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庭乖乖地坐在沙滩椅上转了个身。
“把领口的纽扣解开,不然擦不到。”
沈良庭抬手解了三颗扣子,傅闻璟低头,入目是一片白皙的肌肤,后颈的颈椎小小凸出一块,连骨头都精巧可爱。
傅闻璟把防晒霜倒在掌心,慢慢给他把后颈抹匀,抹着抹着,手就伸到了衬衣下。
沈良庭没有察觉他不规矩的举动,安静地抬着头眯起眼看海,阳光明媚,在这样辽阔的自然面前,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看了会儿沈良庭笑着说,“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
“嗯?”傅闻璟从他背后回应,因为他显得这样乖,而不好意思再轻薄他,把手拿出来,搭在他肩上,“没有怎样过?”
沈良庭说,“就是能这样安静坐着欣赏什么东西。”他伸手指了指,“这里过去就是印度洋了,真是辽阔。”
那语气像一个孩子指着树梢上开了的一朵花。
傅闻璟伸手摸了摸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手指卷着他柔软的发梢,不自觉地有了些流连不舍的温柔,“急着回去吗?”傅闻璟问他。
沈良庭摇了摇头,“不急。”
“我带你去个地方。”
傅闻璟带沈良庭坐快艇去了一座小岛。
帮他们驾驶的是当地人,非常瘦,皮肤黝黑,看着很年轻,不会说中文,英语说的也很有当地特色。傅闻璟和他比比划划了半天,他才弄明白方向,然后OK,OK地对他们比手势。
沈良庭没在舱里坐着,站在甲板上,快艇随着海浪颠簸,飞起的海沫溅到脸上,咸的不行。傅闻璟就站他旁边,沈良庭侧头看时,傅闻璟人如青松,风吹得发丝飞扬,薄外套鼓起如展翅的海鸟。
小岛游客不多,只有一些原住民,旅游和都市的氛围没那么重,到处是铁皮盖的矮房子,屋顶为了降低温度铺了厚厚一层竹席,男人女人扎着头巾,下身围着艳丽的纱笼。
下了快艇,又转租了一艘船,船驶上水面,经过一片红树林。水里生长出绿油油的树木,傅闻璟拉过沈良庭的手往那里指了指,让他仔细看,虽然还是白天,透过昏暗的缝隙能看见萤火虫,它们时而穿过树林,时而经过身边,一闪一闪的,像明明灭灭的星星。
沈良庭黑色的眼睛被萤火虫的光芒照亮。
傅闻璟偶然一瞥,发觉他这时候的样子,眼中闪烁,有孩童般的天真。
之后才到一幢临海的别墅。
傅闻璟下船说,“这是当地一位华侨商人送给我的,他没有钱还债,就把这幢房子抵给我了。一直没时间来住过,为了不荒废,有叫人定期打理。”
傅闻璟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人开车送来了钥匙。
沈良庭跟着傅闻璟走进去。
别墅只有两层,不算很豪华,比较特别的是露台那儿有一个无边泳池,365度都能看到辽阔海景,别墅出去就是一片白沙滩,散步时送来清凉海风,非常惬意享受。
两人走在海滩边,沈良庭赤脚踩在沙子里,海水一浪浪地冲上他的脚面,冰凉地刺得他一激灵,他从海水里抬起脚,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抬起头,看到傅闻璟的背影,被阳光拉长了,格外高挑俊雅。他慢慢眯起眼,有一种恍惚的不切实际感,想是发生了什么,他会和傅闻璟这样单独待在一座海岛。
到了晚上,两人走去当地的餐馆吃饭,沈良庭坐下的时候看到餐馆门口拴了一只小黄狗,有气无力地趴着耷拉脑袋。沈良庭把吃剩的骨头丢给它,小狗闻到了味道,艰难地站起来,翘着条腿,把骨头叼回去趴着吃。
沈良庭觉得狗狗状态不好,走过去检查了下,发现拴着狗的链子都是铁锈,磨破了皮毛,潮乎乎地沾着血。
狗应该是遇到过车祸,瘸了一条腿,没有得到有效治疗,以怪异方式扭曲着,伤口发炎,所以这样虚弱,没有力气。
但狗的年龄正值壮年,生命力很顽强,伤势这么严重,还在努力啃着沈良庭给的骨头,连渣滓都不舍得浪费,都嚼碎了往下咽。偶尔会舔舔自己的伤腿,好像这样能让自己快点好起来。
沈良庭又倒了点水给它喝,小狗把头埋进去喝水,喝到一半仰头对着沈良庭叫了两声,很亲人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黑色的眼睛湿漉漉的,虽然被主人这样对待,那双眼睛里还是闪着善意友好的光。
沈良庭愣愣地看了小狗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进去找老板,用英语跟他说他想买下这只小狗。
老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只残疾狗,但看他是外国人,就有心讹一笔,开始漫天要价。
沈良庭眉头越皱越紧,他想要这条狗,却不想看到老板趁机赚一笔的得意嘴脸。
在两人交涉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几声剧烈的狗叫。
沈良庭抢先一步出去看,刚走出门,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抓住,身子向前一扯。
“快走!”
