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沉的嗓音穿透你模糊又凌乱的梦境,清楚地落在你耳边:“安心睡吧。”
等你再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烧已经退了,肚子还是难受,可已经比昨夜好了很多。
谢问东双手环胸靠着椅背,正微阖着眼小憩,你一动弹,他就醒了过来,问:“好些了吗?”
你嗯了一声,撑着床坐起,他把枕头垫在你背后,又拧开床头的保温杯递给你。
你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热水,想到昨夜的所有狼狈、虚弱与不堪,心里有了决定。
“谢兄。”你垂眼看着被子上的雏菊花纹,轻声道,“谢谢你昨晚照顾我,麻烦你了。”
谢问东用手背探了探你的额温:“不烧了,怎么还说胡话。”
你望着他,慢慢斟酌着词句:“谢兄,你是一个很好的人,非常好非常好。你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
谢问东安静地看着你。
“很久以前,我读过一部小说,名叫《卡拉马佐夫兄弟》,陀翁在里面讨论过一个问题,爱具体的人,还是爱抽象的人。”嗓子仍然发疼,你缓慢地说着,“一个医生,他爱整个人类,致力于救治所有病人。可他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他会因病人擤鼻涕而感到厌恶。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不是么……”
“但其实不是的。”你说,“这其实非常正常——‘因为与梦想中的爱比较起来,切实的爱是一件严酷和令人生畏的事情’。抽象的爱、梦想的爱永远是崇高的、恢弘的,可具体的人……他们会生病,会软弱,会丑陋,会反复无常,会无理取闹。切实的爱需要包容,需要耐心,需要理解,没有人会拥有这样长久的耐心。”
你低声说:“谢兄,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许你爱的是人类。或许你想要的是抽象的、梦想中的爱,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模样。你……”
你深吸了一口气,望入他的眼睛:“谢兄,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我也并不值得你喜欢。”
谢问东静静地听着你这一通断断续续的长篇大论,直到你说完,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沉默蔓延在你们之间,他终于开口,说起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可那个话题如寒冬腊月里的冰雪,将你结结实实地冻僵了。
他看着你,问:“客厅里放着你买回的笔墨纸砚,你今年,会为寒食帖送去生日祝福吗?”
你不知道他从哪里知晓了你的这个习惯,你也没有心思去想。你只是呼吸急促,攥紧了被角。
他缓慢地又说了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将你的盔甲炸得灰飞烟灭。
“你把什么东西锁在了那个房间里呢?”隔着客厅与主卧间的半墙,他指了指客厅右侧的上锁房间,他说,“是你的文心吗?”
你僵硬地盯着他,全身上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重逢两月有余,你为自己套上千层面具,扮演着潇洒、快乐、真诚,将自己伪装成三年前涪江畔的顾如风。他配合你,他纵容你,他宽宥你。
而现在,他终于戳破了你的伪装,露出你那被虫蛀空的腐烂内心。
死寂的沉默被一声欢快的狗叫打破了。
两个多月的小狗,直起身来已经比床更高。盼盼的两个前爪爪搭在床沿,偏着脑袋蹭了蹭你的手,又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你的手背。
下一秒,它被拎着后颈提溜开,谢问东说:“不许舔。”
“汪!”
盼盼可怜巴巴地盯着你,不停摇尾巴。你只是全身僵硬地坐着,低垂着头,任由眼睫毛遮住眼底复杂的心事。
谢问东站起身来,说:“我去盛一碗粥来。”
他离开了房间。
目光所及处,你攥着被角的手指痉挛不止,骨节泛白,修剪得无比整洁的指甲泛出淡淡的青色。
你听到了这个词。
于是你没有任何防备就原地碎掉。
你已经为它碎过无数次,在可预见的将来,你还会继续碎裂,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彻底,直到化为灰烬。
谢问东像是特意为你留够了独处的时间,等他端着粥过来,你已经勉强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小米粥,加了一点桂花蜜。”他在床边坐下,把碗递给你,“尝尝。”
“在床上吃东西不礼貌,我起来吧。”
这是大人从小教育你的事情,刻在骨子里的行为规范。你正要掀开被子起身,却被谢问东按住肩膀。
“你生病了,可以有特权。”他说,“而且这是你家,规矩由你制定,按你觉得舒服的方式来。”
你抿了抿唇,接过粥碗,看向他:“你吃了吗?”
