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炁在店里转出一头汗,没来得及擦,双手把玻璃瓶递给余有年:“生日快乐!”
那是一瓶香水。余有年瞪大眼睛,全炁催他闻闻看。余有年抓过全炁的手,往手腕上按压瓶子的喷头。液体被喷撒到空中,形成一颗颗细小密集的水珠。余有年瞇起眼睛闻,茶香浓郁,木香微辛辣,花香清雅,一点点清新的蜂蜜和薄荷,最后是柑橘的酸涩。余有年的心情也像这香水一样多层次,互为独立却又出奇融洽。
余有年用力握住香水的瓶子,没由来地问全炁:“如果我做过的坏事伤害过你,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如果答案是“不”,余有年打算动用生日愿望的权利。
全炁煞住往上翘的嘴角,下压了几分,随后又扬起,天真道:“等我伤心完了就原谅你。”
余有年眨了眨湿润的眼睛点点头。“我月底要消失一段时间,你可以调一瓶有雪的味道的香水给我吗?”
“好。”
余有年伸出手揉了揉已经和他一样高的全炁的脑袋,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全炁在心里数数。
余有年隔壁住了一家三口,每天早上能听见母亲催促儿子快点出门上学的声音。
有一次母亲真的生气了,用整栋楼都能听见的声量吼儿子:“你都四年级了做事还这么拖拉!”余有年才知道那个长得像二年级的孩子已经四年级了,说不定小豆丁在学校会因为娇小而被欺负。余有年以前唸书时就有一个这样的同学,天天被欺负到哭。余有年因为长相也会被人说长短,但他那身高在爷爷奶奶的照顾下,像《杰克与魔豆》里的魔豆一样,随便撒点水就长个没完,也就没有人敢真的欺负他。奶奶还说过他要是长得比门框还高就滚出去,家里塞不下他。
余有年看了看自己收拾妥当的行李,进行最后一次确认。那枚奶奶藏在饺子里的硬币他当作护身符放钱包里,带在身上很多年了。衣服带够了,生活用品一样不漏,娱乐用的switch和电脑在随身背包里。《活到死》的保密协议里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酒店房间。基本上戏外他等于坐牢,因此他得确保自己在酒店房间里能熬过那一段时间。余有年瘪嘴,少说也有五、六个月,还不知道范空对时间的掌控如何。还没出发,余有年就愁上了。
《Action!》新一季的邀约被他拒绝了,除去不合理的保密协议里的限制,他自己本身也想专心拍戏,剧本不是那么好对付。
四月底余有年进剧组,范空亲自接他带到酒店,再亲自把他锁在里面。住处环境不错,宽敞干净设施齐全。为了令房间住起来不像监狱,余有年把海豚抱枕放到床上,加湿器摆在床头,到浴室挂好毛巾放好杯子牙刷牙膏,换上仓鼠造型的棉拖鞋,最后喷两滴私人定制的香水。
糟了,余有年想回家了。
第一天晚上他跟全炁通话,“这段时间我不在家,别给我送东西啦。”
生日当天过后余有年就不让全炁再每天送小礼物了,占了人家大半年的便宜已经够过分了,但全炁没听,只是降低频率,想送的还是会送。
全炁说:“你给我地址。”
余有年拗不过对方,只好把酒店地址发过去。然后麻烦范空把前台收到的礼物送到房间里。范空一度以为被囚禁疯了的余有年靠网购减压。余有年收到东西都会拍照给全炁发过去。全炁从没问过余有年到底做什么去了。
在签好所有文件后,余有年问过范空如何不露脸地进行拍摄。范空说:“特效化妆,还有肢体语言重塑。”
肢体语言得演员自己设计,特效化妆就得专业的特效化妆师来了。进剧组后余有年被安排的第一件事是做头部和牙齿的倒模。范空请来的特效化妆师和助手都是碧眼金发的,可能跟导演的国外人脉有关,否则余有年合理怀疑,请外国人过来是为了让他一个只认得26个字母的人听不懂机密交谈。
倒头模那天范空跟Amos讨论了很久,叽哩呱啦,对着余有年的脸指手画脚,余有年推断是在讨论面容的设计。当他满头敷上膏浆呆坐在椅子上三小时,还得继续保持同样姿势坐上三小时等模具成型,就什么也不猜想了,只希望早点把模子敲开放他出来。
范空问他:“倒模感觉如何?”
