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吟?”
薄吟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一向没有声响,安安静静的, 不回头看都不知道还有个人跟着他,容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只是心中那种面对未知东西的恐惧越来越深。
他卸下腰间的惊鸿剑紧紧捏在手里,密林深处传来细微的少女哭喊声,越来越清晰, 容枝虽不是个滥好心的好人,但柳明珠昔年与他故交还算不错,那时候清屿宗的宗主还打算着要结个姻亲,地位相当, 又是各自门派中最受宠爱的孩子, 只是裘无息认为两个孩子还小, 不急于一时,不动声色地婉拒了,清屿宗宗主见他无意,后来便再也没提过。
于情于理,柳明珠陷难, 他没办法见死不救。
容枝穿过藤蔓愈发深入, 眼前越来越昏暗,几乎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 只能一点点摸索循着柳明珠的声音前行,他下意识摸到腰间的骨哨,如果他的筋脉还在的话,就可以命令这些树妖让路,但昔年留下的阴影太过于强烈,容枝没办法再动用骨哨来行使他的御妖术,或许就像裘无息说的那样,御妖术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不知道它有一天会不会不起作用。
深处叫喊声忽然歇下,霎时间内,万籁俱寂,连鹰雀的声音都消失了,容枝心神一紧。
“柳明珠?”
“柳明珠?!”
容枝一边唤着少女名字一边继续深入,手臂却骤然被身后一只探出的手紧紧拉住,容枝反手开剑就要挥上去,一道力气却稳稳地接住了他的剑刃。
“是我是我,不要怕……”
少年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薄吟手心拍着容枝胸口,安抚道:“别怕别怕,方才你走得太快了,我没来得及寻到你。”
薄吟会跟不上他?
疑惑在容枝心头一闪而过,他被薄吟搂在怀中,又想起方才孤身一人时所不自禁透露出的恐惧,不禁有些羞怯,抬起手臂挣扎了一下,却摸到了薄吟掌心中一道锋利的伤口,黏腻的血迹沾染到少年干净的手心中,容枝愣愣地抬起手,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薄吟在他耳边轻声道:“没事的,你挥剑好快,万一伤着你自己该怎么办啊?”
方才薄吟空手接了他的剑刃,是那时候受了伤,容枝心头一跳,怒道:“你不晓得要躲吗?!”
薄吟立刻温声安慰他:“你知道我的幻术很厉害的,这道伤一会儿就好了,不会留疤。”
又转移话题道:“不是要寻柳明珠?我们去看看那边情况怎么样。”
生气归生气,正事还是要干,柳明珠如今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容枝只能顺着血腥的气息前进,两人走了约摸有半里地,眼前一片被齐根切断的木桩,空旷的泥土地上杂糅着血肉粘连的碎骨,天空中藤蔓缠绕,遮盖阳光,薄吟一手捂住少年口鼻。
“就在这里。”
容枝眼睫轻颤,声音在薄吟的手心里有些嗡嗡的闷音:“什么?”
薄吟上前将容枝完全护在怀中,低声在他耳边道:“妖。”
容枝看不见他的模样,薄吟的声音在他耳边像一阵轻风,惹得他耳尖有些发痒,他抬手想把薄吟的脸推到一边去,薄吟却好像提前察觉了他的动作,规规矩矩的向后躲了躲站直。
容枝手指一顿,又是一阵气恼,干脆挣开了薄吟的怀抱径直踩着泥泞的血土往前走,薄吟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红眸扫视着眼前的昏暗,原本一张似白玉般的容颜隐在阴影中,垂下的发丝遮住半边,看不分明。
自进了无生境,薄吟就哪哪都不正常,往日里都是不论什么都全然顺着他的,甚至乐得把脸凑上来叫他摸一摸,趁着这个机会亲一亲他的手心,今日不仅不说一声就消失,还有些诡异的规矩。
不过更重要的事还在眼前,容枝来不及要跟他再吵闹一番,他揭开头顶枝蔓,映入眼帘的是藤萝紧紧缠绕着的粉裙少女,柳明珠被死死禁锢在树干上,双手反束,口鼻均被藤蔓勒紧,只能发出一点儿哼哼的声音。
或许是察觉到有生人入境,柳明珠腰间藤蔓微微移动,向容枝的方向倏然探出一条绿藤,薄吟扯着他的手臂想将他护在身后,容枝却甩开他的手,拔剑径直迎了上去。
藤妖,居然是藤妖。
上一次无生境中裘无息双腿被扭断的惨状历历在目,容枝对这件事产生了无尽的阴影,甚至午夜梦回时,那只藤妖都会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想拾起地上的剑将它的藤蔓斩断,却怎么也拾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藤妖的枝蔓穿透过他的心脏,鲜血淋漓。
“容枝——!”
