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把尊称压低,唯有“恕罪”两字十分清晰,但都抵挡不住赵或脸上逐渐生出的不满。
见众人一番沉默,沈怀建无奈朝四周的百姓说道:“同是天下一家亲,大家何苦相互刁难对方。倘若没有他们相助,那日有户籍的我也将身死驿站之前,又如何还能在启州见到我儿。”
这一次唐昌民只能把头垂下,再也不敢抬头去看赵或。
如今看来,无籍难民的出现,让遇刺案的线索发生极大的改变。因为他们来启州之前,收到有关遇刺案的具体细节里,提及罪魁祸首时,皆是意有所指无籍难民。眼下突如其来这一幕,几乎推翻先前的一切调查,这也是赵或脸色不悦的根本原因。
唐昌民等人冒着欺君的风险刻意隐瞒其中真相,恐怕这背后大有文章。
再看赵或渐沉的脸色,沈凭大概明白他已有决断,接下来他们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下去了。
周遭的百姓大概都猜到赵或是位厉害人物,竟能让三品官员卑躬屈膝为其办事,这一点连林金伟也看在眼中。只是他并未求着伸冤,当听见沈怀建为无籍难民解围时,轻抬下颚深深吸了口气,扫视一圈四周,最后将受到的屈辱都化作一声冷笑。
他转头朝沈怀建弯腰行礼道:“沈先生,我与村民只是路过此地,诸如此事在上京的路上数不胜数,既然不受待见,我们也不打算久留,得先生关照的这几日我们终生铭记,只盼将来有缘能再见先生,我林某必将整衣敛容拜谢沈先生。”
闻言,沈怀建想挽留却欲言又止,深知他当下处境,若是冒然劝其留下,又将寸步难行遭受羞辱。
林金伟看出他的想法,可世道无情,他只能遗憾道:“先生仁义。”
说罢,他转头看了眼身后数十名的同伴,示意告辞离开。
沈凭抬首和赵或对视了一眼,随后听见赵或淡道:“且慢。”
他的语气品不出什么滋味来,但却有不容抗拒的气势所在。
沈凭带了些期待看向赵或,也盼着他能把这件事情暂时圆起来,方便后续顺利调查遇刺案的真相,不过令人没想到的是,赵或毫不委婉摆明身份,用最干脆的方式去处理。
赵或懒得再看唐昌民一眼,指着沈怀建朝他们果断说道:“今日出手相助诸位之人乃是朝廷命官,先前驿站遇刺一事颇有疑点,诸位无籍百姓既是当事者,便派人随本王去衙门走一趟提供证据。”
众人听闻时皆是一阵哗然,林金伟和他身后的村民更是瞠目结舌,显然沈怀建从未向他们透露过自己的身份,而这群受人歧视的村民对官员难抱信任,却万万没想到,救他们的竟还是位官员。
为了调查事宜,赵或既不作解释,也不给时间众人去适应,只道:“今日之事对错交由官衙裁定,由本王坐镇前堂替诸位百姓伸冤,即日起,若有争议可到衙门击鼓状告!”
有了他的一番发话,眨眼间只见百姓陆陆续续下跪行礼。
赵或瞥了眼抬袖抹汗的唐昌民,冷冷道:“还不去请个大夫过来。”
随后伸手拽起沈凭的手臂转身离去。
经过此事,赵或的名声又在鸦川口传开,不过这一次比起那不堪的败仗后遗,明显友好了许多。
沈凭如今和赵或同在一条船上,难民因他是沈怀建之子,对待他比对待旁人客气许多,见面后时常拿出为数不多的越州特产招待他。后来沈凭从赵或口中得知,难民此举在越州百姓家中属最高的待客之道。
思及此,沈凭去找到吕庆保和唐昌民谈起安顿难民一事,两人对此事皆表示赞同,唐昌民为了将功补过也亲自揽下这活儿来干,并保证会尽最大的能力缓解歧视的局面。
见他鞠躬尽瘁做到这个程度,作为同级的沈凭也学会适可而止,避免因此事逼人太甚,让唐昌民官途受阻。
接下来的几日他留在驿站安心养伤,偶尔会前去唐昌民的家中探望菜菜。
这日他带着糖食去了唐家,还未进门就隐约听见府邸一侧的巷口里传来欢笑声,他站在原地静静听了一会儿后认出那笑声,然后见他折身朝着巷口的方向走去,听着天真无邪的窃窃私语逐渐清晰。
两个小孩鬼鬼祟祟躲着讲话,实际都被沈凭听得一清二楚。
吕星:“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菜菜:“嗯!”