他下意识跟着跑起来,慌乱间只看到傅闻璟的侧脸,发丝被风吹起来,鼻梁挺拔,脸廓清晰,还有他抱在怀里的那只小狗,透过臂弯,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已经很安静地不再叫唤。
“你做什么?”沈良庭一边跑一边问。
“怕了?”傅闻璟头也不回地抓着他的手腕,掌心滚烫,“好像没有回头路了。”
沈良庭心脏疯狂跳动,“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外这样做,你不要命了!”
“相信我吗?相信我就不要怕。”
沈良庭也反手握住傅闻璟的手,只好孤注一掷地跟着他跑,肾上腺飙升的同时,前方的视野越来越清晰。
黄昏变幻的光线投射在屋墙,穿过逼仄的小巷和零散的行人,密密的椰树阴影,热带闷热的空气,两边行人纷纷侧目,他们跑过那些诧异的注视。响亮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耳膜轰隆隆的,后面是气急败坏骂骂嚷嚷紧追不放的老板。
热热的风拂过颊边,呼吸急促,被捏着的手腕传递着跳动的脉搏,跑着跑着,只剩下机械运动,沈良庭几乎要忘记了他为什么而跑。
傅闻璟好像很熟悉这里的路,没几下功夫就拉着沈良庭跑出了闹市区,防止被人围堵。
但身后的老板也特别执着,两人拐了几个弯愣是没甩脱他。
又到一个岔路口,傅闻璟松开了沈良庭的手,看了他一眼。
沈良庭心领神会。
两人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跑去。
追来的老板只看到两个分开的背影,在岔路口艰难抉择,最后咬牙随便找了个方向去追,却丧失了最佳的时机,很快彻底追丢了偷狗贼的身影。
老板望着空旷巷子,懊丧地骂了两声,垂头丧气地走回去。好在那条狗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错失了快到手的钱让他悔恨自己的贪心,趁早卖了该多好。
沈良庭躲藏在一个拐角的阴影处,确保没人追过来,才从藏身地钻出来。
走出来两步,是一家杂货店,一个穿着当地传统服饰的女人坐在小板凳上在编竹筐,路边的空地上搭了个草棚,她的两个孩子就在里头阴凉处睡觉。
沈良庭想买瓶水喝,女人边帮他拿水边跟他聊天问他是哪里人,还夸他长得很帅,问他在这里玩得开不开心。沈良庭不是很会交际的人,只能简单应答。
付账时,一摸口袋才想起没有当地的卢币,这里不收人民币。
沈良庭尴尬地僵住,正想把水还回去,一只手伸出来替他付了钱。“我帮他付了。”
沈良庭转过头,看到傅闻璟穿着身垂坠感很好的丝绸白衣服,抱着小狗站在他旁边。
老板娘收了钱,看到一对帅哥,对着傅闻璟比了比大拇指,还说他的狗很可爱。
沈良庭接过水,拧开瓶盖,喝了两口,径自朝前走去。
这里赤道地区,白昼长,太阳落得晚,两人一路走回去,正好夕阳西下,天边彤云如火。
小狗趴在傅闻璟手臂上,沈良庭伸手去摸了摸小狗的头,它会亲热地蹭一蹭,好像知道是谁让他恢复自由。
“你刚刚也太……”沈良庭顿了下,不知道怎么形容。冲动?鲁莽?都是不会跟傅闻璟搭边的词。这样猝不及防的举动,一点都不像那个端坐在高楼,沉稳内敛的男人。
反而潇洒、肆意、张扬甚至猖狂,
“那人把别墅抵债给我的时候,为了估算价值,我来过这里一次,对街道布局不算陌生,我有把握。”傅闻璟说,态度从容。
沈良庭知道他记性好,出了名的过目不忘,所以在记路上也很厉害。
“下次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做个准备。”沈良庭无奈。
“想有下一次吗?”语气带了调侃。
沈良庭抬起头看着傅闻璟,在烂漫的夕阳下,余晖在男人脸上浓抹淡挑,像艳丽油画,看着看着两人突然相视而笑。
回想起来,的确是开心的,那种长期累积的压力,只有最紧张的时候,通过心跳加速的刺激才能释放出来。
自由地向前跑,什么都不想,没有烦恼,抛却现实。偶尔使一点坏,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好像能摆脱现实残酷的生存规则,到一个放松的境地。
“有点渴。”傅闻璟朝沈良庭伸出手。
沈良庭下意识把手里的水递过去。看傅闻璟接了才反应过来,“我喝过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已经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下去。嘴唇包裹着瓶口,喉结上下滚动,正好是自己喝过的位置。
