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个模样,人已经是彻底废掉了,神智也不甚清晰了。
方才还在起哄的二世祖们像是别捏住了脖子的鹅,一个比一个呆滞,缓缓看看孟棋平,又缓缓看看地上那堆银钱,浑身开始冒汗犯冷。
孟棋平?
他们方才玩弄的是孟棋平?!
沛国公这次是真的差点昏过去了,耳边轰隆隆的,恨不得孟棋平这会儿是真的死了才好,好半晌,才冷着一张老脸,脱下外袍盖住孟棋平,环视一圈,怒道:“萧弄,出来!老夫知道是你做的!”
片晌之后,三楼的纱幔之内,响起了萧弄慢悠悠的嗓音:“哦?本王可没有动手,沛国公,不要含血喷人啊。”
沛国公是真的想吐血了,难得还能维持着一丝理智:“你有胆对我孙儿做这种事,竟没胆子承认!今日锦衣卫在此,人赃并获,看你在陛下跟前如何狡辩!”
他越说越愤怒,居然还能想起最初孟棋平是怎样得罪的萧弄,怒吼道:“那个钟宴笙也在你那里罢,三番两次迷惑平儿,又迷惑定王做出这种事,老夫今日也不会放过他!定要他碎尸万段,为平儿赔罪!”
萧弄眼底渗出层寒意,撩开纱帘,居高临下地望着满头青筋的沛国公,冷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守在门外的亲卫忽然推开而入,快速走到萧弄身边,低而快速地说了两句话。
钟宴笙就站在萧弄身边,因此听清了那两句话。
亲卫说的是:“回禀主子,展戎急信,那日跟踪小公子的是宫里的人。”
第二句是:“宫中来人。”
几乎就在第二句话说完的瞬间,又一群人走进了这座楼中,为首之人,正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田喜。
锦衣卫也负责皇城巡务,巡逻办事的时候,被沛国公请过来也正常,可能消息还没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但田喜就不一样了,他相当于陛下的一张嘴,他出现在这里,就证明陛下已经知道此间的事了。
见到田喜,胸膛剧烈起伏着的沛国公胸口梗着的那股气略微一散,想要说话,其他那几个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的人也是一激灵,脑子灵活点的,已经飞快跪下,赶紧推锅了。
萧弄就在他们上头看着,他们也不敢当着萧弄的面,把锅推在萧弄身上,想起沛国公方才的话,立刻有了目标,哭爹喊娘地告起饶:“都是……都是那个钟宴笙迷惑的我们啊,公公,公公明鉴,明鉴啊!”
“对对对,都是钟宴笙那个贱人,我们也不想如此对待孟三公子的,钟宴笙、钟宴笙跟孟三公子有仇的,定是他鼓动定王殿下如此……”
田喜的脸上往日总是带着和和气气的笑容,看着就很亲切讨喜,但今日却一丝笑意也没,听到这几个衣袖沾血的人前言不搭后语地推诿,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掌嘴。”
“啪”地几声脆响,哭爹喊娘的几个人被田喜背后的人扇得傻了眼。
“金枝玉叶,也是你们几个说得的?”
田喜尖细的嗓音凉飕飕的,旋即与锦衣卫领头的人对视一眼,转过了身,望向在萧弄背后悄悄探出半边脑袋、乌发雪肤的漂亮少年。
锦衣卫忽然哗啦一声齐齐跪下,连田喜也跟着朝着那边跪下,齐齐高呼:“参见十一皇子!得陛下诏令,我等特地来迎小殿下回宫!”
田喜和锦衣卫领头人的视线,都是朝着钟宴笙来的。
不仅沛国公、楼上楼下所有的公子哥儿,乃至是身边猛然看来的萧弄怔住,连钟宴笙自己都愣住了。
他张大了眼,先是看看楼下恭恭敬敬的那群人,又慌张地望向萧弄,迷惑且难以置信:“……十一皇子……我?”
