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公子?丞相大人的弟弟?”兀颜歪出个脑袋, “这小祖宗不见了?”
北境由狼王统领,但碍于全境的兵马又杂又多,尽归一人手下难免分身乏术, 便划分出了十八部族分别管理,前来禀报的鬼戎兵直属于耶律族下, 兀颜是元彻的亲兵, 不知道温子远当下的情况。
耶律录使了个眼神, 鬼戎兵立马禁声, 兀颜满脸不解。
耶律录:“嗯,贪玩,不听话。”
“还是快点找回来吧, 这小公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再加上京城这情况, 万一出事就不好了。”兀颜道, 继而话题一转,“哎, 不过他不听话很正常啊,我要是有这样一位兄长护着,能比他更不听话。”
耶律录干笑了两声:“那你继续在这里盯着,我去寻人。”
“没问题, 我盯着,你快去。”
瞒过兀颜, 耶律录在转过岔路的瞬间抓住鬼戎兵,厉声问:“人在哪儿!?”
温子远是被狼群找到的。
“属下们方才例行巡逻,在经过城西巷口的时候看见狼群围在里面, 原以为是发现了齐王的踪迹, 连忙前往查看, 没想到却是温小公子。”鬼戎兵一边引路,一边如实禀报道,“将军,温小公子受了伤,神情也不太对劲,身边还有好几具尸体……属下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来向您请示。”
“受伤了?”
“是轻伤,将军放心,那地方没出现过毒人,更不会残留毒人的血,小公子不会染上疫病。”鬼戎兵顿了顿,“反倒是小公子的……好似有严重之势。”
耶律录知道被略掉的话是什么,手一压:“知道了,待会儿到了地方,去将巷子封锁,不要让旁人闯进看见子远的模样,再去宫里找点伤药送来。”
“是。”
“还有,选药的时候问一问卓陀,别拿太疼的。”
巷子深处,一群鬼戎兵和一群狼围在出口的位置,见到耶律录来,纷纷退后让出一条路。
耶律录是一路跑来的,汗流浃背粗喘不止,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功夫更没心情坐下来休息,心脏哐哐狂跳,眼里全是前方数十具面目全非横倒的尸体,以及死胡同最里面,屈着双腿埋头在膝盖的人儿
子远走时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寝衣,身上定然是没带银子给自己添置衣服的,这两天里不知经历了什么,寝衣被挂出好几条口子,肩膀露出来,大腿一侧也在外面,血液干涸后的乌色在落身上,头发还是两天前耶律录在睡前随便取过的一根发带虚绑的模样,除了乱了些,没有更多的变化。
他听见人来,疲惫的身体一颤。
耶律录也跟着心脏一紧。
“将军,这些尸体不是城内百姓,更不是朝官或鬼戎军中人。”一位鬼戎兵低声说道。
那就只能是外来者。
城门已经关闭,外来者还能有什么人?
齐王就算再轻装上阵偷偷入京,也绝不可能独自一人,身边再少也该有十来位护卫保护,耶律录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尸体,从体型看得出来这群人伸手不凡,且身上致命的刀伤与子远从自己这儿夺走的弯刀吻合。
是子远杀的他们。
“处理掉。”耶律录沉声说道,“再带着狼群离开,别全堆在这儿,没什么好看的。”
耶律录的性格温和沉稳,自带一种天塌下来也能不紧不慢妥善处理的姿态,鬼戎兵们很少见他动怒,都说好脾气发火最为可怕,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言,埋头听令。
耶律录脱下自己的外袍,往前走去。
温子远缩在一个乱石堆下的小缝隙里,缝隙格外的小,仿佛是为他量身制定,狼群和耶律录都进不去,若贸然扳开石头强行把人拖出来,还可能会引起滚落。
耶律录只好走到缝隙面前蹲下:“子远?”
话音一出,温子远立马往里面挤了挤,脊背紧贴着石头。
“别动!”耶律录见他反应大,连忙降低声调,“乖,别动,也别往里面退了,这石头没搭稳,砸中可是很疼的。”他回头看了一眼,鬼戎兵们效率极高,须臾时间,尸体已经全部搬走了,只剩下地面上的血迹没来得及清理,“这儿没旁人,出来好不好。”
“……”
“子远。”耶律录耐心道,“你饿不饿?”
