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辟谷已久,不馋嘴的时候也不用吃什么,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粥,无聊地看着对面的人。他瞧谢玉折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一贯澄澈的眼睛也不太清醒,随口问:“昨晚没睡好?”
“咳咳咳咳咳!”谢玉折刚喝了一口粥,闻言突然开始不住地咳嗽,拿着勺子的右手不可见地抖了抖。他脸色黑沉地接过柳闲递来的手帕,好半晌才缓过来。
柳闲不明白自己突然戳到他哪根筋了,反应这么大,他皱眉说:“小心点,呛进气管会死人的。”
清醒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逆不道的事情,谢玉折完全不敢直视对此一无所知的柳闲,内心翻涌着剧烈的心虚和愧疚,他掩住咳得湿漉漉的眼睛,垂眸道:“好。”
今天他醒来,看到床下脏污的衣物,才知道自己昨晚他一时不自持,犯了多疯狂的错,他竟然对养大他的人生了这么龌龊的想法。他甚至想立即回到谢府的祠堂前跪三天,向列祖列宗陈述自己的罪孽,可心里或许也不会更好受,他已经是这么一个悖德之人了。
柳闲怕自己再开口把谢玉折害得呛死,也不再说话,闲的没事干只看着他吃早饭,以一种很直白很冒昧的眼神。
谢玉折起得比他早,早餐便是他点的,都是他爱吃的菜。柳闲赞许地看了眼桌上菜肴,心道他不愧是国师养出来的娃,口味都和他这么像。
吃完饭后了柳闲就想去打听消息,可走在青衣河岸边,他总觉得和谢玉折中间的空气像被冰凝固了,好别扭。
昨日他那么失态他都好端端的,今天是怎么了?柳闲不明白,他正想问“你是不是生病了”,一声长鸣清啸打破了河岸的宁静。
一直忸怩着的谢玉折机械地跟着他,不敢多看他一眼,听到这声鸟鸣后反倒放松了不少,他霎时握紧了剑朝天看。
一只威猛鹰隼划破晴空,收起长翅,利爪稳稳地抓住了他的肩。
虽没见过,但柳闲认识这东西。如今天下太平,这却是战时用以传信的隼。它锋利的喙能把眼珠啄烂,柳闲早在它飞来之前,紧捂住脸往后退了几大步。
谢玉折问:“你怕它?”
柳闲声音从远方铿锵刺来:“我不怕,只是不喜欢。不过面对这种生物,我有一套很完善的防御机制。”
他僵硬着微笑:“所以请不要让它靠近我。”
天不怕地不怕的柳闲竟然怕鸟,谢玉折余光瞧见他都快缩进泥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隔了老远和他解释道:“这是军养的隼,不会伤你,不要怕。”
“我没怕……啊啊啊!”
柳闲话音未落, 那只隼已张开双翅,往他的方向蹬腿借力,就要腾飞而起!
他猛地蹲下身, 身上骤然暴起好几层花花绿绿的荧光色。
谢玉折紧抓住隼,强制它歇在自己肩头,低声警告:“别动, 他怕你。”
蹲着的柳闲身上已经套了三层护身结界,闻言,他右手拿着根小树枝继续在地上设咒,左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往谢玉折腿上扔,看都没看他一眼:“都说了我不怕,倒是你,能不能管好你的鸟?”
就不能养点好看的没尖嘴的东西来传信吗?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踏入军营了。
“我以后注意的。”谢玉折有些自责地敛了眉,可心里却隐隐有种奇妙的愉悦, 这样的柳闲,比往日更有人气儿。
他把隼腿上绑着的字条打开,其上只有四个字:“五日内归。”
几字刚劲不容反抗,句尾还有两个漆红小朱印,上方是和雍国天子令,紧随其后的是将军令。
柳闲用余光瞥着他,看到他面色凝重, 而丑鸟完成了自己送信的使命,终于要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可它一步三收翅,远没有来时那般迅速。可他竟觉得它长得还挺亲切, 似乎都能想象出喂它吃肉的模样了。
好恐怖的想法……
他起身,怀着一股风轻云淡走近谢玉折:“写的什么?”
“诏我回京。”
柳闲毫不意外, 毕竟按照剧情进展,马上就是将军府灭门的时候了。他为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问:“小将军,你离开皇城多少天了?”
谢玉折早已习惯柳闲不叫他的大名,可“小将军”三个字,此时却像是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剜进了他的心里:“已有月余。”
“他召你,你就要乖乖听话?”
