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靠近了他。寒无见迅速回神,回头,一个拿着竹编农具的老妇人走过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走进院里去了。
原来是有人住的。
寒无见转过身,觉得还是不要打扰得好。他心口很是难受,泛着疼。
走回大街时候,他绕了一圈,当时那两个写了谢庭和琳琅名字的土坟依然推平不见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谢庭本人还未死,谢余承诺不会真的杀他,只是现今还不是时候。
而昔日同他叩拜土地跪拜高堂的人却是生死不明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天色暗下来,人影绰绰。寒无见隐约觉着有人在注视自己。这种感觉从小院那边出来后就强烈起来了,但只是隐隐,并不十分确定。
要么是他过分敏感,要么是对方武艺高深。
寒无见又想起那个老妇的脸,很平常的模样,不排除人皮面具的可能,但那种老态龙钟的形态没法模拟。
但再怎么想也不对。他脑子里清晰浮现小院的模样,怎么可以那么相像呢 就好像有人故意维持原状一样。
寒无见拔腿朝小院跑去,他并没有走太远,而这条路他闭着眼睛就能走对,这一切都太熟悉了,他曾那么渴望有一个,说出来也许别人会嘲弄他,但事实就是这样,那么简单,他想有一个家,自己的。他想兰因也一样。
他喘着气,用力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他也喘匀了气,还是那个老妇人。
他很失望,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期待本来就是竹篮打水。他望着老妇人,向她表示歉意,并想问她一些问题,他拿出钱袋,示意可以付钱。
老妇人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很听不明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对方是个聋哑人,而他也不是很懂手势表达,只好退却了,彻底放弃了打探的想法。
他想知道兰因有没有回来过。如果他还活着,他为什么不来找他?如果他活着的话……
寒无见觉着就是有人在注视自己,对方的视线似乎更明显了,简直是赤裸,他暴露了。寒无见转身,消失了,一切都转瞬即逝了。
“兰因。”寒无见叫出来,小心翼翼,“是你吗兰因?”
没有回答。
“谢兰因!”寒无见大叫了两声,跑起来,又绕回来,换个地方,似乎在找一个迷失方向的人。
他跑上大街,那种感觉太熟悉了,就是谢兰因,他气喘吁吁,在心里不断肯定自己,他没有死,他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愤怒,带着后知后觉的委屈。
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他面前一闪而过,消失在人群中了。
“兰因,谢兰因,”寒无见不顾一切冲上去,撞开一个小贩,胡乱道歉,踉跄着追上去,用力拽住对方,“你——”
对方转过来,一张极其平淡的面孔,明显被他吓到了:“你,有什么事吗?”
寒无见脸色灰败下来,他跑得几乎快要呕吐了,“对不起,没事。”
以为他发什么急病,对方慌忙走了。
寒无见后退几步,举目四望,夜色涌动,人影像一堵厚实的、容易吞没他人的墙,他去哪里找兰因?
他捂住额头,感到自己身上除了冷汗,一阵冷一阵热,也许他该回去好好歇息了,还有很多事需要考虑,不应该把时间和精力过多花费在这些胡乱的猜测和自我折磨上。
这个想法还没有持续太久,他再次察觉到他。寒无见偏头,一个黑影立在一条巷子口,默默注视他,看不清面容。
发觉寒无见看见自己了,他转身跑向巷子深处。寒无见想也没想再次追了上去,用尽全力,但对方比他跑得更快。
寒无见追他进小巷,终于再次望见他背影。
寒无见冲他喊:“兰因!”
对方没有停止的意思,同时执意要甩开他。
寒无见跑到心绞痛,他平素再如何操练,也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竭力狂跑,何况还有心力的损耗。
“兰因,你等等我!”
一块凸出的石块绊了他一脚,成为压垮他的稻草,他摔到地上,顿时失去所有力气,他仍然试图爬起来,盯住那个快要消失的背影。
“兰因……我求求你……别走,别离开我。”
对方停了,寒无见摔的那声很重,他听见了,认为寒无见这下应该追不上自己了,也就无法抓住自己。但他还是停了下来,听着那一声声情深义重的“兰因”。
寒无见扶着石墙爬起来,想向他走去,又重新摔到地上,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开心,他去拉对方有些冰凉的手心,道:“我就知道你没事。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我知道你活着。兰因?”
