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学校有点事情。”
母亲说:“我把你从小养大,一直教育你,要诚实,你就是这样学的?”
你沉默地盯着地面。
“你以为我没上过大学就不清楚吗?大学的事情根本没那么多,你就是不想跟我和你爸待在一起。”
“你爸辛辛苦苦上班挣钱,供你读书,而你现在翅膀硬了,家也不回了,连电话都舍不得打。”她冷声道,“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抛父弃母,断绝关系了?”
“您想多了,我是真的有事,我要复习考试。”你看了眼腕表,“高铁快赶不上了,晚上打电话说好吗?”
你母亲问:“什么考试?”
你说:“一门课的期中考试。”
她突然冷笑了一声,用力地将电视遥控器掷到地上,电池从卡扣里蹦出,狠狠地砸到墙上,留下一个漆黑的凹痕:“你长本事了,会骗你老娘了。给我说实话。”
你抿紧嘴唇,盯着地面。
直觉让你隐瞒考研的事情,因为这一定会引起腥风血雨。当年填报高考志愿时,你曾提了一嘴想读法语专业,被她用脏话骂了整整一天。要是现在让她知道你想考“没有屁用”的文学专业,她一定会发疯。
你用沉默抗拒着回答。
她一锤定音:“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对吗?今天,我们就来好好清算。在那之前,你别想离开家门一步。”
你将目光投向正收拾碗筷的父亲,可他只留给你一个低头的侧影,拒绝与你目光接触。他选择站在将将与他和好的妻子一边。
你跟着母亲走进你的卧室前,漫不经心地想,高铁票估计要改签了。
可事情远超你的预料。
夜幕降临后,针对你的审讯已经持续了六个小时,你用坚强的意志抵挡住了逼问。
六小时审讯无果后,你母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盏形状奇怪的巨大灯盏。她关上卧室顶灯,将巨灯正对着你,插上电。
强烈的白光直射你的眼睛,你下意识抬手遮挡。
“睁开眼,看着我。”她平淡无波地说。
原来这是一盏审讯强光灯,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物品,此时出现在了你面前。用来震慑罪犯的物品,现在被你的母亲用来对付你。
灯的亮光让你面部发热,眼前出现一圈又一圈的光斑。
母亲再次问道:“你考什么试。”
“期中考试。”
“什么课程?”
“金融计量学。”
她冷笑了一声:“你刚才说的是线性代数。”
她一遍遍地问你相同的问题,像抓小鸡的黄鼠狼一般,紧紧地跟着每一个破绽,然后展开猛烈进攻。
剧烈的强光让你睁不开眼睛,她却一次次用强硬的语调命令你睁开。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十二点。
“你考什么试?”
你机械地回答:“期中考试,金融计量学。”
“是吗?”
你疲惫地垂下眼睛,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强光,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
母亲的语气似乎软了一些:“为什么要骗妈妈呢?妈妈是你最亲的人啊。你把实话告诉妈妈,难道妈妈会害你不成?”
你抿紧整整十二个小时没碰过水的干涩嘴唇,沉默以对。
她自顾自地说着:“从你大一的第三个月开始,你停止向我要生活费,所以每月一次的电话也没了。你读大学三年多,总共往家里打了12个电话,其中4个是告诉我放假不回来。这个家让你这么讨厌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摆脱吗?”
你不说话。
她又轻声道:“不向家里要钱,是因为自己会赚钱了对不对?我的孩子真厉害,来告诉妈妈,你现在有多少钱。”
你说:“赚一些生活费而已。”
她问了你三遍,你这样答了三遍。
她调整了审讯灯的方向,让灯芯更直接地对着你的眼睛。你的眼前出现了一阵黑色,你几乎以为你瞎了。而后黑色变成灰白的光点,最后是她面无表情的脸。
凌晨两点。
生理性眼泪不断地从你眼角滴落,浸湿了你的膝盖,你的声音近乎气音:“两万。”
她笑着说:“你刚才说的是一万五呀。”
“那我刚才说错了。”
“你考什么试?就快要考了对不对?”
“考研……”刚出口你就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找回一丝清醒。
你母亲像松了口气:“考研是好事呀,为什么要瞒着妈妈?你考的什么专业,管理,金融,会计?还是税务,审计?”
