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添谊耐心地逐个删去,象征两人一刀两断。
“你要换手机吗?全新,最高配,七折给你。”
午休时间,pantry角落坐了一胖一瘦两个男人。瘦的那个掏出台iPhone给身旁人看。
胖的在吃外卖的咖喱饭,看了眼说:“我靠,1TB。七折我也要不起啊。”
“五折。”瘦的咬牙。
“我真没钱!”胖子极为心动,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赶紧推开道,“快,别给我看见!这谁送你的手机?自己用了呗。”
许添谊悻悻接回盒子:“不是。”
微波炉响了,他起身去拿回饭盒。
自从开始裁员后,人越来越少,如今连用餐高峰期的微波炉都不再需要排队使用。
“小冯也要走了。”胖子忽然说,“早上在系统交接了流程。”
胖子叫游奇,职位是IT,实际工作内容主要为更新公司官网的信息,修理打印机,给新员工提供一台电脑并培训相关设备的使用方式,初始化离职员工还回来的电脑。周而复始。
许添谊打开饭盒,露出里头的两道家常菜,番茄炒蛋和可乐鸡翅。
游奇睨了眼,选中目标,迫不及待地伸筷子:“干净的啊,没用过,我尝尝你的手艺……”
许添谊皱眉,下意识想把盖子盖回去。他很小气,讨厌一切形式的分享。但这只是一只可乐鸡翅,没道理拒绝,于是保持了彻头彻尾的沉默。
游奇高兴地夹走觊觎已久的东西,吃进嘴,僵了僵。这鸡翅不知道是放了多少可乐作糖,竟然是甜的。
他下意识想吐出来,心虚地看了眼许添谊,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
许添谊掏出手机,闷声不响地开始记账。盒子里的新手机他是绝对不会自用的,太贵了。他必须找到合适的变现方式,大不了卖给二道贩子。和韩城喝酒花了太多钱,这也令人心痛。而且不知道韩城还记不记得杨晓栋死了的谣言,总之他短时间内也不想见到韩城了。
游奇看着许添谊阴晴不定的面孔,斗胆问:“你们那层楼现在什么情况啊,陈总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他单方面决定将许添谊的心不在焉和令人讶异的厨艺,归因为公司近期不稳定的裁员。
许添谊没理他,游奇又想了想,若有所悟:“啊!是不是没人和你过节,伤感了?”
节,当然是刚过去的情人节,但也已经过去一周有余。只有游奇这种这辈子没轮到庆祝过的单身汉,才会如此重视且遗憾。
不过尽管两人在单位的关系还算不错,经常一起吃午饭,游奇对许添谊的情感生活也并不算了解。
他揣测,许添谊这样的男的,身高、脸、工作都不错,应该会有女朋友的吧?