作者有话说:
对付变态就要变态一点嘛,不要怪瞎弄变态()
第四十二章
田喜那张圆圆的脸上依旧带着讨喜的笑, 恭恭敬敬的,朝着钟宴笙的方向又深深一躬,微微尖细的嗓音不高不低, 刚好够所有人听见。
“当然是您了, 小殿下, 陛下寻了您多年,终于寻到了您的踪迹, 正急着想要见您呢。”
钟宴笙还是不太反应得过来。
这人穿着御赐的蟒袍,面无胡须,带着拂尘, 显然是宫里的大太监……这样的人, 跟着一群锦衣卫朝他的方向下跪, 口口声声称呼他为十一皇子……
一直好奇又想要寻到的亲生父母仿佛近在咫尺, 可钟宴笙不仅没有感到高兴,反而愈发心慌紧张,不安地望向萧弄:“哥哥……”
萧弄嘴角的弧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沉默地望着他,深蓝色的眸子仿佛冬日的冰湖,看不出分毫情绪。
钟宴笙久久不回应, 田喜与身后那个锦衣卫统领对望一眼,带着人上了楼, 正想去敲门,守在门边的亲卫面无表情一横刀, 挡住了他们一行人。
锦衣卫统领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几乎就要按不住腰间的刀, 田喜含着笑一手肘把他打退, 也不生气, 只是倒退几步,朝着屋内又一礼,轻声道:“您的养父淮安侯与各位亲王已经入宫了,劳请小殿下移驾,陛下喜出望外,正在宫里翘首以盼呢。”
听到淮安侯已经入宫了,钟宴笙心头莫名一紧,望向门口,迟疑着点了点头:“好、好吧。”
他走向门边,又回头看看一言不发的萧弄,抿了抿唇,有些低落地拉开门。
方才隔着一段距离,田喜年纪大了,视力没那么好,只能模糊瞧见他五官神韵,如今人清晰地出现在面前,望着那双清透乌亮的眼,心底里不由百感交集,长叹一声。
真的太像了,陛下哪能放过呢?
钟宴笙正想越过挡在门前的亲卫绕出去,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似平日里闲散,落定在他背后,隐含着压迫感。
“慢着。”萧弄站在钟宴笙身后,神容冰冷,宛如只护着什么的凶兽,淡淡扫了眼田喜与那几个锦衣卫,“本王送他进宫。”
未得陛下诏令擅自入宫,简直目无君上嚣张至极,那个年轻的锦衣卫按耐不住脾气,刚上前跨了一步,又被田喜一手肘打了回去。
锦衣卫:“……”
这死阉人。
田喜救了他一命,神色不变:“能有定王殿下护送,自然再好不过。两位殿下,请。”
下楼的时候,整座楼里玩乐的世家子弟们已经被锦衣卫搜罗出来,全部驱赶到台子下了,包括之前待在钟宴笙和萧弄隔壁包厢的那几个。
这些人在几刻钟之前还玩闹得肆意狂热,往台上丢着银子,此时一个比一个要老实,静悄悄地站在一块儿,表情从闯了大祸的惊恐,到此时的茫然震撼,也分不清是哪种情绪更多了。
但眼睁睁看着那个所有人畏惧不已、噩梦罩顶般的定王殿下,还有祖父祖母也要客气对待的田喜公公一起簇拥着钟宴笙下来时,众人还是有种做梦的感觉。
一个他们嘲讽了许久的假世子,淮安侯府不要了的冒牌货……居然是皇子?
沛国公的脸色也有些麻木。
这些年沛国公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着繁华热闹,实则一直在走下坡路。
孟棋平大哥与公主的感情不好,各自私宅里养着人,孟棋平姨母在宫中也不受重视,上次孟棋平断指,三番两次去找陛下哭诉,就已经开始被厌弃了。
在田喜出现之前,他还能转动一下脑筋,让定王和钟宴笙为他孙儿的惨状付出点代价,但在田喜出现之后,他就明白,基本不可能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田喜看也没看沛国公一眼,带着人跟随在萧弄和钟宴笙身后,一起走了出去。
锦衣卫领头慢了一步,扫了眼那些混吃等死闯大祸的二世祖,抬了抬手:“全部押走!”
