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记忆回笼,他想起自己昨天如何被裴二抱紧,一路从军营抱回家中,途中不少士兵都看见了,那个姓杨的军官好像也撞见了……
不仅如此,他还紧紧搂着裴二的脖颈,整个人挂在对方身上,冷得透骨疼时,意识模糊地蹭着对方颈侧喊“阿爹”,还哭了对方一脖子眼泪……
李禅秀:“……”
他表情先是僵硬,接着痛苦地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恨不得能就此消失,当自己从没存在过。
忽然,厚重的门帘被掀开,裴椹端着一碗姜丝瘦肉粥进来。
见他醒了,对方忙快步走过来。
李禅秀一僵,不明显地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裴椹只当他是怕冷,走过来温声问:“醒了?先起来吃点粥再睡。”
李禅秀:“……”
罢了,总要面对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丢脸。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神色正常,支着身体想从被窝里坐起,却先被一阵疲倦袭来,手肘无力。
裴椹忙一把扶住他,给他披上厚衣,又在他身后垫一个软枕。
李禅秀一开始还微僵,后来发现实在没力气,只好任他摆弄。坐好后,他抿了抿唇,抬眸看向裴椹说:“多谢。”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格外沙哑,唇有些痛,好像被咬破了。
他皱了皱眉,神情带着“病”后的疲惫,脸色也因寒毒刚发作过,依旧苍白如雪,乌黑发丝凌乱披散,衬得整个人都有几分脆弱,像精致易碎的薄瓷娃娃。
裴椹心中一片柔软,宽大手掌不由抚了抚他的黑发,将几缕发丝捋到耳后,接着端起瘦肉粥,舀一勺后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李禅秀:“……”
他想起身,但又实在没力气,只好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想先漱口。”
裴椹这才想起这茬,忙又去拿温水、细枝条来,给他先漱口洗牙。
之后他接着喂粥,李禅秀本想拒绝,可抬起的手臂实在没力气,又不能一直饿着,只好低头吃下递到唇边的粥。
姜丝肉粥是裴椹在天还没亮,隔壁公鸡刚叫两遍时就去厨房熬的,咸香软糯,十分可口。
李禅秀低着头,勺子递来,便吃一口,再递来,又吃一口,全程默不作声。
裴椹却觉得他这般,如同被喂食的小动物般,乖巧惹人怜,心中不由愈发柔软。
李禅秀只吃了半碗粥,就有些吃不下去,抬起头朝他浅笑道:“可以了。”
裴椹皱眉,但知道他“病”刚好,不能一次吃太多,闻言也不强求,垂眸将剩下的粥搅了搅,端起几口喝完。
李禅秀:“……”
他笑容微滞,看见对方因喝粥滚动的喉结,又不自然移开视线。
裴二对他这般好,皆是因为以为他们是真夫妻,甚至是……喜欢他。
本来只是想暂时假装几天,可没想到,才两天功夫,他和对方的关系就越来越近,完全不受控制。前晚就不说了,还能当是醉酒后的意外,可昨晚到今天,被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若不是喜欢,哪个丈夫能做到这般?
李禅秀微微攥紧手边被褥,垂眸沉静想,不能在继续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不止裴二,他也……
而且再这么下去,裴二越陷越深,对他们两人都没好处,他心中也……过意不去。
这般想着,李禅秀深吸一口气,对裴椹勉强笑道:“我有些累,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行吗?”
“病”过一场后,他面容透着疲倦和苍白,虽然浅笑着,反而更显得脆弱。
裴椹本来还想问他为何会病得这般严重,可见他神情实在倦怠,也不好再多打扰,便扶他躺下,温声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军营。”
李禅秀轻轻点头,在他走后,不觉微松一口气。继而皱眉沉思,想离开的办法。
就在裴椹离开不久,窗户忽然被人在外面规律地敲了敲。
李禅秀听出父亲旧部的暗号,忙披着被子起身,快步走到窗边,问:“伊浔?”
窗外,伊浔压低的声音很快传来:“殿下,其他人也都到了。”
李禅秀闻言一怔, 方才还在想如何尽量早离开,没想到下一刻,就得知其他旧部寻来了。
他不觉松一口气, 但想到很快就要离开, 又微微失神。
直到伊浔再次出声询问,他才终于回神,拢紧衾被走近窗棂几分,问:“他们现在在哪?”
因为裹着衾被, 头发披散, 仍是一副睡容, 不方便见人,他便没开窗。
伊浔很快回话:“他们前日到的雍州, 昨天在青县看见殿下留的暗号,派人想到附近驻地打听时,正好被属下发现, 我将殿下的话转告,让他们先留在青县, 等殿下命令。”
说完顿了顿, 又问:“殿下,我们何时离开?”