他问范空:“片酬加倍如何?”
试妆那天余有年逮住Amos学对方的名字发音,学了很久才学懂怎么唸。可他私底下都偷偷叫人“阿毛”。阿毛把两块像果冻的薄层黏到余有年的鼻翼两侧,范空让余有年用力地皱起鼻子,各个方位的肌肉都要动。余有年照做,薄层像原本就长在他脸上似的,不仅能灵活活动,还会起自然的皱纹。范空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一片片果冻贴到余有年脸上,每一块都要经过肌肉运动测试,有些妨碍了脸部表情表达的都被范空拿掉了。黏好假皮戴上牙套后到了上妆的步骤,余有年终于可以阖眼休息一下。
阿毛叫醒他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正对面坐着个人。他回头问范空是谁,范空意味深长地让他再看清楚。余有年这才发现坐在正对面的不是人,是一面镜子,镜子里跟他动作对称的人自然是他自己。
“欸!好恐怖!”
这张脸说不上难看,只是很平凡普通,大鼻子,垂眼睛,高耸的眉骨,宽大的下巴,又黄又脏的牙齿还有两颗长长的门牙,能找到余有年的影子但绝对说不出是他本人,就是眼熟。
余有年趴在镜子上端详了很久,拿着手机各个角度拍照,每拍一张惊叹一次。
“我去犯罪也没人能认出我来吧!”
范空将他的话翻译给阿毛听,阿毛忽而兴奋地吐一长串弯弯勾子。范空听了瞪大眼睛,斟酌过后才给余有年说:“Amos以前试过给自己化特效妆跟老师约会,老师没认出他来。后来他不玩了就‘消失’了,老师还报警要找失踪的男朋友。”
余有年对阿毛肃然起敬。艺术来自于生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从试完妆起,余有年就跟阿毛同房。阿毛的助手只在倒模那天出现过,之后都是阿毛一个人负责所有工作。每天阿毛早早起来,捣弄一些余有年不懂的化学物品,做出隔天要用的假皮,给余有年化好妆再倒头睡。范空会过来跟换了脸的男主角一起设计人物的肢体语言,配合角色以及新的面容加一些小动作。他俩的动静绝对不小,但阿毛的睡眠质量就像戴了隔音耳罩一样,从来没被吵醒过。
余有年的活动范围就这么大,房里唯二的活物阿毛是不被禁足的。余有年很珍惜阿毛不出门的共处时间,可他又不懂外语,抓耳挠腮一轮,最后求救于全炁。他只跟全炁说新交了个朋友,但朋友说外语他听不懂。全炁没问余有年既然语言不通这朋友是怎么交回来的。有过几次三人会议后,余有年怕耽误全炁的学术时间,便不再找对方充当翻译。幸好全炁给他介绍了一款精确度挺高的翻译软件,可以输入文字也可以直接语音。自此,余有年和阿毛开启了鸡同鸭讲之旅。
这样枯燥的生活持续了两三周,终于到了开机那一天。如同之前的每一天,阿毛早起给余有年化特效妆,化完后没有立刻倒头睡。从这一刻起阿毛得跟余有年到片场,照顾演员拍摄时的妆容。
阿毛用蹩脚的中文对余有年说:“加油!”