进宫坐的是还是定王府的马车。
田喜毕竟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非常有眼色地带着人跟在后面,没敢往萧弄的马车里凑,所以马车里还是只有钟宴笙和萧弄。
和出门时的气氛不太一样。
钟宴笙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同,默默待在马车的一角,偷偷瞅了会儿脸色难辨的萧弄,咬了咬唇,低声叫:“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气?”
萧弄垂眸望着他不安的眼眸,想要抬手去揉揉他柔软毛茸的脑袋,但片刻之后,还是没有伸出手,嗓音平淡:“进宫再说。”
看萧弄不欲多言的样子,钟宴笙只好把话咽回去。
其实钟宴笙也不是很想说话,他心里依旧十分错愕,茫然极了。
从噩梦中醒来,得知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孩子后,他就一直像只没有方向的鸟儿,本来就不知道该往哪儿飞了,好不容易在定王府有了暂且栖息落脚的地方,眼下又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了。
好在虽然萧弄不吭声,但他还待在有萧弄的范围空间里,熟悉的气息包裹在周身,依旧让人感到安心。
钟宴笙压下内心的惶惶,勉强安定了下来。
马车晃晃悠悠的,不久就到了宫门前。
哪怕是田喜,掏出牙牌进了宫门也得自己下来走动了,萧弄的马车居然还能继续往里走,不必下马车。
钟宴笙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哥哥的确很厉害。
但萧弄显然还是不怎么想搭理他,全程都抱臂闭着眼,靠在车门上脸色冷淡。
所以马车停下的时候,钟宴笙见萧弄下去了,缩了缩脖子,很自觉地自己下马车。
他动作慢吞吞的,脚尖小心翼翼往地上探,还没碰到地,腰上一紧,身上轻了轻,又被抱了下来,搁什么易碎物件似的轻轻放到地上。
萧弄收回手,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跟方才抱钟宴笙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田喜宠辱不惊了几十年,也被定王殿下这一下手惊到了,过了几瞬,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笑着为俩人引路:“过了这道门,就是养心殿,陛下在等着您呢。”
田喜笑起来喜气洋洋的,不像那些总有些阴沉的太监,钟宴笙略微缓解了点紧张,小小地哦了声。
往养心殿走的时候,田喜半弯着腰,满面笑容道:“十八年前,京城出了些乱子,牵连到了宫里,庄妃娘娘被惊动了胎气,产下了您,不巧当晚宫中的侍卫和锦衣卫都调去了宫门和养心殿,才导致您被叛贼乱党掳去,这些年陛下一直思念着小殿下,派人到处寻着您呢。”
钟宴笙是有些迟钝,但不代表他脑子真的不好。
如果他真的是什么十一皇子,如果陛下真的很思念看重他,那听田喜的语气,宫闱大乱的时候,怎么没有侍卫守着生产的母妃呢?
