择离开伊斯诺拉,直面危险的平原,很难说这是一种天真还是一种勇气。
如果可以的话,罗衡当然想救人,问题就在于他现在自身都难保,承担不起他人的命运。
“你现在已经看到结局了。”罗衡还是决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现在还不到你做些什么的时候。”
莱兰不太明白,他的面容上倏然出现茫然的神色:“不到我做些什么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时间。”罗衡道,“就像天亮前蒙蒙的曙光,天黑前一片昏暗的暮光。虽然还有光,但还没到活动的时候,或者……”
“或者什么?”莱兰问。
“或者,是快要到做什么都没有用的时候了。”罗衡淡淡道,“黑夜不是寻常人能够进入的场合,不管你到底想做些什么,只能等天亮再说。”
莱兰听得似懂非懂,他不解地凝视着罗衡,神色有些奇怪:“可是天亮跟天黑……要怎么区别呢?”
“谁知道呢。”罗衡有点怅然地望着窗外,“我只知道,现在一路走过来,有人在忍受自己的人生,有人已经习惯自己的人生,还有人在改变自己的人生,可还不够形成一股足够有力的风暴,我还没有见到风暴。”
莱兰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风暴?你好像在等什么?”
“应该是我在问你,你难道不该再等等吗?”罗衡微微笑了下,“你难道指望这些人在饿得快死的情况下不发疯吗?你难道指望他们脑袋空空的情况下能跟你好好说话吗?你想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意识到这有多么艰难了吗?”
杜红却比莱兰更快听明白了,她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注视着罗衡缓缓道:“如果所有人都在等的话,那想等的就永远不会来,不是吗?”
“是……”罗衡重新站起身来,“你说得没错,所以在等的时候要努力做些什么,最起码……最起码要知道,一个人带着一大批物资的时候,很容易被抢劫这种常识。”
这让杜红的脸红了红,倒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尴尬。
在罗衡准备离开前,莱兰又一次喊住他:“等等,请你等一下。”
“什么?”罗衡转过头看着他。
莱兰只是注视着他,好半天才说:“你很清楚这些事,你……你没有嘲笑我的理想,没有觉得我愚蠢透顶……这是不是说明……”
“这什么也不说明,莱兰。”罗衡道,“我只是见过这样的事,我知道你确实有点能耐,不是谁都愿意离开更好更安逸的环境。你很崇高,可崇高不能当饭吃,也挡不了什么伤害,就像你现在经历的这一切。”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我始终认为,我跟这个世界毫无关联,可我知道这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世界能轻易杀了我。所以我还没愚蠢到觉得我能够凌驾在这些事之上,所有人都要被我掌控在手里。”
莱兰一时哑然。
“人不是这么简单的生物,事实上,我现在跟你们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外面的人突然换了个想法,决定杀了我们,我最多比你们多抵抗几分钟。”罗衡微微笑了下,“我跟他们最大的差别是我不会伤害你们,如果你们侥幸能活下来,也许就会有更多像你这样想的人。”
“到那时,风暴才会来临。”
“而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成为你生命里的一次机会。”
莱兰没有再说什么,倒是杜红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等。”罗衡拧开门,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已经开始了解这个世界了,至于你们身上发生的事……我很遗憾。”
在罗衡上楼的时候,四周再度安静下来,他又开始什么也想不到了。
当罗衡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狄亚仍然在熟睡,呼吸很平静,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并不能说话,也不能进食。
他静静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枪。
如果是在他的世界里,这实在是小事一桩,狄亚就算昏迷好几天,罗衡也用不着担心他把自己活生生饿死,医生会安排好一切,可现在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即便是狄亚这样的人,即便只是这样的伤势,也可能轻易死亡。
长久以来,罗衡对于这个时代都抱有一层雾里观花的格格不入之感,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了解这个时代,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登堂入室的外来者,局促不安地生活在这个不习惯的世界。
实际上并非如此。
当他与狄亚见面的那一刻,就已经与这个世界产生一种无法逃避的联结。
否则难以解释,罗衡为什么会再度对于命运萌生出如此清晰的恐惧。
他从没有祈求过上天,亦不曾屈服于痛苦,在九年前的那场重击之后,他已清楚命运变化的无常。
因此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落在枪上的,只有一滴雨。
这个世界在等待一场命运的“风暴”,他将同样等待,也必须等待,这一命中注定的结局。
狄亚在第三天的正午醒来。
他趴了整整三天,背上的淤青还没来得及消散多少,像某种扭曲的怪物贴在他的背脊上,延伸开的血丝蛛网般缠绕向肋下,像一张叫人难以挣脱的大网。
狄亚痛得头昏眼花,几乎起不来身,只动一动就觉得全身活像被拆开分解了一遍,胸口压得直发闷。
他并不是怕痛的人,倒不如说忍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可即便如此,狄亚还是隐隐感到眼前一黑。
狄亚强忍着不适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的手臂还能动,腿也没有问题,最严重的伤口是在背上,他看不见到底伤得多么严重,唯一确定的是没有包扎。