薄吟右手化出短刀,紧接着飞身挡在了容枝的面前,容枝一把推开他,厉声斥道:“让开!”
这是他的心魔,心魔不除,他难以安心。
所以即使恐惧,即使拿着惊鸿剑的手在微微发抖,容枝依旧义无反顾地迎上了那只叫他在梦中无数次战败的藤妖,势必要将它斩断在这里!
缠绕在柳明珠身上的藤蔓四散开来,她缓和了呼吸,看着容枝举剑正面对抗藤妖,连忙大声喊道:“容枝,这里有阵!小心!”
下一刻,容枝的脚已经踏入了阵法之中,藤妖以空旷地带为中心迅速生长,在周边飞速缠绕,形成一个完全包裹的黑暗地带,薄吟在阵外紧紧握着手中短刀,红眸愈发狠厉。
这方阵法为陷阵,也称献祭的“献”,中央就像沼泽淤泥,进去的人越多,催发阵法的速度就会越快,不过一刻钟,便会将阵法中的人死死拽进地底,待到血肉食尽,才会显露出带血的白骨。
如果薄吟拥有在无生的外哪怕一半的实力,这阵法在他眼前都算不上是什么危险,藤妖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可这是在无生境中,妖物盘踞的地盘,又涉及到容枝的安全,薄吟不得不谨慎。
容枝在阵中观察着四周团起一个收紧圆圈的绿色藤蔓,他退后半步离开正中心,将惊鸿剑藏在身后,藤妖荡起地上尘土,形成一个模糊的罩子。
“怎么办?!”柳明珠颤抖着手从树干上滑下来,跌跌撞撞跑到阵法周边,再往前无法深入,少女一张娇丽的脸上此刻充满了焦急,她看向一旁手持短刀的薄吟,又一咬牙拾起地上遗落的剑就要刺入这沙尘形成的罩子中。
“住手。”
一颗石子抵挡住了她的剑尖,薄吟没有看她,声音依旧平淡,却有些嘶哑的尖利,他站在原地举起短刀,对着柳明珠道:“一会儿,你带着容枝去腹地找药果。”
柳明珠眨了下眼睛:“我?”
“你呢?”
薄吟低声道:“如果我回不来,劳烦柳小姐为小仙尊护法,过后薄吟必有重谢。”
你要去哪?
柳明珠正想开口问,却见他刀势已起,连忙点头退至一边,粉色衣裙下摆处沾了脏污和血迹,她用了一个净身诀清理干净,看着薄吟红眸骤然溢出暗红的血迹,发丝下隐隐能看见皮肤上如火烧的寸寸伤口,一袭皎皎白衣被尽数染红。
怎么会忽然成这个样子?
薄吟闭眸一瞬,右手持刀,刹那间横斩而出!
“蹭——!”
刀剑交接,容枝在阵法中央提剑自下而上掠起,剑尖汇聚所有灵力,居然与阵法外的薄吟同时出手!