这话说到了点上,话音刚落,肚子就“咕”的一声,在这个偏僻寂静的巷子深处格外响亮。
温子远:“……”
耶律录笑道:“走,我们去吃好吃的。”
温子远缓缓抬起头,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下满是乌黑,平日里肉嘟嘟的脸也瘦了些许,大概是看见真的只有耶律录一个人,他不再那么警惕,用蚊子似的声音说道:“我……我遇见了小时候毁了我长命锁的王爷,他欺负我,还欺负过我哥,是坏人,我很怕他,就把他的护卫全杀了……”
说话时,温子远的眼睛再一次开始泛红,又被他自己不断克制。
对于是谁毁掉的长命锁,耶律录有过猜测:“没事,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
“我就要这个!我不要别的了……只要这一个。”温子远蹙着眉,松开手,一枚精致的长命锁躺在手心,上面还有一条胖乎乎的锦鲤雕饰,锁身滴血未沾。
唯一的瑕疵,就是少了一个铃铛,响声没有以前那么清脆了。
耶律录:“那我们把它修好,可以吗?”
“能做到一模一样吗?”听到这句话,温子远的眼睛亮了些。
“唔,应该吧。”耶律录顺着他的意思道,“左右都是花我的银子。”
“你银子多。”
“是啊,所以不怕,一次修不满意就多修几次,修到满意为止。”
剩下的两个铃铛在他手心“叮当”一响,十分同意这个提议。
“子远,京城出事了,瘟疫已经在京城扩散开,我们还没有做出解药,你又有身上有伤,十分危险,先回去可以吗,不要让沈大人……”说到这里,耶律录的喉结滚了滚,“和我担心,我这几天都没睡好。”
温子远眨了眨眼:“你为什么睡不好?”
耶律录:“谁知道呢?”
“齐王自作孽,这次的疫病就是他带来的,他该死,你杀了他的护卫算是替我们帮了大忙,不用自责。”
温子远没说话。
“我们会抓住他的,无需担心,沈大人现在和陛下在一起,肯定也很安全。”
温子远还是没说话。
但这几句话都落在了温子远的心坎上,将他内心的担忧和恐惧精准无误地驱散。
“保护你们是我们的责任,怎么能劳驾你堂堂温小公子动手呢?可不许抢我的职务啊。”耶律录笑着,冲他伸出手,“来,回家吧,”
温子远的目光定在耶律录的手上,好半响,才缓缓伸出手,而就在放去耶律录手中上一刻,他忽然收了回来:“耶律录,可是我控制不住,我……我是怪物。”
一个时辰前,就是这个地方,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脚边已经堆积了尸体,齐王逃之夭夭,一位还没彻底断气的护卫惊恐地盯着他,双目凸出,嘴里喃喃着:“怪物……怪物!!!”
“咣当”一声,手中的弯刀落下,砸在地上,温子远也被吓到了。
倒不是说温子远没有杀过人,实在是眼前的场景太过阴森,护卫的四肢被砍去,脸和脖子上起码被割出十道口子,皮肉往外翻,深可见骨这不是在杀他,而是故意虐待、凌迟。
情况越来越严重了,起码上一次,失控时还是有意识的。
“我会不会哪一天彻底变成神智不清只知道杀人的怪物,然后我哥,你们就都不要我了。”温子远低声道,“我真的控制不住,我不想伤害你们的……”
后面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再被耶律录不由分说地打断道:“子远,别这么想,算来这次是我的不对,明知道你生病了,还刺激你,我不会丢下你的,沈大人也不会,所有人都不会。”
“真的吗?”
“真的。”耶律录竖起右手三指,举在耳边,正色道,“我对天发誓。”
北境人对神明的信奉远超于中原,一旦发誓,哪怕是豁出性命也要遵守承诺。
温子远眼眶还湿着,嘴角却被他动作逗得微微上扬:“这么认真做什么?”
“因为很重要。”耶律录道,“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温子远微愣。
都说温小公子没心没肺,心眼比那酿酒的酒缸还要宽广,这话不假,从前有小姑娘朝他示好,送他亲手绣的手绢,风流倜傥的温小公子立马“好心”帮小姑娘指出针脚错误,并说配色太俗,下次试试换做黛绿点缀,必定好看许多,羞得人家姑娘将手绢砸他身上,哭哭啼啼地跑了。
对于这种事,沈之屿也没办法,教了他不止一次不要乱说话,哪怕真的不喜欢,也要先道谢再委婉拒绝,不能表现出来。
温子远站在原地戳手指,回道:“我真的以为她是来问我针脚的。”
可此时此刻,他忽然感觉胸口里住进了一只聒噪的小鸡崽,叽叽咋咋上蹿下跳地喧闹个不停,耶律录和那些砸他手绢的姑娘很不一样姑娘们的脸在记忆中渐渐淡去,变得模糊,耶律录却越来越清晰,仿佛是要拨开云雾,握住他的手。
很重要吗?
