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兰这时候却又不怕了,他趴在车窗上,注视着那些被悬挂起的尸体,神色忽然变得茫然。
“怎么?”罗衡观察后视镜里的莱兰,觉得他的怅然并非毫无缘由,就询问,“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且不说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实际上罗衡也腾不出太多只手来去救人,卖人显然是青苗镇的一条财路,如果他决定断掉别人的财路,想来镇长也会毫不犹豫地断掉他的生路。
有些事没触壁前倒不妨试试,可触壁后确定没有能力对抗,还要再继续下去,那就有点找死的意思了。
“有,倒也不能说是认识。”莱兰的反应显得过于平淡,“按照青苗镇的话来讲,他们有几个人享用过我。”
这句话的用词过于文雅,一开始除了罗衡,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杜红甚至惊恐了一瞬,想到了更惨烈的状况,差点以为莱兰哪个部分被吃了个干净。
力量能够享受美丽的女人,同样也能够享受美丽的男人,在这一点上,男女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真正拉开差距的只有外貌。
当人类的欲望萌生时,力量不会只吞噬某一类人。
罗衡旁观者清,试探道:“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伊斯诺拉没有这么粗鲁,情况也要好一点,不过说到底,跟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莱兰冷漠而疲倦地回答,“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在意的。”
这当然是有差别的,光是伊斯诺拉的待遇就远胜过青苗镇,怎么会没有差别。
然而细说起来,又能有什么差别,说到底,无非就是皮肉上的生意,连伊斯诺拉都不例外。
“这就是平原吗?”莱兰将手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荒芜的草地,远去的尸体,还有那渐渐在视野里缩小的城镇,近乎呢喃,“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变化得这么快。”
狄亚开了一点窗,他醒来后就有点怕闷,车速带来的大风将他头顶的发丝吹得格外狂乱:“在平原上,一切死亡都是具体的。”
“具体的?”莱兰离开车窗,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狄亚嗤笑一声:“是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得到的东西能留多久,哪怕是权力,也许第二天就会崩溃,每个人睡下前都做好醒不过来的准备。所以杀人的时候不会留手,被杀也不会有任何奇迹。”
莱兰想了想,忽然说:“伊斯诺拉不是这样的,它要稳定得多。”
“这儿可没有稳定这个说法。”
“我感觉到了。”莱兰道,“我感觉到它跟伊斯诺拉的不同了,我倒是觉得它比伊斯诺拉有希望得多。”
在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洋溢起来的居然是天真而欣慰的笑容。
比起莱兰,杜红看起来就像正常人得多,她呆滞地眨了眨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缩在角落里头,小声道:“能送我回去吗?我想回基地。”
“这当然没问题。”狄亚把头发往后抓,笑嘻嘻道,“毕竟那两颗人头都是特意送给圣殿的。”
杜红像是被恶心到了,一脸菜色。
罗衡这才想起来车上还塞了两个人头,忍不住流露出些许无奈来:“你们开窗丢出去吧,这种玩意留在车上怪晦气的,又不是真的要拿来当礼物求和。”
镇长的误会无非是把他们四个当做来接杜红的圣殿成员,这谎言其实持续到离开青苗镇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
莱兰跟杜红拉下车窗,把人头盒子丢了出去,在滚动的草团里,冰块与人头也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冰会消融成水,人头会腐烂成骨,终究各自回归天地。
莱兰又看着那人头过了许久。
除了莱兰的执着之外,车速实际上不算快也占了一个原因,一来是这辆车上了年纪吃不消,二来是罗衡不想错过伊诺拉跟张涛的线索。
不过直到开出去很远,罗衡也没有看到第二辆车的痕迹,更别说是伊诺拉跟张涛了,他隐约松了口气,又觉得似乎有点遗憾。
白昼在这片天幕上剥离得飞快,下午仿佛是一眨眼过去的,也许是时间缺失具体的概念,谁也没觉得太快或太慢。
他们找到一座废墟,将车子停在安全地带,免得遭遇什么意外。
狄亚是伤员,暂时难以行动,他这会儿犹如武侠小说里身残志坚的暗器高手,主要功能是偷袭他人。
罗衡带着杜红与莱兰去捡柴火,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刚离开研究所的那段时间。
那时,他尚未意识到这道路如此漫长,如此衰败,如此的叫人心力憔悴。
莱兰倒是显出与之前不同的活力来,和愁眉不展的杜红不同,他离开青苗镇之后,神色很愉快,连口吻都显得轻松:“平日还会烧火吗?”
