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钟声敲了一敲,阿宝计算着时间,从桌子上爬起来,看了眼身后床幔里睡得正香的小皇帝,提了灯往偏殿里去叫自家公子。
“公子?寅时三刻,该醒了。”
阿宝隔着窗帘俯身叫他,却没有听到一点儿回应,他等了一会儿,拉开窗幔,看见床上人安静地躺着,面色苍白,胸膛没有一点儿起伏,登时心里一紧。
他连忙推了推床上的人,声音里已经带上几分焦急和害怕:“公子?!”
“阿宝来叫您了……”
无声无息,没有回应,阿宝感觉到指节冰冷,颤抖着手指去探床上人的鼻息。
“殿下——!”
凄厉呼喊声划破长夜,声音惊醒了栖息了树枝上的黑色乌鸦。
第24章 裴负雪番外上
裴负雪在客栈里睡了一天, 做了成宿的梦,一会儿是他年少时在京城里的胡闹事,一会儿是七年前裴家下狱全族斩杀的血流成河的场景, 后来的景象回到最初,他从宫中出来,迎面撞上一个白衣白裳的小少年, 刚入秋肩上就已经披了件薄绒披风,面容如玉, 眉眼轻垂,嘴角含着点点温柔笑意。
他一时没能移开眼睛,那白衣小公子看见他,拱手行了一个平礼,声音清冽:“裴小侯爷。”
一直看那小公子走远了, 他才拉过身旁的宋长安问:“那是谁?”
宋长安也跟着看了一眼,回道:“那是瑞王世子,叫傅容时。”
原来他叫傅容时,从最初的惊鸿一眼, 裴负雪开始不自觉地关注他, 目光追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傅容时不爱讲话,唯一交好的是当时的太子靳起,裴负雪三番两次跑进宫里去,找着理由和傅容时聊天,他说十句傅容时只答一句, 就这样也开心得很。
小孩子就是越处越熟悉的, 后面裴负雪知道他身体不好,没法习武, 专程找工匠定做了轻弓来教他,傅容时在武学造诣上实在没什么天赋,他能读懂最晦涩的策论,却怎么也射不中靶场那中心一点,从最开始到后来他能时不时射中靶子,裴负雪教了他两年。
梦中的场景又换了换,傅容时全身湿透,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旁边的太医无奈摇着头说:“无力回天。”
裴负雪怒气冲冲,一把将太医推开,跌跌撞撞回到府中偷了千年的药参出来,太医将药参熬成了汤,裴负雪用小勺一点点地喂给他,谁也不知道这药参能不能救回来傅容时一命,裴负雪两天两夜趴在他的床边,诸天神佛都求遍,才勉强捡回来他一条命。
傅容时睁眼,叫他:“裴负雪……”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却看见床上的人变了一副面容,那张脸更加清冽冷淡,声音却还是柔和的,他听见傅容时哽咽地对他说:“裴负雪,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正想问原谅什么,还没开口说话,傅容时手握着一支箭矢,猛地扎进了他的胸口!血流如注!
天色大亮,裴负雪猛然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尖的悸痛一瞬间袭上来,看了眼窗外热烈的日光,他整理好衣服起身去桌边,喝完了一整杯冰凉的茶,才勉强把跳动不止的心脏平息。
他心里无比清楚,傅容时已经成为了他的又一个梦魇,任谁全心全意爱过一个人这么多年,一朝打破梦境,都不能轻易忘得了。
他来京城的确有想来看看傅容时的意思,但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扩展盐的销路,私底下贩盐,一旦被发现就又是一道罪名,需得谨慎再谨慎。
霍言已经找好了中间人,这个他不用再担心,裴负雪已经打算好今日跟着霍言去见见那个人,然后再待两天就重回到边关去,边关战事已起,可赵元宜是块硬骨头,十分难啃,反叛军前压居庸关,后背赤阴山脉,倒还勉强算得上好打。
有于勉暂时坐镇,裴负雪还算放心。
他正想着事情,房门被敲响,霍言已经来了,他为了裴负雪的事告了三天的假,一直没入宫里去。
“裴负雪。”
裴负雪站起来,道:“走吧。”
路上,裴负雪和霍言说着话,他忽然想起来昨日的事情,心里还有些疑惑,便问道:“霍言,你昨天说傅苒为了我,为了我什么?”