但菜菜似乎有些犹豫,又听见他说道:“我害怕吕大人。”
吕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怕,爹爹他非常好,我平日见他对府里的下人都很好。”
菜菜说道:“如果吕大人生气的话,我们就约定下一次去。”
吕星思考了下,道:“也好,反正幸仁哥哥一直都在启州,你就会一直住在这里。”
还没等菜菜回话,他又兴奋问道:“对了!环链都准备了吗?”
吕星的声音中带着迫不及待,明显是两人筹划已久的小计划了。
菜菜用力地点了点头,正想回答他的话,突然巷口传来一道温柔的问话。
“能不能也把我带上呢?”沈凭探身出来,双眼带笑看着前方。
巷子中的两个孩子惊讶地转头过来,他们身上的衣袍全是脏兮兮的,不知从哪沾的泥灰,而吕星此刻正抬起手腕伸到菜菜的面前,被吓得忘了把手放下,两人皆是呆愣看着来人。
菜菜悄悄把放下手,吕星则在看到是沈凭时,脸上立刻浮现起灿烂的笑容,下一刻就听见他兴奋尖锐的叫声响彻小巷,拔腿朝着沈凭飞奔跑去。
“幸仁哥哥!”
沈凭蹲下身接住扑进怀里的孩子,抬眼带笑看了看菜菜,见他朝后挪去几步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他把手中提着的东西放下,然后伸出另一只手等着菜菜的回应。
菜菜见状怔了下,双手略有局促地拍了拍身上弄脏的地方,踌躇半晌才终于抬脚缓缓走向沈凭,直到站在了对方的面前他都不敢贴近。
沈凭的手臂一收,将两个孩子都抱在进怀里,抬脸蹭了蹭他们的脸蛋,耐心听着他们在耳边喋喋不休说着发生的趣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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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明盛大典》的消息很快传来, 与此同时,遇刺案也有了新的发现。
在赵或的坐镇之下,吕庆保快速调派人手协助唐昌民调查, 通过林金伟等人的排查, 他们发现当日刺杀沈怀建之人和鸦川关口的匪徒有关系。
但令人费解的一点是, 鸦川关口的匪徒谋财害命并无规律而言,唯有刺杀沈怀建这一次是有备而来。
当沈凭知道这个消息时,他的脑海里告诉自己, 这绝非是巧合,定是有人刻意埋伏想置沈怀建于死地。
然而当他想继续查下去的时候, 赵或很无情地说出线索断了, 因为想要调查下去, 就必须要和匪徒碰面。但是莫说启州官府了, 就连偌大的越州都对其视而不见,想要碰面难免见血, 谈何容易。
鸦川口的几座山脉, 就像腰斩两州的利剑,形成一条巨大的沟壑在其中, 让各州互不干涉, 互不搭理。
后来沈凭日思夜想有关这一路发生的事, 大胆地往沈怀建途径的州城去想,推测是否有人泄露了此次行程才引来杀身之祸。
只是这样的想法无法印证, 若是这么推敲,恐怕连魏都的人都有嫌疑, 而沈怀建奉命离京的消息朝中人人皆知, 这并非是秘密行事, 若要找凶手, 如同大海捞针。
正当他为此事还在抓耳挠腮时,突然收到有关《明盛大典》的下落。
典籍是沈怀建此行的主要目的,赵或派人来传消息那会儿,沈怀建还在药堂复诊。沈凭索性亲自去把典籍接回,心里开始盘算着提前安排沈怀建秘密离开启州一事。