“大部分时候都烧火。”罗衡给他解释,“晚上有时候会很冷,也需要提防野兽,而且得照明,不过也会比较危险。”
莱兰的眼睛很亮:“我知道,会有人追着火来。”
罗衡点点头。
杜红仍然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莱兰就转过头来,对她道:“杜红,别走神啊,晚上还要用这些木头呢。”
“木头木头!”杜红还没回过神来,对他发脾气,“才刚离开那个鬼地方,你就一点感觉都没了吗?”
她说着,眼睛红了一圈,像是又想哭了,硬生生忍住。
莱兰微微弯腰,端详着杜红,像是有点怜爱,又像是很认真地跟她说话:“杜红,你是在生气我没有感觉,还在生气自己还不能逃出来?”
杜红的脸煞白,她注视莱兰,忽然泪如泉涌,哭得不能自己。
如果说前面莱兰跟杜红给予罗衡的感觉都是平庸,那么这一刻,莱兰的形象就突然有了变化,他仿佛明白杜红为什么会选择追随莱兰,以至于亲身涉险。
杜红一边哭一边说话,说了许多许多,都是些大差不差的恐怖梦魇,她的身体离开青苗镇,可灵魂却还没从囚牢里逃出。
她仍然担惊受怕,于是不能理解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莱兰。
莱兰端着枯柴,他沉思着,随后注视杜红,缓声道:“我是个浅薄的人,杜红,说不了什么大道理,也没法安慰你。只是我没时间困在他们带给我的失败里,我很忙,我忙着去学习我从来没学到的东西。”
杜红掩面啜泣着看他。
等火堆生起好一会儿,杜红才重新回到废墟里头来,比起初见时的活泼开朗,她显得愈发沉默寡言。
狄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罗衡,将一块干巴巴的饼干塞进嘴里。
罗衡什么都没说,他也不负责这个。
将杜红送倒基地门口都没发生什么意外,罗衡并没有冒险进入,而是在外围停留,看着杜红下车远去,才对莱兰开口:“你呢?你要到哪儿去?”
“常有你这样的好心人吗?”莱兰忽然问。
罗衡思索了下:“不常有吧。”
狄亚戏谑道:“这倒不是假话。”
莱兰笑了笑说:“这儿不太安全吧,毕竟是基地附近,开到安全的地方放下我吧。”
车辆很快驶上一条废弃公路。
公路仍保留昔日的光彩,沥青与融化的车胎黏合成一滩浓黑黏腻的污水,电线被烧得焦黑,如萎靡不振的蛇骨蜿蜒爬行在地,枯竭的老树剩下半截残躯,任由几只乌鸦站定。
路上有不少废弃的东西,却不多,更多的是茫茫的沙尘,黄土色的,仿佛土地枯竭后磨出的粉末,伴随着风轻轻飘散,显出一种死亡的衰败来。
莱兰说了停。
现在他已经学会最基础的保命知识,会生火,会找水,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应用,身上也总算有了把武器。
“垃圾里倒是也有些能用得上的东西。”罗衡的手虚按在喇叭上,他没有转头,只与镜子里的莱兰说话,“如果不想死,就不要轻易冒险。”
莱兰笑起来:“我知道死是什么,我看过很多,有些让人伤心,有些让人愤怒。”
狄亚看了他一眼。
“我触碰不到那些东西,它们离我太远,像是没办法解决的麻烦。”莱兰说,“所以我才来找找看,有什么是我能解决的。”
莱兰下车,走进了风沙之中。
罗衡注视着他,如注视一束微弱的火光。
这烈焰如此鲜亮明媚,究竟会点亮晨曦初生的太阳,还是照耀薄暮将沉的黑夜?