霍言看了他一眼,道:“要我说,你们就该好好谈谈,昨天你那么刺激他,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朋友之间不该有隔夜的仇,”眼见着一辆马车经过,霍言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缓几天再回去,明天我叫傅容时再出来,这回你们好好说话。”
“我不信你们谈不好。”
这一打岔,裴负雪也忘了自己方才问的什么,只是道:“没什么好谈的了,霍言,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傅苒了。”
霍言叹了口气,道:“那你这次来是干什么,我不信你一个首领亲自来看销路。”
明明给手底下任何一个人都能做成的事,裴负雪偏偏亲自来了,他心里门儿清,这人就是想来见傅容时的,就因为吵了场架就嘴硬说不想再谈话,霍言知道,裴负雪心里不知道有多想跟傅容时和好如初,只是在边关待久了,脾气见长,拉不下这个脸。
他这个当朋友的,自然得给他们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于是便一锤敲定:“明日我再叫他来,你们这回再谈不好我可就不掺和了。”
反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夹在中间也忒不像话,到那时候傅容时真的气得再也不理裴负雪,就看这人如何着急去!
裴负雪听着他的话,苦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道:“霍言,过两日我就回边关去了,你……”
他顿了顿,道:“你见着傅容时了,记得问问他身体怎么样,我听宫里的人说他近些天来病了一场。”
想起那张苍白的脸,裴负雪手指忍不住颤了一下,又下意识地抚上腰间长刀刀柄上的那个字。
霍言“害”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风寒,不严重,养两天就好了。”
裴负雪点了下头。
他们转过巷子,正想往前继续走,却听得身后有人大呼道:“霍大人!”
霍言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宫里太监服的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一个停顿差点儿没刹住,霍言扶了他一把,颇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
他这几天告假,众人都是知道的,难道有什么事叫他紧急处理去?他一个司礼,总不能是陛下要大婚了吧?
小太监气喘吁吁,他开口,磕磕绊绊道:“霍大人快请去宫中!宫里……宫里……”
霍言道:“别急,慢慢说。”
“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一闭眼睛,道:“霍大人,摄政王殿下昨夜……”
“薨了。”
霍言愣住,他还没说话,有一道声音比他更快地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小太监的衣襟被裴负雪反手一把抓住,他的力道非常大,小太监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黑衣男人,咽了下口水,重复道:“摄政王殿下,薨……薨了。”
裴负雪咬着牙,指尖颤抖,一双凤眸染上气愤,他怒道:“你知不知道假传消息是什么罪名?”
傅容时怎么可能死?他昨天看着面色只是有些苍白,身体却还是好好的,只过了一天不到而已,怎么可能忽然就薨了?
这一定是有人故意传出的假消息,一定是。或许这又是傅苒想叫他心软闹出来的一场戏,他好好的,怎么会死?傅容时惯会做这一套,仗着体弱就三番两次拿来当控制他的筹码用,裴负雪忍不住心里冷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想叫自己服软,一有什么不顺他的意他就偏要闹得不可收拾!
说谎成性,现在都敢拿生死来当武器用了,这个人知道自己是看不得他受伤的,牢牢攥着他的死穴,非要叫他服了软才算!
心里是这样想,可有一种更加惊厥的痛意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裴负雪眼前黑了一瞬间,险些没站稳。
他摇了摇头,一把将小太监推开,对霍言道:“走,带我进宫!”
…………
养生殿里一片缟素,整整齐齐的白色高挂在殿门口,一幢玄色木棺停灵在大殿正中央,时不时有期期艾艾的哭声传出。
靳洛知道了消息,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扒着棺木叫喊着“皇叔”,嗓子已经成了破鼓锣,一张脸上满是泪痕,乔茭无法,只能哄着他喝了点安神的药,将将才睡过去,梦里还叫着皇叔。
按照规矩皇家亲族要停灵七日,阿宝全身戴孝,他从昨夜跪到现在,滴水未进,心里已经是存了和自家公子一同去了的意愿的,那张公子留下的民籍他已经撕了,他打定了主意,等他守完这七天的灵,他要和公子一起走。
裴负雪跨过门槛,视线首先落在了正中央的黑色棺木上,他瞳孔骤然一缩,快走几步来到阿宝身边,眼睛仍然看着棺木的方向。
“阿宝,你家公子呢?”
阿宝哭得头痛,一时间没听清楚他说话,也就跪伏在地上,没有作声。
裴负雪喉咙发紧,他扫过一遍这满目素白,道:“阿宝,你就说我来了,叫你家公子不必再做戏,我什么都答应了……”
阿宝猛地抬起头来,看见他愣了一下,咬着牙,一双眼睛红红的,他怒道:“王爷已逝,裴公子何必在此说风凉话?”
