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苏幕毫不掩饰地哂笑道,“你亦有解?这些字你认得几个?”
“他认得‘之’。”
“哈哈哈……”
不知谁插了一句嘴,惹得满堂哄笑起来。而木惜迟就在这哄笑声中不疾不徐道:
“博学以通慧,審问以祛弊,明辨以正心,慎言以养德,笃行以立身。”
这些东西,南明曾教过他的,又有什么难?
哄笑声渐渐止息,慎室内一时落针可闻。又听木惜迟继续道:
“在我看来,这还远远不够。做到这十个字,只能说实现了独善其身。其身之外还有苍生。凡人中尚且不乏义士,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亦或是退红尘之外。都不忘举天下之大义,以苍生为念。无念境南氏乃仙门大家,更应有兼济天下、救民生于厄苦的胸怀。如此,这壁上字可趁早改改罢。”
苏幕“哼”一声道:“你倒有那等侠义心肠,你可知凡人之祸患生于有所不足。所谓厄苦皆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心中贪念不除,谁能救之?所谓义士,无非情势所逼,声名所困。有几人是真正舍生取义的?”
木惜迟在凡间历劫二十年,亲身经历了人间疾苦心酸,十分不认同苏幕所言。心道:“我历劫之时,一心只想和南明厮守终生,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住在舒适的屋子里,没有疾病和战乱。这样就叫贪心了么?仅仅是这么一点小小愿望最终也被雨打风吹去。木晚舟的一生都在挣命,但也没有挣赢它。凡人生命有限。疾病瘟疫便可以带走他们的性命,他们那么弱不禁风,不堪一击。但有些凡人的心胸却比神仙还要广阔。就像那凡人仔眼睛瞎了。首先叹的不是自己命苦,而是不能步入仕途,行匡济天下的宏图志愿。无关形势,不为声名。他是真的把天下举在头顶,热泪盈眶地盼着它。”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便跟着道:“可见凡人之厄苦,多是身不由己。”
前排一个少年起身道:“一个化外之民,得尊主垂怜才能入得慎室修习。不料却如此冥顽不灵,岂非辜负了尊主一番苦心?”正是苏哲。
苏幕对此等羞辱之语假作不闻,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只听苏哲又道:“说什么‘凡人之厄苦,多是身不由己。’凡间逢盛世则娼、妓为祸,逢乱世则强盗横行。你道他们亦是身不由己?莫非你爹便是强盗,你娘便是娼、妓?”
苏幕轻飘飘道:“放肆。可是将‘慎言’二字抛诸脑后了?”
木惜迟红了眼圈儿,眼睛里含着一泡晶莹的泪。看在苏幕眼里,很像他正暗暗逆反赌气,立时怒道:“竖子行事颠倒,言语荒唐。着实缺乏管教,须严加……”
苏幕怒火正盛,正寻思要怎样处罚木惜迟才好,眼角忽然扫到一线白光,扭头望去,竟是南壑殊气度翩翩地立在门边。
作者有话说:
古人舞夕之年是十三至十五岁。此处小木头七百岁,相当于凡人十五六岁。
第15章
在座弟子见到也同是一惊,纷纷站起行礼。苏幕自持身份,并且他深知南壑殊与南之邈非亲生父子,这个所谓“二公子”有名无实。因而只是微一颔首,并不起身。
苏幕微笑道:“二公子驾临慎室,不知有何指教?”
南壑殊道:“我奉父亲之命,前来察看新弟子听学。不想竟搅扰了夫子授课。”
“无妨无妨。”苏幕拱手朝天作了一揖,笑道,“尊主他老人家慈心仁爱,对这些学生如此上心,我无念境上上下下同沐恩泽。”
南壑殊微笑颔首,道:“方才我听到夫子言语中颇有怒气,不知是怎么了?”
苏幕这才重新想起木惜迟,举起手指着他狠狠抖了抖,“就是这个学生,他先是迟到,后又顶撞于我,更加对尊主大不敬,对他老人家亲笔题的这几幅字横加指责。言行无状至极,我正要罚他!”