良久,车子已经熄火,罗衡重新拧动钥匙,车子慢吞吞地启动,发出陈旧而不甘的咆哮声。
他也驶入晨昏蒙影带来的一线光明之中。
养父不需要人拖地。
在狄亚的记忆里,那张脸要么已经是乱七八糟的,要么等着搞成乱七八糟的,比起拖地,更该给他拖个脸。
之后离开养父,在狄亚并不算漫长的独立过程里,他杀过人,擦过刀,偷过物资抢过车,如果搁在文明社会罪行差不多罄竹难书,牢都不用蹲,直接加急特报抓出去死刑。
他唯独没有拖过地。
不过并不妨碍狄亚在自己都不记得的二十五岁这一年,开始给自己的海边小屋拖地,墩布在水里泡着散开,像女鬼的头发,阴沉沉地飘浮在灰色的水面上。
最近天气很好,罗衡刚刚晒完衣服,开车外出采买东西。
衣服跟墩布,还有外头的衣架有些是交换来的,有些则是他们冒险到地下遗迹里找到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说起来话就长了,当时他们刚刚给那辆老爷子车找到油,准确来讲是几个被废弃的油罐,还残留着一些油。
两人身上几乎什么设备都没有,想做条虹吸管都找不到一条软管,在到处找管子抽取的时候,罗衡还怀着强烈的忧虑,担心这些油不能适配那辆车,随后分头行动。
狄亚刚从废墟附近一个废弃的水龙头底下掰出一截塑料管,里头塞着软蛇般萎靡不振的橡胶软管,还没来得及抽出来,忽然感觉到大地震动,远处烟尘弥漫,远远就能看到几辆车活像拼了命一样冲过来。
“是鸡——”
站在高处观察情况的罗衡立刻连滚带爬地冲下来,招呼狄亚一起跑,他一边喊一边跑,冷汗从额头上滑落。
直到近了,狄亚才听清。
“是畸变兽!”
这会儿上车跟喂畸变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畸变兽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合群,总是单独行动。
狄亚当机立断,拉着罗衡往废墟里跑去,他们的运气不错,废墟里头有户人家做了地下室,里面都已经被搬空了,只留下个空荡荡的空间,勉强避过畸变兽的风头。
巨兽跑步惊起的震动让砂砾簌簌抖落,两人本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就吃一嘴灰,干脆什么都不说,只等着震耳欲聋的吼声从耳边消退。
他们在地下室里待了一整个晚上,饿得肚子咕咕叫,好不容易爬出来才发现自己的车已经被撞飞出去了,这会儿正四脚朝天。
被狄亚丢在地上的软管倒是仍旧半死不活地舒展着,看起来比那辆车命长。
两人看着车子的残骸半响,现在算是仅剩的一点财产也没了。
罗衡叹了口气,踹开后备箱翻了翻,把还能用上的物资理成一个小包背在身上,两人凑合着往前走。
狄亚重操旧业,继续当他的猎户,两人在当天下午才吃上一点腥臊的油水。
又走了一天,路上遇到一条河,罗衡洗了把脸,看见河边淌着血,滴滴答答,从草地里一路延伸到灌木丛后头,不过时间应该比较久了,血都干了。
他摸了武器走过去一看,是两具被吃得残缺不全的尸体。
很快狄亚过来,说看到了两辆车。
看来他们吃上饭的时候,畸变兽也吃上了自己的饭,两人什么都没说,决定开着受害者的车走了。
有一辆车已经开不起来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外表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另一辆车只有车钥匙微微有点歪,能开得动,就是被撞碎了车玻璃,茬子上还刮着肉丝跟血,流得座位上到处都是,让两人非常郁闷。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两辆车上都有油罐。
不过快天黑的时候,两人很快得到了一个坏消息,畸变兽还在附近,而且它对这辆破坏过的车包括里面的食物非常感兴趣。
罗衡记得老师曾经说过,他有位朋友开车的技术相当逆天,让人乘坐时总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大概有一会儿了。
他一直不太能理解那是什么感觉。
直到又一次正面撞上畸变兽,把油门都快踩出火星来的罗衡在夜幕即将降临的瞬间,突然觉得一阵失重感袭来。
车子底下的大地一震,车辆与畸变兽一同坠入地裂之中。
罗衡终于意识到车在开,魂在飞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也亏得罗衡跟狄亚命大,车子先是落在什么东西上,稳了稳,才又跌落在一截台阶上,磕磕绊绊地往下抖,上头大概是塌了,轰隆隆砸下来好几块石头。
车子铁皮包着,不知道扛住多少伤害,只有些许石屑粉末从车窗里落进来,倒是畸变兽先是重重摔落下来,又被石块闷头砸了好几下,一时间起不来身。
轮胎底下磕磕绊绊,不知是阶梯还是石头的阻碍,罗衡被晃得脑浆子都快摇匀了,狄亚伤还没好完,前后一晃,重重砸回椅背上,痛得面目扭曲,看上去像没了半条命。
地底幽暗,罗衡打开大灯,扫出地下娱乐广场的大概轮廓,他忽觉得眼前模糊,用手一抹,才发现是石片割伤额头,血不住流淌下来,黏腻腻地沾了满手。
罗衡随手一抹,绕开畸变兽往广场深处开去,这类广场往往会有停车楼,再不行也能给畸变兽形成一点阻碍。
商场里的东西不出意外已经搬运得七七八八,几乎到处都是空商店,落石阻断不少通路,罗衡一路上其实撞到不少装饰物了,身后隐约传来畸变兽再度发出的咆哮声。
幽暗的广场,空荡荡的商城,车灯照出玻璃窗后没有脸的人形模特,还有畸变兽传来的声音与震动。
罗衡的大脑短暂地断开了一会儿思绪,等他缓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铁轨上摇摇晃晃地行驶着了。
是地下商城连着的地铁站……
狄亚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魂,他刚刚实在痛得两眼发黑,还以为要死了,一眼就看到眼前熟悉的道路。
“以前的人到底多喜欢挖地洞,还是这么大的地洞。”狄亚痛苦无比地说,“还在地上铺那些东西……”
罗衡听他出声,下意识松口气,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地铁。”
“地铁是什么?”