已逝……
裴负雪又看了眼那幢棺木,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他咬了咬舌尖,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着,让他勉强清醒了一点儿,他半跪下来,道:“你家公子没有死,我知道。”
“你就跟他说我来了,他想做什么我都答应。”
阿宝被他这话气得双手发抖,他直起腰身,用力推了一把裴负雪,可阿宝力气实在小,这一推下来,裴负雪只微微蹙眉,身体丝毫未动。
阿宝红着眼睛,一指门口,怒道:“出去!”
公子去得突然,身为自家公子旧友的裴小侯爷居然在此说这样的话,这是寒了他家公子的心,公子泉下听见,该有多难过,生前好友不在,死后还有人在棺木前污蔑自家公子,要叫公子听见了,又该伤心。
裴负雪看着他,忽然狠狠抓住他的手臂,手指越攥越紧,阿宝手臂剧痛了一瞬,裴负雪将他拽起来,道:“他没死。”
“傅苒没死。”
他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又或许是想要一个肯定,他抓着阿宝的手臂左右看了看,宫殿里没有人,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素白,裴负雪大脑发晕,踉跄了一下,又肯定道:“他没死。”
裴负雪手指颤抖,他将手里的阿宝搁在一边,眼睛看着那幢黑色棺木,四角的缟素被风吹起,这阵风像是给了他什么信号,裴负雪忽然冲过去,将棺盖一把推开!
阿宝没来得及阻止,棺木要第三天才用银钉钉死,居然就叫人这么轻易地推开了棺盖,他自知敌不过裴负雪,于是爬起来去外面找人,却在石阶处被赶来的霍言拦住。
裴负雪看着棺木里安详躺着的傅容时,这人面色惨白,薄唇也没有血色,一头墨发散下来,只在身前用白色布条扎了一环,双手交握在腹间,裴负雪伸手轻轻碰了碰,一片冰冷,冷得他立刻恐惧地缩回了手。
他极其勉强地笑着:“傅苒,我知道你在骗我……”
“你跟他们一起骗我,我不怪你。”
棺木中的人没有回应,裴负雪自顾自地继续说话,他喃喃道:“昨天我那么说你,我错了……其实我是想原谅你的,我从边关过来,其实是来看你的,我怕你受了乔家欺负,我听宫里的人说你病了,着急得很。”
裴负雪垂眸看着他,道:“我已经原谅你了,真的,以前的事既往不咎,这次是真的。”
“你就算骗我,我也不怪你了。”
“你想叫我做什么,尽管告诉我……但是你不要吓我,你知道我最害怕你生病受伤……你太坏了,你拿我最害怕的事吓我……”
大殿中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进来的声音,没有人给他回应。
裴负雪指尖一抖,他咬牙看着棺木里的人,眼睛微微泛红,像是绝望,又像是愤怒,原本清朗的声音变得无比沙哑。
“可以了,傅苒。”
“我已经什么都答应你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你看我一眼……你看看我这么可怜,什么都能原谅你,求求你,别再吓我了……”
话音落下,死寂的气息再次笼罩大殿,明明有风声吹进来,可裴负雪却愈发喘不过气,像被密不透风的大网裹紧,一种说不出来的酸痛在他心里翻涌着,汹涌地冲到了他的咽喉处。
裴负雪手指颤抖着,触碰上傅容时苍白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意从他的手指袭入心脏,这种寒意叫他整个人愣了一下,裴负雪喉咙发紧,恍惚地退后,踉跄了一步,末了以极其难看的姿势,瘫倒在了地上。
他的手指紧捉着棺木边缘,忽然恸哭起来。
第25章 裴负雪番外下
乔茭哄睡了靳洛, 从偏殿里出来,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勉强用手扶着门框才安稳地走到正殿里去, 一身蓝色宫装难掩她的面色苍白。傅容时前几天还在跟她说,靳洛要学着开始亲政了,靳氏嫡系只剩他这一个孩子, 叫她不要总是礼佛,要对靳洛上点心。
这句话后她才堪堪反应过来, 靳洛出生这九年,大半时间里,居然是傅容时一直在照看着他,她这个做亲生母亲的,即使是太子早亡, 也不该就这样把孩子扔给他照料去,傅容时身体弱,这么多年下来,该有多难熬。
他的死, 乔茭自知自己是要承担几分罪孽的。
正殿里的哭声凄厉而悲恸, 乔茭走近了, 才从他腰间的佩刀看清楚这是何人。
裴负雪狼狈地跪跌在地上,手指紧紧地捉着棺木边缘,撕心裂肺地哭着,一直以来积攒的悲痛,在确定傅容时真的死了的这一刻, 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像一只无力的困兽,被牢牢地裹在网里, 那种冰凉的感觉蔓延到他的全身,裴负雪甚至无法鼓起勇气再抬起头看他一眼。
只能死死地扣着棺木边缘。
乔茭微微皱眉,心情有些复杂,她上前道:“你为什么为他哭?”