他点点头:“皇命不可违。”
忠、孝、仁、义,从他懂事那一刻起,父亲就这样教他。
领旨杀佞臣,他早已找到国师,却迟迟完不成皇命。手心紧攥着那张密诏,差点攥出血。
浮世偷闲的二人被打回现实,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柳闲看着河岸边回廊里娉娉袅袅的石子路,问:“倘若我告诉你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呢,你还是要走?”
作为一个穿书而来的现代青年,柳闲向来对皇城那些腌臜事鄙夷透了,无非为了争权夺利;可他猛地又意识到,自己和那陛下没区别,反正都是要谢玉折死,而他口蜜腹剑,还要更恶劣些。
谢玉折回头望着镇门口:“若是谢家能保全,我一个人的命,算不了什么。”
瞧着他的眼神,柳闲知道这人倔脾气又上来了。他隔着那条隐去一切尘烟的锦缎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谢玉折不明所以问:“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他认真道:“我在等。”
看不见他的眼神,谢玉折却觉得这人能把他拆分入腹,他连眼睛都忘了眨,滚了滚喉结问:“等什么?”
“我在给你机会。”柳闲微笑道:“在你下一次眨眼的时候,我要绑架你。”
柳不要脸语出惊人,他想,既然软的不听,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当然,如果这人能一直不眨眼,他也无话可说。
有件事谢玉折已疑惑许久了,为何这人闲散自在,却总想要留他在身边?他不是会给人带来幸运的人。
此时皇上召他,回京或许还有转机;不回便是抗旨不尊,谢家只会落得个更凄惨的下场。
他果真没眨眼,眼眶通红道:“我食言了,不能再帮你,抱歉。”
话音未落,柳闲已踏着清风拂袖而去,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脑海里出现似曾相识的刺痛,谢玉折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血痕,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抱着剑正要打马回京,却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难道你不眨眼,我就不绑架你?这话我可没说过。”
柳闲坐在酒肆里,点了一杯茶。茶香氤氲而上,虚虚挡住了他的脸,他正神游天外,身旁倒着个谢玉折。
隔壁桌的壮汉喝了一杯又一杯,身上都能蒸出酒水来了,还给小二招呼说要再来一桶。
小二轻声提醒了他,他大吼一声,扔下的金元宝把木桌子硬生生砸出了个洞。
柳闲弱弱地问:“大哥今天这么高兴?”
那壮汉见搭话的是个细不伶仃的瞎书生,酒醉兴起,走过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那瞎子胆怯地抖了两抖,他哈哈一笑:“老子天天都高兴,当然——”
他仰头打了个酒嗝,闻到那味儿,柳闲当真是抖了下。
“这个月最高兴。”
眼前的大哥衣着名贵,崭新得无半丝褶皱,手背却像松树皮般皲裂,细看还有镰刀划伤的旧疤,面色黝黑应是曾被暴晒,可新鞋上没沾过半点田间的湿泥,活脱脱是个暴发户。
只趁着捧杯时斜眸看了一眼这男人,柳闲便叹了口羡慕的气儿:“哎,人为财死,在下有钱的时候才高兴。”
大哥笑说:“谁不是!”
柳闲指了指身侧:“正想带着小弟去祭拜河神,保佑我来年多挣点银子,要是能和大哥一样豪气大方就好了。”
那壮汉原还想聊些香车宝马,名画美人,闻言却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可当看见这瞎书生指着一团空气,反方向的空气里才躺着着他弟弟,他又有些不知滋味了。
这瞎子倒大霉,现在可不是拜那条河的好时候。他轻拍了拍柳闲的肩,酒也不喝了,拎刀就走,只剩那枚金子硬生生卡在桌里。
“年轻人,风水轮流转,总有转到你的那天。酒我喝够了,先走一步。”
柳闲点头:“再会。”
日落时分,他支着头,慢悠悠地喝完了一壶茶。
红日悄悄地敛起辉光,直到客人走得零零落落,他才心满意足地把谢玉折对折扛在肩上,走到店面门口,把一锭银子摸索着放在桌上,赞道:“宋姐姐,青衣河的河水配上您制的茶叶,简直美极了。”
他现在踏足的这间茶铺已传承百年,而这个被他称为“宋姐姐”的女子,就是茶铺的不知第几十代传人宋明香。她南来北往,能听见不少稀奇事。
在镇民口中,青衣河是河神恩赐之甘露,千百年的都以此为生,泡茶也用的河中水。
最初听到这些玄之又玄的说法时,柳闲下巴都要惊掉了。
那天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想了一晚上也没明白:哪个骗子编的?哪个傻子在信?哪个地头蛇比他高了一级,做了河神?