许添谊依旧没有说话,但是表情变得更臭了点,锅底一样。游奇决定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再多嘴。
吃干净午餐,洗好饭盒,去前台确认完没有陈彬彬的快递后,许添谊乘电梯上到顶楼。这段时间,公司正以业务调整的缘由,陆陆续续辞退员工。许多人上午还在办公室写方案,下午便签了字,隔天便收拾出两个纸箱子干脆利落走了。
亦有消息称,在加拿大的总部完成权力更迭后,各区高层也即将迎来继2012年以来最大的一次人事调整。
许添谊见识过这家公司比较辉煌的时刻。七年前他作为应届毕业生入职,从子公司的销售做起,到两年前陈彬彬上任中华区CEO后,终于被提拔为了总裁秘书。
然而头衔似乎光鲜,要做的事情却非常杂乱。上还有个大秘书刘亦,仗着资历安排工作不平均,许添谊毫无怨言,又是个男人,随叫随到,陈彬彬也更乐意差遣他。
许添谊的手机365天全天候开机,向上除却日常工作,多次帮陈彬彬的太太拎购物袋,替代司机接送陈彬彬女儿上下学,也曾数次半夜接到临时任务,被要求立刻去机场接机,或者是再过两个小时临时出差。向下得罪过不少部门负责人,不经意间听到过别人拿“陈彬彬的走狗”指代他。
尽管他也尝过996的滋味,但这毫无疑问是他工作以来最辛苦的两年。
也是这两年,在陈彬彬的英明领导和大环境的深刻影响中,公司经营江河日下。唯独考勤越来越严格,原本不需要坐班的部门都开始强制每天早上准时打卡。上个月末,更是开始了没有征兆的裁员。
直到这几天,陈彬彬似有自顾不暇之意,大半的时间都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和总部开着线上的越洋会议。
许添谊考虑过自己被裁的可能——原本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围绕陈彬彬展开,衣食住行多,核心业务少,目前根本就没有合适的空缺岗位可以调整。
他原本应该烦恼忧心这件事,可是现在他分手了。
顶楼只有几个高层的办公室和会议室。作为秘书,许添谊的办公室在陈彬彬的外面,和大秘书刘亦的在一起。刘亦靠内,剩下靠门的给他。午休时间,人并不在。
陈彬彬推门出来,看见他,说:“买份肥牛饭放我桌上。”陈彬彬使唤人不爱带称呼,祈使句一串从嘴里赶出来。接下来他就像不愿再浪费时间,风尘仆仆走了出去。
“好的陈总。”许添谊赶紧站起来,等人走后也走出去,重新坐电梯下楼。陈彬彬最爱吃的肥牛饭在隔壁商厦的底楼,生意很好,每次都需要等一会。
正是饭点,许添谊站在那干等了快四十分钟,终于拿到盒饭。这也意味着休息时间彻底告罄。将饭放到了陈彬彬桌上,他闭目养神了三分钟,然后打开工作邮箱,开始处理这个时间段涌进来的最新邮件。
为了确认时间,许添谊拉过桌子上的台历看日期。动作太猛,一不小心碰倒旁边藏在绿植和显示器中间的一张拍立得。
只是一只不能再普通的奶油蛋糕,植物奶油白得像云,上面装饰又苦又涩的红樱桃,边缘插了两支俗套的、大的数字样的蜡烛,凑成28的数字——
他的性取向从未向单位同事公开过,因此谨慎再谨慎,省略一切主体,台面只敢摆蛋糕的照片。
无比廉价,但框定在画幅中,黯淡的灯光下烛火摇曳,也有独特的温馨。
许添谊出生在2月29日,意味着只有四年才能过上一次真正的生日。次数本就屈指可数,毋庸说大部分时间都被周围人有心地忽略了。
杨晓栋也不意外地忘了,临时想起来,只能赶紧去路边的蛋糕店买了只滞销品。掏出的时候甚至有点心虚。
杨晓栋原本以为许添谊会非常生气,但许添谊没有,还对着蛋糕认真拍了两张照片,说:“是红宝石的吧?”
“这么喜欢?”杨晓栋目瞪口呆,得意地随口承诺道,“下次给你买个好点的蛋糕……”
承诺轻飘飘,又免费。许添谊照单全收。
许添谊把拍立得照片扶起来,捏着看了半天,看到眼球酸胀,呼吸困难。
尽管已经快三十岁,工作上情绪稳定,作风严谨,生活中也面面俱到,保持勤劳强势的本色,实际心里总会一闪而过些幼稚问题。比如,很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恋人更满意自己,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获得更多的爱,想知道怎么样谈恋爱才能更加顺利一点。
这几天,人甚至不能停顿下来,一有空闲,那个念头就冒出来:又分手了。失眠时候,看天花板,也想:怎么会这样?