裴负雪的哭声被这句话打断,骤然停顿住,他抬起头,一张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空洞苍凉,看见来人后却猛地抓紧了腰间的长刀。
乔茭看了一眼他的那把刀,目光从被推开的棺盖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裴负雪泪痕未消满是凌厉的脸上,她心里不知从何处涌入一团怒火,不禁嘲讽道:“你有什么资格为他哭?”
裴负雪咬牙,他一只手扣着棺木边缘,另一只手握紧长刀,虽是跪坐在地上,却仍旧谨慎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听见她的话,裴负雪瞳孔微颤,沉下声音道:“乔茭,你也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乔茭冷笑道:“裴负雪,最没有资格的人是你。”
还没等裴负雪来得及想清楚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乔茭便嘲讽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傅容时死因不明?便自以为是地首先脱了自己的罪?”
她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像是怒极了,那张姣姣如月的温和容颜此刻也狰狞起来,她指着裴负雪,道:“他是心郁成结而死,他是因为你死的!”
心郁成结?
裴负雪全身猝然一抖,手指紧扣着棺木,嘴角溢出几缕血迹,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景象在他眼前逐渐模糊,所有过往的事情在他眼前走马观花一般掠过,璀璨星空投射出明亮的光芒,烧灼着他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越来越沉下去,却愈发觉得寒冷。
“裴负雪,最没有资格为他哭的就是你,你以为你作为罪臣之子,大景反贼,是如何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的?!”
乔茭越说越气,她看着深陷在痛苦里的裴负雪,心里为死去的傅容时感到畅快,忍不住想要说出更多,她把那些沉溺在过往的事搜肠刮肚,只想要这些话化作利刃,叫裴负雪更加痛苦才好。
“傅容时三番两次救你,你却在边关发起叛乱,将他所有计划都摧毁,你知不知道他原本是想为裴家平反的?!”
“平反……?”
裴负雪脸上鲜血与眼泪混杂,他喃喃自语,“傅苒,他是想为裴家平反的吗?”
可是裴氏全族都已经被悉数斩杀,就算平反,那二百二十三口人的命,也终究是回不来的,他从没想到过傅苒居然有这样的计划,他从来都不知道……可是这样的事傅苒从来没对他说过,现在竟是乔茭来告诉他。
乔茭看着他茫然的表情,不忍地移开了目光,傅容时做的这些太不值了,她缓了缓悲痛的心神,继续道:“他告诉我,裴家全族都已经去了,剩下一个裴负雪他无论如何也得救,他说你也救过他的命,没道理在你落难的时候弃之不顾……”
“他不愿叫你去做军奴,可是没办法,他举步维艰地在朝堂上一点点地磨,想要寻找能洗清裴氏一族谋反罪名的消息,好不容易有了点痕迹……”乔茭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道:“太子殿下却意外驾崩了。”
“你在边关忽然掀起叛乱,坐实了裴家谋逆的罪名,把傅容时所有的计划毁于一旦,到这时候,他想为裴家平反,也没有理由了。”
乔茭忽然笑了笑,道:“你知道傅容时怎么说?”
裴负雪仰头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动。
“他说他还要救你。”
乔茭的眼中已经有了泪意,声音凄凉:“他给你安排好了新的身份,只要边关的裴负雪死了,他就能瞒天过海,把你弄回来,去掉你的奴籍,你还能好好活着。”
裴负雪紧咬着牙关,不知不觉间,泪又落了满脸,他跪坐在那里,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失声了。
所有的痛苦无法宣泄,全部聚拢在了胸口,这一件件他不知道的事情浮出水面,他却像溺水一般沉到了冰冷的河底,吊起的铡刀就在他的头顶,他不想叫乔茭再说了,他快要受不住了,可是裴负雪的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痛苦就对了,这是你应得的”。
这才是真的报应,是他该受着的。
傅苒心郁成结,死去的前一天,他还在与他争吵,他说了那么重的话,甚至对他横加指责……
——裴负雪,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相信我了?