两人一起走出酒店房,余有年深吸一口气,这是他被困十几天后第一次走出房间。虽然房内外的空气味道差不多,但他就是忍不住做一个深呼吸的动作。走廊上站着负责接送他们的司机,表情很冷漠的一个人,感觉接送对象是人是猪对司机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分别。或许这就是范空对司机的要求,不得不说,导演的安排还是挺周密的。
第一天拍的全是男主角的独脚戏,难度没那么大。相比起拍戏,余有年觉得不被认出他是谁这件事更有挑战性。一开始他谁也不敢多看一眼,闪闪躲躲的,被范空拉到角落说话。
“我们之前排练过那么多次,自信一点。”
余有年的长门牙抵在下唇上,不安地咂嘴。范空离开后他缩起肩头,走路跟扫地似的脚掌贴地磨蹭,走到哪里都是一阵“刷刷”的声响。他脸上揣著刻意讨好的笑容但目光精锐如鼠。
不清楚是否因为妆容,还是余有年把男主角的一些行为习惯带到了生活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对他产生过半点怀疑。他学男主角给自己取了一个假名,叫“安生”。大家“小安”“生哥”地叫他,一方面他因为有时候没能反应过来有些心惊胆战的,一方面他因为瞒骗了大家而觉得有点刺激。
“生哥,生哥!”
戏里一个配角喊了余有年几遍。余有年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子。
“生哥你等会儿跟大家一起吃饭吗?”
说到这个余有年沮丧地撇了下嘴,“不了,要回酒店看剧本,导演要检查作业。”
既然是范空害他被禁足,他就搬范空来说事。
司机把余有年和阿毛送回酒店房门前,目送他们进门,没多说一句话便转头走人,留下余有年对门板撅了好一会儿嘴。
阿毛一脸兴奋难耐地掏出手机给余有年看:今天好刺激!
余有年点头,熟练地撕下假皮,卸妆。
阿毛对着手机说一通,又举到余有年面前:让我想起以前给CIA伪装官上课的时候!
余有年惊讶得忘了手上的力度,撕假皮把真脸皮给撕疼了。
范空到底请来了何方神圣?这些机密的事情可以随便说的吗?虽然没有多少实质内容,但听的人会不会惹上麻烦?余有年为了保命没有问下去。
一整天紧张下来余有年的胃没有了知觉,晚饭没吃,倒在床上看全炁发来问他在做什么的短信。余有年有气无力地回道:“琪琪,我好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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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琪琪哦
五月的天气在暖与热之间,片场好些扛设备的大哥都穿起了短袖背心,有些甚至赤裸上身。余有年也想奔放一下,可惜这几天的戏演的是冬天,他只能天天拿着小风扇吹。幸好男主角是个穷困潦倒的人,没有多好多厚的衣服穿。
今天的戏是男主角在街上遇到一个买完面包往家走的小女孩,他又饿又没钱,于是想办法把女孩的面包骗走。
演小女孩的演员相当水灵,留着乖巧的齐刘海,底下一双能把整个世界映进去的眼睛,两道弯弯的眉毛,不笑时也自然翘起的嘴角,天生一副欢喜的样子。她看到余有年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盯着人看。余有年蹲下来问她:“怎么啦?我的样子很吓人吗?”
淼淼抬起手指了指余有年两颗长长的门牙:“你会咬到自己吗?”
说实话,余有年刚开始戴牙套的确会被卡得不舒服,阿毛给他设计的假门牙又龅又长,阖起嘴时会有半截抵在下唇上。这也是为什么在开拍前两三周,范空要求他天天带妆设计角色动作的原因。现在余有年脱掉牙套还会出奇地不习惯没有东西抵在嘴唇上。
他跟淼淼说悄悄话:“这是假的,可以脱下来,不过大家都不知道,你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淼淼听了立刻捂住嘴巴,也悄悄说:“那我跟你交换一个秘密。我之前寒假作业太多了没写完,抄了同桌两页。”淼淼拽了一下余有年的肩膀又把嘴捂严实了:“真的只有两页!”