他翻来覆去思索杨晓栋说的那段话。嘴巴毒、脾气坏……觉得可能是对的。他从小就脆弱又好面子,因此善于逞能和虚张声势,成为了一个张扬舞爪的人。
每次杨晓栋彻夜不归,他都辗转反侧睡不着。每次感受到冷落和漠视,都忍不住找理由要吵架。尽管每次吵完架也都要后悔,但下一次还是会忍不住想吵些什么。因为只有吵架的时候,杨晓栋才会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好像眼里只有他。
许添谊为自己辩解,其实他可能没有那么糟糕。只是被爱也得有天份,他妄图勤能补拙,像摸黑前行,撞到石头,流很多血了才知道该转向。这已经太迟。
大概有些人数学不好,有些人做饭难吃,他也只是从小就不擅长讨人喜欢而已。
“小许。来一下。” 陈彬彬没回来,刘亦倒是从外面推门进来,冲他友善笑笑,“咱们过来聊聊……”
“呆在这里,之后怎么样都不知道。可能被裁,也可能调岗,这都是说不准的。”小会议室间里,两人对坐,刘亦语重心长道,“我们也跟着彬彬总干了两年,知道他的工作风格,配合起来也比较顺利。待遇肯定是比现在要好的。陈总对我们也算是不错的,对吧?你好好想想,时间紧,周三前给我回复。”
陈彬彬即将自行另谋高就,他有意带上自己目前两个最得力的助手。
刘亦已经答应了,现在希望能说服许添谊一起走。
在许添谊给出回复前——第二天,仍旧是个普通的、艳阳高照的工作日,中午十一点半,许添谊和游奇在pantry吃饭,今天他们来的早,十分钟以后,才有其他的同事陆陆续续出现。
其中一个男的走过来便说:“陈彬彬终于要滚蛋了!”周围人忙示意他低调,又不经意地往许添谊坐的位置看。示意有走狗在此出没。
游奇立刻精神了:“有大新闻?”他示意许秘书在此处不要走动,小跑去工位端来了笔记本电脑,把桌上的麻辣烫外卖和保温饭盒挪走,摆好打开。
进入OA系统,就看到了两条极短的站内讯息。
第一条讯息交代了高层的一些职位变动和区域划分的调整,第二条则是宣布陈彬彬即将卸任大中华区首席执行官的职务,这两周将负责交接并帮助领导层过渡,当然另外还揭晓了接任者的名字。
原本在加拿大本部供职的Zhizhao He先生,即将担任亚太区首席执行官。可能因为系统格式限制外加国籍并非中国的原因,名字只用了英文字母展示。
“执……照……喝……”游奇慢吞吞跟着念,“我拼的对吗?”
许添谊看白痴似的:“He先念啊,贺,贺之昭……”念完,自己却被这发音截住话头。
半小时后,行业内比较有影响力的几个都陆陆续续更新了一条相似的推文。标题开头二字必然是“重磅!”,接着的则或是维尔集团迎来近十年最大组织架构和人事调整,或是维尔集团新设亚太区首席执行官,将由贺之昭担任。
许添谊坐在桌旁,点开了其中一篇。文章开头讲述的是维尔集团此次取消了原本设立的大中华区,将南亚、东南亚区域还有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业务一齐整合为亚太区,并由贺之昭担任首席执行官。与此同时,欧洲、中东等区的首席执行官也都重新进行了任命,几位负责人都会向集团的全球主席TomEvans直接汇报工作。