沈良庭一下僵住,侧过头,不再多说什么。
傅闻璟把水递还回去,看到沈良庭泛红的侧脸,“跑累了?让你平常别老在办公室坐着,多运动运动。”
沈良庭捏扁了半空的水瓶,“我参加过市里的马拉松,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那怎么脸还这么红?”傅闻璟笑着去捏他。
沈良庭侧头躲开,耳朵尖都烧起来,勉强说,“这里太晒了。”
“好吧,我们快点回去。狗你抱着,它可是你要买回来的。”
沈良庭从傅闻璟怀里接过狗,看了看它的伤势,忧心忡忡地说,“得先给它找个医生,看着情况不太好。”
两人在街上找宠物医院,这种小地方哪有这样的配置。
小黄狗气息奄奄,沈良庭几次以为它要死了,摸到肚皮还在轻微起伏。
它的生命很顽强,执着地要活下去。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没有生命会甘愿赴死。
傅闻璟打了电话,托人找到一位宠物医生,最后海边别墅还是没住成,两人连夜坐快艇回到了雅加达。
医生给小狗包扎、打针,做检查,断腿上装了钢板,打了钢钉。医生是个华人,一边治疗一边跟沈良庭聊天,说到当地的流浪狗收养所,说那里的狗太多,天天都有一大批被杀死的,安乐死的药太贵,大多狗都是被毒死的,这些狗要是能碰到你们这样的好心人就好了。
从宠物医院出来,天完全黑了,小狗精神好了很多,沈良庭抱着狗,路过当地一个布告栏,里面贴了几张寻狗启示,风一刮,就有一张纸被风卷走。
沈良庭停下脚步出神地看了会儿,转头看着傅闻璟说,“我有一个想法……”
傅闻璟听完他说的,夜空下双眼温和,落了月亮的残光,像油灯的余韵,“很不错。”
沈良庭笑了笑,心里有些雀跃和兴奋,“你也觉得可行吗?”
傅闻璟将他额前晃落的发丝拨到耳后,“是的,你想做的话,可以试一试。”
两人回到酒店,傅闻璟加了钱,酒店才同意沈良庭把狗抱进来。
小狗很乖,不怎么叫唤,沈良庭给它喂了食物和水,它就亲昵地舔舔沈良庭的手指,两只耳朵支棱着,很高兴地甩甩尾巴。沈良庭把它放到沙发上,摸它后背毛时,它会翻转身,把柔软的肚皮露出来,让人抚摸,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惬意的叫声。
受了这样的苦楚,它却还是好像不记仇一样地信任人类。
沈良庭蹲在它面前,对小狗对视着,觉得如果它是人的话,一定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最后沈良庭笑着低头蹭了蹭它湿漉漉的小鼻子,“小傻子。”
第二天沈良庭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前去跟傅闻璟告别,正好见他神情严肃地接一个电话,对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虽然傅闻璟还穿着休闲服,但和昨天的气场已大不相同。沈良庭很少见他露出这种表情,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傅闻璟挂了电话,转身在烟灰缸里将烟碾熄,“你回去吧,这是利星的事,你不用管。”
“搏浪有人打理,我没这么急。你这次一个人来的,多个人多个帮手也好。”
傅闻璟看了他一眼,过了会儿才说,利星前不久在印尼收购的一家工厂有人闹事,这里排华情绪严重,总部派驻的经理都被工人关起来了,已经惊动了当地军方和政府。那边知道傅闻璟在这里,希望他去看一下,尝试内部解决,不要上升到两国层面。
听完始末,沈良庭也严肃了,知道不是看一下这么简单,去了就是以身犯险,以傅闻璟的身份来说不值得。但不去,就是把难题抛给当地政府,利星很难再在这里走下去,已谈成的合作都得黄,前期投入也得打水漂。
以沈良庭对傅闻璟的了解,他肯定会去。
“我陪你去。”
傅闻璟看出了沈良庭的坚决,知道对方脾气和能力,这次没有拒绝,“好。”他抬手解纽扣换衣服,“二十分钟后,酒店门口,我在车里等你。”
沈良庭回房放好东西换好衣服下楼。
下楼后,酒店门口停着辆当地牌照的黑车,沈良庭打开后车门坐进去,傅闻璟已经在了。驾驶座开车的人是顾源,沈良庭对他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一共去了两辆车,沈良庭怕出事,让秦林也去,他知道秦林有军队经历,身手好,关键时候有用。至于何帆,他会说当地话,交流起来方便。沈良庭想着既然当地政府不想出面,连给他们派辆警车保护都不愿意,那多两个人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第34章 内乱