“轰——”
藤妖被两道不同的灵力斩断,倏然化作细小柳条褪开了,容枝眼疾手快,看准了他的主蔓,反手一剑,用力斩断,不消片刻,藤妖在剑力的作用下,逐渐化为飞灰。
藤妖已死。
他的心魔,破了。
容枝心脏处一抖,一阵灼烧感自肺腑间升腾而起,他持剑半跪在地上,身体中灵力流转,少年红衣烈烈,仰头看见灿阳天空,炽烈的光照射进来,容枝捂着心口喘了两口气。
这是他剑法的第八重!突破了!
“薄吟!我修到第八重了!”
少年喜上心头,下意识转身去寻找那个最亲近的狐妖,却看见方才还持刀与他同战击败藤妖的白衣青年,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柳明珠连忙上来扶住他,道:“他好像有什么事,叫我先带你去找药果。”
容枝问她:“什么事?”
柳明珠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呀,他只叫我带你去找药果,说什么要是来不及回来就叫我给你护法。”
薄吟没有走,他其实就跟在容枝的身后,一身白衣染血,指尖灵力运转,修复着因为幻术被压制而显露出来的真实容貌,他走路一向没有声音,容枝发现不了他,只抱着剑气哼哼地走在前面,一路上粉裙少女跟着他,叽叽喳喳地跟他讲各种宗门里的奇葩事,容枝一边气一边听着,居然也来了几分兴趣。
“师徒恋?真的呀?!那他们没有被逐出师门吗?”
柳明珠发上绢花亮丽,她摇了摇手指,道:“你猜怎么样?我爹爹叫他降了一个辈分。”
容枝没好气地笑:“同辈倒是比师徒要合理得多,这也算个法子。”
柳明珠笑道:“是吧是吧,这是我提议的,以前我叫他师叔,现在他得叫我师姐!”
实话说,容枝并不讨厌柳明珠这个小姑娘,两人尚还小的时候,柳明珠还曾经在众人面前维护过他,在爱里长大的女孩,天真又活泼,很容易就能叫人高兴起来。
薄吟隐在林后听着两个孩子互相打趣,不禁也笑了一声,高兴就好,容枝要是为这个气坏了,他才真的要恨不得以死还罪。
前方就是长了药果的果树,眼见着参天枝叶透出日光,十分繁茂,薄吟停住了脚步,指尖化刀唤出此处守护的鬼守。
“直接给他。”
鬼守一身黑漆漆的袍子,闻言狠狠一愣:“给什么?”
薄吟将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道:“其他的我不动,药果,给那个红色衣裳的小仙尊,撤掉四周的阵法。”
鬼守沉默了片刻:“大人,这于理不合。”
本来就是历练的地界,要是直接就把那些天材地宝放到那些弟子眼前叫他们拿,那还有什么意义?进来是什么样子,出去还是什么样子,带着无生境的药果出去了,那到底历练了个什么?
薄吟沉下声音:“理?”
于的是什么理?
鬼守试图跟他解释:“这无生境原本就是要突破法阵来历练的,小仙尊若是不破这阵法就拿到药果,这……”
“他不需要历练。”
薄吟用力按住手中的刀,脸上一片灼烧的痕迹,左边散下来的发丝下是一只黑洞洞的眼眶,拿着刀的手指微微显露出一点儿骨节的颜色,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他应该要死了,可薄吟依旧好生生地站在这里,持刀威胁鬼守。
薄吟垂着眼眸,道:“你的阵法若是伤到那红衣小仙尊一根头发,我想这里的鬼守,大约可以换一批了。”
鬼守:“……”
被薄吟威胁已经是家常便饭,问问这里哪只鬼守不害怕这死疯子狐妖的,没有,他孤身闯入无生境多次,每一次都来寻一些药材,那些法宝他看都不看一眼。
“是,我这就撤掉阵法。”
形势比人强,鬼守十分识时务地撤掉了药果外的幻阵,薄吟手中的刀依旧没有放下,刀刃的寒意震得他发麻,薄吟认真看着少年的身影,他先是探知了四周的阵眼,柳明珠在他身边也警惕着,直到半刻钟后,两人才后知后觉。
——这里居然没有什么阵法?!