《明盛大典》打的是“纳天下之术,集百家之书,咏缅怀先贤,以勉励后昆”的名号。当初沈凭便是通过魏都存留的典籍了解这个时代,也在其中大致了解到先皇的一些事迹。
要论丰功伟绩,同为赵氏皇帝,身为赵渊民生父的先皇,对比其儿子的功绩的确逊色许多。
且不说丢了广袤大地,就连先皇那引以为傲的储君儿子,到最后都被谢文邺亲手了结。
如果非要说出些先皇的成就来,首屈一指的莫过这《明盛大典》了,它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是标志。
关于前朝往事以白纸黑字被记载起来,点点滴滴都收录在秘书省中,就像当初沈怀建给沈凭讲述这些前事时,用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来形容纸上的过去。
“这些文字不是轻描淡写,他们是被历史组成的走马灯,承载着前人血淋淋的故事。”
白纸黑字,刀光剑影,这就是书籍的要处,也是魅力所在。
但是这样庄重严肃的文学作品,今日却在烟花柳巷里交到沈凭的手中,只因赵或认为在这样的地方中能够避人耳目。
把《明盛大典》找到的人,是赵或的好友贺宽,此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越州骠骑府副将。
沈凭当时掀起珠帘走近包厢后,入眼看到贺宽的背影那一刻,脑海中刹时想起和赵或在茶楼纠缠的当晚。
直到贺宽转头看来时,他立刻笃定了这个想法,千真万确,当日那人就是贺宽。
不过他的惊讶也只是转瞬即逝,他带着目的前来,自然牵挂的也只有典籍。
沈凭在贺宽一脸严肃正经中,双手接过那本拳头厚度的典籍,虽然轻而易举将《明盛大典》托在手里,但他还是感觉十分沉淀,甚至能透过典籍封面的几个烫金大字,看到魏朝的千秋万代。
为了让典籍完好无损,贺宽特意命人用竹编为典籍打造了个书盒,盒子四角用铁片固定防止变形,可谓是面面俱到。
检查完的沈凭起身朝他谢礼,两人相互回礼之后,坐在一旁的赵或才把事情原委说出。
“先前听闻典籍在越州,那日你说起越州十二卫府截了这书,本王说不可能,是因为见初便是掌管十二卫的人。”见初是贺宽的字。
闻言贺宽颔首接话说道:“十二卫府并未截留典籍,但我们截留了一批铁制品,典籍正是藏在这其中。”
他说着看向赵或,沉吟须臾后续道:“不过殿下,若是要计较起来,大公子非要说是我们截下的也是对的。”
“不是我说的。”沈凭不得不为自己解释一下,免得还未感恩就落了个锱铢必较的声名。
赵或冷笑道:“他都还没磕头谢本王,岂敢与你一般计较。”
冷嘲热讽不过家常便饭,所以沈凭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端着茶杯悠闲回道:“我今夜敲锣打鼓二胡唢呐齐上阵,为表殿下对我的出手相助。”
一听“唢呐”二字,赵或的脸色顿时变黑,凝视沈凭的双眼中满是气忿,“你敢咒本王......”
贺宽打断道:“也许是拜堂用的唢呐。”
赵或拍桌道:“你觉得可能吗?”
谁知沈凭挑眉一笑,“怎么不算呢?”
话落,赵或登时被气得语塞难言,最后起身踱步站到窗边透气。
花街柳巷,华灯初上,莺歌燕舞,灯火阑珊,为四周定上了夜妆。
沈凭敛起神色朝贺宽看去,脑海里回想起遇刺案,随后问起有关鸦川关口的事情,“贺将军可知鸦川口的匪徒?”