南壑殊盯着木惜迟一语不发,一时慎室内人人屏息。苏幕再欲开口,南壑殊截断他道:“夫子预备如何罚?”
苏幕一愣,随后说道:“将其逐出无念境!”
“那便不巧了,”南壑殊状似沉吟道,“此子乃父兄座上之宾,夫子要逐他出去恐有些难了。”
苏幕一张老脸唰的白了,对南壑殊抱拳道:“尊主他老人家怎会与这平平小童结交?二公子怕是弄错了。”
南壑殊冷冷不答。苏幕到底还是忌惮着他,道:“罢罢,既如此,老夫不便多言,只是此子逆叛非常,如不责罚,日后必起祸端。便……便罚跪在戒石前思过,直至明日此时!”
“苏哲出言轻慢,辱亵他人。理应同罚。”南壑殊紧接着冷冷道。
苏哲闻言“啊”得叫出声,一时只觉眼前发黑,双膝发虚。哪里还剩一丝锋芒,只管苦兮兮地望着苏幕。
苏幕没料到这一出,心说他跟这儿多久了,竟听到前面的话。连忙改口道,“你二人面戒思过至今晚子时。不……不必到明日……”
像给软刀子拉了一下,虽不十分痛痒,可终究颜面大跌。苏幕接下来的课讲得颠三倒四,驴唇马嘴。南壑殊就站在旁边听着,在苏幕出第三次错漏后,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
想到南壑殊此去恐怕会和他老子提议换掉自己,苏幕心里灰暗灰暗的,拔凉拔凉的。晨课的时间尚未结束,就已身体不适为由提前散学了。
木惜迟与苏哲怏怏来到戒石前领罚,其余弟子则自去修习其他功课。且不在话下。
申时刚过,天色迅速暗下来,暮色携星辰于四方铺展,如同烟霞万顷。
监刑官穿着赭色宽袍,立于戒石之前。
“启禀监刑官大人。”跪在地下的木惜迟向他抱拳道。
监刑官一脸死鬼相,“讲。”
木惜迟道:“夫子罚我面戒思过,只要保证我面对着戒石就可以罢?”
监刑官道:“那是自然。”
木惜迟道:“那么这戒石四周都可以跪罢?”
监刑官:“……”
木惜迟道:“我能跪到戒石对面去吗?离这个满嘴喷粪的人渣远一点。”
苏哲怒道:“你……你……你……我满嘴喷你!”
监刑官双眼眼珠犹如画上去,一动不动。听了木惜迟的话,奢侈地转了毫厘,往下首一瞥,道:“你二人分跪两处,我一人又如何监刑?”
木惜迟无以对答。
监刑官又道:“这位公子看上去敦厚淳朴。”木惜迟一抬头,见监刑官正对着苏哲露出来自阴间的慈祥笑意,苏哲浑身一激灵,忙道:“多……多谢监刑官大人夸赞。”
“倒是你,”监刑官转向木惜迟道,“诡计多端的样子,若你二人分跪两处,我便独独盯着你。”
说完,也不等木惜迟答话,兀自绕到戒石背后,高声道:“还不过来?”
木惜迟心说我造了什么孽?只得一路膝行至戒石对面跪好。
过不多久,监刑官又高声道:“对!就这样!老实点儿!甭想歪主意!你看那位公子跪得那么笔直标准,一动不动。你,学学人家!”
苏哲一听监刑官夸自个儿呢,立时将腰背挺直,果真一动也不动。
如此坚持了半炷香的时间,苏哲竭力竖起耳朵听,对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可他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动。
戒石另一边,木惜迟却隐隐觉出不对。他盯着监刑官那张死尸一般的脸,忽然灵光一现,正要呼叫出声。那监刑官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木惜迟嘴巴,携着他拔腿狂奔起来。
奔得远了,监刑官才敢松开手,将木惜迟扛在肩上,以便行路。木惜迟脑袋倒垂在他身后,见到赭色宽袍渐渐碎裂,露出里面的浴血铠甲。
是七郎!地府的七郎!
