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年夸张地笑歪了嘴:“哎,我又不是什么碗豆公主。”
全炁垂下眼帘,默默把医药用品放进口袋里,转头往小区方向走。天色已经暗了但路灯还没开始亮,余有年看着前面的身影笼罩在幽静里,快步追上去。他撞了撞全炁的肩膀:“说好了是我做大餐给你吃嘛。”
全炁从侧面看显得下巴更加圆润饱满,细声说话的时候一抽一抽的:“我心痛你不行吗?”
这话的措词带了点脾气,余有年不禁一滞,随后翘起菱角一样的嘴角:“行行行,回去教你。”他故意大叹一口气:“琪琪长大了哦,会发脾气了。”不料腰侧被狠狠一掐。“操!你──”
“不能乱说脏话。”全炁说著又掐了一下余有年的腰。
余有年不服,“那我刚刚没说啊!”
全炁憋住笑意,错开步伐落后于余有年,上半身打侧从背后环抱住余有年的腰,把脸埋进毛绒绒的帽子里才尽情弯起两片唇。
“小熊。”全炁说。
“什么?”余有年没听清,背后靠着个人路都走不直了。
“你穿这件衣服像只小熊。”
余有年背过手去掐全炁的腰:“嚯,还学会了转移话题是吧!”
全炁不吭声地收拢手臂。
回到家里剩下的食材都由全炁处理,余有年口头指挥。茶几被擦干净,放上馅,饺子皮和一小碗水,原本放桌上的玩具全收纳到电视柜底下。余有年摊开饺子皮的时候说:“还怕你会闷给你准备了这么多玩的。”
全炁看着余有年手上翻飞的包饺子动作说:“下次来玩。”
“行啊。”
一眨眼的功夫,余有年便包好了四只饺子。全炁问:“怎么都不一样?”余有年指著每一只饺子给全炁解说:“这是麦穗饺,这是白菜饺,这是牡丹饺,这是月芽饺。饺子宴嘛,全都一样就不好玩儿了。”
余有年教全炁包,成品歪七扭八的。
“你以后的孩子一定长得很丑。”余有年嫌弃道。
“啊?”全炁愣了。
“我奶奶说饺子包得漂亮以后生的孩子才长得好看。”
全炁看看奇形怪状的饺子,又看看余有年。余有年笑倒在身后的沙发上:“骗你的,我奶奶唬我才那么说。”
全炁好不容易摊平的脸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皱了起来。他看了看屋子里唯一一间卧室,不只是卧室,所有的东西都是单一的。全炁心不在焉地捏著饺子皮,问:“你这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
“买的。”
“夹娃娃店这么赚钱吗?”
余有年敛了敛脸上的笑意:“以前脏钱赚得多。”
全炁看了一眼余有年,挪了挪屁股坐得近些,“不脏。”
余有年把手上的面粉沾到全炁的脸上,笑嘻嘻地指著对方的脸说:“脏。”
全炁低头捏合饺子皮,看似很专注,但时不时舔嘴唇又咽口水。前面的话题只是地图上通往目的地的中途站。全炁不小心碰到余有年的手,问:“你以后结了婚生了小孩还得买新房子吗?”
余有年顿住,脸上空白一片。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全炁才看见自己手上不知道捏了一团什么东西,赶紧拿起一张新的饺子皮按照余有年教的方法捏,依然很丑。
“我没想过。”余有年说。
“你爷爷奶奶不催吗?”
余有年歪起一边嘴角:“他们巴不得我断子绝孙。”全炁瞪圆了眼睛。余有年又往那张雪白的脸上抹粉:“因为他们的儿子坏,孙子也坏啊。”
全炁的视线在饺子和电视柜底下的玩具之间徘徊。“孙子不坏。”
余有年浅笑,“那是你傻。”
全炁抿唇,不愿意再谈这个,搬出新练就的转移话题本领:“你没想过结婚生子,那喜欢的女生类型呢?”
余有年听了问题一脸纠结,仿佛这问题不该存在。他说:“我不喜欢人。”
全炁今晚呆愣的次数有点多。“什么人?”
余有年像一个被问及想上学还是上补习班的孩子,撅了撅嘴说:“我喜欢仓鼠啊猫猫狗狗啊,不喜欢人。”
全炁感觉手腕上的金属表烫得下一秒皮肤就要起水泡,可又是一副自愿套上的铐镣。一张脸上蹭满了面粉,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声音更是万般委屈:“不喜欢人,但不要不喜欢我,可以吗?”