利星在印尼收购的这家工厂是一家冶金厂。里头工人闹事,从早上一直闹腾到现在,砖头与铁块齐飞,利星派去的总经理陶然,从中午开始就联系不上。
这家冶金厂是当地的一家老牌化工企业,曾经也是当地的明星工厂,近几年因为经营不力,企业内部腐败频发,陷入困境,冶金主业几乎荒废。利星不是化工企业,对冶金这块不感兴趣,更感兴趣的是厂区的土地,打算将厂房搬迁之后在原土地上开发赚钱。
因为是本土工厂,里面的员工以原住民居多,但利星收购后,管理层基本换成了华人。
工厂突然被外国收购,领导班子换人,丢掉工作的恐慌情绪在员工内蔓延,再加上民族情绪和陶然一些不妥当的管理举措就导致了今天这场暴动。
沈良庭坐在后座,听顾源详细地向傅闻璟介绍这次暴动的情况。
“陶然做了什么?”傅闻璟问细节。
顾源说,“他觉得厂区原本的管理太随意,制定了新的规章制度,包括打卡考勤和末位淘汰,有违背的要么罚款要么辞退,又撤掉了几个不服他的车间主任。”
傅闻璟点头,表面看着没问题,但在新旧更替的关键时候不适合操之过急,陶然鲁莽了。
等到了冶金厂的位置,老远就能看到厂区大门上挂了条幅,上面是用英文写的:利星是黑心奸商,华人滚出去!厂区外有媒体蹲守。
车没有进厂,而是在一旁隐蔽处停下,进了当地一家旅馆,径自上三楼,里面是利星在印尼的高层。
看到傅闻璟来了纷纷迎过来,着急地说,“傅总,陶总在里面被他们关了快一天了啊!之前就受了伤,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我们报了警,可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傅闻璟示意他们冷静,“工人的诉求是什么?”
“希望利星停止收购。”
傅闻璟双手插兜,长睫半垂,居高临下地透过窗户看着楼下这片乱象,现在已近深夜,楼下仍灯火通明,人潮涌动,看了会儿他突然说,“这倒也是个机会。”
在他身边的沈良庭猛抬头,敏锐地觉出他的想法,“你要拿这次暴动做文章?”
傅闻璟侧过头,一半的脸被楼下刺目灯光照耀得近乎透明,他轻声道,“良庭,你太了解我了。”
沈良庭犹豫下说:“还是先把陶然救出来,再拖下去怕他有生命危险。”
傅闻璟情绪不动,“我知道,但机不可失,排华这样的大事,总不能只由我们来调解承担,当地比我们更害怕。若真是这样危险的环境,外资怎么还能放心进入?我去争取对利星有利的条款,陶然的安危要靠你们了。”
沈良庭知道利星这次为了进入市场,承担了巨额税费,能借此减轻一点企业负担,当然是最好的。只是这样趁火打劫去谈判,必然会拖慢事情解决的速度。
傅闻璟拿起外套,扣上西装纽扣,说要去找当地政府面谈一下,临走前,他让沈良庭主持局面。
“他?”江明看着沈良庭,面上有些不服。
傅闻璟看出来了,严厉的眸光一扫,“他说什么你都照做,要是因为你们的不配合,让事情出了意外,责任自己承担。”
江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点头表示知道了。
傅闻璟走后,沈良庭让何帆先去换身衣服,到楼下找当地人打听情况,他是陌生面孔,又会当地话,最适合打听情报,看看陶然现在安不安全。
过了会儿,何帆上来说,陶然被打了一顿,白天的时候一直被绑在空地上暴晒,现在已经昏迷了,如果再得不到救治,不知道能熬多久。
沈良庭不禁有些担心,真要硬冲,就会爆发激烈的肢体冲突。不管哪边出现伤亡,他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当地政府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才要他们做这个出头鸟,否则傅闻璟也不会有筹码跟他们斡旋,谋求好处。
虽然如此,但也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得先跟对方谈一谈。
沈良庭站起来,带了江明下楼,要找厂里的人谈判。
厂那边打头的是他们的车间主任,一共三个人。
双方碰面后,沈良庭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们立刻放了陶然,谈判才能继续。
江明慌得一扯他袖子,“沈总,你这也太不切实际了吧。”
沈良庭淡淡扫了他一眼。
那边断然拒绝,“不可能!把人放了你们就会过河拆桥,我们不相信你们!”