房间里并没有别的人。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狄亚才让自己重新坐起来,他的头还在一阵阵发晕,很难聚集起思绪,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罗衡不在这儿,而自己大概已经饿了很久了。
只有嘴唇是湿润的。
狄亚最先想到的是又下雨了,不过等他看清房间的布局后就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比起相信这儿会漏雨,不如相信这儿会掉砖,可能性还高一点。
由于剧烈的疼痛,狄亚始终没能从恍惚里回过神来,他扶着床勉强自己站起来,试图寻找防身的武器。
在跌跌撞撞地掀倒一张椅子之后,狄亚看见自己的斗篷滑落在地,里头的武器丁零当啷地响作一团,一时间耳边嗡鸣,仿佛一场杂乱无章的混奏。
这让狄亚的头更痛了。
狄亚不确定自己是否安全,身上的枪显然已经被人缴走,却留下了这件斗篷,他摸到熟悉的飞刀,终于感到一点安心,勉强确定自己现在的处境还算安全。
于是他终于分出一点心思来想一想消失的罗衡。
最早出现在脑海里的可能性是罗衡已经死了。
这个想法来得急促,叫人一时间不寒而栗,才刚浮现就已经无法再更深入地思考下去。
于是狄亚闭了闭眼,逃避这个念头,他的四肢仍然因为受伤而呈现出一种久违的迟滞感,他慢吞吞地捡起那条斗篷,感觉着肌肉像四分五裂地被包在这具皮囊里,随着动作被拉扯跟堆积在一起,疼得他额头渗出汗来。
他开始想伊诺拉跟张涛。
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他们两人被追上的可能性不高,只要不傻到发现后面不对劲后突然决定调头回来救人,跑掉应该不是难事。
考虑到他们前面那辆车是张涛在开,应该还没有这样的警惕性来支撑他发现异常。
还好不是伊诺拉,不然就很难说了,她有时候会在不该犯傻的时候犯傻,这一点跟罗衡稍微有点像。
想想这两个伙伴,狄亚一下子感到好受多了,甚至觉得有点想笑,他情不自禁地去想象第二天早上终于发现丢了两个人的伊诺拉跟一脸震惊的张涛。
自然而然的,这两人的神态跟反应就出现在狄亚的脑海之中,甚至他们俩可能会吵些什么,说些什么话,狄亚觉得自己似乎都能想象得出来。
他笑了笑,然后又沉默下来。
在罗衡决定救下伊诺拉跟张涛时,狄亚从来没投过赞成票,严格来讲,他只是被动地承担一定的风险,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就行了。
他没想过这两个人会对自己产生影响,从来没有。
直到这会儿,狄亚才意识到他们并非真的毫无意义。
狄亚缓慢而坚定地活动了一下肩膀,他已经开始逐渐习惯这种剧痛,就像熟睡的人逐渐接受这一天已经开始的命运,他们都将按部就班地从黑暗过渡到光明之中。
不管是躲避在黑暗里的人,还是在黑暗里迷茫前进的人,光明都一视同仁地降临。
在房间里,狄亚很快找到一面镜子,他侧着身体观察着自己的背部,差点以为自己照到的是一面破败的墙,腰上有几道线口,应该是有人帮忙处理过伤势。
现在伤口已经接近愈合,狄亚想了想,用刀尖挑破棉线,他拽着线头,将长蛇一般的线轻轻拉出被割裂开的两边皮肉。
伤口开始逐步愈合,失去支撑也仍然黏合在一块儿,只是渗出一点血来。
看来有人给我治疗过了,而且我昏迷的时间有点久。
狄亚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件事后,在房间里找到件衣服穿上,他听得见外面有人在行走,因此动作尽可能放轻,至于疼痛,他也早就习惯不发出一点声音。
荒原上的惊呼,要么是死亡前的最后一声悲鸣,要么是安全环境下的情绪宣泄,不管是哪个,都最好不要养成习惯。
他刻意地去回避罗衡,不去思索对方身上会遭遇什么。
重新挂上斗篷的时候,熟悉的重量压上肩背,与伤口呼应着在神经里回荡一波又一波沉闷而绵密的钝痛,狄亚的手一松,差点被斗篷砸到脚。
他暂时做不了什么。
狄亚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是往日的话,他不会这么急迫,不论是什么样的境地,只要没死,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最该做的应该是好好休养,确保自己能吃点东西,等到伤势好得差不多后再行动。
然而……世上有太多种可能会降临在罗衡的身上。
他想看到另一个人,确保另一个人的安危。
这念头根本经不起等待,更别说狄亚已经确定自己错过足够长的时间了。
狄亚正准备重新捡起斗篷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
几乎在同一时间,狄亚就从椅子上转过身,飞刀贴着手腕,握得异常紧,他全身都因为这个本该轻松自如的动作而紧绷作痛,他顾不上忍受,警惕地从椅子的缝隙里观察,发现走进来的是个相当面熟的女人。
虽然狄亚跟杜红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差不多是在她逃跑后才把人跟名字对上号,但是狄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比起几乎丧失了大半战斗力的狄亚,杜红看起来受到的惊吓要更大一点,她几乎是下意识尖叫出声,连带着手里的水盆一块儿砸在地上,飞溅得满地都是。
杜红叫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你……你醒了!”
她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
狄亚勉强又把这个名字放在脑海里搜索一遍,终于想起青苗镇的地下停着的那辆车,他大概知道自己现在待在什么地方了。
只是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是杜红在这儿。
狄亚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的,包括脑袋也是一样,一道隐隐作痛,不过还没完全丧失理智,他看得出来杜红是来照顾自己的,不管是水还是毛巾,看起来都是给伤患跟病人使用的。
总不可能是拿来勒死他的。
还没等狄亚想出更多东西来,外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听得出来对方很迫切,可声音却很稳重沉静:“怎么了?水翻了吗?”
那盆水正湿漉漉地积在地板上。
“啊……”杜红如梦初醒,她先转头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水盆,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个先入手,几乎连舌头都有点打颤,“他……这……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