谢问东笑了一下,指了指阳台上的番茄藤:“昨晚摘了一把你种的小番茄吃,希望你不要介意。锅里在热饭团,再有两分钟就热好了。”
你说:“那我等你热好。”
谢问东说:“行。”
两分钟后他端着热好的饭团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你俩一人喝粥,一人吃饭团。盼盼趴在地毯上,不时瞅瞅你,不时瞅瞅他。
粥已经熬得很稀,可你依然吃得很艰难,只喝了几勺就喝不下了。你用勺子搅拌着,却始终没有放下碗。从小你就被教育,剩饭是素质低下的行为,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吃完碗里的饭。
你勉强又喝了一口,碗却被拿走了。
谢问东说:“吃不下就别吃了。”
你刚要说话,他已经利落地喝完了剩下的粥,把碗筷和盘子放去了厨房,回来时拿着药和热水。
“医生开了三天的药,一日三次。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吃完就安心睡觉,不要思虑,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你就着热水吃完了药,靠在床头,掌心轻轻摁压着胃部,斟酌了千百次的话语从喉口溢出:“谢兄,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
谢问东似乎并不意外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坐在你身侧,撩起你右手的衣袖,用热毛巾擦去已经干涸的血痕,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只是问:“这是昨天弄的么?”
你低头看了看,手臂上有一些交织的细细划痕:“可能是昨天下午回家时被树枝或栏杆划的。”对于昨晚是怎么回到家的,你没有丝毫印象,或许是从灌木丛中穿行而过时留下的伤痕,你未得知。
谢问东没有再问,只是动作轻柔地用棉签沾上碘酒,涂在你的伤痕上。
你说:“谢兄……”
他说:“不要思虑。”
于是你把那些提前准备好的客套话吞回肚子里,直截了当地说:“谢兄,感谢这两个多月的陪伴。但我不值得你喜欢,从今天起……就不要再见面了,你以后,也不要再管我了。”
谢问东专心地处理你的伤口,依然不语。
你说:“我是个成年人,能照顾好自己。另外……”你顿住。
谢问东嗯了一声,说:“我在听。”
碘酒已干,他放下你的衣袖,又握住你的手指,将红花油抹在骨节的淤青处,一点一点揉开。
在那曲的偏远山村时,你曾因落水被格桑送去医院。那个冬季的夜晚冷冷沉沉,格桑托着你扎针的手腕如同托着一斛无价的珍珠,小心翼翼,如奉神明。可此时谢问东握着你的手,那样的从容,于是手贴得很紧,温度真真实实地传了过来。
“我真的不值得你喜欢。”你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后面的话,“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知道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模样,我们再也回不到初见那一晚了,所以谢兄,忘了我吧。”
盼盼又叫了一声,欢快地和自己的尾巴捉迷藏。
“那晚涪江月圆,我遇见你。”谢问东终于开口,声音沉而缓,“看见你的第一眼,你身后是路灯。你就站在那丛明亮的灯光下,眼睛是红的,声音被江风吹散了,你站在那里,看上去像一个没有写收信地址的信封。”
他并没有抬头,依然专心地为你按揉指节上的淤青,将红花油药水一点一点揉入皮肤。
“那天早晨,我让秘书为我订了一张飞四川的机票,但不要告诉我目的地。于是我来到了涪江畔,捡到了你。”
谢问东终于抬头望向你:“你是被人放在藤编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我身边的,所以,我不能答应不管你。”
你怔怔地望着他。
他把你的手放回被窝,扶你躺下:“好了,睡觉。剩下的事情,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们再慢慢谈。”
你说:“谈什么。”
“一切。关于初见,关于文心。”
你裹着被子侧躺着,眼眶骤然发酸,轻声道:“谢兄,我想一个人呆着。”
他答应了:“好。”
你松了口气,道:“谢谢。”
他半蹲在床边,与你视线齐平:“不客气。你现在不想见到我,我会离开。但你要按时吃药,每晚八点我给你打一次电话,你要告诉我身体情况,可以吗?”
