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国的皇帝世代崇信道教,新帝登基那年一位方士云游至此,醉后与人说当今圣上命中无子,若不顺应天命,其子必弑君父代之。新帝很生气,虽然下令杀掉方士,但一直有些疑神疑鬼。为铲除隐患,后宫怀着男胎的妃子在同一时间因各种各样的意外纷纷流产了,唯有皇后例外。”
“皇后腹中怀有双生胎,落地后是一对孪生姐妹,新帝大喜。”
“两姐妹日渐长大,有一天,姐姐在廊外见到一位世家公子,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温柔,俊美,像天边皎月,”容瑄抿了抿唇,语调愈发温柔款款,“皇后看出姐姐的心思,便亲自禀告新帝成全他们。”
什么姐姐妹妹,什么北境小国,分明是男主别有私心!
沈淮臣脸颊烧得滚烫,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硬邦邦道,“我困了。”
容瑄从善如流地停下,“也对,明日是檀郎第一天当值的日子,是该早些休息。”
沈淮臣默不作声,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过了会儿,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容瑄在他耳畔低声说,“无论何时,永宁仰慕世子,期盼着与世子共白首的心永不改变。”
辎顺府是负责街道巡逻、拘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等国都戍卫事宜的执法部门,内部按地理位置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个辖区,指挥使则是他们的最高行政长官。
作为空降,沈淮臣每天的工作都很清闲。
巡街,有副手代劳。
抓盗贼,天子脚下谁敢放肆,辎顺府的人十天半个月都撞不见一只小毛贼。
至于疏通沟渠这种体力活,沈淮臣签了公文自有人一层层分配下去,根本不用他操心。
整个府衙的人谁不知道,他们这位上司是瓷玉做的人儿,平日里当个吉祥物绰绰有余,劳心劳力是万万不能的,真有个好歹,莫说恭定王,单永淳公主一人便能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沈淮臣发现,抛开那点俸禄不谈,在古代打工的日子其实相当快乐——每日固定十点作死值入账,有免费的话本子看,上班随便摸鱼早退也没人管,如果男主不来府衙接他回家就更好了。
同僚揶揄的眼神叫人怪不自在的。
“外面天寒地冻,檀郎的手炉凉了,换新的暖暖吧。”
一位合格的作精,要视他人付出为理所应当,沈淮臣一脸“你怎么这么多事”地接过手炉,冰凉的指尖不小心蹭到容瑄的,烫得他颤了颤,赶紧捻起一颗剥好的炒栗子压压惊。
马车哒哒哒向前,途经闹市,车顶猛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砸了过来,带着整面车壁都跟着震了震。
“有刺客——!保护两位殿下!”
“杀人了!杀人了!”尖叫声,脚步声,兵刃出鞘声在车外混成一团。
容瑄迅速将沈淮臣护在身后,警惕地问,“外面情况如何?”
侍卫长惭愧低头,“那贼人对周遭地形很是熟稔,又混在人堆里,我等尽力追捕,还是叫他跑了……卑职无能,请殿下责罚!”
容瑄食指在窗沿敲了一下,语气失了温柔,浮现一抹肃杀,“多拨些人,掘地三尺得找。要抓活的。”
“是。”
侍卫长莫名打了个寒颤,诺诺应下,一转眼见容瑄神色巨变,声音夹杂了几分焦急,“檀郎!”
好奇心害死猫。
容瑄与侍卫长说话时,幕帘掀开一条缝隙,沈淮臣靠在男主身后思索半天也没想起小说里是否有这段剧情,遂大着胆子朝窗外瞄了一眼。
然后他看见一颗被白布包裹着的头颅滴溜溜贴着车轮滚过,黏稠的血在地面烙下一道道扭曲的痕迹,令人作呕的味道直往鼻腔里钻。
沈淮臣怔怔盯着那颗尤冒热气的脑袋,只觉得腹中翻涌,第一次清晰意识到他所处的绝非和平时代,争斗与杀戮是真实存在的,鲜血和死亡也是。
这个年注定过得不太平,歌舞升平之下暗流涌动,公主和驸马当街遇刺成了百姓茶余饭后讨论最热切的话题。
“……依俺看,这事有古怪。街上人恁多,人脑袋咋就往他俩车上丢?肯定是仇家报复。”
“公主能有啥仇人,倒是沈家小子成日里撩鸡逗狗,总算碰见硬茬了吧?该!”