沈良庭缓缓说道:“据我所知,陶总已经受了重伤,需要立即治疗,我相信你们也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并不想闹出人命。既然问题出现了,解决它就是,万事都好商量,如果你们不愿意放人,那安排医生进去救治一下可以吗?我们必须先确保陶总的安全。”
那边犹豫起来,最后竟然真的点了头同意了。“好,但只能有一个人进来!”
江明十分意外。
这在沈良庭意料之中,陶然的安全是他们的第一要务,在刚开始沈良庭就提出了一个希望渺茫的条件,被拒绝也没关系,因为还可以有第二种方案。有前一种铺垫,第二种被接受的可能性就会大增。
这是谈判时常用的手段,可以用鲁迅先生那句经典的话做解释:礕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沈良庭让江明安排医生去给陶然治疗。
接下来就是各种细节。
停止收购肯定不可能,工厂的人也明白。沈良庭从他们的角度分析了问题,提出了几个建议,来回几轮,他们也松了口,最后达成的条件包括,一是不再裁员,保证每个员工的工作机会。二是适当提高厂房的拆迁补偿。三是陶然不再担任总经理。
沈良庭说,“各位如果不放心的话,目前厂里管理层的配置是一个总经理,三位副总,都由利星派出,以后不如改一改,总经理和一位副总由集团的人担任,另两位副总由厂内选拔。”说着,沈良庭向那位主导局面的车间主任说道,“比如何主任,年富力强又有威信,最适合这个位置。”
何主任突然被点名,结巴了一下,“我?”他始料未及,面上却是兴奋的。
沈良庭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在这些人中让最富有煽动性的得到一些好处,他们才会偏向自己说话。再空出一个管理者的位置,能让其他有实力的人生出盼头,更好沟通,从内部分化这些人。
这三人明显已经动摇了,交头接耳商量了会儿,站起来说,“我们先回去跟其他人沟通一下再给你们答复。”
沈良庭点了点头,让秦林把他们送出去,
透过窗户看着三人走进厂区,叫来的医生也跟着他们进去了。沈良庭松了口气,转回身时,看到江明一脸佩服地看着自己,“沈总,傅总果然没信错人。不过这些条件,傅总会同意吗?”
沈良庭走回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去,虽然没表现出来,但他也很紧张,毕竟关系着一条人命,“员工就业问题是之前利星签合同时就向当地政府保证过,这个提案通过时,我还在利星。至于拆迁赔偿,可多可少,先给他们一颗定心丸稳定形势。”
就在局势向好的一面发展时,楼下突然发生骚乱。只听警车鸣笛呼喊嘈杂一片,本来隐于暗处的防暴警车的探照灯一齐打开,照得黑夜亮如白昼。
沈良庭一边用手遮挡光亮,一边透过窗户朝楼下看,只见厂房内的灯全都亮了,几帮人马从屋内打到屋外,一片混乱中,等在外面的警察趁乱跳下车,用蛮力破开厂门,冲了进去。
沈良庭脸色大变,知道这是厂区里头起了内讧。
江明面如土色,“这是怎么回事?本来不是谈的好好的吗?”
沈良庭一咬牙,转身冲下楼,混在人流中向厂区跑过去。速度快得江明在后面拉他都拉不住。
江明没这个胆子在那么混乱的时候冲进去,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正此时傅闻璟回来了,还带回了一纸改了红漆印的优惠条款,免去了项目三年税费。
他下车就看到一片混乱,迅速两步跨进旅馆,找到江明,“这是怎么回事?”四周一扫没看到熟悉的人,“沈良庭呢?”
江明急得舌头打结,“沈,沈总他进厂区了!”
沈良庭顺着嘈杂混乱的人群混进厂区,去找陶然。
何帆之前把陶然被绑的位置也打听出来了,沈良庭担心警察人多势众,会刺激到工人,引发更激烈的反抗,反而没法及时救出人,甚至可能让陶然再次被当做人质。从陶然的负伤情况看,再被拖拽一次,非命丧当场不可。
铁门已经被撞开,厂区内非常混乱,沈良庭粗略一扫,印尼当地的工人自己厮打在一起,互相挥舞着木棍,嘴里叫骂,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起了内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