李禅秀似乎仍在出神,闻言思索一瞬, 道:“明日, 不, 后日,跟他们说, 我们后日离开。”
他寒毒刚发作过,今明两天仍会虚弱, 为防止出发后因受寒受累诱发二次发作,后天离开最稳妥。
而且……离开前,他也要把一些事处理一下,尤其是对裴二。
想到这,他苍白纤秀的手指不自觉攥紧衾被边缘。
伊浔对他的话只有听命,很快说“是”,只是顿了顿,又迟疑道:“殿下,还有一件事,那位顾公子……”
“嗯?”李禅秀似乎又在出神,嗓音轻飘,带着不走心的疑问。
伊浔继续:“那位顾公子好像还得罪了别人,昨天属下寻机去收拾他时,他刚被别人打断右腿,属下没法选,只好打断了他的左腿。”
说到这,她语气还有几分遗憾。本来她想打的是右腿,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更顺手一些,但没想到,被别人抢先了。
李禅秀:“……”不是,这么耿直吗?
已经断了一条腿,倒是没必要再……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现在呢?他还在永丰?”李禅秀问。
伊浔:“已经离开了,原本他未婚妻想带他到军营找您帮忙看腿,但顾公子不愿意,就去附近县城了。”
李禅秀“嗯”一声,道:“那就不必管他,先将我的话带给其他人就行。”
“是,属下告退。”伊浔应一声,很快传来她翻篱笆院离开的声音。
李禅秀也走回火炕边,虽然刚喝过半碗粥,力气恢复不少,但站了这一会儿,仍有些虚脱。
他裹着衾被在炕边坐下,继续出神想,究竟该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能让裴二不会担心,也不会再寻他?
不该这么瞻前顾后的,这不像梦中后来领兵的他,但他……确实没法不去考虑裴二。
裴椹离开小院后,也一路沉思。
妻子向来体弱,在他记忆中,他们成亲前,对方就这样病过一场,只是那次没这次严重。
昨晚他心一直提着,不是没见过得风寒的人,可从没见过谁得风寒,是妻子这般症状,整个人冰冷得像是冰雪雕成,仿佛没有一丝人气。
裴椹觉得不对劲,更担忧,到了军营就去见胡郎中,向对方询问。
但胡郎中医术有限,听了他描述,也想不通原因,只得道:“兴许是你娘子太过虚弱的缘故,你想,她一路流放过来,定吃了不少苦,可能身子骨被熬坏了,外表看没什么,实则比正常人要虚弱很多,受不得冷和累。加上近日胡人来攻,她操劳过度,病来如山倒,就格外严重……”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裴椹却觉跟没说一样,蹙眉打断问:“那如何才能养好?”
胡郎中:“这……有条件的话,自然是用上等山参温养着,实在没有,也可用红枣枸杞小母鸡炖汤……”
裴椹仔细记下,道了声谢后离开。
出门帐门,眉心就再次拧紧。也是他病急乱投医,竟指望胡郎中能有什么厉害水平。罢了,还是等回到并州,派人去寻孙神医来为妻子看诊。听说孙老又去游历了,也不知如今在哪。
至于胡郎中说的那些,姑且先试试,左右也没什么坏处。只可惜胡郎中这只有小参,没有上等的好山参,还需去附近县城,最好去府城买才是。
至于钱……他先前是裴二时,确实没钱,只能去山上捕些野鸡会来给妻子补身体。但现在不同,现在他已经恢复记忆,他……可以再去向杨元羿借。
想到这,他脚步一顿,转身又往镇上去。
也是赶巧,杨元羿正好来寻他,见了面二话不说,就先拽他回校尉营帐。
裴椹皱了皱眉,进帐后就抽回手臂,掸了掸问:“什么事?”
杨元羿赶忙道:“根据上次吕公公和蒋和交代的话,官盐的事已经查差不多了,幕后主使确实是王家,严郡守先前就在雍州任都尉,暗中给他们保驾护航。另外还查到他们不止倒卖官盐,还有军饷,蒋家父子兄弟就是给他们干这些脏活的底下人。
“只不过跟着主子干的越多,姓蒋的一家胃口和胆子也越大。你现在用的这个裴二身份,之前不是去押运粮草,结果一千人全军覆没?这就是蒋和跟他父亲干的,这父子俩之前帮王家干过不少这种事,以为这次可以学吕公公和王家,也捞一笔,没料到这批粮草的重要性,以至酿成大祸。”
说到这,杨元羿重重一拳砸在桌上,语气暗恨。
当时他们和雍州联手攻打北边的胡人,要不是雍州忽然缺粮草,拖了前郡守张大人的后腿,哪至于让他们功亏一篑,还间接导致裴椹被围困,后来又重伤失忆,意外流落到永丰。
若没有这一茬,当时按裴椹的计划攻打成功,让胡人元气大伤的话,哪还有前段时间武定关被围?