要么田喜在骗他,陛下其实并不看重他,要么就是有其他原因。
钟宴笙眨眨眼,望着田喜不吱声,眼眸乌亮亮的,清透干净。
对上这么双眼睛,田喜差点咬到舌尖,但还是神色自如地将剩下的话说出了口。
“当年贼人掳走了您,逃往城外,见追兵要追上来了,又挟持了淮安侯夫人,混乱之中不小心弄错了孩子,也真真是阴差阳错,还好为您接生的稳婆记得您后颈上有个花瓣胎记,这才将您寻了回来。”
钟宴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萧弄的眸光也朝着身旁少年的后颈上掠了一眼,雪白细瘦的一截颈子上,被黑发遮挡着,但他亲手摩挲过、甚至亲过那片肌肤,比谁都要清楚那里的确有块胎记。
田喜又絮絮叨叨了些陛下如何如何思念他这个小儿子、意外得知消息后又是如何如何惊喜的,钟宴笙听了会儿,也没什么实感。
宫廷中不比熟悉的侯府,到处都是认识的面孔,更不像宽松的王府,走哪儿遇到亲卫都会跟他招呼。
这里的一切端正而肃穆,飞檐连绵成片,来往的宫人低头敛目,行色匆匆,一派死寂。
越靠近养心殿,钟宴笙越觉得心慌,呼吸也有些不顺畅,像幼时常做的噩梦,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
直到跨进了养心殿。
自从陛下年纪渐大,时常生病,将朝政大多交托给内阁与几位亲王之后,养心殿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跨进寝殿的时候,先是一股浓重的药味飘了过来,和萧弄身上清淡的苦涩气息不一样,浓重得有些呛人。
有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再往里走,钟宴笙便先看到候在边上的许多人,有在景华园见过一面的德王裴永,许久未见了的景王裴泓,还有个很面生的人,穿着亲王的袍服,大概是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安王殿下。
据说安王殿下的出生比景王殿下的还差,母妃只是个小小宫女,毫无后盾,是以这些年比谁都低调。
随即,钟宴笙注意到了几日未见的淮安侯。
淮安侯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肃穆沉静,但钟宴笙很熟悉淮安侯,隐隐感觉到,他爹的脸色好像极差,听到脚步声望过来的瞬间,眼底似有一瞬的惊怒不平无奈。
像陡然泛起的水波,又迅速消失无痕。
钟宴笙还在怔然,就听到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咳……田喜,是朕的小十一来了吗?”
钟宴笙这才注意到床上的老人,看清了大雍当今的天子。
皇帝陛下在政近五十年,已近古稀之年,头发已然花白,干瘦如一截枯木,静静靠坐在床头,如一段快要燃尽的蜡烛,容色安详和蔼,乍一看上去,就跟王府里的王伯一般,是个亲切的老人。
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似幽幽的鬼火一般,钟宴笙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下意识往萧弄身边蹭了蹭。
萧弄面色冷峻,看不出什么恭敬之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侧了侧,嗓音淡淡的:“小王见过陛下。”
老皇帝又咳了一声,笑着点头,对萧弄的不请自来并无意见:“衔危也来了,也对,今日是个大喜之日,裴萧两家乃是一家人,是朕老糊涂了。”
听到他的话,萧弄眼底有一丝明显嫌恶之色。
老皇帝又望向躲在萧弄背后的钟宴笙,嗓音放得愈发柔和:“小十一,过来,给朕看看。”
钟宴笙磨磨蹭蹭的,不是很想从萧弄背后出去,田喜瞧见老皇帝的眼神,赶紧在旁边轻声催促:“小殿下,陛下很想您,别怕,过去吧。”
钟宴笙又犹豫了一下,抬眸望了望萧弄冰冷的侧脸线条,又看了眼垂眸不语的淮安侯,强忍下那种潜意识里的不安,听田喜的话,朝着床前走了过去。
随着他从萧弄背后冒出头,脸色发沉的德王看过来,神色瞬间变得有些惊疑不定,倒是景王的面色一如往常,还朝钟宴笙宽慰地笑了一下。
钟宴笙也没精力管旁的人怎么想的,他慢慢挪到床边,怯怯地叫:“见过陛下……”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被老皇帝的手一把抓住了。
干枯的手指擦过生嫩的肌肤,钟宴笙吓得后背一阵发毛,很想甩开这只手,回到萧弄身边,让萧弄带他回定王府。
但他眼角余光瞥到淮安侯,生生压住了这丝冲动,抿紧唇没吭声。
老皇帝紧紧盯着他的脸,片刻之后,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声,他老了,声音苍老,笑起来仿佛某种老鸹子,更让人有种悚然之感。
田喜后背全是汗,紧跟着拍了拍手:“奴婢恭喜陛下,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寻回了小殿下。”
其他人也跟着陆陆续续道起贺,只有淮安侯和萧弄盯着钟宴笙微微发颤的背影,没有开口。
老皇帝一直抓住钟宴笙的手腕,情绪异常激动,脸色都有些发红,叹道:“朕还以为,临终之前,再也见不到朕的小十一了。”
田喜哎哟了声:“陛下说的什么话,您可是大雍的天子,福寿无疆,如今寻回了小殿下,更添福运呐。”
见老皇帝这么高兴,德王的脸色更差了,但眼下的场景,说什么都是冲撞,只能憋着不多说。
老皇帝拉着钟宴笙的手没放,笑完了,和颜悦色地拉着他说话,问的问题跟一个寻常的父亲的确很像,吃住如何、读书怎样,问完,又望向了淮安侯,感叹道:“明湖啊,朕的小十一,在你那儿养得不错。”
此话一出,淮安侯闭了闭眼,不声不响地跪下来:“……是臣之过。”
“怎能说是你的过错?”老皇帝温和道,“当年叛贼乱京,小十一被乱贼劫走,你夫人也被挟持,那般境况下,抱错孩子也无可厚非。”
淮安侯低垂着头:“是。”
“好了,如此紧张做什么?”