“嘁,报复又如何,胳膊拧不过大腿,没听说吗,前儿个守卫军将整座城翻了个底朝天,找到刺客时对方已在家中畏罪自尽了。”
“就是可怜沈家公子,见到血脑袋吓得魇住了,吃了多少名贵药材也不见好,恭定王妃急啊,觉得宫里大夫全是庸医,论治病救人,还得找咱们民间高手。”
“啧,那王妃找到了吗?”
“当然!五百两黄金,搁你你不馋?再说了,人家有真本事,一把脉就知道,沈公子哪里是梦魇,分明是被人下毒了!”
“现在满城不安生,就是恭定王请旨查这件事呢。”
蓝衣男子说得尽兴,周遭人听八卦听得心满意足。待发现官兵们的身影,这群人便如林中鸟兽,轰地四散奔逃了。
沈淮臣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时仍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连男主的手都忘了挣开,“我这是……怎么了?”
容瑄拢紧他的手置于胸前,眉宇间的愁绪终化作如释重负的微笑,“中毒。好在老天保佑,一切都结束了。”
见沈淮臣一脸疑惑,容瑄就简单讲了讲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
事情要从原身惹下的一桩风流债说起。
原主好色,从小到大调戏过的姑娘不计其数,偏有那么几个被皮相所迷暗许芳心,以至于原主成亲那日辎城不少姑娘们的心碎了一地。
那刺客本是某家族秘密豢养的死士,刚杀了人,见公主府的车驾打长街而过,想起家中以泪洗面的小妹怒上心头,决定给原主一点教训,于是故意将新砍的脑袋丢过去吓唬他。
至于中毒,原著中确有此事。
毒是公主的贴身婢女慕心下的,理由也相当简单:原主毁了她一辈子,想报复回去。
沈淮臣边听边对照原文,心中慢慢浮现两个疑问。
其一,给仇人下毒,要么一击毙命,要么如容昶一般用慢性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人暴毙,可原主昏迷过后,日常进补除去添了味宫里才有的珍惜药材什么事都没有,慕心却白白送了条命,简直得不偿失。
其二,与原主不同,沈淮臣穿来统共没跟慕心说几句话,对方有什么理由下毒泄愤?
叮!系统发布任务:[夜探地牢。]
[经过一番救治,你终于脱离危险,得知中毒缘由恼恨不已,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狱中亲自羞辱那个不知死活的贱人。]
今晚恰好轮到灵芝守夜,沈淮臣等男主睡着,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世子爷,这边。”灵芝白日记下府内关押犯人的地方,此时带起路来格外顺畅,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忍不住埋怨说,“夜里天寒地冻,您身份贵重,她这样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人,怎就值得您跑一趟了。”
“这一路连盏灯都没有,吓死个人。”
“好啦,辛苦你了,后半夜不用守着,回房休息吧,”沈淮臣温声道。
门口的守卫喝了点酒,正倚在墙上打瞌睡,沈淮臣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牢房,见到了关在地牢深处的人。
印象里,慕心是个活泼且爱美的小姑娘,头上总插着一枚蝴蝶发簪,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
而现在,沈淮臣注视着角落那道鲜血淋漓的身影,一时间难以将她们联系在一起。
“你果然来了。”慕心抬起头,眼神像重伤濒死的野兽,“我就知道你会来。”
“呸!亏我拿你当好姐妹同吃同住,想不到竟瞎了眼错把野狼当绵羊!我们世子待你这样好,你怎么忍心在他药里下毒?”灵芝最沉不住气,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她看得出,就算沈淮臣从前性格恶劣,如今也改好了,不仅不乱发脾气,还时常对她们笑,说谢谢,关心她们有没有吃饱穿暖。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别人怎么想的灵芝不清楚,反正她打心眼里喜欢如今这位脱胎换骨的世子爷。
沈淮臣站在不远处与慕心平静对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慕心歪了歪脑袋,像分辨,又像在斟酌他的话,“没有原因,各为其主罢了。”
“喂,你怎么不说话?”慕心拼命睁大眼睛,试图透过血污看清沈淮臣的脸,然后她发现,少年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悲悯。
她不过是一枚弃子,一只蜉蝣,卑微如她也会被人在意吗?
慕心咬了咬嘴唇,十分突兀地开口,“世子爷,您千万要小心。”
“你什么意思?没头没尾的,还想诅咒我们爷不成?”灵芝皱眉,戒备地挡在沈淮臣身前。
终于轮到我的剧情了。沈淮臣清清嗓子,先安抚好一旁炸毛的姑娘,再乖巧地点点头,“我记住了,多谢你。”
灵芝:“?”
慕心:“?”