万万没想到,这么重大的失误,竟是底下一个小小校尉的贪念所致。
裴椹听完,目光也一阵冷沉。他对注定一家都会被处斩的蒋和没说什么,只问:“有关王家和严郡守的证据拿到没?”
“你放心,都拿到了。”杨元羿立刻道,然后迟疑一下,才继续说,“只是他们昧下的赃银,大部分都送到了洛京和长安。这些赃银大多被换成奇珍异宝,或商铺土地,经王家的手,送给朝中一些官员,或世家大族。其中宋家和……”
说到这,他又看裴椹一眼,再次迟疑。
裴椹眼底凝着寒冰,沉声:“有什么不能说的?”
杨元羿立刻道:“其中宋家和梁王府也收了不少。”
说完,他有些小心地看向裴椹。
裴椹神情看不出喜怒,只目光透着冷意。
杨元羿不由斟酌:“这事……我们还继续插手吗?”
裴椹忽然转头看他,目光平静:“为何不插手?”
接着冷声吩咐:“现在就带着证据,去府城拿人。”
杨元羿闻言,明显松一口气,但又隐隐担心。
要知道裴椹年少在洛京时,曾是梁王府的常客,与梁王世子交情不浅,梁王和梁王妃也对他照顾有加。当年裴椹差点死在北地时,更是梁王世子亲自带兵去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何况梁王如今还是最有可能登位的准储君,如此势力,谁敢得罪?
他刚才既怕裴椹就这么算了,又怕他执意插手下去,得罪梁王府。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要真这么算了,就不是裴椹了。
想到这,他不由拍拍裴椹的肩,道:“俭之,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你放心,你都不怕了,我定然相陪,我这就去安排人。”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仍惴惴,这一下得罪了梁王,俭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跟梁王世子的友情恐怕也……
正当他忧心时,裴椹却开口道:“我跟你一起去。”
杨元羿一愣,道:“这倒不用,你放心,我亲自去办,绝不会让他们跑……”
“除了此事,我去府城还有其他事。”裴椹淡声打断。
杨元羿:“……哦。”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营帐,裴椹一直拧眉沉思。杨元羿见状,不由愈发替他担心。
忽然,裴椹负手转身,欲言又止。
杨元羿见状,立刻理解地说:“我明白,这事对你来说还是太为难,风险太大。虽然你决定对他们动手,我很高兴,但你的安危更重要,梁王府我们谁都得罪不起,要不我们还是徐徐图之……”
裴椹瞥他一眼,打断:“不是这事。”
杨元羿:“啊?”
裴椹斟酌:“你……身上还有钱没?”
杨元羿:“???”
裴椹轻咳,正色道:“有的话,再借我一些。”
杨元羿:“……”不是,上次借的,你都用完了?
裴椹严肃正经:“你昨天也看见了,沈秀病得很严重,我想去府城给她买些好点的野山参。”
杨元羿:“……这倒是,很应该。”
所以你要去府城办的其他事,就是这事啊?
他一边思忖,一边摸摸衣袋,片刻后,尴尬道:“要不我先回一趟咱们并州军的驻地,问兄弟们借些?”
裴椹:“……”
半晌,他轻描淡写道:“去吧。”
“行,那你先等等。”
杨元羿说着就翻身上马,策马快行一阵后,忽然回过神来,疑惑:不对,为什么是我去借?
裴椹在他离开后,也转身走出军营,打算去镇上先买几只母鸡。
考虑到马上就可以了结这边的事,回并州,他觉得不用买太多。
此外,等这边事了,回并州前,也该跟妻子说明自己身份了。之前因妻子身份有疑,加上他需隐瞒身份,一直拖着没说,如今……他已经想通,不在意妻子究竟是何身份,又即将回并州,自然没必要再瞒着。
说起来,记忆中,妻子对并州裴椹十分敬仰,还曾夸他是英雄。等对方知道他就是裴椹,会不会很惊讶,很高兴?