这药果这么珍贵的东西,就这么潦草放着叫人来拿吗?柳明珠伸手碰了碰地上的药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甚至一片鸟语花香。
“这药果不会是假的吧?”
柳明珠俯身看着地上细细的泥土,猜测道:“说不定是幻阵?比如这是一枚有毒的果子但是在幻阵中看到的是药果。”
容枝心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他的灵力还在,不像陷入了幻阵的样子。
听着两个少年的讨论,鬼守脑子发懵:“大人,您看您这……可以放开我了吗?”
薄吟看着红衣少年的方向, 沉声道:“稍等。”
鬼守叫苦连天,这只狐妖嘴上极其温和有礼地说“稍等”,按在他脖子上的刀是一点儿都没有松, 鬼守往后仰脖子,只能跟着他一起看那边的两个少年围着泥土地上好好放着的药果思索。
“我想大约不会是幻境。”
容枝试了试自己的灵力,道:“我们的灵力都还在, 也没有出现幻觉。”
柳明珠蹲下来看向他:“我是谁?”
容枝:“……?”
柳明珠支着下巴,道:“万一你是幻觉引诱我去拿药果呢?你那边说不定也有我在引诱你。”
真是好谨慎啊, 鬼守感叹,冰凉的刀刃紧紧挨着他的脖子,薄吟依旧站在那里,目光中含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情愫,脸上灼烧痕迹已经淡了一些, 左边红眸依旧是一片空洞。
容枝无奈笑了一声,道:“柳明珠,你想叫我把你写话本子的事告诉清屿宗主吗?”
柳明珠:“……不。”
好,她相信了。
她原本把那些文稿藏得好好的, 多年前某日翻墙下山时却偶遇了当时同样偷偷溜下山去玩的容枝, 路上不慎跌进了溪水里, 那些写好的稿子全都被湿透,容枝也没一走了之,反而留下来跟她一起用灵力烘干那些纸,就是那个时候,年纪还小的容小仙尊, 在看见纸上的那些字后, 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或许是谁破了阵法但是没来拿药果呢,倒是叫我们捡了便宜。”
她自顾自地说着, 伸手将地上那枚药果拿在手里观察了一下,红红的,表皮又光滑,是难得的上品药果,若是普通人吃了,便可断骨重塑,换得一副灵骨来修炼,若是修士吃了,便可使筋骨更加强韧。
鬼守看着那小姑娘,不禁问身后的白衣狐妖:“大人就不怕那小姑娘将这药果私吞?”
无生境内多的是尔虞我诈,少的是患难真情,多人抢同一件法宝因此同门之间大打出手这样的事,他驻守无生境这么多年,早就见怪不怪了。
薄吟都目光始终追随着红衣少年,闻言他道:“不会。”
能叫容枝亲近且不讨厌的人,大约寥寥无几,这清屿宗的柳大小姐算一个,容枝付以真心待她,柳明珠亦回以真心,在上一次的短短时光中,容枝穷途末路之时,与姜云明一路战到北境极地边缘,面对各宗门对容枝狠厉修炼方式的诟病和不耻,柳明珠曾无关对错地帮助过小少年,在后来容枝失去了踪迹后,还孤身一人去北境极地寻找过,纵然聊胜于无,可这份恩情,薄吟代他记着。
容枝手上拿着剑思索了片刻,道:“姑且一试。”
柳明珠见状连忙道:“那你坐下,我给你护法!”