好像是很重要。
那就……听话吧。
温子远重新将手放在耶律录手上,脸侧和耳聒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耶律录立马反握住了他的手,力道控制在既不会把手握疼、又挣扎不开的程度。
温子远起身,压着腰往外迈脚步,不料衣摆卡在了一块石头缝隙里,起身的力道让一块碎石抽出,紧跟着,整个石堆都摇摇欲坠起来,抖了三抖,就要倒塌
“小心!”
耶律录先看出不对劲,抓着温子远的手腕往怀里一带,另一只手则立马绕去对方的脑后。
“轰!”
石堆倒塌,耶律录充当了温子远的人\\肉垫子,躺在地上,温小公子则好好地趴在他身上,除了感觉胸口里的一只小鸡崽变成了一群小鸡崽,连擦伤也没有。
耶律录:“摔着没?”
脸顿时红了个透,温子远“嗖”地从耶律录身上蹿起,站在一边,同时终于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寝衣,且这衣服已经快要不蔽体了,连忙拉着衣服左右一裹,牙齿发抖:“没没没没没没……”
耶律录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将准备好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温子远裹得更紧了,像只粽子。
耶律录低头一看,很好,还没穿鞋。
温小公子有一个坏习惯,在府邸里不爱穿鞋,光着脚丫到处跑,这次直接光脚出来了。
“哎。”真是白糟蹋,耶律录叹出一口气,背对着他蹲下,“上来。”
有人背,肯定比光着脚走回去舒服很多,温子远从小舒服惯了,当然不会拒绝一位大将军有力又宽阔的肩膀,挪去背上趴好,双臂缠在对方脖子上攀稳,耶律录绕着他的膝盖弯儿猛地站起,吓得后者“哇”地一声惊呼,抱得更紧了。
温子远:“……”
“你故意的吧?”温子远将就着这个姿势锤了他一拳。
“冤枉。”耶律录笑道,“我就这个个子。”
“这、个、个、子?正常人哪会长你这么高?!”温小公子只要不失控,就是一口的伶牙俐齿,“你和那个狗皇帝像是吃了高跷似的,非要在茫茫人海中露出一个头……啊啊啊你慢点别跑啊!要掉下去了!”
耶律录背着温子远小跑出去,步子的速度不减反增加:“那你再抱紧一点。”
两人这样一闹,死气沉沉的京城总算有了点生气。
而就在巷子百步之外的地方,尹青扶着齐王,沿着墙壁缓缓坐下。
齐王的腹部被温子远划了一刀,伤口不致命,但几乎是拦腰横划过去,非常的长,血水正不断往外渗,黑衣被浸透。
“王爷,臣给你包扎。”尹青从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
齐王精疲力尽地靠着墙,任由尹青将药粉洒在伤口,眉头都没皱一下,自言自语道:“本王十六岁封王,后就立马被赶去了封地,去往齐国的路上,前后一共被刺杀过四次,最后一次差点就死了,是一位小太监替本王丢了命。”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熬过了这一关,定能登上极位。”尹青专注着手上的事情。
“要杀本王的是父皇。”齐王低低地笑道,“他从没想让本王能活着去封地,但本王偏要,不仅如此,本王还要抢回他从本王身边夺走的一切。”
皇位,还有本该属于他的谋臣沈之屿。
尹青:“需要臣将他挖出来鞭尸吗?”
齐王一愣,继而道:“很棒,这句话就很像他会说的……”
下一刻,齐王一把抓过尹青的衣领,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过本王对一个已经死透的人不感兴趣,姓温那小子敢在本王面前发疯,硬的不行,你就想个其他办法去把他的头砍下来,送给阿屿。”
“……”尹青将布条打上结,“遵命。”
齐王松开手:“再等一会儿,等到了最合适的时候,我们就去问问蛮夷皇帝,全城人和李亥,他愿意杀谁。”
“杀谁都会让王爷您得偿所愿。”尹青道,“李亥一死,时局必定大乱。”
他们心有抱负,风华正茂,要为自己拼一场。
他们不想就此认输,无论是外来者,还是旧时人,都要乖乖让路。
被打散的风雨再一次重新汇聚,卷着无数的阴谋诡计,四处流蹿。
作者有话说:
温小公子(星星眼):小录录,来砸个手绢康康
耶律录(老实脸):趁你哥不在赶紧把你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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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外起了风, 吹得人发丝絮乱,在脸上乱拍。
元彻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短刀反握在手, 警惕地看着前方:“在这儿站着别动,朕去把他处理掉。”
“……”
元彻:“大人?”