贺宽今夜赶来还未用膳,听闻时手中长箸刚夹起面前的菜,只见他抬眼看了看窗边倚着的人,见到对方颔首后,他便把长箸一松搁在碗边,正色道:“不瞒大公子,我与殿下已决心剿匪。”
贺宽的肤色比起赵或稍微深一些,五官棱角分明,面容俊朗身佩弯刀,身着劲装手带铁臂缚,沈凭知道这是常年在关外游走的配置。
自越州收复回来后,赵或和贺宽都卸了将军的头衔,前者回了京城当闲散霸王,后者则选择留在越州驻守。
贺家世代出名将,哪怕是庶出都被老将军教得一身正骨,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
不过贺宽的父亲贺远行是个例外,是贺家这几代里唯一出的文官,如今身居边州要职,且贺远行只有一位夫人,夫妻两人伉俪情深,见老将军膝下儿孙皆有出息,如胶似漆的夫妻二人原本打算双宿双飞。但碍于老将军的逼迫之下,无奈生了贺宽,在贺远行这一支里就只有贺宽这株独苗。
老将军拧不过夫妻两人不愿再生,又怕卿卿我我的两人耽误孩子,索性想方设法把贺宽接到身边亲自管教。
好在贺宽最后不负众望,在贺远行夫妇二人的意外中成长得十分出色,这些事情都是赵或后来告诉沈凭的。
为了调查遇刺案,赵或早在京城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派人快马加鞭通知贺宽暗中留意有关启越两州的情况,贺宽收到消息后,便在两州交界留了心眼。
得知赵或快要抵达启州前,他截留了那批来历不明的铁制品,原因很简单,这些制品没有太府寺的批文。
输送这批货物的镖局对货物中藏着铁制品表示不知情,又逢贺宽加了人手在临近鸦川关口的附近,当属下向他禀报后,他便马不停蹄赶去告知了赵或。
那日茶楼鱼目混杂,两人虽然碰面谈事,但都用十分隐晦的方式简单说完就离开,只是没想到沈凭会出现在那茶楼里,还尾随了他们身后,以至于在百姓面前上演了一场闹剧。
那夜贺宽虽然离开了,但还是听见些许风声,他在取笑赵或的同时自然也将沈凭记住了。
今日得知沈凭是沈怀建之子,有关遇刺案的细节他也不再避嫌,把和剿匪的计划全盘托出。
攻打鸦川关口的匪窝一事,是赵或抵达启州之后所决定的事情,目的不仅仅只是调查遇刺案这么简单。
当沈凭听完他们定下的计划之后,当即明白赵或的目的是想还两州百姓安宁,如今又经歧视案,令他的决心显然更加的坚定了。
贺宽道:“陈甘落马的消息传来越州后,牵动不少官员的动作,这批铁制品恐怕是浑水摸鱼抵达鸦川关口,并且给了不少赏钱镖局。”
谁人不知关口四周是匪徒的一方天地,想要过去,只要留下足够的买路财,何愁过不去这崎岖之路。
沈凭问道:“这镖局知晓私运《明盛大典》可是戴罪之举?”
听他问起镖局时,贺宽的脸上有一丝犹疑,站在窗边的赵或见状回道:“是苏氏的镖局。”
沈凭转头朝他看去,“三起三落依旧富可敌国的浙商苏家?”
赵或点头道:“如今的当家人名唤苏尝玉,他的行事风格比起苏家祖上更加低调。但他的名声却能传遍五湖四海,战乱之时他为了钱财能相助外敌运输饷械,他也因此在天下的商人中挂着‘卖国贼’的名号。”
沈凭有些意外道:“所以即便如此,他还是平安无事。”
区区一个商人的影响力,竟能在官商之间横行。
贺宽说道:“苏氏的生意遍布天下,只要他想掐掉旁人的财路都是轻而易举,何况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如果没有合理的缘由,没有确凿的证据,几乎没有人敢上门去找他。
世人皆知他只为钱财折腰,且以性命为买主保密,苏家的人从来不需要卖主求荣,因为在他们的背后,得到的远比世人想象中的更多。
“没错。”赵或瞥向窗外渐渐飘起的雪花,看那脸色便知道此人有多难对付,“苏尝玉虽未曾拜师,但对心术有所专研,而在他背后指教的人,你未必不曾听说过。”
沈凭眉梢微蹙:“谁?”