你紧咬着嘴唇。
她起身拿起你放在床上的书包,你本想去阻止,可你浑身发软得连一丝力气也没有。
《中国文学史》教材从书包掉出,四册书被她像垃圾一般抖落满床。
“文学啊……”她凝视着那几本书,突然像拂落灰尘一样,把书扫落在地,用鞋跟碾了碾封面,“文学有什么用啊?”
你夹在书里的写满字的单页笔记,顿时像雪花一样飞了满屋。眼看着其中关于苏轼与苏辙岐梁唱和的一页笔记被踩上脚印,你想也没想就蹲下身护住。
近一天的审讯与饥饿让你虚弱无比,你眼前是一阵又一阵的灰雾。眼睛因长时间的强光照射而看不清了,你像盲人摸象般机械地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捡起地上的笔记。
她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怎么三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没长进啊?之前想学什么法语,现在又想考劳什子文学。文学有用吗?文学能挣钱吗?嗯?”
你在她的声音中一张张捡着笔记,有一张纸飘到了门缝下面,你一点一点挪过去,中途额头撞到了墙壁,耳朵里便只有嗡嗡嗡的巨响。你看不清,但根据纸张上面字的排布,你认出这是《诗经》中两首《柏舟》的对比,你在夜里一字一句分析,誊抄。
你最爱的是《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你在脑中慢慢地念着这首诗,手指颤抖着去拾那张纸,可那张纸好重好重,你怎么都拿不动。
你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你母亲威严的脸,而她用脚踩着纸的另一半,脆弱的纸张已有了裂缝。
她的脸在背光处皱纹横生,双目如空洞洞的窟窿,瞪视着你。你想到了古代幽村孤坟里的鬼魂。
巨大的恐惧将你吞噬,你颤抖着叫了一声:“妈……”
原来她一直在说话,只不过你此时才恢复听觉。
“……文学不能当饭吃啊,而且,如果你考不上怎么办?岂不是白白浪费一年工作赚钱的时间?要是考上了,那就是浪费三年赚钱的时间。”她说,“和我打牌的王阿姨,人家的儿子学的会计,今年就在厂里实习赚钱了,赚的钱还给家里。你呢?你赚了钱,一个子儿都没给妈妈,还藏着掖着,好像我会抢你的一样。”
那张纸裂开了,“我心匪石”孤零零地躺在半边纸上。
你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倒在地上,怕冷似的抱紧了四本中国文学史,像抱紧冬夜的柴火。
你当然知道文学不能当饭吃,所以你从大一起就开始用编程来赚钱。文学无用,你怎么会不知道文学无用呢?这三年你一刻不停地攒钱,不过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地学习那些无用的东西。
你为你的月亮准备好了六便士。
没有了六便士,你会饿死。可没有了月亮,你会活着死去。
文字不是糊口的,文字是言志的。
这句话哽在你的喉口几乎让你窒息,可你不能将它说出来。这座冰冷的房子比古埃及法老死得更透彻,你趴在冰冷的地上几近死去。
“别人家的孩子知道孝敬妈妈,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妈妈对你不好吗?”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拿过审讯灯放在地上,让你即使趴在地上也被那强光笼罩着。
“来,告诉妈妈。”她声音温柔,“你有多少钱?”
你抱着你一字一字抄的笔记,机械地回答:“两万。”
她依然温柔:“我现在不相信你的话,你前科太多。没关系,我们继续。”
凌晨三点。
“……三万五。”
她说:“你刚才说的是三万八。”
饥饿、口渴、疲惫,近二十个小时的未眠、未进食、未进水,再加上强光与审讯,你数次昏睡又数次被泼在脸上的冷茶唤醒。你躺的地面已经积了一大堆茶渣与凉水,你把书和笔记护在肚子下面,没让它们被冷茶浸湿。
“来,告诉妈妈,你存了多少钱?”
“求您……”你终于崩溃了,“我把钱全都给您,让我睡觉……”
你闭着眼睛任由泪水从眼角流下:“我想睡觉……”
“那你说实话,你存了多少钱?”