双重否定句听得余有年晕乎乎的,手上的饺子不注意力度破了皮。他起身到房里取出一个红包拍到全炁的脑袋上。
“还没见过有人用这种方式骂自己不是人的。”
余有年在《Action!》里结织了一些导演和编剧,有时候会接到一些拍摄邀请,都是芝麻绿豆的小角色。比较有趣的是拍过一次MV,演哑巴,还挺考验面部表情表达的。他偷偷问手语老师怎么用手语骂人,老师给他展示了一个全球通的手式。果然,人类在喊“妈妈”和骂人这两点上是没有语言隔阂的。
现在两家夹娃娃店营运得挺好,收入可观,余有年暂时不想别的发财大计。闲时在家看看电影,划划手机,养养微博号,生活还挺自在的。看见别人养的小黑猫很可爱,他点个赞。看见别人去了南非看大草原,他转发说也想去。听了歌手的歌,看了演员的戏,都会评论夸两句。每个号都这样轮一遍操作,余有年摸了摸躺在他肚子上睡觉的仓鼠,突然有种自然而然从良的感觉。仓鼠睡着睡着翻了个身,那鼓成两个麻包袋的腮帮子不知道塞了多少食物。余有年想,当初他好像也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当上了职业黑粉。
那会儿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送外卖,晚了被人骂,撒了被人摔碗筷,小电驴开慢开快都被轿车在屁股后面“邦邦”地响喇叭。后来跑传销,一开始因为学历不受限而高兴了几天,之后油被人揩尽东西却没能推销出去,还差点推著推著推到局子里去,幸好没让爷爷奶奶知道,不然又要签一次病危通知书。
在外面赚钱糊口得憋气,回家跟老人倾诉只会被骂吃不了苦,余有年干脆把自己关房里,一道门一片网络分割出他的天下。别人吃了好吃的,他问别人怎么没吃到小强。有人买了新鞋子,他让人小心别崴到脚了。诅咒素不相识的人不够解恨,他便将目标瞄到明星身上,一会儿说这对夫妻离离婚不远了,一会儿说那个影帝要约炮去了。谁受人追捧他就踩谁一脚,好像光凭他一张嘴,那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就会发生一样,别人的生活不舒坦他的生活就能反向提升一个等级。他没想到的是,有人在暗中观察他的网络动态。
就那么和平时无异样的一天,有人在微博上给他发私信,想拉他入微信群一起咒骂某个当红艺人。嘿,他还没见过这种跟村口聚一起磕瓜子一样的组织,有点好奇又有点不安。等他进到群里,那还哪是什么村口磕瓜子的闲杂人等,那可是秘密战队啊!每天都由群主发放要狙击的目标,平台信息,和攻击要求,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后的报酬。看着群里的兄弟姐妹们高效率完成任务后放出来的截图,余有年才意识到自己进了传说中的职黑窝。
他悄悄问那个带他进群的人,为什么找上他。那人说:“这不瞅你天生心理不平衡,骂人带劲儿,得把力使在刀刃上嘛!”聊了两句那人又说:“有些人就不是吃这碗饭的,出去骂人两句回来心里就良心不安了,还差点把我们给捅出去。我告你啊,那些人整天在电视上晃来晃去的,白骂白不骂,你骂完拿了钱就得把嘴闭紧了。”
余有年的嘴可紧了,骂人可带劲儿了。这活不需要成本,赚一分是一分,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余有年怎么可能不做?
一开始他只是空闲时接接单,用词简单明了但引起的回响小,他就观察别人怎么明面上暗地里骂,怎么骂一句话能激起全村人的愤怒加入战场,怎么把假的骂成路人以为是真的。把“求知欲”和“奋斗心”放歪了以后,余有年找到了自己的主战场:微博。他日以继夜地磨练技巧,最终发展成一个披皮黑。
每天定时定点到不同明星的微博超话里签到,发帖子,留言,怎么能使他的帐号等级增高他就怎么做。一个个跑来跟他掏心挖肺或者爆料的粉丝,根本不知道网线对面的他是怎样一个人。混著混著,他看了眼帐号名称旁的那个等级标志,倏地笑了。在现实社会要分三六九等,怎么到了虚拟世界还搞这一套?底下的人说一句真话没人看见,顶上的人说一句假话就一呼万应了?谁知道这权重里掺杂了什么东西?大抵有着奴性基因的人类跟飞蛾一样都有趋光性吧,睁著瞎眼扑向像余有年头上那种用笔画出来的光环。
明面上追这个明星暗地里借此诋毁另一个明星,挑拨离间,余有年做过了;编造假料演退出粉圈的戏码,造成大规模脱粉回踩事件,余有年做过了;混成粉头带人跑去追别的艺人,令流量分流,余有年也做过了。不光是娱乐圈,各个范畴都有这么一群职黑的存在,黑品牌的,黑国家的,黑人权主义的,往大了说,在数字年代就是资讯战。底层的看不到上层的格局。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赚大钱,何乐而不为?钱越赚越多,活越做越无聊,余有年开始思考做这种缺德事死后得下哪一层地狱,在下地狱之前又会有什么报应。
他的报应来了。
“哥哥晚安。”
自从初一那天吃完饺子,全炁的电话和短信便锐减,余有年当作是报应。
他把仓鼠放回笼子里,给全炁回信息:“失眠。”
全炁显然没有道完晚安后就放下手机。“怎么失眠了?”