“就是地下运行的车。”罗衡想了想,“不是我现在开着的这种车,这些轨道是为了贴合地铁的。”
其实罗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狄亚聊这个,大概是为了放松精神,毕竟被畸变兽追实在让人全身紧绷。
狄亚沉默片刻,刚要说话,身后畸变兽的吼声忽然变得越来越近,整个地铁内部都在震动,一瞬间仿佛地动山摇,落石簌簌,砸得铁皮外壳当啷作响。
在这种情况下,狄亚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的好奇心,做出一个最为正确的判断。
“没过多久会有个平台,我们等会弃车爬到平台上去,我觉得这个地铁已经变得非常危险了。”
罗衡非常赞同这个主意,不过他还是补了一句:“那叫站台。”
地铁是给人类设计的,而不是给畸变兽设计的,爬上站台后,狄亚从斗篷里拿出一个小手电,两人顺利从一大堆出入口里随机选择一个,走进另一座同样被搬空的地下商场。
这里的规模要比之前掉下去那个小得多,不过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店面都有。
食物这方面的东西当然不必考虑,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真的还有什么遗留,也没有人敢吃,最重要的是罗衡的小背包里装着受害者们留下的食物。
倒是其他的东西让罗衡很感兴趣。
一家相当小的美妆店里还留着架子跟落灰的玩偶,底下卷着二次元的海报跟一个居然还能用的手电筒。
内部的仓库也许是因为巧合或是仓促,并没有被人发现,几个大箱子就在里头叠了几十年,在两人巧合闯入的这个晚上,仓库的门终于支撑不住岁月的力量,轰然倒下。
两人没有贸然进去,打算等过一会儿寻找出路后,再过来挑拣一下物资。
找到出口的时候,外头已经天亮了,正午的阳光晒在罗衡的脸上,把他映得像雪一样白,他眨了眨眼,睫毛都在闪光,脸上的几抹灰尘显得格外明显。
“狄亚。”
罗衡像心血来潮一样说。
“我们停下来吧。”
狄亚很难说明自己当时听到的错愕感,总之跟幸福愉快没有一点关系,他这辈子都没停下来过,乍然要他停下,就像强迫一辆在高速公路上的超级跑车突然一脚踩死刹车,多少有点不顾车主死活的意思。
于是狄亚就头晕目眩地踩下刹车。
导致他现在正在拖地板。
地板是一大摞瓷砖拼起来的,有三块最大的都是碎块,压在地上的时候活像是在拼图。
其实狄亚已经想不太起来它们都是从哪儿抠下来的了,停下来其实没花他们多少时间,这地方没人会来收地皮费,倒是怎么确保自己活下去成了难题,而且在活下去里,罗衡还强硬地加上了住得舒适这一更麻烦的要求。
狄亚叹着气墩了会儿墩布,顺着碎花窗帘往下看,看见萎靡不振的盆栽,决定去给它洒点水。
其实狄亚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不过也不觉得厌烦,特别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望着罗衡弯弯的脊背,会有一种还没睡醒的感觉。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狄亚都以为罗衡不会停下来,他好像天生就在路上。
从结伴同行一来,狄亚从来没有赞同过罗衡帮人的决定,大多时候只是妥协,所以在误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狄亚才会那么强烈地想对罗衡倾诉这件事。
他并不希望罗衡会为做出的决定挣扎痛苦。
罗衡当时应该是听懂了的,听懂自己理解并且支持他,只是他也毫不犹豫地做出停下来这个决定。
这让狄亚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狄亚思索对象的人生大事时,门外接二连三地停下车,想来是罗衡外出采买结束。
狄亚敏锐不减,外面有三辆车的动静。
大门忽然被人推开,走进来的是张意外熟悉又不太熟悉的面孔,张涛忽然“哎哟”一声惨叫,从湿漉漉的地板上猛然跌了一跤,整个人愣是在地上滑出去转了两圈,仿佛刚刚闯入游乐园的转转杯之中。
伊诺拉及时吸收教训,只滑出半个劈叉,猛然一把抓住门槛,下意识骇然:“有陷阱?”