顾影转过身来,道:“寒将军,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
寒无见盯着他遮住上半张脸的黑色面具,有一种想揭下它的冲动。但他知道,这确实是顾影,不是兰因。
寒无见把手松了,按到地上,另一只手按住心口,一顿一顿地喘气,带着血腥味的苦涩涌上喉头,他偏头吐出一口血。
顾影半跪下来,扶住他肩膀:“你怎么了。”
寒无见举手示意没事,刚想说话又吐了一口血。顾影道:“我送你去看郎中吧。”
寒无见微声:“不必。我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我有话想问你。”
顾影犹豫了片刻,同意了。
“好。”
高远的城楼角,阴影更浓重的地方。漠然注视着巷子中两人颇为亲密的举动,谢兰因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寒无见要他一并去的地方就是那处悬崖。
顾影猜到了。平心而论,他是个不会看脸色不容易揣度他人心思的人,但是寒无见比其他人容易些,可能是因为他待人较为真诚,不轻易撒谎。
但有时顾影又觉得,寒无见的心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难猜。
寒无见与顾影并肩迎风而立,望着悬崖外的肃穆景色,寒无见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一直挺害怕这个地方的。这是我平素最害怕,也是最容易梦见的噩梦场景。”
顾影不会说话,说话对他而言不是多有益处的事情。他生平最大的耐性就是保持沉默,父亲说过,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讨人喜欢的优点之一。
寒无见问他:“怎么不说话?”
顾影道:“不好说。”
寒无见笑笑,顾影又道:“你问就好。”
顾影以为他会最先问谢兰因,结果寒无见问他:“我追你,你跑什么?”
顾影想了想,道:“你追的那么狠,我以为自己犯事了,你要抓我。”
寒无见觉得有些好笑,顾影在他眼里太年轻,还没有脱去少年气,稍显青涩稚嫩,杵在一旁又不爱说话,但因为某种缘故,寒无见总没办法做到刻意忽视他。
“难道不是吗?”寒无见问。
寒无见隐隐约约猜出什么来了,顾影想,寒无见是个很聪明的人。
顾影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问他:“没有别的东西要问吗?”
“比如?”
“世子。”
“嗯。”寒无见道,“你亲眼见到他的尸骨了吗?”
“是的。”顾影不习惯地动了一下,撒谎的感觉不是很好受,“他的尸骨是我收的。”
寒无见本来还打算再问一些关于叛军的边缘问题,突然之间丧失了继续发问的勇气。
“尸骨呢?”
“埋在下面了。”顾影问他,“你要去看看吗?”
“不用了。”寒无见和气道,“改天吧,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你就不自己去确定一下吗?”顾影有些许好奇。
“不必了。”寒无见就地坐了下来,道,“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他很平静,很像终于接受某种早就定好了的事实之后的死水般的平静,一点挣扎也没有了。
也是,他跑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费尽所有找到的都不是他,是谁都会被磨平心性的,像是终于松口了,承认现实。
顾影也坐到他旁边,安安静静坐着,看下面苍茫的景色。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顾影终于发现寒无见抵着头,似乎很难受。
顾影不习惯带手帕,也没有类似的东西,溅血了用手背随便擦一擦就行了,不像世子那样,想简单利落就利落,想精致就精致。有时候他真的挺羡慕世子的,各种意义上。
“你不要难过了。”顾影犹豫着开口,道,“世子如果看见了,也会不好受的。”
寒无见吞咽了一下,“我没什么,这里风太大了,过一会儿就好。”
顾影看着他的侧脸,想再说点什么,压抑住了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揉了揉发热的掌心,奇怪的紧张。
“你知道吗,我很想他。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他。”寒无见偏头看他,望着眼前这个身形处处与思念中的那个人重合的男人,他突然问他:“我能摘下你的面具看看吗?”