“无念境的结界外人绝没本事冲破,你是怎么进来的?”木惜迟一面挣扎一面大叫。
七郎道:“结界么,念几句咒语便解了。来之前教了我好几遍。”
木惜迟道:“谁教你的?有外人知道解无念境结界的咒语?”
七郎:“……”
七郎讷道:“阎罗大人说我太老实了,这一趟让我少说话的。”
木惜迟大叫道:“啊?阎罗让你来掳我的?”
哦豁……
七郎索性闭上嘴,凭他怎么问也不再回答。
过了良久,木惜迟停止挣扎,卸了力稳稳当当趴在七郎背上。口中道:“你掳我几回了?第二回了你知道么!”
七郎道:“是的呢。”
木惜迟失笑道:“你们阎罗大人是做人口倒卖生意的么?”
七郎道:“不是,他平日什么事也不做。今日那位醒来,他就帮忙推了一指头棺材盖。”
木惜迟道:“那位醒来?哪位啊?”
七郎“嗐”一声掐了把自己大腿,又不说话了。
两人一路来到地府,阎罗一见便堆着笑迎上来,不迭拱手道:“恭喜恭喜,贺喜贺喜……”
木惜迟黑着张脸,道:“何喜之有?”不用罚跪之喜么?
“你弄我来干嘛呀?”
阎罗倒八字眉笑成了一字眉:“贺喜您和南明公子的故事跻身阴间四大意难平绝美爱情第四。”
木惜迟小脸皱巴成一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四大第四?不就倒数第一么!
“你把我弄来就为了说这?”
阎罗道:“来小神这里饮茶叙话,总比跪在寥天野地里强呐。”
木惜迟竟然不能反驳。
阎罗接茬续道:“排行榜上其他三对分别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白素贞和许仙、牛郎与织女。而原先排在第四位,被您和南明公子挤下神坛的是潘妹和西门大官人。”
木惜迟瞪大眼睛:“潘金莲和西门庆?你这排行榜属实不怎么样!”
阎罗赔笑道:“确实确实,他俩都是断头鬼,在阴间争议挺大。”
木惜迟:“在阳间争议也不小!”
阎罗忙道:“那是那是,论恩爱您二位可算实至名归。介于呢,您和南明公子是新晋情侣,目前暂排在榜单末尾,但潜力无限之大!保三冲二争第一指日可待!古语有云嘛,‘搏一搏,猴头成活佛。’咱们斗战胜佛的事迹,难道还不够励志么!”
木惜迟越听越糊涂,“你说的那三对,包括你的潘妹……他们的故事都有著作或野史记载。我和南明——我是说木晚舟和南明的故事,又是怎么给旁人知道的?”
阎罗抿嘴一乐,“装傻了不是?装傻了不是?小坏蛋。小机灵鬼儿。小……”
“打住!打住!打住!”木惜迟摩挲着手臂上的鸡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阎罗道:“哟,您是真不知道啊?小神和您说了罢。是南明公子挑灯夜战,将您二位的故事写了一点点,写成了书。”
木惜迟脸上波澜壮阔的,“他是怎么……他为何……他多早晚写的啊?”
阎罗道斜了斜脑袋:“都说了嘛,挑灯夜战嘛。夜里喽。旁人都睡了,他从棺材里爬起来写喽。”阎罗神神秘秘附在木惜迟耳边道:“有时候白天也出来写!”
阎罗怕他不信,抚掌拍了两下,一只小鬼推过一车书稿过来,一鬼高的书稿堆了四摞。
木惜迟彻底傻了,“不是说写了一点点么?”
阎罗点点头道:“没错啊,亿点点啊。”
木惜迟拿起最上面一摞稿子,封皮上书“楠歌”二字。
阎罗解释道:“原先南明公子拟了个四字的书名,其中三个生僻字不认得。最后一个是常见字的生僻读音,是个鬼都能念错……小神也是为了迎合受众,雅俗共赏,当即给改了这个名字。这个‘楠’字里有您和南明公子两个人的姓氏,意味着您二位相依相偎,永不分离。您老人家可还满意么?”