容枝将手中长剑搁在一边,盘腿禅定坐下,手指掐了个护身诀,柳明珠用灵力将那枚药果托起到容枝心口处,见他已经闭眸入了深境,便轻声道:“容枝,用筋脉来吸收,慢慢的,不要着急。”
容枝微微点了下头:“好。”
柳明珠坐在他身后,双手外开画圆,形成一个护法的小阵,轻轻按在容枝肩头,流转的灵力缠绕着正中央的红衣少年,药果散发着淡淡的虹光,逐渐化作一道细长流动灵力,自心口进入少年身体中。
薄吟看着小仙尊完全吸收了药果之后,慢慢松了口气,将手中短刀收起,鬼守悄无声息地挪到一边,试探着问道:“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了,那我就……”
薄吟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鬼守立刻止住了话,飘飘荡荡的黑衣垂至地面,他慢慢退后半步,离薄吟更远了一些,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薄吟沉默了片刻,道:“小仙尊若是要出无生境,你便带他们出去,路上不许有阵法阻拦,若是不想出去便罢,让他们玩一玩也好。”
“一切待我回来再说。”
鬼守:“……”
怎么回事?
忽然被托付了两个孩子?
他看着像是很会带孩子的样子吗?
鬼守举手想说什么,薄吟一个眼神看过来。
鬼守:“……是。”
薄吟一身白衣转身离去,剩下鬼守在暗处看着两个少年吸收了药果,容枝拾起剑来感受了一□□内的灵力,又运行了全身筋脉,只觉得身体中暖意盎然,他笑道:“果然好了许多。”
柳明珠跟着他笑:“好了就行,以后我可以教你练剑,你那个什么……骨哨借我玩一玩呗!”
她想好久了,但之前容枝总说这是师尊留给他的法器,不能给别人玩。
骨哨这种东西在他自断筋脉后便已经没了用处,容枝一直在身上带着当个装饰品,如今柳明珠不过是想玩一玩,又没有要抢占,容枝没有不给她玩的道理。
只是刚解下骨哨想要递给面前粉衣少女,那枚白色骨哨却忽然像是生了灵智一般,腾空而起,漂浮在容枝的眼前,散发着暖暖金光,与此同时,容枝右手手腕蓦然产生一股强烈的热意,他捋开袖子来看,只见白皙手腕间,一道深红筋脉自皮肉下显现,如同一条红色的系带。
这是他的——通灵筋脉。
不是已经断了么?
容枝愣愣地看着那条筋脉慢慢向深处延伸,形成一条完整的交杂体内灵骨的自然脉络,完好无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回忆起在那洼湖水边自断筋脉后昏倒在树下,醒来见到薄吟的场景,那个时候他只看见手腕上的伤口全然消失不见,自以为筋脉已经完全断了,狐妖给他治好了手臂上的划伤,如今极其相似的场景摆在眼前,容枝反应再慢也明白了几分。
幻术,居然又是狐妖的幻术。
或许薄吟在他还没有切断筋脉时,就已经盯上了他,用幻术叫他自以为将通灵筋脉完全切断,实则那条筋脉还待在他的体内,只是薄吟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缘故,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居然真的认为它已经断了。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的筋脉确实已经断了。
剑术已经修到第八重,通灵筋脉也没断。
一时之间,容枝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薄吟离开腹地,往西边的落日方向走,余晖照耀在青青土地上,草色杂糅着温暖的阳光,头顶薄光下飞着几只晚归的鸟雀,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
曾经,很久很久之前,薄吟尚还仅仅是一只三尾狐妖的时候,容枝抱着他躺在阳光底下,一边摸着他纯白色的绒毛,一边跟他漫无目的地讲各种事,或许是因为和师门中的诸位师兄太过亲近了,有一些事,反倒不能对他们说。
他讲师门的弟子都不喜欢他,他讲裘无息总是逼迫他练剑,他讲那些剑诀他怎么也背不会,还拿出来给他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口诀,他还讲他不喜欢裘无息的徒弟姜云明,总是针对他。
薄吟无法流畅地说话,只能用绒毛耳朵蹭一蹭少年的脸颊以示安慰。
狐妖未成全形,化形后也会保留一些妖兽的特征,容枝会叫他保留着耳朵和尾巴,将红衣外衫盖在他赤/裸的身上裹紧,然后和他一起仰躺着,看着碧蓝如洗的后山天空,小仙尊年纪尚小的时候,还没长开,一双眼睛纯净得像湖水。
少年抱着他,忽然问道:“你们狐妖修一尾,需要多久呀?”