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陈彬彬的名字再未被提及,文章剩下的篇幅,都用来重点介绍了新亚太区首席执行官贺之昭的生平履历。
一张职业照被居中放在了开头——灰色背景下,照片上的人西装革履,发型齐整,冲着镜头内敛地微笑。
游奇点头称是:“嗯不错!比陈彬彬帅多了。”
周围人都无心吃饭,有的在议论贺之昭,说他是Tom Evans的朋友,因为上那么写;有的在大声念文章下的评论,称陈彬彬两年前对着上一任传播总监邱一民做的事情终于得到报应,这是孽力回馈。
一片热闹中,许添谊对着这张职业照安静地看了半天。
纵使年华逝去,童年伙伴的样貌已近乎在记忆中消失殆尽,但那眉眼间隐约残存的少年模样,再加上相符的年纪、独有的经历和极低的重名率,让许添谊十分确定此贺之昭,便是他脑海里想的那个人。
说不生气是骗人,但隔的时间太久,比起其他情绪,以这种方式重逢的讶异才最为深刻。
如果是十年前,他一定会杀掉对方,但如今那些夜晚辗转反侧、咬牙切齿的心情都难再重返体会,记忆中的细节也都化作泡影,连大动干戈的必要和冲动也都消散了。
许添谊左端详,右端详,心里闷得慌,像火烧。他琢磨许久,强忍下了啐一口的欲望,最后只轻轻嘀咕了句:
“没死啊你。”
“欸,回来啦。”
两团影子一前一后在巷子的外墙上快速行走,从斑驳的墙皮到爬山虎,最后路过门口立着的绿色信筒,利落地左转滑进了居民楼。
一楼光线昏暗,狭隘的过道还停了辆自行车。前一个影子掏钥匙开了门,催促身后那个:“快点进来。”
影子们路过客厅,迈入次卧。
次卧小而拥挤,角落是张双人床,床边放了个床头柜,柜上摆着台灯、《唐诗三百首》和故事书两本。床尾的塑料筐里,装了很多幼儿园小男孩的玩具。
“要足够黑,你把窗帘拉了。”一个影子又嘱咐。
于是另一个阖上门,再拉上窗帘。顿时,黑暗被囿于这方寸之地,伸手不见六指,那影子便散失了。
“看。”许添谊摸索回床边,掌心向上徐徐展开,露出里面发着绿光的玩意。
“小天使挂坠,夜光的。”他介绍,“夜光就是只有黑的地方才能看见它发光。”作为本次期末考试的总分第一名, 许添谊于班主任屈琳琳的办公室获得了此等奖励。
幽幽绿光,映上对面人的脸颊。
贺之昭由衷:“漂亮。”
“送你吧?”许添谊试探问。
贺之昭站起身去拉窗帘:“不用。”
许添谊将挂坠塞回口袋,暗自舒口气。虽然真的想送给好朋友,但实际上他自己也很喜欢,还是有些不太舍得。
最重要的是,这是他首次获此殊荣——从一年级起,每次考试的第一名都是贺之昭。
唯有这次,他以总分一分的优势险胜。
家中无人,于敏这个点去接幼儿园放学的许添宝,约莫还有十五分钟到家。
许添谊坐在沙发上,时不时瞥一眼身边的同伴,像猫咪悄悄翘起了尾巴,心中有丝微妙的得意。
于敏每次都耳提面命叫他一定认真备考,要考第一名。这次他终于做到了。
但作为贺之昭的朋友,许添谊也有丝顾虑。他以己度人,害怕自己本次的优异成绩,成为两人的间隙。
良久,他思索完转身,前倾着靠近贺之昭,试图捉住对方脸上并不存在的懊丧之气,安慰道:“偶尔没发挥好也正常,胜……胜败乃兵家常事,啊。”但没说下次一定能考回第一名这样的话。
许添谊靠得很近。贺之昭望进他的眼睛,疑惑那睫毛是否过长。
他不禁感叹:“人类基因表达真是神奇。”
许添谊以为他脑子坏了,急道:“你听见我说的没啊!”