余有年伸出尾指跟淼淼勾了一下。开拍前两颗一大一小的脑袋凑在一起说了很久的话。原本淼淼父亲怕女儿不习惯片场,正在一边跺来跺,结果没一会儿女儿就被拐跑了。范空走过来把余有年赶去走位:“聊这么高兴,等会儿就骗不下手了。”余有年本不在意,但他没想到范空的嘴开过光。
女孩大约六岁大,抱着一大袋只比她身型小一点的面包坐在路边休息。男主角看似随意地走过来蹲在女孩身边。
“哎哟小姑娘,你这么一大袋面包够全家人吃喽。”
女孩乖巧地点头,掰手指数数:“爸爸,妈妈,哥哥,我,刚好够四个人吃。”
男主角见女孩不怕生,眉间的贼色重了几分。“那你们就只吃面包吗?不吃青菜鸡肉牛肉吗?”
小女孩舔了舔有点馋意的嘴说:“钱只够买面包了。面包也好吃的,可以烤得香香的脆脆的。”
男主角摸了摸故意用力撑起来的薄肚皮说:“哎哟我刚刚用面包换了一只大肥鸡,吃得好饱哦。”
小女孩搂着面包扑到男主角身上,眼睛里像装满了金山银山,闪闪发光:“用面包能换鸡吗?”
男主角指天发誓:“当然啊!”忽而压低声音用手挡住嘴巴说:“不过别人都不知道哪里可以换,只有我知道。”他指了指女孩怀里的面包,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像怕别人觊觎女孩的宝物:“你这么大袋的面包,可以换两只大肥鸡啦!”
女孩一听高兴得扒紧了男主角的手:“我们好久没吃肉了,你带我去换好不好?”怕男主角不答应,女孩眼睛不敢四处看,神情小心翼翼,怕触碰了谁的大宝贝:“我把面包给你,你帮我换好不好?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她从兜里掏出一颗刚刚买面包时捡到的糖果:“这个送给你。”
淼淼刚刚也是这样跟余有年交换秘密的。
接着男主角应该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换肥鸡”。然后拿走女孩手里的面包回家吃清光。从此不再在这个街头遇到小女孩。男主角不知道,小女孩此时也不知道,但余有年知道女孩等了半天不见鸡不见面包,回家后被父亲拿棍子打了好久,还被锁在家门外。半夜父亲开门看见女儿倒在地上脸色发紫,赶紧把身体僵硬冰冷的女儿送院。医生说小女孩死于皮下出血和失温。
淼淼的眼睛很大,大到能把一家人吃肥鸡的心愿都装在里面。她抬手塞给余有年的不是面包,是她的命。余有年觉得面包烫手,没有像男主角那样猴急地抱紧面包。词他也说不顺,“等、等、等”,“等”了老半天,最后被范空喊停。
第二遍,他不忍,不行。
第三遍,他退缩,不行。
四遍,五遍,十遍,都不行。
余有年一瞬间回到了《倘若有一天》的状态,这次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是知道别人因为他要死了。原来跨过自己的生死比跨过别人的容易。范空喊原地休息,走到余有年身边,弯腰把小女孩使开。
“这个阶段你是没心没肺的,表情不能有半点犹豫。”
范空很冷静,只是陈述自己想要的效果,不像姜导猛抽烟一语不发地盯着人看,或者嘲讽一两句。余有年点点头,看着远处淼淼仰起脸跟父亲有说有笑。
“这一场你今天拍得了吗?”范空问。
所有工作人员就位,街道拍摄的手续也办好了,钱也在哗啦啦地流着,可余有年把这一切在脑子里过一遍后还是摇了摇头,对范空说:“对不起。”
“行,你调整一下状态。”
范空既不安慰人也不骂人,只是高效率地跟工作人员安排拍摄变更。
余有年回酒店之前问范空:“要是还是拍不好呢?”