余有年思忖片刻,诚实道:“想起以前做的错事。”
“那你现在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认错吗?”
“我错了。”
“改过吗?”
“改。”
“那可以去睡了。”
瞧着这几个字余有年笑了:“你当自己是听告解的神父还是皇帝在下圣旨?”
全炁说:“给你数绵羊好不好?”
余有年以为那人要打电话来哄他睡觉,可等了老半天也没等到电话响。忽然一条短信弹了出来,是文字符号拼凑的画面:一只毛绒绒的绵羊在跨栏。跨一只,余有年的手机便震动一下。看了四五只他就想问问那个傻子,手机一蹦一蹦,画面一闪一闪,他怎么睡得着。犹豫两秒,余有年把输入的骂人的文字删掉,把手机调静音。奇怪的是,他还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手机里除了有一堆绵羊跨栏的未读短信外,还有三条没点击过的文字讯息。
“我手机要欠费了。”
“睡着了吗?”
“哥哥早安。”
这傻子,该不会是半夜跑去增值话费了吧?
34.1
余有年在《Action!》里的反响不错,节目第二季又找了他。有了上一季的经验,策划组在新一季把流程和规则设定得更合理。
剧本的舞台呈现方式为拍故事短片。每两周一个回合,基本上前一周左右的时间是前期制作:生产剧本和拍摄,后一周是后期制作:剪辑,特效等等。最终成片在节目录影厂里播放给现场观众看,同时,幕后的一些制作过程也会一并呈现。
前期投票只有现场观众参与,最后一期投票分两批,除了现场观众,还有场外观众的即时投票。评分标准也细致化了,制作团队和演员分别以6:4的比例占据整个队伍的总分。
节目也多了“抢队员”“点睛”(团队互相指定对方的作品里必须出现的元素)等等环节,趣味性增加了不少。
余有年本应该高兴的,但他高兴不起来,因为姚遥不参加这一季。
全炁知道后,让小乔给余有年发了一张自己大戏汇演的定妆照片逗人开心,又瘦又黑的一个农村老头子。余有年差点认不出来。
“这谁啊?”
“福贵,余华老师的小说《活着》(1)的主角。”
“你又当演员了?”
“对。”
全炁的学系每届大三都有一个万众期待的戏剧汇演,是比作品展更令人翘足企首的活动。整个系的学生得自己分配工作岗位,自己挑剧本改编剧本,海报跟宣传自己弄,对外的一切交接也自己来,等于一小团人自己成立剧团,学校仅仅借一个舞台给他们演出。所有老师如非必要不会插手,也不会点评学生的准备工作,但学生有困难可以请教老师,并且每隔一段时间派代表跟总负责老师会面,汇报准备工作的进展,以防开天窗。毕竟搞艺术的都带有天生捅篓子的本领,不容忽视。
“要门票吗?”余有年问。
“不用,但你早一点到占位置,晚了就没有了。”
全炁这段时间反反复复看剧本,看书,看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著作好是好,但男主角得由年轻演到老,故事背景年代也久远,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深刻体会到的。
余有年也找了书来看,越看越不愿意翻开,最后放在书架上没拿下来过。
这会儿全炁已经不接戏,只要没课就背着个背包在大街小巷找中老年人观察。觉得跟福贵体态气质像的就跟在后头蹲一边看半天,还不忘拿相机把对方最自然的状态记录下来。有时候运气好,他可以找到老人聊聊三反五反或者大跃进那个时期的事情。运气不好他会被人骂骂咧咧赶走。总的来说,他没有一刻闲下来,但也没有忘记早晚各骚扰余有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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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活着》余华
余有年在节目上遇到姜导挺惊喜的。
姜导还是那个样子,烟瘾大,说话时不时噎人两句。不过拍习惯文艺片的姜导有点不走运,一上来就遇到悬疑片种类的比赛。余有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休息的时候凑到姜导身边喊了一句“导演你不看黄历吗”。姜导烟瘾犯了,咬著烟嘴没有抽,瞥了瞥身边这个没脸没皮的人。余有年和别的导演编剧一组,但他忘了,“抢人”环节还没拍摄,因此当姜导张大嘴巴喊出他的名字时,他把那句问导演的话送给了自己。