贺之昭点头,这才思索了下那番话语的意味——既然是对他说的,并且是安慰败者的话语,他推论得出,可能与本次期末考试的成绩有关。
贺之昭:“好的,明白了,谢谢。”
许添谊满意地点点头。
两个人对坐了会,许添谊看表,知道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遂把人送到门口,像每次放假那样约定:“明天我还是去你家写作业。”
贺之昭点头应允:“好。”
许添谊得到承诺,称心如意地与人告别。刚关上门,他便飞奔到厨房,扒上水池旁那扇窄窗,从这里可以看到大院的中原地带。
他目送贺之昭走入冬日的斜阳,穿过空荡的水泥地,消失于对楼的门中。
十分钟不到,屋外响起一串车铃声,于敏骑着自行车到家了。
许添谊已在书桌前翘首以盼许久。一听见关门声,便拿起成绩单蹿了出去。
于敏左手拎着芹菜、西葫芦和一条活鲫鱼,右手牵着裹成粽子的许添宝,进屋抱怨道:“冷死了。宝宝,妈妈下次给你织件高领的毛衣……”
许添谊迎过去,难掩急切地端上纸:“妈妈,期末考试成绩出了!”
于敏没理。她忙着把许添宝的鞋子脱了,再解围巾,卸外套,最后把菜放到一边洗手。
“妈妈,成绩单!”许添谊锲而不舍。
“妈妈,我想喝高乐高。”同一时间,许添宝软软道。
于敏:“等会。”这是对大儿子说的。她踮脚拿橱顶那罐可可粉末,舀几勺到玻璃杯。拎起热水瓶,才发现开水用完了。
等水烧开的空暇,她终于得空搭理站在旁边有些时间的许添谊。
许添谊已望眼欲穿,注意到于敏看他,立刻把成绩单递过去,兴奋道:“妈妈你快看。”
于敏倚着橱门,边看边问:“哦,这是期末成绩?”
“是的,你看排名。”许添谊积极进谏,预备接受鲜花和掌声。
于敏却没有接茬。她从头至尾看了几遍,终于找到突破口:“数学怎么只有96分啊?一扣扣4分?”
“啊,这个……这是最后一道应用题的第二小问算错了。”粗心造成,许添谊急切而心虚地找补,“式子是对的。”
在难熬的几秒空白后,许添谊听见上方传来声叹气。他赶紧小心抬头,发现于敏瞪着他。
“跟你说不要粗心,不要粗心!为什么就是改正不了呢?”于敏问,“贺之昭几分?”
许添谊的心随着眼神和语气沉下,又因这问句昂扬,快速答道:“比我低一分,我是第一名,贺之昭第二名。”
“才一分?”于敏又仔细盘问了贺之昭的三门成绩,“你看看吧,贺之昭数学就100,人家一直都很稳定,就是语文稍微扣了点。下次肯定还是第一名。”
许添谊觉得于敏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但好不容易拿到优异成绩,却依旧是贺之昭得到表扬,这不在他的预料中。
“你自己说,你这粗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看他不说话,于敏严厉地追问,“每次都说下次改正的是不是你?”
许添谊接回薄纸,轻飘飘,在他手中垂下,如同此刻他蔫下的心情:“嗯,我会改的。”
水壶叫了。于敏转过身,把烧好的水倒进热水瓶:“不要让我再失望了啊。你一个做哥哥的,应该给弟弟做好表率作用。”
许添谊点点头,被失望二字刺得心口发酸,觉得生活很沉重。
高乐高的棕色粉末碰到热水,散发出巧克力味。于敏试了口温冷,端去给许添宝喝。
宝早等得不耐烦,先行进了屋,他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假模假式捏着本故事书。他今年五岁,是家里的老二,享受独生子待遇。
“宝宝看书呢?这么认真?”于敏对许添宝说话的语气总是语调上扬又充满喜爱,“妈妈亲一下。”
宝的眼睛圆滚滚,面颊带有婴儿肥,不知被多少亲戚邻里夸过“雪白粉嫩”、“可爱”、“卖相好”。被亲了,也只偏了偏头,仍旧聚精会神看着电视机。
许添谊站在门口远远看着,觉得沙发上是只可恶的仓鼠。
晚饭烧到一半时,窗外又响起串车铃声。许建锋下班回家了。
一听见这声音,许添宝立刻鼠窜到家门口,嘴里大喊“爸爸!”以作欢迎。许建锋推门进屋,头件事就是把他抱起来,喊他“小子”,问他在幼儿园做坏事没有。
许添谊站在后面,也跟着恭敬喊:“爸爸。”这一声他总喊得很心虚。
晚饭有炒芹菜、炒西葫芦、番茄炒蛋和一锅奶白色的鲫鱼汤。于敏把鱼肚子的肉都夹去了,先放在盘子里仔细挑掉大刺,再喂给许添宝。
宝正是不爱老实吃饭的年纪,一边在座位上左顾右盼,一边不情不愿地接受于敏勺子的饲喂。
许添谊很馋,但有眼力见,只夹了块鲫鱼背上的肉。可惜刺太多,又不怎么会吃,嚼了两下觉得扎嘴,原样吐到骨盆里。
于敏“啧”了声。许添谊为了挽救,忙扭头看许建锋转移话题:“爸、爸爸,我期末考试拿了班级第一名。”
许建锋脸上浮出褶子:“真的?第一名啊!了不起了不起!”