“没啊。”
罗衡正在搬运东西,闻言神色困惑。
美妆店库存里的一次性用品叠了好几箱,他们发了笔无本买卖的小财,现在还没耗尽,这会儿换来一大堆食物跟日常用品,同样装在纸箱里。
他抱着纸箱过来一看,看着仿佛被水漫金山过的地板,沉默以对,半晌抬头大喊。
“狄亚!我是让你拖地!不是让你往地上冲水!”
狄亚终于看清来者都是熟人,从楼梯上翻下来,差点也没滑到水里,好险稳住形象,神情理直气壮且愤愤不平。
“你也没说会有别人来啊。”
作为别人的张涛虚弱地“嗷”了一声。
狄亚跟旱地拔葱一样,把他拔了起来。
有关于重逢的幻想有过很多,没有一个是现在这样的。
往地上泼了一桶水的狄亚气焰相当嚣张,按照他的说法,本来地是拖得干干净净的,可是他们俩不请自来,罗衡也没高声提醒。出于自保,他不得不打翻水桶,把刚拖完的地板改造成陷阱。
伊诺拉觉得他在放屁,可是苦无证据,只好乖乖拿起扫把,把满地的水往外扫去。
刚换了身衣服的张涛悻悻地走下来,落脚轻盈,生怕自己在地上又来一趟免费的转转杯,但凡他平日有这样的警惕心,伊诺拉也不至于每天都像活在更年期。
等好不容易把地上的水都扫出去,地板仍然还是湿漉漉的等着随时滑人一跤,罗衡干脆招呼他们搬了桌子板凳出去,在外头吹着咸咸的海风晒太阳。
从小屋门口往大海里眺望,能看到一艘废船,像搁浅的鲸鱼,半截没入海中,只剩下招展的旗。
伊诺拉眯着眼往外看,觉得自己恍惚还在梦中,记忆仿佛又飘回分离的时候。
她发现得很晚,夜间的情况很难分辨,因此一直没有停下来。
直到第二天的早上,伊诺拉才把车停在乱石堆附近,甚至差点弄丢没了油的张涛,好在停得够及时,两人没分开太久。
会合的两人给车添完油,还侥幸地想,也许罗衡跟狄亚同样只是没有油了。直到往回找的路程越来越长,伊诺拉心里开始酝酿出不祥的预感。
最终,他们看见烧毁的车子残骸。
从残留的惨烈状况来看,这辆小面包车的油非但没有耗尽,情况还正相反,多到够将一整辆车烧得完全变形。
这种情况下,就算没能看到尸体,对伊诺拉来讲结局也已经注定了。
再多想什么可能性,不过是平添自己跟对方的痛苦。
于是她平静地转过身,对着手足无措的张涛说:“要不要我送你去金羊毛城,趁着我现在还有点儿人性,愿意帮这个忙,不收你费用。”
很难说张涛对伊诺拉的人性到底有没有期待,他呆呆地看着车,又呆呆地看着人,看着像是想哭,最终又忍住了,抽着鼻子点头,说:“好。”
伊诺拉莫名地感觉到一点欣慰。
可惜等她上车的时候,从后视镜里发现张涛稀里哗啦地就哭开了,抽抽搭搭的,还不敢让她发现,伊诺拉也就当自己没看见,坐进车里,起步往外开的时候忍不住想张涛可别哭着哭着撞树上了,那麻烦就大了
想着想着,视野突然模糊起来,才发现自己没注意也流了两行泪。
天气太热,伊诺拉只穿了件背心,在手上擦出湿漉漉的水痕,很快就干了。
死了两个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其实走到半路的时候,伊诺拉想过要不要去找蓝摩帮忙,可左右实在没想出来蓝摩能帮上什么忙,因此车子只是在外头绕了半圈就开走了。
直到在某个落脚点喝酒的时候,伊诺拉看着两拨人为了之前的恩怨打起架,才忽然明白过来。
她想报仇。
伊诺拉知道自己一个人走得太久,因此许多反应被戒断,姗姗来迟地反馈回这具身体,往常她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因此惯于思考接下来怎么做,而疏于表达。
个人的情绪尚且被缩减,更何况是来自他人的。
张涛蔫头巴脑地走进来,绕开打成一片的混乱地带,他这会儿闷闷不乐,反应倒是有所提升,可能是把平日的快乐换成了生存的本能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