木惜迟道,“先木后南,我怎好居于明哥之前。”
阎罗笑道:“可并没有先南后木的字。倒有一个‘献’字,但拆开看着很不像。”
木惜迟在手心儿划了几笔,登时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您骂我狗呐!”
阎罗道:“岂敢岂敢,不过玩笑一句。”说罢因叹道,“仙子有所不知,小神也存着一份私心。但求仙子开恩成全。”
木惜迟听这样说,只得道:“不相干,您请说来。”
阎罗道:“可喜您和南明公子两情相悦,亲密无间。但您怎知这世上多的是别扭夫妻。有争财反目的,有为了一丁点破事闹着休妻休夫的……好比前些日子一对夫妻,妻子盼了丈夫十年,才终于在阴间重逢。我本以为他们会恩爱情投。岂料他们重逢不久便大打出手,闹得地府鸡犬不宁。起因竟是财产分配不均。
“原来,他家儿孙在阳间给老两口烧纸钱,而纸钱又是以夫妻两人共同名义烧的,并没有指明父亲母亲各得多少。于是乎老两口就财产分配问题起了争执。丈夫说他陪儿女的时间更长,理应得的更多。妻子说,儿女是她十月怀胎生的,生恩大过天,且在老头没下来以前,她得的就比如今一半还多,不住嚷着说老头是来和她分钱的,求小神令老头返阳……
“如此这般的案例太多,阴间管理越来越不易。我不得已才想到树立正面典型,用来感化这些顽固不化的死鬼,创建和谐夫妻关系……”
木惜迟听得眼发直,头发懵。根本插不上嘴。
阎罗又叹口气续道:“可您也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连人模样都没了,早不知葬身那只鸟的腹中,或是冻死在哪一年的冬天。白素贞和许仙呢,已堪破红尘不谈情爱。牛郎与织女一年才见上一面,都快成反面典型了。潘妹和西门大官人口碑不好……我只能依仗您和南明公子了。”
待阎罗说完,木惜迟眼神都涣散了。“行罢,你拿着这些稿子去骗鬼罢。我走了。”
“别啊木公子,您留步。”阎罗紧赶两步拦住木惜迟去路,“木公子,您可不能走。”
“不走做什么?我又不会写书。”
阎罗笑道:“那些鬼心肠梆硬的。光看书可不行,我得组织他们听课,我还要给南明公子办签名大会。为了证明故事的真实性,作为书中主人公,您必须出席。”
木惜迟:“……”
我可去您的罢!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末尾稍稍补了一些。时间:2020年8月15日12:45:37。这个时间之前就看过14章的朋友,可能需要回个炉~
第16章
阎罗道:“《楠歌》已经写到第一百一十八卷。众鬼读得手不释卷,如痴如醉。据不完全统计,本书的读者已达十万余鬼。咱们乘胜追击,筹办一次签名大会,巩固巩固鬼气,保三冲二争第一。您说呢?”
“我说不行!”正被鬼气冲脑的木惜迟格开阎罗拦住自己的手,悲壮地迈出一步。
然后又原样倒退回来。哭丧着脸道:“你把我弄来,你再给我弄回去。”
凭木惜迟自己的本事,可没法子无声无息地回无念境去。单是结界就能把他挡在外面。
阎罗捋了捋自己的倒八字眉,嘿嘿笑道:“木公子何必着忙,来都来了,签名会前期已筹备妥当。南明公子都坐在签名席上了。”
木惜迟头皮一炸,“他?他怎么……”
阎罗笑道:“身子骨儿弱得很,还在醒盹儿呢。”
南壑殊搞什么鬼?这人看着一本正经,怎么行事这么不着调呢?又跑来南明身上附着做什么?