抢人得先玩游戏,但姜导摆了摆手表示不玩,然后慢条斯理地向余有年所在的小组抛出“买卖”条件:“我可以做两个‘点睛’。”
见余有年的小组不放人,姜导正想竖起三根手指,旁边的编剧先一个腿软扯住姜导的手臂。
同样被邀请出演第二季的高骜上前一步,替两边说话:“两只眼睛都点上了,不瞎啊。”
场内看戏的看戏,琢磨怎么卖人的在围圈讨论,高骜一句话像砸到了深渊里没有回响。余有年委屈地看了高骜一眼:“这卖的又不是高老师……点的又不是蜘蛛,要那么多只眼睛干嘛……”
全场哄堂大笑。
最终余有年还是以两个“点睛”的代价被卖给了姜导。他哭喊著“演员就没有选择权了吗”“我就这么便宜吗”,除了逗笑了观众,他的命运就跟姜导被指定的点睛元素“落叶”一样无法自主。另一个指定元素是“傻子”。
余有年拿到剧本那天追问编剧能不能改一改剧本。姜导说:“你有经验,没事。”
余有年噎住。
他搞不懂文艺片的导演为什么都爱到农村拍片子,一度怀疑是因为山里没网络没信号,方便专心搞艺术。他没办法接收和回复全炁的信息,只好找村里的座机给全炁拨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剧本最后一幕余有年抓不准感觉,在开始拍摄前他问导演,导演叼著根烟吞云吐雾地跟他说:“就跟小孩玩泥巴一样。”
余有年还是没摸透,打电话给全炁。全炁听了剧情梗概后让他去看余华的《现实一种》(1)。余有年连夜把小说看完后又失眠了,导致进山里的那几天都有些恍惚。一周后他在节目录制现场和观众一起看成片。
余有年演的傻子在村里没爹没娘没住所,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每天靠着各家施舍的一点饭菜活下去。小孩都爱跟他玩,但大多数时候他得演牛马猪狗一些非人的生物供小孩骑耍。傻子因为傻,被人这样欺负也只是笑嘻嘻,天天收集林间的落叶四处抛撒,嘴里大喊“下雪喽下雪喽”。
正当所有观众以为这又是一部乡村文艺片,扣不上悬疑主题时,画面上出现一个双眼混浊失明的老人,对头顶的乌云喃喃道:“变天喽。”
一阵响亮的哭声把村里的猪吓得咕噜噜叫。傻子不知怎的头破血流,挥舞著双手在村里乱跑。有好心人拦下他给他处理伤口,问他怎么受伤的,他说:“他们打我!”村民问是谁,傻子点了几个小孩的名字。其中一个村民蹦到傻子跟前臭骂了傻子一顿:“你瞅瞅你自己长得都能摸到屋顶,我娃才五岁他能打你?”“他就是打我了!”说完傻子又开始哭。那村民不跟他废话,举起镰刀追着傻子满村跑。
片刻后村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媳妇笑话他跟个傻子较劲。他止不住地抖腿,结巴地赶媳妇去做饭。
两三天后村里有怪事发生,小孩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孩子的父母聚一起才发现不见的那些小孩全是被傻子点名过的。一群人既担心又愤怒,一口咬定是傻子抓走了孩子们,个个都说找到傻子后要把人绑起来揍一顿。这时那个拿镰刀追过傻子的村民声音极轻地说:“不是他,我前几天追他……他摔下山了……”这下子所有人更坐不住了,有一个胆子比较大的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他这是来索命了?”谁也不再出声。
那个双眼混浊的老人在自家门口对着乌云盖顶的天摇了摇头,然后颤抖着手将家门磕上。
在一片树林里,传来脚踩落叶的声响。一个人蹲在树底下撒着落叶。他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嘘──”只见他满脸满手是血,磕磕碰碰到处是伤口,但他不觉得痛,裂嘴一笑,拾起身边一片落叶,轻手轻脚举到一个有小丘那么高的树叶堆上。堆里露出半张小脸,右眼处没有眼球只有空洞的眼窝,干涸的血混著泪和泥,底下的鼻子没有了呼吸。叶片足够大,落到堆上完美覆蓋住那半张小脸。傻子拍手大笑,摇摇晃晃得像一只不倒翁。
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密,林间传来拾落叶的声响,还有傻子不着调的歌声:“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嘴巴,真奇怪!真奇怪!”