“嗯。”你说,“我没有不想见到你。我只是……一见到你,就很想哭。”
谢问东说:“你可以对着我哭。”
“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你说,“就像还泪的黛玉,眼泪已经流干了。”
谢问东依然说:“没关系,慢慢来。”
他伸手探入被窝,掌心贴着你的上腹揉了揉:“胃有些凉,还在难受么?”
你嗯了一声,小声说:“比昨晚好很多了,也不想吐了。”
谢问东说:“我下楼去买热水袋和暖贴,顺便帮你遛狗。你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免得受冻。”
“谢谢。”
“不客气。”
他带着盼盼出门了。
药效令你昏昏欲睡,在你裹着被子半睡半醒时,谢问东回来了。他将充好电的热水袋塞到你怀里,暖乎乎的热水袋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紧紧贴在钝痛的胃腹上,你抱紧热水袋将身体蜷缩起来,舒服了许多。
“睡吧。”他说。
你睁开眼睛看他:“你昨晚没怎么休息,让司机来接,不要疲劳驾驶。”
谢问东笑了一下:“行。”
他又说:“晚上我让餐厅送一份凉拌樱桃萝卜过来,你试试看,能不能有一些胃口。”
你说:“好。”
“对了,有一个快递,我帮你放在玄关了。”
你想了想:“应该是新鲜艾叶。你想不想吃青团?我给你做。”
谢问东说:“先好好养病。”
你吸了吸鼻子,又说:“谢兄,你昨晚开车来的吗?”
“嗯。”
“你有没有看到车里新的小和尚。”
“看到了,很可爱。”谢问东说,“放心睡吧,我不会再拧断他的头了。”
你含糊地笑了一下,困意又上涌,喃喃地说:“我真的不值得你喜欢。”
谢问东说:“不应以具足色身见如来,亦不应以具足诸相见如来。”
你裹紧被子只露出一颗头,贴在床边,闷闷说道:“众生众生者,自然着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谢问东笑了笑,并未再劝,只是道:“床头的保温壶里有热水,想喝了就随时倒。”
你说:“嗯。”
他又道:“电饭煲开的保温模式,饿了就随时盛来喝。”
“好。”
“随时联系我,如果想让我过来的话。”
你点点头,说:“你让我先想想。”
“那么,好好休息。”
谢问东起身离开,却又在卧室门口顿住脚步,转身看你:“如风。”
你看向他。
“你的其他疑虑,我们可以在你病好之后慢慢谈。可是有一件事,我现在便能确切无疑地答复你。这件事你猜错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进来,屋里一半明一半暗,谢问东正好站在光影交界处。
他微笑了一下,轻声道:“我并不爱世人。”
随着关门声响起,屋内恢复了寂静。
遛完弯的盼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往床边的地毯上一趴,脑袋枕在前爪上睡过去了。
你发了一会儿呆,也抱紧热水袋睡了过去。
中午你被闹铃吵醒后,起来吃了药,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昏暗,床头的手机发出嗡嗡嗡的声音,震动不止。
你迷迷糊糊地拿过手机,眯了眯眼睛适应屏幕的亮度,上面跳动着陈知玉的微信视频请求。
“……喂?”接起后你侧躺着,将手机侧边贴住床,声音带着困意开口。
屏幕上陈知玉的脸凑近了:“人呢?怎么这么黑?你还没起床呢?”
你抓了抓头发,坐起身来拧开床头的台灯,镜头终于亮堂了起来。
“还真没起床呢?懒猪顾如风。”陈知玉说。
你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又说:“不许骂人。”
陈知玉观察你的脸色:“你生病了吗?脸色好差。”
大半天过去,被窝里的热水袋仍是暖的,温温地贴着肚子,你捞住热水袋压了压,说:“嗯,肠胃炎。”
“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心情不好。”陈知玉担忧地问,“吃药了吗?什么时候犯的?那你晚上吃什么呢?”