白绸蒙眼也蒙不住青年一身的风流,反而为他添了份勾人的破碎感。一阵梅香拂过,宋明香掂了掂手上银子的重量,摆摆手道:“你倒是吃茶舒服了,怎么来祸害我呢!”
柳闲不解:“大家都知道您的手艺,我实话实说,怎么能叫祸害?”
宋明香捂着手绢笑:“不是不是。我家的手艺谁会说不好?只是我早就不去青衣河打水了,出了那些事儿,现在谁敢呀?要是被看到了,邻里背地里说闲话的嘴皮都要为我给磨烂了!”
柳闲不相信地皱了皱眉:“上仙庇佑的地方,出了什么事?”
抓着新鲜绑架来的谢玉折,他又是个新面孔,若是直接打听消息,难免会让人心生戒备,说不定会直接把他赶出去;但镇民们都对某位柳姓人士极端信仰,也就是说——
只要你真心实意想要上仙好,我们就是好朋友!
柳闲自己都万万想不到,他们会迷信成这样,明明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却总觉得是上仙庇佑。
“前几个月小弟说想要出镇子看看,我便依着他走了,今日刚回来,就赶着来喝您的茶。”他解释道,轻拍了拍谢玉折的背给他顺气,唇勾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小玉,你刚才还说要去河边拜神,以求来年好运,现在昏睡过去,都不作数了。”
不省人事的谢玉折突然觉得自己头皮一麻。
自家传承多年的好茶艺被返乡之人惦念,而眼前人身上又香又干净,出手又爽快又阔绰,说话又好听又顺耳,做人又温柔又残疾,还不忘上仙,十分讨宋明香的喜。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绕开柜台靠近柳闲,压低声音成了气声:“过去大家也喜欢去那踏青,但今时不同往日,最近还是别去了。”
“这几年没见到上仙,怪事越来越多,怕就怕他已经……”
宋明香紧皱着眉头,双手止不住地绞乱了手帕,而柳闲站在她身前,疑惑不解。
这几年?难道他前几年来过?
“上仙好着呢,”他摆摆手:“我和小弟曾住在天下第一大酒楼,席间还听到有人说他耳聪目明,身康体健,不用担心。”
宋明香道:“肯定是那些仙宗编的假消息!他们那群人高高在上的,你也接触不到,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但上仙过得好不好,我们都能亲眼看见!”
“他喜草木,不喜严寒,祈平镇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
柳闲适时地没有插嘴,而在宋明香眼中,这名青年正与她同悲,她苦涩道:“可最近土里花蔫蔫的,草蔫蔫的,就连石头都没有之前亮了,播下去的种子发不了芽,雪风真的刺起骨来,可不让人害怕吗?”
柳闲问:“今年的冬天的确比过去冷了,但是,这和上仙有什么关系?”
宋明香越说越愤懑:“我在这镇子待了好多年,比你的年纪都长好久,姐告诉你,那关系大了去了!”
柳闲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们怎么都找不到法子挽救,只有青衣河仍和过去一样。”
柳闲提问:“难道是因为有河神大人镇着?”
提起河神还有些惭愧,他告诉谢玉折小黑被他丢在在青衣河里,却没告诉他,这条鱼后来跟风参加了什么鲤鱼跃龙门,没想到一走运真成功跳过去了,从一条丑鱼变成了一条龙,还被人叫做河神。
不过他主人并不承认。
神仙神仙,神为上,仙为下,凭什么他努力了千年只是个仙,自己养的鱼反而被当做神?
宋明香一拍巴掌肯定道:“对呢,所以我们就打算去问问他。”
“所……”刚侃出一个字,柳闲就察觉到了身上人的异常。
年轻人的身体真有这么好,被他打昏了也能这么快醒?
“唔……”
少年特有的青涩而沙哑的闷哼响起, 他被人对折架在肩上,刚一睁眼,鼻尖上顶着的就是那人身上冰冰凉凉的玉石腰带。
他整个躯干都被人死死压制, 是谁,想做什么?只有垂下的手还能动弹几分,他当机立断地抬手击上, 想要挣脱下来!