这般想着,裴椹又觉得跟李禅秀表明身份这件事,也没那么难开口。甚至,他心中还隐隐有些期待,唇角不觉微弯。
就在他走到街上,打算去寻摆摊卖鸡的村民时,忽然,两名身着劲装,一看便身手不凡的护卫走到他面前。
裴椹负手看着他们,面无表情。
那两人拦住去路后,很快俯身,恭敬道:“裴将军,世子殿下有请。”
永丰镇唯一一家酒楼, 二楼雅间。
十几名腰佩环首刀、身穿黑色劲装的护卫站在门口,气势唬人。
裴椹依旧穿一身普通甲衣,却面容冷峻, 通身气质冷冽, 随两名护卫走上楼梯。
站在门两侧的人见他来了,忙恭敬低头,行了一礼后,抬手替他推开门。
裴椹面无表情, 顿了一下, 才抬步走进。
雅间内, 桌椅窗棂无不擦得纤尘不染,不少用具明显是刚换新的, 中央桌上摆着青碧色翡翠茶具,杯盏浸了茶水后,如雨后的湛清色天空。
此等茶具一看便价值不菲, 别说永丰镇,就是整个雍州, 也难再找出这样一套, 必然不是这家简陋的酒楼所能有。
桌旁的红木椅上,背对裴椹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身穿银丝线绣竹纹的锦袍, 外罩一层黑纱衣, 头戴玉冠, 单看背影,便一身贵气。
察觉到身后来人, 男子很快含笑转身。
裴椹拱了拱手,沉声:“见过世子殿下。”
男子连忙起身, 不待他弯腰,便按住他手臂阻止,笑道:“俭之,以你我交情,何需如此见外?”
说着抬手指了一下旁边座位,含笑道:“坐。”
接着又亲自给他斟茶。
裴椹面上说着“不敢”,撩起衣摆坐下后,问:“世子何时到的雍州,怎知我也在此?”
梁王世子李桢倒好茶,闻言手一顿,笑道:“也是刚到,说来……还是俭之你太能躲,本来我去的是并州,到那得知你重伤在武城养伤,又打算去武城寻你,却无意间发现杨老将军暗中给雍州调兵,便猜你是在这,果然……”
说到这,他忽然叹了声气,看向裴椹的目光也变复杂,道:“俭之,武定关守兵被调走一事,我知你定然不满,不然不会一直装病不接圣旨。唉,此事确实是祖父糊涂,我和父王也力劝过他,奈何当时长安危急,实在没有办法。但你放心,如今长安危机已解,守兵很快就会回来。”
裴椹不动声色,口称“不敢”。
李桢打量他一眼,很快笑了笑,又道:“我此次来,也没别的事,仍是帮圣上跑个腿,把圣旨给你带来。如今洛阳仍被围困,李……皇伯父又在西南的梁州起兵,将圣上气得不轻。圣上望你速速领兵,去解洛阳之围,然后到西南平叛。说来,你此前几番抗旨,圣上岂会不知?他已有些不悦,对你甚是不满,幸亏我和父王及时劝住,此番万万不能再托病了。”
说完,良久没听到裴椹回话,他沉吟片刻,又道:“另外,我知你在查王家和严同海,唉,我也是到了雍州后,听说你在查他们才知晓,这两人胆大包天,竟打着梁王府的名号,做下此等大逆不道、害国误民之事,实在令我气愤。”
“你且放心,此事我定然如实禀报给父王知晓,请他严惩这二人!”
裴椹这次终于看向他,目光意味不明,就在李桢斟酌要再开口时,他终于道:“只有这两人吗?”