混沌的大脑无法支撑慕心产生过多思考,她心知自己活不成了,遂摸出提前藏好的发簪刺向颈侧,孰料竟刺了个空。
“在找这个吗?”沈淮臣朝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唇畔挂着冷笑,“可惜,你想要,本世子偏就当着你的面一点点毁了它!”
原文中,蝴蝶发簪是慕心她娘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在鞭笞中意外掉落。原主见慕心直勾勾盯着发簪,便拾起来慢悠悠掰成几段踩在脚下。
一直装聋作哑的慕心终于破防,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原主丢掉鞭子,在她的咒骂里神清气爽地离开了。
沈淮臣跳过那些泼盐水与鞭笞的血腥剧情,决定直接攻心。
他不顾慕心震惊的表情,狞笑着用力一掰——
“嘶!”发簪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坚硬似铁,沈淮臣掰了半天仍笔直得像一把剑,硌得他手心生疼,留下几道红痕。
“世子爷……您要做什么,还是交给奴婢吧。”
“我死不足惜……你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灵芝与慕心同时开口,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世子爷还是这样的口是心非。
沈淮臣痛苦扶额,反派做到这个份上简直太丢人了。
他吸了口气,若无其事地将发簪掷到地上,拿鞋底碾了碾,念出最后一句台词,“好好享受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吧。”
愧疚,尴尬,种种复杂的情绪将沈淮臣淹没了,他走得匆忙,以至于忘记了锁上牢门。
离开前,他听见慕心用嘶哑的声音喊,“世子爷!往后的日子,除了您自个儿谁都不要信,包括——咕呃!”
沈淮臣扭头,看到慕心眼睛睁得大大的,倔强注视着他们,嘴唇翕动,脑袋却渐渐垂了下去,一根银针插进她后脑,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沈淮臣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卧房,他替慕心合上双眼时沾了满手血,灵芝哆嗦着替他擦了许久,那种黏腻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檀郎去哪里了?”漆黑的室内响起一道声音,沈淮臣心脏一颤,这才注意到床边有道模糊黑影静静凝视着他。
黑影起身向他走来,轻轻地牵起他的手,“手这样凉,怎地不多添两件衣服?”
沈淮臣蜷缩指尖,嘶嘶地抽气,“好痛。”
古怪的气氛在痛呼声里突兀终结,容瑄点燃蜡烛,借烛光细细检查沈淮臣掌心的伤痕。
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手指修长,莹白如玉,没有任何劳作留下的茧子。
然而此刻粉白细腻的掌心高高肿起,像被戒尺敲打过。
容瑄用指腹蘸了伤药,边涂抹边往伤势最重的地方吹气,“疼的话就告诉我。”
临时起夜的男主长发未束,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中衣,低头擦药的样子很温柔,也很可靠,即使沈淮臣是反派,与他立场相对也不能否认这点。
沈淮臣几乎没有太多思考,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团放在他跟前,“慕心死了,是被人用毒针杀死的。”
容瑄惊讶抬眼,一点点端正了神色,“檀郎放心,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
顿了顿又说,“别怕,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耳朵在发烧。沈淮臣别开脸,毫无说服力地反驳,“谁害怕了!”
他是反派,反派从不害怕。
沈淮臣曾在不同文艺作品中见过、读过上元佳节盛景,从未想过还有亲眼见证的那天。
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像小孩子一样既兴奋又好奇。
据传节日当天,皇帝会在甘泉宫祭祀天官。天官喜乐,故而整座殿宇灯火通明,宫里随处可见造型庞大、形态各异的“华灯”,黄昏始燃,天亮方尽。
民间亦如此,甚至比皇城内更热闹些。
沈淮臣合上游记一时心痒,忍不住铺开白纸,提笔写下辛弃疾的那首千古名诗——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檀郎。”容瑄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新拨来的婢女兰心。
“你进书房干嘛不敲门?”沈淮臣一个激灵,迅速把桌上的东西团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将不属于这个时代、更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落在纸上已是破例,自然不能让其他人瞧见。
容瑄柔声道,“抱歉,一时心急失了礼数,还请见谅。”
兰心却说,“殿下敲过两遍门了,只是世子爷一直没应声,殿下以为您出了事,才推门进来的。”
上涨的作死值提醒沈淮臣,兰心说的是实话。
这姑娘本是侍弄花草的,不知哪里入了容瑄的眼,被调过来贴身伺候。
比起活泼的慕心,兰心的性格相当刻板无趣,开口说话时有种六亲不认、气死人不偿命的美。
“放肆。”容瑄加重语气,“兰心,你先出去吧。”
“是。”兰心福了福身,眼观鼻鼻观心退出书房。
沈淮臣假装没听见兰心的话,很符合人设地冷哼一声,微微抬起下巴怒瞪着他,“你也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面对沈淮臣,容瑄又恢复了往日温温柔柔的语调,“永宁管教无方,让檀郎见笑了。兰心言行无状冒犯檀郎,不如赏她四十板子长长记性,如何?”