“我看看他去。”木惜迟说着就要往南明停尸的石室走去。
阎罗及时拦住,伸手将他上下一划拉,道:“您这样……您这样不合适。”
木惜迟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了瞧,不解道:“哪里不合适了?”
阎罗:“不般配。”
木惜迟:“……”
阎罗道:“您呐,还是用木晚舟的身份比较好。”
木惜迟道:“那死鬼在棺材里闷了多久啊?都臭了罢!”
阎罗抚掌笑道:“小神替您将棺材换成了沉香木,万年沉香,保证入味儿!”
木惜迟:“……”又不是腌咸菜。
说话间,木惜迟已经半推半就地来到了木晚舟的棺椁旁。阎罗命小鬼打开棺盖,眼风直往棺材里飞。
木惜迟果然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入鼻。再看棺材里躺着的,那个拥有和自己一模一样脸的人,正无比静谧地阖目而卧,容色倒是比先前鲜亮了些,像是睡着了。
木惜迟指着棺材说:“你想让我以木晚舟的身份与南明见面?”
阎罗点点头。
“也罢,真人不露相。本仙也不情愿轻易以真身示人。”说完驾轻就熟地迈步走入棺椁。
前几次附身木晚舟,起初总要难受一阵子。这一次木惜迟竟然感觉还可以,心里甜甜的,柔柔的,从棺材里起身的时候甚至还由衷地笑了出来。
木惜迟两只手扒在棺材舷上,着急地问阎罗:“我明哥呢?你快带我去找明哥!”
阎罗连忙“哎”的一声,扶着蒲柳弱质的木惜迟从棺材里出来。
木惜迟一壁走,一壁心里砰砰直跳。来到一间开阔的厅堂,远远见到南明局促地坐在一张长桌之后,心里甜甜酸酸的,脆生地喊了句“明哥”,疾奔过去。南明听到这一声呼唤,立刻满面惊喜地起身,将迎面扑过来的木惜迟一把拥入怀中。
“明哥,明哥……”木惜迟将脸埋在南明颈窝之中,柔声喃喃唤着南明。
“晚儿,我的晚儿……”南明嘴唇贴着木惜迟的额发,眼神里要滴出蜜来。
二人软语温柔,缱绻难分。阎罗磕着瓜子瞅着他俩嘿嘿呵呵乐个不停。一会儿又叫来个小鬼,“把上回那个炸苞米花的吃食再弄点儿来。”
那小鬼答道:“上回是判官大人煮苞米时说灶王爷坏话,灶台炸了才偶然得的。这下再要有可难了……”
阎罗皱眉道:“说坏话就能得?便说一车坏话有什么打紧!”
“……”
这时又有小鬼来请命:“大人,签名会可以开始了么?”
阎罗扬起眉毛问:“书都卖完了?”
那小鬼道:“供不应求。”
阎罗喜道:“美得很美得很……让他们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有序入场,别瞎起哄。提前准备好要说的话,要问的问题,别到时候瞎激动半天一个字儿也憋不出来,瞎耽误工夫。哦,不能在南明公子面前提‘瞎’字,违者请出会场!”
那小鬼应了声“是”。
这边木惜迟问南明道:“明哥,你怎的作了这些书稿。也不怕劳神伤身,你初初复明,仔细眼睛疼。”
南明温柔爱抚木惜迟面颊道:“晚儿,我睡着只是梦见你,醒来也不过思念你。左右无事,何不将一片相思付诸笔端?”
木惜迟道:“明哥常思念我么?”