绑匪腰腹紧实,一碰便知是常年习武之人,受了刺激后更悄然收紧,呼吸却仍平稳地像一潭死水,身体连晃都没晃一下。
且那人张开手掌,温柔地包裹制止了他的手。
肌肤冰凉,手腕内壁白皙得病态,其上明晃晃一个勾人小痣, 朱砂红。他手腕上带着褪了色的红绳,和他付钱给买的朱砂串。
鼻尖钻进清淡梅香,刚清醒过来的懵懂让他下意识地吐了真言,放松身体道:“……哥哥。”
他不合时宜的苏醒打断了宋明香的倾诉,柳闲抱歉地朝她比了个打扰的手势,把他轻轻稳稳地放到地面:“小玉,你醒了。”
谢玉折脑袋早断了片, 分不清今夕何夕,他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
看到了个笑眯眯的蒙眼瞎子。
皎皎如月的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手腕的朱砂痣其实是道浅淡的疤,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和过去完全不一样,柳闲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一瞬间谢玉折心中竟生了无边的惶恐。
还没等他再开口,柳闲已经捏碎了手上把玩的小草,朝他投去了一个“再敢开口打岔这就是你的下场”的其实别人根本看不见的柔情目光,并用强硬的手段将其唇舌皆封。
压制一个气运之子,或许很难;但压制一个凡人,洒洒水啦。
“小玉,喝醉了之后脑袋总是昏的,你再睡一会。”他揉了揉自己被狗掐了一把的腰,又皮笑肉不笑地对小狗用力掐了回去。
谢玉折吃痛,却又发不出声音,有苦不能言。
他一落地就径自靠在柜台上借力,黑瞳里盈满了抗拒,不让人碰他,柳闲虽乐得清闲,但也不能让他们的兄友弟恭被破坏,便用无形的蛮力强让他靠近。
于是谢玉折被这人硬搂在臂弯里,鼻腔里不得反抗地钻来缕缕香,这味道清淡又好闻,好闻到让他浑身不自在,甚至想直接屏住呼吸。
最终,他选择僵硬到化身铁块,生无可恋地挂在柳闲身上。明明隔着几层衣袍,柳闲搂着他的手一收紧,骨头就硌得他肉疼,他太清瘦了。
安抚好一切后,柳闲拿出杜云娥给的令牌,转头对宋明香道:“刚才我路过杜府,杜大娘也找上我,说阿兰生病了,让我想个方法。”
下修界车马很慢,大多数人是一棵树,一辈子扎根在一个地方。但杜云娥把自己做成了一叶舟,她不怕苦累,四海行商,从远方带回来了很多新鲜东西,当然也积攒了大量财富。
后来她又把自己变回了一棵树,种在家乡的沃土里,枝叶伸长,不少人受过她的好。
宋明香信得过杜云娥,而既然她找到这个青年,她也能对他多信三分。虽然是个生面孔,但是他能进镇就说明人不坏,更何况自己莫名对他有种亲切感。
一番权衡之后,她决定说出来,反正人尽皆知,也不必秘而不宣。
好友的遭遇让她唏嘘:“可怜云娘,好不容易把那孩子养大养乖,又遭了这等罪,真是老天不长眼。”
“那几日们像平日一样把所想写上手帕,挂上树枝后,却怎么都等不来河神的回音。”
原来把写了字的手帕挂在树上能得到回音?看来阿兰做的就是这件事,可她的手帕上没有文字,只有一颗珠子。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竟然想到那种荒唐的法子!三个交好的姑娘像疯了似的,竟然……”宋明香口中的话越来越模糊,正说到关键之处,她突然一扭脖颈,刹那就住了嘴。
她的热情已经熄了,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桌板:
“喝完了茶,就请客人离开吧。”
柳闲不明所以地问:“宋姐姐,您话还没说完啊?”
宋明香极快速地半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色木然至诡异,左眼角无规律地收缩了好几次,最终机械地从喉咙里卡出一个字:“走。”
吐出这个字后,她僵硬地向右转过头,可眼神仍死死地钉在柳闲身上,诡异极了。
她瞳孔黑似沉水,嘴角一左一右地缓费力地向上扯,最终扯出一个冷漠的微笑:“酉时过半,茶铺打烊,须送客。”
刚才还好好的大活人,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是突发恶疾,还是有人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柳闲低叹一声,把谢玉折丢到一边,擒住宋明香的手腕,合二指探经脉,取一剑明蛊毒。
无病无痛,无蛊无毒,一概正常。
可在他想探上眉心灵海之时,宋明香机械抬起整个手肘,把他的手拍了下去。
她的额上血管随着柳闲的动作不时暴起,其间冷汗涔涔,虽然刻意控制去面无表情,眼睑却微小地上缩。
她已没了先前昂扬的精神气,舌头朝各个方向撕扯:“我没事,只是这里……不欢迎没用的外人,快走吧。”
看来是我在这里,她才这么痛苦。柳闲看懂了她眼里藏着的劝诫,迅速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好好休息,而后示意谢玉折一起离开。
可迟迟没见人影,他回头一看,见正道之光正在把两张桌子合拢,把茶老板转移到上面躺着,盖上了一件柜面前挂着的布袄。
若是一直这样直挺挺躺着也会难受,但这茶铺连本书都没有,谢玉折找不到别的东西代替枕头,立在原地犯了难,真是个大好人。
刚被镇民说是没用的外人,现在有想到自己未来可能会被这种连睡觉都要担心人不舒服的好人杀死,柳闲心生郁结,从芥子袋拿出一个还没用过的枕头,摇摇头递给他:“唉。”
接过枕头时,谢玉折对他抿唇一笑,应是在表达感谢,恶得柳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发完善心了没,能走了吗?”