顾影惊了一下:“不、不要,我……不怎么好看。”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寒无见握住自己的手指,道,“当然,你不想以本来面目示人,我自然也不会强迫你。”
寒无见垂下眼,一副黯然的模样。顾影少见有人这样,他看着寒无见,开口小声:“我容貌有损,还是不要给你看了。”
寒无见“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都是哀伤。
顾影坐在他旁边,屈起一只腿,抱着自己的剑,没什么情绪,有些生硬地开口:“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常常外出,家里只有我和我娘。有一天,走水了。火是我爹仇家放的。等我爹回来,家里的废墟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
他平淡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揪出自己的伤疤,显然是试图让寒无见好过一点。有些笨拙。
寒无见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顾影也不是多需要的模样。
顾影道:“我的脸在大火里烧伤了,他们让我把脸遮起来,这样别人和我自己都会好很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幅模样很难不让他忆起兰因,他也是那么的渴望来自父亲和他人的认可,一直那么努力,对自己苛刻。寒无见有些心疼,抬手轻轻放在了顾影肩上:“有时候未必需要把别人的看法时时刻刻束在身上,这样会好过很多。”
“不是别人的看法。我父亲就是这样觉得的。”他道,“我和世子身形相似,王府也确实有意将我培养作世子的‘替身’。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世子了,不过因为脸的关系,他一直不太喜欢我。”
寒无见想为谢兰因辩护两句,但觉得这不是时候,默然了。
顾影道:“我父亲忠心王爷,我自然是到死也要忠于世子的,这是我的宿命,我生下来就是世子的剑。他们这样安排,为的就是有一天我能为世子替死。但是……”
寒无见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简单收拾了情绪,他道,“我小时候兄长也很严厉,要求我怎样做,说什么,什么不允许。后来我发现了,他说的未必全是对的。于是我学乖了,只做那些‘好的’。我想盲目跟随从来也不是一件好事,必要时听听你自己的心。你冷吗?”
这里风很大。
顾影看着他的眼睛,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移开视线,又闷声了,没有回答。
寒无见也不见怪,问:“你一直在城里吗?”
顾影还是不说话,寒无见知道恐怕问不到什么,索性也不再继续,假作看了一眼天色,道:“我不希望你卷入什么是非之中,或跟着某些贼人做了叛逆之举。我希望你好好的,注重自己意愿,不必为他人而活。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快走吧。”
顾影点点头,看着寒无见转身离开。
一直到寒无见背影消失在荆棘中,他才转身走下另一条窄路。他轻功飞下去,利落迅捷如风,苍鹰利箭一般跟上来。
顾影伸手让苍鹰停在手臂上,和着风声,寒无见的话似乎还在耳畔。
“我不冷。”
他低声,有些迟了,不算太晚。他只是不太习惯回应别人的关心。和寒无见说话很轻松,有些叫人挪不开脚步。还有眼睛。又不敢叫他发现自己在看他,只能是偷偷地,藏起自己,屏住呼吸。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只和自己的飞鹰说话,林琅死了,除了做任务,几乎没有人理他,有些人不喜欢他,有些人是因为不敢。
也只有寒无见会这样跟他说话。居然还关心他。他想着,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关心一个杀手。他想抿出一个笑容,一抬头,僵住了。
谢兰因抱着剑立在不远处,倚着老树,像看了很久的样子。他冷漠地看了顾影一眼,转身走进阴影。
第93章 离他远点
夜深露冷。枯草上凝着化不尽的浓霜,被黑色重靴一脚踩下,碎石在硬土上硌出细碎的声响。
帐篷口的侍卫鞠躬:“世子。”
帐篷撩开,冷气一拥而入,里面正在沙盘前规划的人陆续皱起眉,纷纷侧目,望见来人,又陆续把头低回去。
只有颜虞渊还是那副模样,他放下手里掂着的匕首,冲门口招手。
“谢兰因,你来晚了。两件事,你觉得城南入口怎么样?如果攻城的话,我们应该寻找守卫最薄弱点,但是这样的远路似乎有些划不来。这当然要看你的安排。第二件,南周的新王很欣赏你,我想你的主意他同意了,但是他要求把公主嫁给你。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算什么王,说好听点只是个部落领主。”谢兰因把面具放到桌子上,理了理黑色的长发,被冷露浸得有些湿了,身上透着一股湿漉的血腥味。
颜虞渊挑挑眉,谢兰因这盛气凌人的姿态真是越发不可收拾。
“攻城的事。”谢兰因道,“你能这样想,他们也会这么想。”
“也许他们的将领早意识到您会说这番话。”一个将军道,“据我所知,城里只有寒无见在那里。寒无见打仗不怎么样,用兵到是出其不意。王子应该对他比较了解。”
提到寒无见的名字,谢兰因神色没什么变化,但眼色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很难叫人捕捉。
颜虞渊笑:“这倒确实。”
“那就兵分三路。”谢兰因道,“让他没办法赌。”
“这就意味着压倒性的兵力。”颜虞渊道,“我不觉得北狐能够提供您所要求的兵力。”
一个将领问:“这好办。告诉南周,让他们把公主送过来。”有个人紧跟着说了句下流话,惹得其他人一阵发笑。
谢兰因瞥了一眼他们,他们登时正色回来。
以为会遭到世子呵斥,谢兰因只是冷笑了一声,道:“公主可以娶,西北三城就不会再给他,他自己除了砝码,也得再添几份嫁妆吧?”