南明道:“我知道晚儿如今跟随仙家学艺,轻易出不得山来。我又时常昏沉不醒。想你时,我便追忆往昔,再后来,我将脑袋里想的誊在纸上。一日,阎罗大人看了我的书稿,竟颇为喜爱,鼓励我作下去。故此每日源源不绝,哪知已攒了这么多。”
两人还要说话,厅堂一角燃起浓烟。浓烟还未来到近处,南明已经开始咳嗽。木惜迟叫来一个小鬼,嗔他道:“这地府几千年的陋习可要改改了。用浓烟引鬼行路,搞得好好一个清俊公子浑身烟熏火燎。我家明哥身子弱,受不得这个。”
那小鬼飞奔过去禀报阎罗。那边一行死鬼正拿着刚买到手的书,由浓烟引着浩浩荡荡往签名会厅堂中来。走到半途,浓烟散尽,一行死鬼失了指引,一个两个滴溜溜团团乱转起来。
木惜迟见迟迟没有人来,随手拿起一册书翻看起来。半晌皱了皱眉,招手唤来一个小鬼,“去将你家大人叫来。”
小鬼不敢怠慢,忙忙地去了。良久后,阎罗满头大汗地过来,问木惜迟有何示下。
木惜迟道:“敢问大人,这书的纸是何用料?”
阎罗笑答:“木公子,这是棉料。”
木惜迟道:“何不用檀皮?要知道檀皮的用料不够。纸张极易撕破也容易拉手。”
阎罗道:“檀皮价贵。为了成本着想,因此才用了棉料。”
木惜迟又道:“这书里边还有几幅我与明哥的草相,但因用了棉料的关系,润墨和层次都不尽如人意,还是换成檀皮吧。”
“这……”阎罗看向南明。
南明道:“晚儿说的极是。那么阎罗大人,劳烦您了。”
阎罗立刻道:“是了是了,小神考虑不周。再版时一定更换。”
木惜迟翻了几页又道:“再说纸的品类呢?”
阎罗答曰:“是赤亭。”
木惜迟眼神暗了暗,“赤亭又名谢公笺,有诗云:‘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我的明哥因着眼疾,于仕途无缘,不得已改从医道,一生未践青云之志。这谢公笺不用也罢。”说完看一眼南明,复又眉目舒展道,“‘对雨静焚香,垂帘孟夏长。横舒金粟纸,篆写《远游》章。’不若便换作金粟笺罢,更兼缠绵之意,恰与此书意蕴相投。”
阎罗喏喏称是。
木惜迟因叹道:“明哥和木晚舟尚在人世时,微如草芥。死后竟有这么多人推崇。也是稀罕。”
阎罗笑道:“凡传奇之人,生前都穷困潦倒,我们这儿文人墨客投胎都是按这个路子打造的。”
闲磕了几句,之前因没了浓烟指引而迷路的死鬼队也到了。签名会正式开始。
一个死鬼拿着书过来签名时问道:“我想请教二位,你们接到阳间亲人烧的纸钱,都怎么分配?”
木惜迟答:“我俩是孤魂野鬼,没人给我们烧钱。”
那鬼不死心,又问:“那生前带下来的财产呢?”
木惜迟又答:“我俩一穷二白,身无长物。明哥就是我最宝贝的财产。”说着向南明看去,南明也正双眼通红地看着他。木惜迟笑容一顿,连忙让他眼睛闭上给他按摩眼睛。
众鬼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么恩爱啊!”
又有一只鬼问道:“那你俩要是吵架了,谁先认错儿?”
南明携着木惜迟的手笑道:“晚儿和我没吵过架。”
刚在书上签毕“木晚舟”三个字,木惜迟眼睛一转,道:“有那么一次。那年大旱,我们随难民南迁。途中你让我先走,说落了重要的物什在家中,就要折返去取。谁知你实则身染重疾,怕带累了我,便欲就此与我分离。我得知真相后,又难过又心疼,和你吵了一架。明哥你还记得么。”
南明静静聆听着,等木惜迟说完,柔声道:“怎么不记得。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和你撒丁点儿谎。”
众鬼听罢叹息一片,有的鬼甚至偷偷抹起眼泪。
签售进程过半,木惜迟一直在意南明,不断为其添茶加衣。而南明总偷偷握着木惜迟的手不愿撒开。木惜迟面上发烫,嗔他一眼,抽回手来。看得众鬼掩嘴偷笑。
一时又有小鬼来问:“两个人定下终身难道就必须购置房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