沈之屿正在走神, 听见叫自己, 才捡回注意力:“嗯?”
“朕去处理毒人。”元彻用下巴指向前方, 那是一位落单的毒人, “你小心。”
今日是第三日,他们在回京的路上。
虽说三日之后的毒人已经靠着自相残杀死了大半,但偶尔还是能遇上一两个漏掉的, 每到这种情况,元彻就会让沈之屿留在原地, 自己上去一刀利落解决。
陛下鼻梁比中原人高挺许多, 眼窝深邃,睫毛浓又长, 面部线条轮廓刀削似的,二十岁少年人特有的英气和作为一位帝王该有的杀伐决断在他身上完美融合,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既不会让人觉得他来当皇帝像是在过家家, 也不像李氏那一群人,揣着手黑着脸故作高深。
昨夜里, 元彻一直抱着他没松手,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东西,一会儿是想要玩什么, 一会儿是想要吃什么, 都是一些日子里琐碎的小事, 心细如丞相大人,怎么会不知道陛下旁敲侧击的意思?这些话的重点不是“做什么”,而是“回去之后”。
沈之屿看着元彻从后突袭,一刀刺进毒人的心脏,然后长腿绞上脖颈,一扭一折,毒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反抗,便已经头身分离。
动作灵活敏捷,沈之屿笑了笑。
然后,目光沉下来,思绪飘远
重生回来后,他便一心一意扑在了元彻身上,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群雄逐鹿,胜者为王,大楚已经败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能再烂,自己时运不济,赶上了开国以来最黑暗的时代,比起所谓的虚名正统,举国上下千万人口的吃食口粮才是当下最实在最主要的。
为君者,其实不需要多么举世无双的聪明头脑,也不需要多么厉害的手段,适当即可,过犹不及,这些是臣子的事情,优秀的帝王,是善于用人,善于权衡,让人心生敬佩、心甘情愿。
所以比起李亥和其他李氏藩王,元彻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皇帝,他的力量吸引人向往,就连唯一的弱点不在本身,而是身份,外族身份。
一路走来,沈之屿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意在帮元彻得到这个“身份”。
然后……就走岔了。
起初,他将元彻当皇帝看,一位有勇有谋胆大心细的少年帝王,自己的身份是作为一位臣子和老师,引导他。
后来,他发现自己没发将元彻仅仅当一位帝王看待。
元彻需要他的同时,他也何尝不是已经离不开元彻,甚至比前者更甚。
君臣,这两个字不能完整概括他们之间的关系。
于公,沈之屿想通过元彻让大楚“活”过来,回到百年前的盛世局面,于私,除了盛世,他也想看到元彻身穿帝王冕服,统一四海,真正登基而不仅仅是靠武力鸠占鹊巢,局限于京城偏安一隅。
这个人只能是元彻,不能是旁人。
早在礼国对付礼王的时候,沈之屿就发现了这一份“私心”,他当时选择回避闪躲,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和元彻商讨朝政以外的事物,不去招惹他,装聋作哑,这件事情就不会发酵升温。
可人心哪能靠理智掌控?若能,那四大家就会安分守己的过完余生,看着儿孙绕膝,平安长大;李亥该知足常乐当个平凡人过完一辈子,等老了给孩子讲讲爷爷我曾经也是皇子皇孙;齐王也不会因为父皇的偏心心生怨怼,性格偏激,执着于谋权篡位。
他也不会……
这一路上比元彻想的要好很多,没有刮大风下大雨,更没出现毒人将道路毁掉、造成不得不绕路的情况,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可以在明日午时前就回城。
杀掉毒人后,元彻找了块水塘洗干净手上的血,一抬头,瞧见天上的大红团已经变成了一弯小红月牙,夕阳已经快要完全落下,夜里行路格外危险,运气不好还会遇见出来觅食的野兽,便决定在这里修整一夜,明日再继续。
元彻找来草堆铺出个简易的床铺,再将自己的外袍盖在上面,以防地面的虫蚁趁他们睡着时爬来身上。