影片播放结束,录制厅内鸦雀无声,连主持人都忘了要唸台本。最后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我以后再也不给我儿子听这歌了”,惹得全场炸开锅讨论起来。其实剧情不难猜,但所有看似平凡普通的元素编排在一起后,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窜脑皮层。
录制结束后姜导问余有年:“听全炁说你还不是……”中年人找了找措词:“还没定下来要不要做演员?”
余有年摆摆手:“我不是吃这碗饭的。”
“你这次拍摄我骂你了?”姜导问。
“没有啊。”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合适?”
电视台外面的空地没有任何遮挡物,此时太阳还有点猛烈,稍略站久一点皮肤就会火辣辣地发烫。
全炁大戏演出那天余有年有节目作品要拍摄,余有年请了半天假,赶去会场时已经座无虚席,只好站在过道里观赏。
要不是余有年知道全炁演的角色,又看了点原著,他可能会认不出前两场戏的全炁。一个是裤腿卷高衣衫褴褛,体态苍老的福贵。一个是绫罗绸缎败家败妻,年少却体虚的福贵。看见趾高气扬胡作非为的青年福贵,余有年不由自主地探出脖子,想把台上那个与平时毫无相似之处的人搜刮在眼底。
那败家子不惜妻儿,因赌散尽家财。老父亲解手的时候摔死了,老母亲估计是病死的。这只是开头,余有年记得书里写福贵的儿子被吸血吸死了,女儿生娃失血死了。他没把书掀完,接着他看到舞台上刻苦生活已久的福贵,迎来了一直守在身边的妻子的病亡。余有年想,这个福贵是时候到地底下陪家人了,但福贵没有,外孙和女婿还在,福贵便没死。到后来女婿和外孙都走在福贵前头,余有年又想,福贵没有亲人了,该死了,可是福贵还是活着,哄那头舞台灯光剪影下犁不动地的老牛。
余有年从没看过一部作品能死这么多人,福贵就像一个死神但活着。然而这由死亡罗织而成的作品却让人感受到一股“生命”的气息。
谢幕后许多人跑到台上跟学生拥抱合照又献花。余有年看见被人簇拥著的全炁正拿眼睛扫视台下,但他站在过道一动不动。他知道站在台上被灯光照耀的人看不见他,因为舞台下一片漆黑。余有年慢慢坐到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上,忽然想起姜导那天在录影结束后跟他说的话。
“你跟全炁最大的不同是你是一只碗,他是一汪水。水能变成冰变成蒸气,融入一切事物当中,但要他变回原本水的状态,可以,但时间长过程难。而你这只碗无论装过什么,轻轻一倒,就又是一只空的碗。”
全炁跟其他人拍完合照,谢过老师又拥抱完父母后,跑下台去找余有年,可惜偌大的场地不见余有年的身影。他立马回后台找手机拨电话。
“你在哪儿?”
“应酬完了?”
“对,你在哪儿?”
“我差不多到学校门口了。今天有拍摄,得赶回去。”
“你等等我,很快!”
余有年还没来得及夸两句,电话就被挂断了。太阳虽然下山了但气温依然很高,全炁跑到门口时全身是汗。余有年抓了一把全炁汗津津的额发。福贵大部分时候是日晒雨淋干粗活的,全炁因此全身抹了黑粉底,此时被汗水化得色块斑驳,十分滑稽。
“福贵,今天的戏很好看。”余有年使坏,用手指抹开全炁脸上的妆,恰巧那人还笑兮兮的,像只花猫。“今天太匆忙了,改天再好好夸你。”
余有年叫的车到了,钻进车厢前晃了晃手机。全炁下巴淌著汗点点头。
校园里人头攒动,三两成群,全炁一个人走着脚步轻快。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余有年发来短信。
“我也想当演员了。”
有人骑着自行车快速掠过,带起的风掀翻了全炁柔亮的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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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现实一种》余华
那天看完全炁的大戏汇演,余有年惊觉这一年过得好快,学生又快放暑假了,但对于姚遥来说这一年可能是他人生中过得最慢的一年。几个月的爆红,几个月的被围攻,再到最近这几个月的消声匿迹。除了零星的粉丝哭喊着要公司把人交出来,似乎没有人留意到娱乐圈里有个人消失了。
姚遥搂上余有年的肩膀说:“你再来几趟,我爸妈可能就要怀疑我跟你有一腿了。”
“谁让你搬回来跟爸妈住?啃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