范空依然平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一天能拍好。”
阿毛能看出来余有年状态不好,回酒店后没找人聊天,吃完外卖洗好澡就戴上耳机玩电脑去了。
余有年进剧组后不能跟全炁见面,每天收到最多的信息是全炁问他在干嘛,余有年每一次都很有耐心地把遇到的趣事告诉对方,例如吃到好吃的外卖,房间玻璃窗上有鸟粪便,鞋破了洞。今天洗完澡后余有年给全炁拨了电话,打字太累了。电话接通后他发现说话也很累,便一声不吭地听全炁在那里“喂”了半分钟。
“今天不顺利吗?”全炁消停了一会儿问。
余有年没分享过工作的事情。“嗯。”
“挨骂了?”
余有年把手机放在枕头上,耳朵枕在上面,听见问话后拉过被子盖在脸上。“没有。”
“是跟人相处不开心吗?”
余有年不说话。全炁像医生检查病人一样每一项病征都问一遍,最后问道:“状态不好入不了戏?”
余有年终于又“嗯”了一声。全炁的声音很温柔,余有年能想像对方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在跟他说话:“剧情是怎样的?啊,不能说吧?那是角色跟你相差很多?还是剧情你接受不了?”全炁顿了一下,“不会是有床戏吧?很裸露吗?”
余有年紧闭的嘴唇被气流冲破一条裂缝,噗嗤一笑,终于愿意张嘴了:“对啊,一对二的激情戏,全裸。”
阿毛戴着耳机又听不懂中文,余有年开展胡说八道的本领。可惜全炁不上当:“那你为艺术牺牲一下吧。”
余有年闷在被子里笑了一会儿,听着全炁掀纸张的声音,精神渐渐放松下来,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拍戏最难拍的有两样,一是小孩二是动物。范空原本跟淼淼的父母协商的拍摄日期就有好几天,淼淼表现得好,时间便很充裕。余有年知道后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因为他的表现比小孩还差,松不了。
开拍之前余有年拉淼淼在一边道歉,小女孩很喜欢他,就摸摸他脸问他是不是累了。余有年揪了揪女孩的头发:“你拍被打那场戏有没有受伤?”
淼淼特别勇敢又骄傲地给他展示一个误伤之下的瘀青:“叔叔请我吃雪糕啦,不疼!”
余有年默默给女孩揉瘀伤:“怎么不疼?都青了。”
淼淼说:“叔叔不小心的嘛,他又不是真的打我,是假的啊。”
余有年失神地问:“假的吗?”
淼淼嫌弃这个有点笨的男人,跺了跺脚说:“当然啊!叔叔只是挥棍子我就大叫,他不是我爸爸,不能打我!”
余有年捏了捏淼淼细长的胳膊:“你的真爸爸妈妈也不能打你。”
淼淼晃了晃脑袋特别得意地说:“他们才不打我呢,每天睡觉前还会给我亲亲。”
余有年微微弯起嘴角。真好,这个小女孩没有那样的遭遇。
范空走来领走女孩,离开之前对余有年说:“减少跟她的接触。”
今天镜头前的余有年少了犹豫,在小女孩说要给男主角面包时想也没想就接过去。
第一遍范空没喊停,让一大一小两个演员把词都说完。第二遍,男主角凑近小女孩的时候一直盯着那袋面包,时不时舔舐干燥的嘴唇。小女孩眼里出现了怯意,不自觉得退开了。男主角的牙齿不仅泛黄,牙缝间还有去不掉的黑渍,两颗长门牙缩也缩不进去,眼睛里埋著赤裸裸的贪婪,活脱脱一只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老鼠精。小女孩没忍住,嘴角一撇开始掉眼泪。余有年赶紧放松表情要把淼淼抱起来,女孩一溜烟跑走扑进父亲怀里哭。范空走过来拍了拍余有年的肩膀:“收一收,男主角没有这么明显的意向。”过了片刻范空找到恰当的字眼给余有年描述:“他是一个自然放松的混沌的状态。”
很多导演的脾气都很一般,暴躁的不在少数,但范空从来不对任何人说重话,也不会晾着人,给演员很大的情绪调度空间。
余有年一边琢磨著“混沌”,一边跑去哄淼淼,可小女孩被他吓怕了,躲在父亲怀里不看他一眼。范空早有预料,迅速调其它场次先拍了。场地布置需要时间,余有年蹲在一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思考“混沌”,无意间听到收音师说:“我觉得拍得挺好了啊。”另一道声音:“你又不是第一天跟范导,他对画面的要求你还不清楚吗?”