老皇帝拍拍钟宴笙的手,拍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钟宴笙差点坐不住,又感叹道:“你代朕养了小十一这许多年,也算是小十一半个父亲。”
淮安侯喉咙干涩:“臣……不敢。”
老皇帝又夸赞了几句淮安侯,容色逐渐显得疲惫,田喜见他说完话了,这才凑上来,悄声在老皇帝耳边说了说沛国公孙儿的事。
严格来说,孟棋平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的确不是萧弄干的,而是那些曾经跟着孟棋平闹过不少事的狗腿子干的,他就只是废了孟棋平给钟宴笙下药的右手罢了。
如果要追究此事的话,牵连的就是十几个世家贵族了,毕竟人人有份儿。
老皇帝靠回床上,不咸不淡道:“沛国公年纪大了,比朕还老糊涂,护着孙儿成日里在京中横行霸道。朕没记错的话,孟家那个老三,往日里也闹出过不少人命,还敢对十一皇子无礼,如今变成这样,也是偿还了孽债,朕不追究,已是仁慈。”
田喜恭顺地候在一旁听着:“沛国公见今在宫门外候着呢,那依陛下看?”
老皇帝接过宫人递来的药茶,抿了一口,闭上眼睛,苍老的脸上疲惫之色愈浓:“他年纪也不小了,别总出来奔忙,赐些药下去,让他将他那孙儿领回去,好好养着吧。”
至于其他人要怎么处理,老皇帝没说话,但田喜跟了老皇帝多年,不必多言也心领神会。
这十几个世家虽然也不大,但毕竟人多,肯定不能全动了,否则得闹翻天去,在诏狱关几日便得了。
他悄然退下去,让人去传令。
钟宴笙依旧被抓着一只手,肌肤都被磨得有些发红,刺刺的疼,眼见着老皇帝似乎要睡过去了,忍不住抽了一下手。
老皇帝又猝然惊醒一般,睁开眼盯着他。
钟宴笙被盯得心里一突。
老皇帝刚才看他的那一眼里,没有之前表现出的那些慈爱疼爱,反倒有些阴沉似的。
可是老皇帝的身上倏然之间又化为柔和,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田喜回到寝殿里,见老皇帝昏昏欲睡的样子,放轻了声音:“陛下,您喝了药茶,到该睡觉的时辰了。”
老皇帝依旧抓着钟宴笙的手,含混地应了一声。
钟宴笙被他抓得浑身僵硬,想抽手又不敢,盯着那截把着自己手腕的枯瘦手指,又慌又不安。
看田喜的意思,是要让其他人退下了,那皇帝陛下难道要留着他候在这里吗?