谢兰因话没说完,顾影用剑挑开帘子走了进来,听了个明白,但没说话,将领们开始争论细节问题。
颜虞渊看见顾影,问他:“顾将军怎么看?”
颜虞渊很欣赏顾影,尽责,而且衷心,虽然谢兰因不见得多喜欢他,但他的能力无可否认。能把剑术练到出神入化到这种地步,年纪却堪堪及冠,真是叫人啧啧称奇。
顾影有些心不在焉,被叫住,回神,但还是没有说话,就直直杵在谢兰因身边,两个人身量差不多,谢兰因的面具如果还戴着,不开口说话很容易叫人分不清。
谢兰因打断道:“好了,就这样吧。王子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颜虞渊摊开手,“就是稍微有点好奇,你要怎么娶公主?”
“我想该说的我们方才都已细细斟酌过了,除开那些,其他都是在下私事,就不劳王子费心了。”
这些日子颜虞渊对谢兰因的性格也稍微有了了解,见怪不怪,叫人把定好的事先写了,带走一份,和其他人回去休息了。
谢兰因也准备回自己帐篷,他理了理披风,抽出半截佩身长剑,泠泠剑身照出他深邃如夜的寒眸,他侧目,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顾影,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凝滞。
“没什么事需要报告吗?”谢兰因问。
顾影屈腿跪地,腰挺得仍直,恭敬低头:“属下办事不力,叫寒无见撞见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世子放心,我们没有涉及军情机密,他……”
“‘我们’?”谢兰因转身,声音毫无温度,“你以为自己是谁?”
顾影不卑不亢地继续:“属下和寒无见没说什么。他很记挂你。”
谢兰因没说话,顾影一板一眼道:“他说他想见你,做梦都会梦到你。”
“你没告诉他我还活着吧?”
“属下没有。”
谢兰因转脸去看帐篷外的夜色,夜里有雾气涌动,天冷得像很快要下雪。
他也很想见他,不过他从没梦见过他。自起事后,他常常夜不能眠,睡着也是沉沉,他也不想仅仅在梦里见他。他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去见他,他只是还不太确定。
同他分开时还是春日,荼蘼花事未了,转眼就是旧岁将近的时候了。去年京都下雪他伤寒了好些时日,玄州地冷,不知道他嗽疾是不是还会复发。
谢兰因让顾影起来,准备出去,顾影叫住了他。顾影第一次这样做,谢兰因停下脚步。
顾影问他:“世子,你当真要娶公主吗?”
“怎么,”谢兰因横扫他一眼,“你要来指点什么吗?”
“我只是只是想问问,您娶公主的话,那寒将军要怎么办。”
“你很关心这些事吗?”谢兰因逼近一步,“那你听好了,我娶公主只是权宜之计,各种利益权衡后的结果,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以这桩婚事为押注连接,别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这就是最简单不过的、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政治联姻。至于你的寒将军,他什么也不会知道,这本来就是假的、没有实质的东西,他知道了只会平添烦恼,增大我们的误解。我和他是不会有那么多误会的,你明白吗,所以他是不会知道的,除非,怎么,你要去告诉他吗?”