你虚弱地问她:“说实话你就让我睡觉么?”
“先说来听听。”她不动如山,“等我验证是实话再说。”
冷茶浸湿了笔记的角落,你内心的弦一下子绷断了。
你打开银行软件:“全给给您,给我留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钱就行。”
她抢过你的手机,笑起来:“哟,三年存了八万三,比你爸赚的钱都多。不愧是我儿子。”
“你这么会赚钱,就应该早早工作呀,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赚更多的钱,对不对?咱别考研了,考得上和考不上都浪费赚钱的时间,是不是?妈妈不会害你。”
你挣扎着撑着地面坐起,而后双膝着地跪在她的面前。你像个败兵一般屈服了,你没有任何力量胜过她。
你对她磕头。
嘴里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求您……让我去考试……”
“以后赚的钱全部给您,只要您……让我考……求求您……”
“过去是我错了,我不忠不孝……我改正……”
你一直磕头。
“以后我告诉您任何事……放假按时回家……每天打电话……我好好改,我一定改……”
“我……想办法赚钱……保证和上班赚的钱一样多,全都给您……”
“求您……”
你不知道磕了多久,你像个上了发条的机械人一般,重复着磕头的动作。额头一定已经破了,因为你模糊的视线里有一团通红的血迹。
“求您……”
“求您……”
你的嗓子沙哑如破锣,重复着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你将那撕裂的半张笔记攥在手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六便士已经丢了,如果月亮再丢失,你一定会死掉的。你要保护你的月亮,即使是跪来的,即使是求来的。
即使卑微入尘埃,即使匍匐在别人脚下。
即使字字泣血,即使尊严全失。
你跟谁也没有说过,你多么爱你的文心。
第52章
你母亲的脸上再次出现胜利者的微笑,妄想逃脱掌控的囚徒重新臣服于她,那是君王的微笑,她再次掌控了这个家庭的至高权威。
于是,她不介意施舍一点慈悲。
“起来。”她说,“钱是你自己赚的,你愿意拿出来孝敬妈妈,妈妈很欣慰,我的儿子终于能报答妈妈了。”
你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头疼欲裂,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你用尽力气想听清她的声音。
“……做母亲的,哪里忍心看孩子吃苦。我会留给你今年的生活费,当然,前提是你放弃考研,毕业后就参加工作。”
她嫌弃地看向地上那堆被打湿的教材与笔记,就像在看一堆连环卫工人都厌弃的道路垃圾:“文学这种东西没有用的。听妈妈的,乖。”
你视线模糊,却还能看清躺在门缝下,撕碎的另外半张笔记。
两首《柏舟》同时在你心中清晰。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之死矢靡它。
你抬起头,缓慢但坚决:“……不。”
她的表情和眼神一下子变化,如同杀人如麻的中世纪君主,阴沉地盯着胆敢违抗她的囚徒。背光而站的她面目狰狞,像疯子或杀人犯。
“那你,好好反省吧。”
她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卧室,反锁了房门。
你慢慢地捡起地上的书本,小心翼翼擦着被冷茶浸湿的边角,你动作很慢很轻,害怕弄碎那些脆弱的纸张。你将单页的笔记摊平放在书桌上,期待天亮后的阳光晒干那些水渍。
然后,你连外套都没有力气脱,便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你是被一阵又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昨晚离开的七大姑八大姨又被叫了回来,听着你母亲的哭闹和讲述。
“你们说说,他从小到大,我有哪里对不起他的地方?”
“让他别考是为他好啊……我这个当妈的还会害他不成?”她刻意提高的声音穿过紧闭的门缝,落到你的耳边,“毕业后找个工作,早早存钱买房买车结婚,这才是正道,大家都开心。偏要去考什么文学,闲得慌,我还要给他付学费付生活费,还不好找工作,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你摸了摸额头,血迹已经结痂。近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你其实已经感受不到饥饿,只是头晕和发冷。
“……我养他不是为了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紧锁的门从外面打开,亲戚们轮番上前劝你。
“哎呀,父母是过来人,有经验,他们不会害你的呀!”
“喜欢文学的话,自己空闲时间读读小说就好了,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浪费钱去学嘛。”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
“中秋节呢,没必要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对不对?你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才和好,一家子就该和和美美的嘛!”