余有年失笑,突然明白了全炁那种精益求精但求而不得的感受。
幸好其它戏份都顺利过关,下班时余有年不至于太难受。
临睡前他又拨通全炁的电话,阿毛十分有默契地戴上耳机。
“今天有好一点吗?”全炁似乎在等他的电话,很快接听了。
“我把小孩给吓哭了。”余有年说。
全炁顿了顿,然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全琪琪,不许笑。”
被命令的人应指令压下笑声。余有年踌躇良久说:“剧情挺残忍的,我害怕,但一用力小孩会害怕,导演也说我用力过猛。”
“都是假的啊。”全炁说,“是你告诉我的,戏都是假的,所以不要害怕。”
余有年沉默了很久。玻璃窗上的鸟粪被他擦掉了一些,还有一点点他的手够不著擦不掉。
戏是假的,但是,他问全炁:“我现实中也做过很多坏事,如果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极端地伤害了别人呢?”
轮到全炁沉默了,不长不短的五分钟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余有年摸到床头的烟盒,但最终把手缩进被子里。
“你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有足够的判断力吗?心智上有没有被父母或成长环境影响了?”
全炁的声音也不太确定。余有年想,遇到全炁之前的日子在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来的,做事全凭求生欲或者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年龄都是虚长的,什么都没搞懂混混沌沌地就活了这么多年。
余有年的眼睛像夜里失修的灯塔突然亮了一下,似乎抓住了什么。
他一直不出声,全炁急了,拔高声音说:“改过就好,现在就挺好的。”
余有年用鼻尖蹭了蹭被子。全炁急切道:“你还救过我,那说不定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也帮助了很多人呢?都扯平了。”
余有年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琪琪你哄我睡觉好不好?”
全炁忙不迭答应,断断续续地给余有年讲自己小时候拍戏的经历。调皮上树摘果子结果手过敏涂了一个月的药,什么摸别人家的狗把狗摸秃了,哪件糗说哪件。余有年笑着睡着前困惑全炁现在怎么不皮了。
隔天再拍骗女孩的戏,余有年觉得再拖下去不是办法,决定不管如何今天都要把它给解决了。走位之前他拉过还是不太愿意跟他接触的淼淼到角落,悄悄把牙套取下来。淼淼诧异地用手指碰了碰他的牙齿。余有年迅速把牙套戴回去,朝淼淼竖起食指:“嘘──”淼淼也“嘘”了好长一声。
今天的男主角脸是三十多岁的脸,心是十几岁的心,骗了人一点也不内疚,还露出两颗门牙像老鼠偷吃了隔壁家鸡的饲料,窃喜又满足。
范空一说收货,余有年扔掉面包跑去抱起淼淼转了好几圈。
状态调整好的余有年势如破竹,基本上所有镜头都一遍过,往后很多拍摄都超前完成。整个剧组处于轻松的工作氛围当中。当余有年的势破了半个林子的竹后,他发现另一件惨事──
没办法出戏。
原本他没察觉,直到那天一个群演问他有没有纸巾,他明明知道自己裤兜里有,但嘴上却说“没有”。看着鼻血哗哗流的群演走远了,余有年那纸巾再也拿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