裴负雪喉间酸涩,傅苒的这句话,是不是在向他求救?假如昨日他软下来态度好好的说,假如他能好好地听傅苒说话,原谅他,选择相信他,傅苒或许可能会将这些事全部告诉自己,他原本不会死的……
可是假若傅苒昨日真的告诉了他这些事,他会相信吗?
不会的。
裴负雪太了解自己了,非黑即白,那种情况下,他只会觉得傅苒在找借口……
兜兜转转,居然都是一个死局。
乔茭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目光,她看着眼前黑色的棺木,还在继续说:“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年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对傅容时有意,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你做的这些也称得上值得,只是后来裴家落了难,太子殿下无数次劝他放下,可他放不下,一边是先帝旨意,一边是你,他夹在其中,十分痛苦。”
“太子因为先帝的事,一直对你有愧,同意了傅容时想要为裴氏全族收敛尸骨,魂归故里的文书。”
乔茭叹了口气:“可是裴氏当年功高盖主,那些大臣又怎么能同意,此事不了了之,太子觉得自己无用,喝闷酒醉倒在路边,此后傅容时便生了场大病。”
裴负雪已经完全无法正常思考了,在边关时,傅苒告诉他想叫裴氏魂归故里的是靳起,却不曾想这里面还有他的意愿,他当时逼迫傅苒给死去的宋长安道歉,吵得那么凶,他用弓弩对准了自己,吐了那么多血……那时他就应该知道的,傅苒的身体弱,哪还经得起一道致命的伤?
他是气极了,所有的事都不能告诉他,压在心里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该有多难捱?
这些,所有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裴负雪“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却又很快用袖子擦去,他撑着棺木站起来,低头看着傅容时苍白无色的容颜,眼泪再度流出来,每当他觉得已经哭够了,眼泪熬干了的时候,那些更加痛苦的东西就会像尖刀一样,扎进他的心脏,裴负雪忍不住不哭。
嘴角的血迹和眼泪混杂着,一滴红色透明液体从他的下颚洛下,落在了傅容时没有血色的脸上,裴负雪陡然一震。
对不起……
他用手去擦傅容时面容上的痕迹,带血的手指却将他的脸染得更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我不是故意的……
裴负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更加急切地想要擦除他脸上的血迹,他神色恍惚,那些话在他脑中回荡,像是一场噩梦,裴负雪想叫出来,却发不出声音。
“够了!”
乔茭看着他癫狂的动作,忍不住上前扯开了他的手,她用干净的手巾将傅容时脸上的血迹擦掉,转身看向裴负雪,冷笑道:“傅容时待你的好,你一辈子都赔不清!”
年少的记忆远去,那些情谊早已经分崩离析,从高台坠下,化为粉末。
她不想凭着傅容时的生前事,来叫他难以安心,但她得让裴负雪痛苦,得叫他永远记得,他们这些人自幼一起长大,个中感情难以估量,可谁对不起谁,总要分说清楚。
“裴负雪。”
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哽咽着说道:“你永远不知道傅容时救过你多少次。”
“你以为七年前救了你命的真的是免死金牌吗?”
太祖有定国之功,却并非靳氏嫡系,他赐下的免死金牌或许有用,但假若先帝想要裴负雪死,一个免死金牌,避免不了什么。
真正救了裴负雪的,是那枚青鸾玉佩,瑞王曾为先帝而惨死,先帝赐下玉佩,在祖宗面前起誓,持青鸾者,保一生太平。玉佩被瑞王转赠给了瑞王妃,瑞王妃难产而死,将玉佩留给了傅容时,傅容时却在年少时,又转赠给了裴负雪。
乔茭声音哀恸,她闭了闭眼睛,道:“裴负雪,我不会去叫人,你身上有青鸾玉佩,谁都杀不了你。”
“你走吧。”
青鸾玉佩?
裴负雪的手指重重一颤,眼眸抬起的瞬间有了些许光亮。
对,还有那枚玉佩。
他忽然像有了什么希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乔茭一时拦他不得,赶忙快步走到大殿门外。
裴负雪跑出去,迎面撞上正安慰着小太监的霍言。
“裴负雪!”
霍言拽住了他,“你去哪里?!”
裴负雪没有说话,他一把抽出长刀,砍在他被霍言拽着的手臂处,像是要将这只手臂砍断得以脱解,霍言陡然一惊,立刻松开了手,看着他手臂上那一道深入骨子里的刀口,从中流出一地鲜红的血,裴负雪似乎感觉不到痛,只是握着长刀,目光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