你沉默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客厅。你父亲站在昨天的角落里,脊背佝偻,沉默地抽着烟,避开你的目光。
思维已经停滞。你只是看到,在一次次的劝告下,你的自尊被母亲丢在脚底,任由无数人狠狠踩踏。
她太懂怎么戳你的软肋。
你从小便沉默内敛,最忌讳拿自己的事去打扰别人。可是现在,她用扩音喇叭将家丑无限度地外扬,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沾沾自喜。
为什么呢。
你无数次在心里发问。
你需要咬着牙,指尖在手心掐出血痕,才能堪堪忍受羞耻与无地自容。太难看,太令人作呕。
换做其他的任何事,你早已投降。
可这是你的文心。
所以你只是一次次地,缓慢地,坚定地,咬字清楚地说。
“不。”
天再一次黑了,亲戚们纷纷摇着头离开。
“唉,这一代的小孩就是太幸福了,他们哪懂家长的苦心啊……”
“还得等他们自己当父母,才能体会到啊……”
“还是没吃过苦!他要是体会过七八十年代的苦,就不会瞎折腾了!”
“幸好我家的不是这个德性。”
又一轮审讯开始。
你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住,只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被凉水一次次泼醒。
“还考不考?”
可就连水龙头里流出的凉水也是甘霖,你轻轻地舔着唇角,将那宝贵的水滴吞入干渴的喉咙。你拒绝说话,因为那会耗去水分,你只是用沉默来无声反抗。
只是当每一次她强迫你放弃,你都会吐出那一个字。
“不。”
“不。”
“不。”
你不看她,你只是看向书桌上已经晒干的、被你规规整整迭好的笔记。最上面一张是《逍遥游》。
你即使闭着眼睛,也能一字不漏地回忆起笔记的内容。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在那么早远的时代,佛学还未传入中国,庄子的思想却已与佛相通。禅定的人进入四禅天境界,火劫、水劫、风劫都伤害不了他,三灾八难无害矣。这个住在姑射之山的神人,便到达了这样的境界。
你混混沌沌地想,要是你也能禅定到四禅天该多好,不会饿,不会渴,不会痛,不会困……那你或许,便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而现在,你不确定,她是不是要你死。
你若是姑射之山的神人该多好。
你已经听不清她的声音,眼前是重重迭迭忽远忽近的光斑,你只是本能地,机械地,一遍遍地发出那个单音节。
“不。”
天亮了。
卧室门从外面被推开,你的父亲走了进来。
这是他从前天中午到现在,第一次与你目光接触。
近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的你却突然有了力气,你的视线清晰起来,甚至能看清他头发中的几根白色。你的听觉也短暂恢复,能捕捉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他不安地看看你,又看看你那居高临下的母亲,而后又不自在地看向地面。
你突然想到你十五岁那年,他带你去南山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出成绩那个下午,太阳高悬,空气闷热。他给你买了矿泉水,让你坐在阴凉处的花坛边休息,他自己奋力地挤入密密麻麻的人群,去看张贴在布告栏的成绩单。
然后他艰难地挤出来,脸上意气风发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他微笑地、骄傲地、赞许地说:“A1。”
他说,四万多个考生里,只有两百多个A1,你是百里挑一。
他说,儿子,好好读书,以后上清华北大,爸知道你能考上。
你们走在下南山的百级台阶上,前前后后都是接踵的人流。他像是怕你被冲散一般,用汗湿的手掌紧紧拉着你的手臂。彼时的你身高已经超过他,他却仍坚定地将你护在身后,你沉默地忍受着手臂上汗湿的不适,接受了这份笨拙的父爱。
他问你要不要吃肯德基,这似乎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奖励。你说好。点完单后他付钱时,脊背格外的挺直。因为他在做一个伟岸的父亲。父亲鼓励、嘉许孩子时,总是高大而英俊。那时的他们,像孩子心中的国王。
可是现在,站在卧室门口,你父亲的脊背那么弯,那么弯,就像被果实压弯了的麦穗,低低地垂着腰。
你盯着他,目光灼灼。
你不会放弃,只要有一个像国王般的父亲站在你身边。
他躲闪着移开视线,不安地搓了搓手,操着一口抽了烟后粗哑的嗓音说:“儿子,你就听你妈妈的……爸给你做了饭,你最爱的回锅肉……”
你像在冰天雪地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又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拳,茫然无措。
他的声音更低了:“父母是不会害你的……啊?你就听话……”
你突然想起与谢兄夜雨对床听萧瑟的那一晚,你趴在枕头上对他讲经说法。
你对他讲释迦牟尼的道,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法不说断灭相。你对他讲老子的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你对他说,古人的智慧真是高妙啊,早在几千年前,人类的觉者就已经悟到了宇宙的真理。不同的觉者之间相距千里万里,悟到的道却如此相似,因为大道本身,便是至简而无疑义的。在追求至高智慧这件事上,人类殊途同归。
可是现在你开始怀疑,那些真的是真理么?