“四十板子?!”
打完人还能活着吗?
沈淮臣一拍桌子蹭地站起身,意识到失态,又干咳一声坐了回去,“既然兰心得罪的人是我,惩罚自然也该由我决定,是也不是?”
容瑄怔了怔,随即微笑点头,“理该如此。”
沈淮臣一锤定音,“那便罚……罚一月份例,以儆效尤。”
等事情过去,他再寻个由头补给兰心就是,沈淮臣想。
他目光游移一瞬,做足准备才慢吞吞对上容瑄的眼睛,“这样安排你可有异议?”
“永宁不敢。”容瑄摇头,茶色眼眸里含着些许读不懂的陌生情绪。
“那就好。”脸颊有发烫的趋势,沈淮臣拾起毛笔,不耐烦地睨他一眼,“你还有事?”
“确有些琐事想请檀郎允准……”容瑄眼帘微动,似在苦恼如何开口,“元夕,历来是有情人相会的日子,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看到别人成双成对赏灯出游才发觉,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很羡慕。”
“这些年永宁一直以假面示人,今夜却忍不住想放纵一次,真真正正做一回自己。”
兰心是个深藏不露的美妆高手,沈淮臣只看到她在容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涂抹片刻,皮相的美感登时减了五分,真真儿像个冷硬的习武之人了。
而后兰心换上容瑄的一套常服,简单修饰容貌过后,代替他留在府中掩人耳目。
兰心见沈淮臣对易容感兴趣,竟破天荒主动邀请道,“世子爷若好奇奴婢的手艺,不妨亲自试上一试。”
“好啊,我想要……硬汉一点,一看就知道我很不好惹的装扮。”沈淮臣坐在妆台前提了许多要求,兰心一一应下。
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容瑄悄无声息返回书房,关上门四处搜寻片刻,眼神慢慢落在脚边的废纸篓上。
简单筛选一番,很快找到了被沈淮臣丢弃的纸团。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诗是好诗,字亦是好字,只是末尾处的落款却写了“辛弃疾”三个字。
是沈淮臣的化名,还是哪位才子的名姓?
容瑄蹙了蹙眉,辎城所有勋贵世家组成的关系网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他可以确定,那些名门望族里根本没有“辛弃疾”这个人。
既然如此,沈淮臣是从何处结识的这位友人?
众里寻他千百度,词作者寻的是人,还是某种不愿放弃的信念?
容瑄思索良久,把竹纸仔细折好塞入袖中,掐着时间返回内室。
“世子爷,奴婢画好了。”
“我看看,”沈淮臣睁开眼,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瞥见眉心那一点朱砂,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这算什么硬汉?擦掉擦掉,一点儿也不好看。”
“奴婢觉得很好啊,”灵芝大着胆子插嘴,“说不出哪儿变了,但奴婢觉得,就是天上的神仙来了,怕也不及您此刻的三分风华呢。”
“殿下,您说是不是?”