赵或和他对视道:“方重德。”
《明盛大典》当中的每一部分都会记载着编纂者的姓名,其中开篇经史两章排在首位的正是方重德,就连其余章节他更是有所涉及。
此人历经两朝,是前朝太子最尊重的师长,曾受储君之拜,官至前朝太师,是天下文人里最为德高望重的先生,没有之一。
赵渊民登基时曾亲自上门拜见方重德,请他为自己的孩子教学,甚至给他赐干涉朝政的权力。
但是皇帝不仅被对方婉拒,甚至连太师府的门都没有踏进去。
不过后来这位太师的下场却是十分狼狈,因为谢文邺以“悖论难辨明智,知其误仍错行”的理由逐方重德离京,打破天下文人学子对此人厚重的滤镜。
那日魏都瓢泼大雨,年岁已高的老者孤身站在狂风暴雨中,和撑伞的谢文邺对峙而站。
他没有怨世道不公给他带来的冤枉,而是直指皇城的方向,抛下一句“欲为势知而欺己,怀义者终成锈刀”后,毅然决然离开魏都。
方重德离开后便销声匿迹,有不少文客想要为他辩解一二,但是换来的只有遭人冷眼。
久而久之,这位老者的姓名便无人再提及,而朝廷漩涡中心里站着的人都知道,他的结局是违抗皇令所导致的。
后来清流派在朝中崛起,为首的孔伐在官阶比自己高的谢文邺面前无可讳言,除了有皇帝的刻意为之以外,还有一个缘由是极少人所知道的。
孔伐乃是当年维护方重德的人之一,朝中百官只知道他对谢文邺恨之入骨,殊不知其中诸多细节。
而在方重德消失不久之后,江湖中突然传出他在苏府的消息,有人说方重德离开魏都颠沛流离中遭受重病折磨,是苏尝玉救了他一命。
贺宽垂眼看着茶杯中波澜的水纹,似在回忆着旧事,喃喃道:“但凡和苏家接近的人都是带有欲望的,即便没有心术也能被他轻松掌控。”
“原来如此。”赵或将窗扇拉上的动作一顿,随着屋外的笙歌被隔绝,他的眼底忽现调侃的笑意看向贺宽,“贺大将军竟也是带着欲望接近人家苏公子。”
作者有话说:
回顾前朝关系:
赵渊民和先太子是亲兄弟,先皇是他俩的亲爹。
裴姬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类似先皇后娘家很好的亲戚)
谢谢阅读和支持。
贺宽带有欲望接近苏尝玉的这种说法是不严谨的。
他这个人一本正经, 除了偶尔蹦出几句荤话膈应人之外,端的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就连爱好都在同辈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十分喜爱垂钓, 常常能在河岸边坐上一整天, 若是钓到了肥鱼, 定会兴高采烈拿回府上,命人挂在大门前炫耀一番,有时候还会专门宴请三两好友到家中一聚, 实则是为了显摆自己的鱼。
他如今离开了北越关山后,在越州城落脚, 闲来无事总会提着鱼竿到越州唯一的内河, 他喜爱到偏僻之地垂钓, 偏偏这时候又遇上有同样爱好的苏尝玉。
苏尝玉平日极少聚众参加宴席, 基本是礼到人不到,一旦露面少了, 即便遇见也不会认得出来, 而贺宽正是如此。
所以当他们两人的鱼钩同时钩中同一条鱼后,互不相识的两人站在偏僻的河岸边上, 为了一条肥鱼吵得面红耳赤。
有道“两岸猿声啼不住”, 但那日是“两岸骂声啼不住”。
虽说这种概率属于千载难逢, 可是他们的随从却看不下去,多次劝阻无果后, 随从直接亮出各自身份想要为自己的主子争一口气,不料话落, 争吵声戛然而止, 最后两人都沉默不语。
贺宽更是默默地把那鱼一脚踹回河里去, 两人各自收拾东西离开了河岸, 当作无事发生散去。
原因很简单,苏贺两家在魏都属于老死不相往来的门第,理由是苏尝玉当年卖过一批器械给外敌,正是这批器械让贺老将军在战事中一败涂地,若非有人通风报信只怕全军覆没,至此以后贺家的重任落在贺宽的肩上。