于法不说断灭相,可在你父亲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你分明看到了断灭。
那亦是燕十三剑招的第十五种变化,此剑一出,天地唯剩死寂。所以他将断灭的那一剑对准了自己。
你的父亲和母亲并肩而立,像两个可怕的刽子手。
那一刻你明白你的父亲,太明白了。他在日夜相伴的妻子与游荡在外的儿子之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妻子。即使这段婚姻茍延残喘、丑陋不堪,即使蝇营狗茍,得过且过,他们依然是不可分割的利益共同体。
就像古代家族里的老爷与夫人,老爷掌握着绝对的权威,夫人即使溺爱儿子,可面对家族的尊严与利益,她仍会站在老爷身边,共同维护坚不可摧的封建秩序。
在你的家里,老爷与夫人的权威进行了倒换,模式却不曾改变。
背光处的他们像索命的黑白无常,你恐惧地后退,后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你感觉自己躺在古埃及法老的坟墓里,周围都是索命鬼与干尸。
黑白无常手中勾魂的绳索将要套上你的喉咙。
“别杀我……”
“别杀我。”你一直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凉坚硬的墙壁。
你声音发抖,轻若无声地沙哑说道,“我不考了……”
“……别杀我。”
你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饭桌便是审讯的刑场。打牌归来的母亲一一数落你与父亲的不是,你若是敢反驳一句,她会哭闹着丢下碗,关在卧室不出来,等着你去赔不是。
高中时你逃到了外地。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往家里打电话只能使用共用电话卡,主动权在你,你松了好大的一口气。那段单方向联络的日子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一直把绵阳当做第二故乡,因为它第一次给了你自由。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通过其他方式掌控着你。你用成绩换取生活费,偶尔发挥失常,便要忍受洗冷水澡和饿肚子,哪怕是在寒风冻骨的十二月。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更是梦魇。她严词命令你每周打电话汇报学习情况,在电话里给你施加千钧重压,每一次你都像全身筋骨被碾碎。于是你反抗,你拒绝给她打电话。可她的报复很快来了——电话打到了班主任的手机上,尖利的质问响彻整个办公室,你辛辛苦苦维系的尊严一朝尽碎。
高考当天,睡眠不足的你坐在考场上,脑海中全是前一晚电话里她的反复念叨:她只有你了、你最好给她争气、当心点别犯低级错误、把你送到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她为了你把头发都熬白了……试卷拿到手后,你有十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高考出分后,你继续反抗。她要你学金融会计,你告诉她,你第一志愿准备报人大提前批法语专业。你告诉她,你和别人约好一起去北京。你不能失约。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你的脸上,力道之大,牙齿划破口腔内壁,你满口浓烈的血腥味。
她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你,你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样肮脏的话语。她叫来各种熟或不熟的亲戚,轮番劝你,家丑外扬。
上了大学后,你的反抗愈加激烈。你赚钱养活自己,自力更生,几乎断了所有联系。在你打电话告诉她假期不回家时,她的沉默给了你一种她在让步的假象,但你太过天真。
她不过是在养精蓄锐,在耐心地等待,像一位最佳的猎手,静待收网清算,将你一网打尽。
在你觉得已成功逃离她时,她站出来告诉你,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那个永远翻不出佛祖手心的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