“都好了。”谢玉折刚醒,又亲眼目睹了这种诡异画面,差点都忘了自己刚被绑架了。
柳闲又试图去问其他的镇民,可结果无一不和宋明香一样。不提青衣河时人还是人,一旦提到就变成了抽了魂的鬼偶,动作见好像灵魂在奋力地挣脱控制要脱壳而出,明显是被人控制了。
他们只好无功而返,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奔波过后难免疲惫,便要回到客栈。
路过一处年岁已久的布告栏,上面钉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张。柳闲驻足细看许久,找到半张旧得发黄的破纸,上面的字依稀可见,写的是“药宗宗主重金悬赏,不可错过!”,其下落款的“周在颐”三字被撕去了一半,这个人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了。
他半蹲下来,取下头上冷艳的红梅,用力插进松散的雪里,对空气说:“药疯子,别人墓前种松柏,我现在没那么好的条件,送你一枝梅花,或许来年就长成树了。”
正当他在给梅枝调一个好看的角度,余光看到谢玉折抱剑而立,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柳闲笑着把枝旁雪拍紧,让它稳稳地插在原地,不至于被风吹歪,问:“你有什么高见?”
谢玉折指了指他头上的木板:“此处不宜种树,要是长起来,会遮挡告示的内容。”
他是真觉得这玩意儿能长多高,还是说刚被他打了心情不好所以故意刺他?
“你说的很有道理。”柳闲也指了指镇门口匾额上他亲自写的“祈平镇”三个大字:“可这镇子在四方独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下修界都管不着。”
更何况是你。
他话里带刺,谢玉折没恼,反问:“你曾来过这里?”
“神仙想进哪儿就进哪儿。”
谢玉折果然是个偏听偏信书本知识的死板之辈,他看了眼柳闲瘪瘪的钱袋,有理有据道:“可书上说,上仙有变出金银的能力,你不必假装是他。”
这人总是找假证据否认真相,就好像承认了“柳闲就是柳兰亭”这个事实就他会死了似的,柳闲懒得理他,进了客栈。
临进房前他懒散道:“睡了,晚安。”
可谢玉折不自然地念道:“柳闲。”
他收起刚要跨过门槛的左脚,回头问:“怎么了?”
谢玉折小声说:“没事……只是今天遇到的那些人太过恐怖,我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
之前杀义父都杀得那么果断,现在心理素质又降低了?柳闲才不信。
他狐疑地看过去,只见谢玉折乖顺地敛下眉,长翘的睫毛颤动扑闪,看着还真是我见犹怜。
不过,这人在边疆待了真么多年,怎么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明明在别人口中是什么杀伐果断、铁骨铮铮的小将军,怎么老喜欢在我面前装可怜?
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吃这一套,甚至想抬起手摸摸可怜小孩的头,但最终还是没行动,只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他嘴角卷起半边春风笑,一只脚跨入屋内道:“你不用担心这些,好好睡觉。”
谢玉折的眉眼更落寞了。但他知道,柳闲弄昏他只是想阻止他回京,所以他并不怪他。
不过,每个人都有必须做的事情,柳闲有,他也一样。
“还有,”他叫住柳闲,“你太瘦了,以后多吃一点吧。”
柳闲没有回答他,身影单薄得像一柄长剑,闻言竟突然重心不稳,踉跄一步,差点跌倒在门槛上。
见他匆匆合上门后,谢玉折轻声道:“晚安。”
他没有开口说分别,因为这是总会发生的事情。
可他不知道,有个人正拼尽全力让它只发生在未来,那是,三个月后。
但其实柳闲的心情并不算好。
入房后, 他瘫在坐凳上,揉了揉自己方才不小心撞上门槛的小腿,无声地歇了许久。
而后他打了个哈欠, 招呼来路过的店小二,要了一壶再普通不过的煮果酒,一杯下肚, 他就觉得自己醉了。他双颊酡红,浑身难受,又要了桶热腾腾的水泡澡,脱掉外衣就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