容瑄含笑附和,“正是如此。”
“罢了罢了,既然你们极力要求,本世子留着就是。”沈淮臣垂下长睫,耳根毫无预兆地腾起一抹薄红。
收拾妥当,一行人低调离开公主府。
今夜没有宵禁,大街上人潮涌动,一盏盏花灯连成长龙,将整条街映得亮如白昼。
沈淮臣顺着人流向前,遇见感兴趣的灯谜便猜上一猜,赢来几盏动物形状的宫灯,遇见小吃摊便循着香味挤过去买上一份品尝,然而没过多久他还是感到了厌倦。
夜摊上的东西对古人来说或许很稀罕,于沈淮臣而言却是司空见惯的,简单体验过后新鲜感就消失了。
一位摊主看出他的失望,笑呵呵道,“公子若觉得无趣,可以租辆马车,沿长乐街一路向西进入鬼市,那里新奇玩意儿多,说不定能淘到宝哩。”
沈淮臣道了声谢,又问明租赁马车的地方后便朝目的地出发了。
大约行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内愈渐昏暗,掀开帘子只能看到远处零星几点灯光,喧哗声缥缈不可闻,静谧得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察觉到沈淮臣的紧张与困惑,容瑄的手轻轻覆住他的,“鬼市由来已久,因常在子时开市,货品鱼目混杂,包含假货和许多来路不明的东西而得名。一入鬼市,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
“其一,不许高声喧哗,其二,不许直视摊主面容。”
容瑄嗓音低柔婉转,很适合讲鬼故事,应聘午夜主播指定能获得观众的一致好评。
沈淮臣脑补了无数恐怖片经典画面,什么摊主其实是恶鬼啦,阴影里藏着吃人的怪兽啦,他明知男主存心吓唬自己,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暗搓搓掐他的手。
容瑄哑然失笑,也不反抗,慢悠悠讲完后半段,“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吵闹声会影响鉴宝人的判断,至于不许看脸……卖假货的人也担心被找上门寻仇啊。”
“所谓规矩,不过是维护利益的手段罢了。”
话音落下,马车刚刚好停在一座高大的牌坊前。容瑄率先下车,朝沈淮臣伸出手,“檀郎,我们到了。”
沈淮臣没好气地推开他,以一种不甚优雅的姿势跳下车,沿路挑挑拣拣,买了一只做工精细的纯金面具,两袋据说能开出双色花朵的树种,没多久又被食物的香气引了过去。
烤熟的肉串滋滋冒着油,大颗肉粒上裹满了店家秘制的香料,沈淮臣吃得满足,一转眼手里的东西却被人抽走了,“你做什么?”
容瑄笑着往他嘴边递了块山楂糕,“油腻腻的东西吃多了,当心胃痛。”
沈淮臣张口吃了,嘴上却道,“殿下管得可真宽。”
后面再买,容瑄便有意控制着食物的量,只许沈淮臣吃两口尝鲜,剩下的全进了他的肚子。
沈淮臣有些赧然。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咬过、吃剩下的东西呀,是小时候只有父母亲会做的事。
容瑄倒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害得他的脸越来越红,迎着北风也丝毫不觉得寒冷,只能四处乱看叫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这一看不要紧,他们身边不知何时聚集了一些乞丐,小尾巴似的坠在后面,沈淮臣甚至眼尖地看到一个三五岁的孩子跪在地上,抓起一根别人扔掉的肉骨头往嘴里塞。
“这些都是从附近州县逃难来的流民,见你我衣衫华贵,就想跟过来占占便宜。”容瑄静静凝视着他们,表情难辨喜怒。
上位者挥霍无度,不但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就连骨头也啃得一干二净,皇城之外,早已哀鸿遍野。
沈淮臣压根没听清男主说了什么,他买了两个肉饼,大步走到那个最瘦小的乞丐面前蹲下,把刚买的饼塞到他的手里,“吃吧。”
小男孩警惕地盯着他,明明馋得要命不停吞咽口水,不知为什么生忍下来,趁沈淮臣不备把肉饼夹在怀里,眨眼间跑没了影儿。
一旦开了头,有些事便很难控制住了。
沈淮臣像个散财童子,源源不断地把食物分给每一个乞丐,直到所有人吃饱为止。
有人跪在地上磕头,喊他活菩萨,有人拿了东西就跑,没留下只言片语,沈淮臣都不在意,东西分完,堵在胸口的气终于顺了。
见容瑄目不转睛望着他,沈淮臣后知后觉感到了局促,“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很傻?”
一顿饱饭而已,什么都改变不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仍旧有数不清的百姓在苦难中挣扎,即使倾家荡产也救助不完。
“怎会?”容瑄温柔抚过他的鬓发,将毛领拢紧,“路见不平想要匡扶正义,这是很正常的事,檀郎如此,我亦如此。”
“困囿于身份,有些事永宁虽无法插手,使人贴几张布告,告知他们哪里需要人手却是可以的。即便不能扭转乾坤,但果腹足矣。”
沈淮臣眼前一亮,“以工代赈?”
“或许,我们还可以开棚布粥,帮更多人度过寒冬。”
“当然。”容瑄唇角含笑,“檀郎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永宁永远支持你,护着你。”
了却心事,沈淮臣娇丽的眉目舒展开来,笑盈盈回望着容瑄,“多谢你。”
他站在光里,眼眸中蕴含的神采比世上最昂贵的珍宝还要惹人瞩目,纵使容瑄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性子足够沉定自持,还是有种被烫到的错觉。
“容瑄?想什么呢,我们该回去了。”沈淮臣回身催促,眉心一点朱砂在暖光下鲜红欲滴。
他没有意识到方才不小心直接喊出了男主的名字,容瑄也没有,笑了笑跟上他的脚步。
“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