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李桢脸上笑意敛了几分,问:“那俭之你的意思是……”
裴椹面色看不出喜怒,良久,终于道:“我会去洛阳,但雍州涉案的人,都要被严惩,严同海、吕公公和王家那些人,必须处斩。”
李桢神情一顿,过了片刻,才点头,语气微沉道:“好。”
说完又补充:“这是应当的,你放心,就是你不说,我也不会放过这帮畜生。”
裴椹把玩着青碧色茶盏,神色意味不明,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另外雍州让其他人来守,我不放心,把张大人调回来。”
李桢这次沉默了,片刻后,忽然笑道:“俭之,你这是在为难我,张大人是圣上亲自调走……”
“我想,梁王殿下一定会有办法。”裴椹抬头,目光与他对视。
李桢也和他对视,半晌,仿佛败下阵来,终于点头,无奈道:“罢了,你我相交一场,既是你请求,我定尽力而为。”
裴椹点头:“那就多谢殿下了。”
李桢摇头,叹道:“你啊,一年不见,倒是跟我生分了。记得以前在洛阳时,你常来梁王府,你我结伴同游,那时也父王格外欣赏你,还让我和弟弟们向你学习……”
裴椹淡笑,打断道:“那时我年少不知事,让殿下见笑了。”
李桢摆手,沉吟了一会儿,又迟疑道:“对了,还有件事,我刚才一直没敢跟你说,怕你知道后担心,做出不冷静的决定。现在你既然同意去洛阳,那我也就不瞒着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才继续:“燕王夫妇如今在长安。”
话音落,裴椹目光倏地看向他,眼底闪过一瞬掩不住的锐利。
李桢无奈,道:“唉,先前圣上几番下旨到并州,令你去平流民叛乱,你皆以重伤推脱,让圣上大为不悦。正好当时燕王夫妇要去并州看望你,圣上就派人去把他们接到长安了。此事我也劝过圣上,但圣上说,接燕王夫妇去长安,是怕他们在去并州途中被流民劫掠。现在他们在长安很安全,等你解了洛阳之困,就可去长安与你父母团聚,然后再去梁州平叛。”
裴椹面上没什么变化,垂在桌下的手却慢慢攥紧。
说的这般好听,实际上,不过是把他父母留在长安为质罢了。
就像曾经,他爷爷和伯父在北边守关,他的父母和弟弟必须留在洛阳一样。
看来皇帝是怕他解了洛阳之围后,借故不去西南,才防了这一手。
不过也确实让皇帝料中了,他的确不想去西南平什么太子叛乱。荆襄、南郡都有兵可调,皇帝却偏让他一个北边的守将去平西南的叛乱,目的不过是想让他和叛军互相消耗,甚至……
裴椹心中泛起一丝冷笑。
李桢目露担心,好言相劝:“你放心,有我和父王在,燕王夫妇定然不会有事,你且安心平乱去。”
裴椹回神,不咸不淡道:“多谢殿下,但您多虑了,圣上这么做,也是为家父家母安危着想,我甚是感激。”
方才还微微紧绷的脸色此刻恢复淡然,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更不担心父母的安危。
李桢仔细看他一眼,见他像是真不担心,这才放下心。
房间内,更漏声一滴一滴响着。
两人不知谈了多久,快正午时,裴椹终于起身告辞,李桢亲自送他下楼。
“对了,我还听说,你在这边娶了一名流放女子?究竟是何等绝色,能让咱们的冷面神裴将军都动凡心?”李桢说着拍了拍裴椹的肩,笑道,“需不需要我帮忙,给此女一个像样的身份?”
裴椹淡笑:“不必了,只是边塞一个普通女子,意外娶了她而已。”
李桢点头:“也是,既是罪眷身份,即便赦免了,也当不得你的正妻。等你日后娶了世子妃,再抬她进门也不迟。”
裴椹面上笑意淡了几分,没有接话。
李桢原本还想去见见那名“女子”,但见裴椹明显没这意思,加上觉得只是一个流放罪眷,不值得自己亲自去见,且裴椹看起来也没把此女放在心上,便打消念头。
“圣旨已经带到,我就不多留了,先回府城处理王宪一家。你也速速整兵,尽快出发,我看……事不宜迟,就明天吧。”他又含笑道,是建议的语气,却也不容反驳。
裴椹淡淡点头,在他要走时,忽然又提一句:“对了,殿下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叫顾衡的谋士?”
李桢闻言一愣,想了想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
裴椹面无表情:“此人心性不佳,殿下最好不要重用。”
李桢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但比起王家、严郡守等人,顾衡实在无足轻重,那些人他都答应处理了,也没必要在意多这一个。
于是他很快笑道:“好,你放心。”
说完转身,上了马后,脸上笑意却很快消失。
圣上说,裴椹是他留给他们父子的一把刀。
但圣上也说,这刀太利,一个不慎就会伤手。可用就用,不可用便……如今,这刀确实越来越不好用了。
裴椹一直目送李桢一行人彻底走远,才面无表情转身,继续去镇上买鸡。
只是此刻心情,与方才刚来时已大不相同。
皇帝让他去西南平叛,而且是不得不去,意图十分明显。想必他一直以来把控雍并两州,加上此前不断抗旨,令对方生出了杀意。此次无论平叛是否成功,他恐怕……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如此,还要把身份的事告诉妻子吗?若对方被他牵连,若对方知道他死后伤心……
裴椹握了握腰间的刀,心情一阵沉重。
午后,他拎着两只小母鸡回到小院时,李禅秀刚好起床,到厨房烧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