商人为财,武将为战,贺老将军以耻卸去官职,从此也记恨起苏家,苏尝玉也因此被扣上“卖国贼”的罪名,两家人在不知不觉中划了楚河汉界。
垂钓一事发生后,两人偶尔都能碰见对方,渐渐地竟在钓鱼上暗自较劲了起来,哪怕一句话不说,甩出的鱼饵仿佛弹药,恨不得炸了对方垂钓的领地。
三人前后脚离开花楼,贺宽前去越州骠骑府调遣士兵,而沈凭则带着《明盛大典》去见沈怀建,并且告知把他送离启州的打算。
沈怀建理解他的用心良苦,自然也答应了他的安排。不过他夙愿未了,离开之前想要见一见那些无籍的难民们。
赵或得知此事便应了他的要求,但是在他们去见林金伟的前一天晚上,官府突然前来禀报,匪徒劫财时失手杀害了无籍难民。
赵或当夜立即下令派人封锁全城,随后和沈凭一同赶到事发之地,当他们到达之际,听见拥挤的人群中传出林金伟近似乎癫狂的嘶吼声。
“我林某与诸位父老乡亲们至此遭尽白眼排挤,只因区区户籍之名!想当年越州沦陷外敌,谁人不是为求活路,为一口饭养家而被迫脱离乡籍!如今官府无能,答应还乡在前,转头反悔在后,不以光明磊落的手段取我良田,竟以卑鄙之举驱赶抢占钱粮!今日不过逃命又遭迫害,尔等袖手旁观时,和那鸦川口的匪徒到底又有何区别!”
站在人群外的赵或闻言顿时拔高声命人让路,人潮很快随着官兵的驱散远离了林金伟,他们也在百姓散开之时看清了前方状况。
带着满身伤痕的林金伟此刻正跪在地上,残破不堪的衣衫被鲜血染红,而他怀中正紧紧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幼童尸首。
他们认出来那是林金伟等人一直护着的孩子,眼下却死于非命了,林金伟身侧站着的仍旧还是无籍的难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清晰可见的伤口,而在他们脚边是四处散落的包袱。
沈凭见状立刻下令命人传大夫,随后快步来到林金伟的面前蹲下身,他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孩子时如鲠在喉,嘴唇微张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来,身体更是处于一种宕机的状态。
生在和平时代的他,此刻为眼前这种无法无天,猖獗谋害的场面而感到窒息。
林金伟知道他们来到后一直埋头在尸体中,不愿抬首与之对视,但是他们能清晰看见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那是隐忍着巨大的悲伤时所致,他无声的痛哭让沈凭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令他觉得此刻说出任何安慰的话都如同羞辱对方。
站在一侧的赵或察觉到他的不妥,立即命人疏散人群,大夫很快赶来了此地为难民检查伤势。
正当赵或想要询问难民有关今夜发生之事时,看到吕庆保和唐昌民匆匆赶来。
沈凭一直陪在林金伟的身侧,他留意着对方的情绪变化,那是在唐昌民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注意到林金伟神色出现警惕,身子更是有瞬间的僵硬。
他带着疑惑偏头朝狼藉的四周看去,发现所有的难民都埋头于胸,即便有人抬眼悄悄往他们看来,都在被发现时惊恐地低下头去。
沈凭整理了下情绪,不断说服自己去接纳如今发生的每一件事。
他手心用力攥着衣袍,敛起眼底的愧色看向林金伟,将声音压得很低说:“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