钟宴笙平时很得长辈们欢心,也喜欢跟老人家们撒撒娇,在定王府里住的几日,他就很喜欢在萧弄不在的时候,带着踏雪去找王伯,跟王伯一起给花松松土,听他说点往事。
可是,他有些抵触跟这位陛下独处一室。
或者说,是害怕。
萧弄旁观许久,终于不咸不淡开了口:“ 陛下睡觉还需要人陪着?小殿下昨日睡得晚,眼下应当也很疲乏,该休息了。”
老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越过面前生嫩的少年,与萧弄对视一眼,沙哑地咳了一声:“朕倒是忘了,小十一还被衔危接去王府住了几日。小十一,在王府待得如何?”
钟宴笙明显地嗅到丝不对劲的苗头,眨了一下眼,很畏惧似的,垂下长睫毛:“定王殿下……对我很好。”
老皇帝欣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萧弄是个疯子,被他抓去定王府,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德王黑着脸剜了眼萧弄。
事情过去这么多日,他自然也反应过来了,斗花宴那日,萧弄就是故意把消息走漏给他听的,害他担惊受怕这么久,才意识到他是被黑吃黑了。
偏偏又不能说什么,窝火得很。
正窝火呢,还又接到消息,说是陛下寻回了走失多年的十一殿下……去他娘的。
德王越想越火大,一瞅见钟宴笙的脸,又觉得古怪,越看越不对劲,干脆主动道:“父皇,儿臣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既然都见过十一弟了,那儿臣就先走了。”
以往很疼爱他的老皇帝没看他一眼:“去吧。”
德王一走,其他人该走了,淮安侯最后又看了一眼钟宴笙清瘦的背影,无声与萧弄对视一眼,才退出了寝殿。
好像连萧弄也走了。
寝殿里静下来,钟宴笙感到一阵轻微的呼吸不畅,不知道是因为寝殿里的药味儿太浓了,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老皇帝眼看着快睡过去了,突然又睁开眼:“小十一,你还没有叫过朕一声父皇。”
若是叫出来,是不是就等于他承认了他是十一皇子,承认这位行将就木般的老人是他的父亲了?
钟宴笙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老皇帝死死盯着他看了会儿,没听他叫出来,似乎有些失望,但竟然没有发怒,也没有比他叫出来,只是叹了口气,道:“离开那么多年,还是与朕生分了。”
这话很古怪,钟宴笙尚未细思,田喜适时开口:“陛下别难过,小殿下只是还有些惶惑,在宫里多住几日便好了。”
钟宴笙猛然一怔。
在宫里多住几日?他还得住在宫里?
老皇帝似乎被田喜的话安慰到了,又合上眼昏昏沉沉睡过去,这次大概是当真睡着了,抓着钟宴笙的力道也松了下来。
钟宴笙赶紧将手抽回来,回头一看,萧弄果然不见了。
他连忙起身,头晕了一下也没管,踉跄了两步,朝着外头跑出去,田喜没防他会这么做,赶紧甩着拂尘跟上,压低了嗓音叫:“小殿下,您要做什么?”
钟宴笙冲出房间,屋外空荡荡的,宫人都各自忙碌去了,只有远处神色肃穆的锦衣卫在巡逻,没人等他。
他的眼眶一下微微红了,喉头一哽,扭头哑声问:“田喜公公,定王殿下呢?”
田喜愣了一下,连忙掏出干净帕子,叹着气给他擦眼睛:“哎哟,我的小殿下,在陛下面前可别如此。定王殿下不住宫里,又是无诏入宫,没有陛下的话不能久留,自然是回去了。”
钟宴笙心头止不住地涌起一股被抛弃的委屈,眼眶湿润得更厉害了。
哥哥回去了……没有等他。
突然,他想起了王伯回来那一日,给他讲过的一些隐秘往事。
例如皇室与定王府其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亲厚无间,孩子的年龄一过五岁就要送去漠北,否则会被接进宫里,若非当年漠北大乱,萧家一脉几乎都埋葬在了那里,萧闻澜也该在那一年去漠北的……
再比如,当年老定王死守漠北之时,京城的援军迟迟未至,大军在路上耽搁了整整一个月,到的时候,连敛尸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