透过面具和阴影,他平视谢兰因的眼睛。在虚弱的灯光里,谢兰因的眼睛看上去是灰色的,没有感情,像一口深井,只有在提及权势的时候才会产生波澜。提起寒无见名字的时候大多数也会。
“属下不敢。”顾影熟稔地低下头,腰背挺直,眼神牢实盯住不远处的小滩光影,被走过来的谢兰因抬脚覆灭了。
“你有自知之明最好。”谢兰因踩在颤动的阴影边缘,向他靠近,两人擦过肩膀。谢兰因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薄凉,低声,带着几分狠劲。
“离他远点,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
嗯。寒无见问他,怎么突然又叫哥哥。
谢兰因站到他面前,伸出手,拿掉他的剑,抚摸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很冷,像裹着湿雾。你会忘掉兰因吗。他问。
怎么会。寒无见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谢兰因推开他,跑掉了,消失在昏暗的篱笆花墙后。寒无见叫着兰因,追上去,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小孩儿,是兰因,他躺在冻土荒原上,跟破碎了一样,满身是血。
寒无见把他抱进怀里,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谢兰因抽噎着气,抓着他的袖子,问他,可不可以别丢下自己。
“将军。”
副将在敲门,两下,不轻不重,寒无见睁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刚刚是梦,血色的斑块还在眼前模糊不去,他用掌根蹭了蹭眼睛,沙哑声音,“何事?”
“南城门遇袭,您要去看看吗?”
寒无见起身穿衣,走出来时还在束腰带,身姿劲挺,侍女捧着厚绒斗篷追出来:“大人,天冷。”
副将见他如此单薄,道:“没出什么事,守门的侍卫死了几个。您明天去也行。”
寒无见抓起斗篷:“只怕等不到明天,他们就要有大规模行动了。”
城门灯火如昼,寒无见睡得太少,下马时副将扶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摔下来,只顶得胃难受。
寒无见看了尸体,看不出什么,刺史的下官也来了,衣服还没穿整齐,整个人臃肿得像要滚地而走的样子。
“什么时候发生的?”
“寅时。当时是这样……”
大致了解过后,天际已经发白,下官几次三番探询口风,都被寒无见避了开去。好容易脱身,副将问他:“将军是看出什么?”
“警示行为。”说完,他又摇摇头,“他们有内应。”
“你怀疑他们……勾结?”
寒无见不知可否,打量城墙高度,在心里描画守城事宜,进退尺度。大魏重文已久,军备废弛,城楼角已经风化剥落,拨过来的钱很可能被吃得七八,一些武官也不敢说什么。
副将替他掖了掖斗篷,寒无见出来匆忙,头发都是凌乱的,冷风一吹就落下脖颈。
“您还是去歇息吧,”副将道,“这里不劳您看,你眼睛都红了。”
寒无见望着城外一片荒凉之景,寒意无孔不入,心中也感到萧瑟。
灰蓝色的天空里有什么在闪动,跌进城墙火把血色的火焰里消失不见了。
“下雪了。”寒无见伸出手,“好吧,我再去睡两个时辰。”
“再多休息些吧,您别对自己太苛刻了。您是好将领,操练的事情我会去注意的,您来带晚上的就可以了。”
在最开始,他还以为寒无见只是浪得虚名,世家贵族捧出来的绣花枕头,从他那副需要扣上面具才不致人分心的模样看就不像是能带兵打仗的,但这些天相处已经全然推翻了他对他固有的偏见。寒无见行事缜密,尽职尽责,他能陪伴陛下多年是有原因的。
“陛下也不希望您伤着根基。”他继续劝,“你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睡着了也是做不知道什么噩梦。”
想到那个噩梦,寒无见的心疼了一下。他点点头,“我会加紧休息,尽快恢复过来的。”
没有睡足两个时辰,寒无见又醒了,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像卡在现实和梦境的交合层,他想起谢兰因,只感到无限悲伤,心脏像浸在逐渐冷透的水里。
他强迫自己考虑城防正事,一时又不知道如何着手。修书回京要求调兵和城防应该是同时进行,这个时间的参差要提前考虑好,他在心底简单描画了措辞,起身披衣坐到案前,习惯性把那块浮屠木拿出来,用指尖描刻了上面细细刻着的“谢兰因”三个字,握在手心,放到了心口。
片刻,他把它放回去,点灯蘸墨起草。
侍女瞧见了灯色,敲着窗框问他吃不吃东西。寒无见压上镇纸,让她简单去厨房拿一点,顺便把一身常服拿来,他要私底下走访看看。
侍女去了。
寒无见站起身,把窗推开,浮雪肆涌而入,将他包裹。他抬手,想用宽厚的袖子护住烛台,烛影颤动一瞬,仍然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