沈之屿放下肩上的包裹,里面放的是他们前三天在洞穴里吃的果子,因担心路上没有吃食,离开前他特地去摘了许多,忽然,就在这时,一阵头晕袭来,沈之屿的视线竟然白了片刻,耳朵好像蒙上了一层布,听什么都是嗡嗡的,元彻整理草堆的窸窣声变得格外遥远。
幸好这晕没有持续太久,片刻就恢复了正常,沈之屿支着膝盖站起,这时,一股暖流从鼻腔里缓缓流出,他抬手一抹。
“……”
沈之屿心里一沉,带着几分茫然地低着头,这种感觉很奇妙,不是害怕,也不是惊慌失措,毕竟心里早就又准备,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有点……不舍。
之前总觉得要燃尽一切忠了这江山,却次次死里逃生,留着他一口气苟延馋喘,如今想要偷生一会儿,意外就来了。
沈之屿不敢闲着,他时时刻刻都在为元彻盘算更多,哪怕时间已经不多,放虎归山后,齐王一定会因为受到威胁撕破脸,暗中蓄力,举兵反扑如果不反扑,元彻就有充足的理由来削去他的王位,也不赖。
而此举要的就是他暗中蓄力。
大楚分封盛行,先帝的兄弟又极多,但能有一力相争,算得上番邦大国的藩王一只手都数得出来,更多的,是一些人口不过十万、土地总量还不如京城的小国家。
冲突一起,小藩国们要么会依附大国,要么直接倒戈元彻,想要和元彻一战的大国会站在齐王身边,不用他们再去费劲心思挨个塞选拔起,大楚的势力会自己将自己分为两个阵营。
这个战争不会太声势浩荡,而且还会因为只有敌我两方,结束得极快,毕竟齐王只要举兵,就证明他想坐上龙椅,他想搏得贤名,就会忌惮活在京城的李亥,他多半会先唱一出立李亥为二帝的闹剧,再用“清君侧”的名头打进来,官兵对官兵,搅合不起全大楚的纷争,也不会波及百姓。
然后,元彻将他们一网打尽,一战成名。
再一封继位诏书,成为天下共主。
这封诏书沈之屿早就写好了,就放在丞相府的书房里,魏喜能找到。
元彻铺好了草堆,走回来,又看见沈之屿低着头出神,疑惑道:“怎么,哪儿不舒服吗?”
这句话这三天来几乎是天天问。
沈之屿连忙把手上的血抹去一旁,回头对他笑道:“没有。”
上辈子加这辈子,丞相大人从没流露出这种眼神,元彻屏息凝神,心里七上八下的,视线不知第几次扫过沈之屿的每一寸皮肤,瞬息之间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五次,确定没有任何伤口,至少不会因为本人疏忽……等等。
元彻眼皮一跳。
怎么可能没什么?!
自己是被毒人啃了脑子吗?沈之屿这个人还不够了解吗?千万不要信他的鬼话,要相信眼睛,越是没事就越是有事,四肢没事,不是因为本人疏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伤口在其他地方,沈之屿自己知道,却把这件事情隐瞒了。
想法一出现,便将一切都连上了,这几日来的不对劲,以及刚刚那眼神都说通,那是即将分道扬镳前最后的留恋。
元彻心坠冰窟。
远处传来脚步声,元彻猛地回头,只见又有三位毒人摇摇晃晃地走来,这三位运气很不好,正好撞上了陛下怒火烧天无处发作的时候,元彻飞身出去直接踹飞一个,另外两个目瞪口呆,彻底没有意识的脑袋想不明白此人为何武力暴涨,就被碾在地上。
“不能在这儿,换个地方。”元彻回到沈之屿身边,“去上面。”
沈之屿点点头。
这一次他们找了一个小山坡,元彻更加仔细的检查四周,就好像沈之屿没有染上疫病,还是需要避开毒人,自己也根本没有任何猜测,要说唯一的变化,就是气氛徒然凝重起来,再也没有洞穴里削竹为笛吹得地动山摇的欢乐。
沈之屿心里骤然沉下一口气,心道:他猜到了。
不过已经瞒了三天,目的达成,就算元彻现在会因为冲动做点什么,也不会有成群结队的毒人威胁到他的安危。
深夜里,元彻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全是毫无逻辑毫无根据的噩梦,画面多且乱,记忆最深的一个画面是他回到了上一世,没有解药,自己最终下令坑杀上万毒人,他穿着沉重的帝王服饰来到万人坑前,俯瞰上万张绝望的表情,一甩袖子。
“埋!”
鬼戎军开始将泥土落下,尖叫,哀嚎,咒骂,哭泣,这些声音他都听惯了,没当回事,更不会放在心上,只要能将这瘟疫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