这措辞和情绪令许添谊飘飘然,找回下午失意丢掉的场子。他装得若无其事:“还可以吧,还有进步的空间。”
许建锋说:“第一名,那肯定要奖励啊,你想要什么?”
许添谊顿时浮想联翩,想到漫画书、手表、自动铅笔之类,还有这段时间几个同班同学带来的肯德基新出的游戏机——机身是红色的,老爷爷模样,能玩俄罗斯方块、坦克大战那样的游戏。
这些东西班里很多人有,他全都没有。学生之间,没有就意味着没有共同话题,玩不到一起去。
想要什么?
许添谊情不自禁在脑海描绘出携带游戏机去学校,与贺之昭呼朋唤友的美好场景。
逢此时,于敏在桌下用脚碰了碰他。
许添谊如被撞的钟,脑子一下子清醒起来。他忙称:“不用不用,我……没什么想要的。”
许建锋又问了他两次,最后确认:“真的不要么?”得到万分肯定的回复,便吃起饭,真的不再提这个。于是,在脑海里不断翻滚的漫画书和游戏机,就这么彻底亡佚了。
吃完饭,于敏洗碗,许添谊负责在旁边将碗擦干放进橱柜。许建锋翘着脚看晚报,许添宝霸占电视机。
许建锋看完报纸,挪过茶几上的电话机,开始给一同炒股的朋友打电话。他一边交换行情信息,一边将所讨论到的、值得关注的潜力股代码记录在本子上。声音大得像敲锣。他十七岁进厂,干了近二十年,终于在去年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告别三班倒,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因为于敏在家带两个孩子,这份薪水便撑起了整个家。他对钱很敏感。
夜晚八点半,许添宝看完最后一档动画节目,于敏要带他睡觉了。
屋内统共两间卧房,在于敏生下许添宝前,许添谊短暂住过其中一间。后来有了弟弟,就搬了出来。
各自洗漱完,许建锋回了主卧,他会继续对着房间那台小电视机再看两个小时的节目。于敏和许添宝去了那间小小的次卧,把门紧紧关上。
客厅里,许添谊熟练地把沙发拉开成一小张弹簧床,再从旁边的柜子抽出被子和小枕头铺上去,关灯,摸索回被窝。
已是一月中旬,刚睡进去的被窝如同冰窟。许添谊像煎锅里的鱼,不停翻来覆去,借此汲取暖意。
从客厅可以看见次卧的门上有扇通风窗,泛着黯淡柔软的光——证明屋内台灯还亮着,于敏在给许添宝念睡前故事。
这时候,许添谊又忍不住想起下午于敏说的话,重重复复回荡。那些字句像石头压在他心口。他想他可能真的很难让妈妈满意。
许添谊裹了裹被子,让被角贴着自己的脸颊,觉得有安全感。片刻,他盯着透气窗的玻璃,屏息摊开手心,露出小天使挂坠。
绿光亮得彻底,撕开茫茫的黑暗,突兀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