薄吟刚修到三尾,开口时还十分生涩,他斟酌了许久,才道:“……一尾,一百年。”
容枝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喃喃自语道:“那你若是修成狐仙,还需要六百年,那时候我大约已经不在了,你要是成了狐仙,一定要记得我。”
狐妖不明白什么是“不在了”,他摇了摇头,道:“不会。”
容枝便问他:“什么不会?”
薄吟道:“……不会不在。”
容枝笑道:“那怎么办啊?六百年呢!我再修也修不到六百岁,大约两百岁就要离开了,你知道我天赋很差。”
薄吟沉默了很久,在容枝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狐妖开口道:“我不成仙。”
容枝有些好笑,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毕竟妖兽哪个都没有不想成仙的,狐仙和狐妖,那能是一个等级的吗?成仙以后,命数与天共享,登仙十二门,三界四方,终有薄吟的位置。
薄吟仰头看着天空,容枝睡着在他的身边,小小的脸靠着他的胸口,薄吟慢慢伸手将少年拥进他的怀中,头顶夕阳迫山,薄光渐冷,鸟雀归家。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小仙尊,轻声道:“六百年,六千年,我跟随你。”
“我不成仙。”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要助你成仙。”
黑色劲装少年利落挥剑斩杀围绕在身旁的乌鸦,剑招明快,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反手将乌鸦齐首斩断,却有更多黑色的鸦群扑围上来,有些咬着他的头发,有些拽着他的衣服,烦不胜烦。
薄吟靠着古树欣赏了一会儿,想起来终究不能叫姜云明这么轻松地便死在这里,说好的要给小仙尊做人魂灯,姜云明要是提前死了,魂魄可就不漂亮了。
他知道姜云明人魂的颜色,他见过,很漂亮,是容枝会喜欢的暖色,但这样的魂火,不应该存在于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修士身上,只是单单拿来做灯,尚还算物尽其用。
眼见着姜云明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似乎体力已经临近耗尽,薄吟终于出手,他抬手点了一个手诀,灵力成实体,向鸦群处挥手而出。
那股灵力在半空中霎时间化作千百颗小石子,一个不落地将黑色乌鸦击落,姜云明劫后余生,黑衣依旧飒爽,发丝却有些凌乱,他搁下剑整理好发髻,才转身看向白衣青年想要道谢。
“薄……薄……”
“薄吟。”
薄吟负手看着他,提示了他自己的名字,他暗中用灵力探查了姜云明的筋骨脉络,上一次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倒叫姜云明得了一具还算完全的尸身,可如今他见姜云明的筋骨似乎都是上上等,或许不仅可以做一盏灯,还能用他的零骨做出一条骨节鞭子来,只是小仙尊不晓得会不会嫌弃他的灵骨脏。
姜云明连忙行了一礼道谢:“多谢薄吟道君出手相助。”
真是稀奇,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听起来像什么名门正派似的。
薄吟微微一笑,道:“不用谢。”
姜云明抬起眼眸看了他两眼,此刻薄吟脸上的伤疤已经完全修复,一身白衣如初,正是卿卿温润公子模样,他斟酌着又道:“薄吟道君没有和容小仙尊一起吗?师尊嘱咐我要保护好他。”
两人曾在大殿上发生过如此激烈的冲突,这姜云明倒是能面不改色地草草翻过,像是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正是这副始终退让,为他人着想的大弟子模样,才叫容枝吃了他的亏,落得个悲惨下场。
薄吟只是笑而不语,指节有些微微的颤抖,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愤怒,只是看着面前姜云明一脸正气的样子,将左边发丝捋到耳后,道:“小仙尊自行去玩了,不知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