“昨晚挂了水,也吃了药,所以一直很困。”你解释,拎起床头的保温水壶倒了半杯热水慢慢喝着,“已经好很多了,不用担心。”
陈知玉说:“那你晚上喝点粥。”
“嗯。”
你披上外套,推开主卧与阳台之间的玻璃隔门,藤上的小番茄果然已经被谢兄摘了一半。你拎起坛边的水壶为番茄浇了水,又来到玄关拆了快递,将空运来的新鲜艾叶泡在纯净水中。然后你打开房门,为外卖和快递准备的小椅子上放着一份打包得严丝合缝的凉拌樱桃萝卜。
拆开后你尝了一个,酸酸甜甜,脆爽可口,便盛了一碗粥坐在岛台前吃了起来。
手机支架上的陈知玉啧啧道:“咱顾哥今天是吃播。好吃吗?”
你吞下一口粥,说:“还行,萝卜好吃。”
他问:“意思是粥不好吃?”
你说:“也还行吧。”
你又问:“你怎么样呢?还闲着吗?”
三月底疫情肆虐,上海封城,陈知玉和学弟开始居家办公。他闲出屁来,有事没事就打电话找你谈人生,甚至从打电话进化到了打视频。第一次接到视频时你都惊讶了,你向来很少使用视频通话功能,上一次与你隔着屏幕煲电话粥的人还是秦悠。
陈知玉叹了口气:“闲啥呢,我们做动画的本来就是天天对着电脑,不过现在是换成在家里对着电脑。”
你笑了下:“你不闲才怪,你要不要数一下这周给我发了多少消息。”
往往你上着班,他的消息就噼里啪啦地发了过来,大部分是被困上海人民发明的地狱笑话。
“六十年后我儿孙成群,躺在藤椅上回忆往昔,我会告诉他们:‘孙儿啊,2022年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你爷爷我差点饿死……’”
“以前从浦东到浦西,要摆渡。现在从浦东到浦西,要偷渡。”
“从九宫格到鸳鸯锅,只需一夜,一张图,带你体验沪式鸳鸯封【图片】”
你上班忙起来,一会儿没看消息,往往就是20+条未读,他还不断追问:“你怎么不回我?友情会消失对吗?”
你都快被他烦死了。
此时,陈知玉说:“能有啥办法,苦中作乐呗。”
碗里还剩小半碗粥,但你已经吃不太下,便放下勺子,用掌心一下一下慢慢顺着胃部,问:“上海现在能收快递吗?我给你寄吃的。”
“哪能啊,早都密封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暂时还有吃的。”陈知玉说,“你想给我寄什么?”
“传说中的压缩饼干,吃了能一个月都不饿的那种。”你仔细想了想,“还有营养针,据说打一针顶一年。”
“?”陈知玉笑骂道,“顾如风,你科幻小说看多了吧。”
你诚恳地说:“说不定有卖的呢。”
“吃完了?”他说,“那你吃药休息吧,本来想找你打英雄联盟的,但我感觉你现在被风一吹就要倒,赶紧上床躺着去。”
你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收拾好碗筷放入水槽,说:“那你挂吧。”
他说:“你挂。”
“行。”
视频挂断后,你吃了药,搂着充好电的热水袋躺回床上,便接到了谢问东的电话。
“还难受么?”他问,“有没有吃东西?”
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枕边,你裹紧被子向他汇报:“好很多了,喝了半碗粥,吃了四颗樱桃萝卜,也吃了药。”
他又问:“热水袋充上电了么?”
你嗯了一声:“正抱着,很暖和。”
谢问东笑了一下:“嗯,好乖。”
你闷声说:“因为我也不想难受的。”
他说:“以后都不会难受了。”
他又问:“明天有没有想吃的菜?”
你说:“不用麻烦。”
“我摘了你一大把番茄,让我向你赔罪。”
“不需要的……”你想了想,“那,凉拌鸡丝可以吗?加一点黄瓜丝,还要香菜和辣椒。”
谢问东说:“行。”
困意上涌,你打了个呵欠,便听谢问东道:“再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你嗯了一声:“谢兄,你挂吧。”
“你先挂吧。”
“手在被窝里,不想拿出来。”
谢问东低笑了一下:“在撒娇么?”
你咬了咬被角,闷声道:“没有啊。”
“行。睡吧。”
随着他低缓的声音落下,你闭眼沉入了安眠。
这个清明假期,你大多数时间都在抱着热水袋昏睡。假期的最后一天你恢复了些精神气,带着盼盼在小区溜了一圈,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四种口味的青团,豆沙馅,蛋黄馅,黑芝麻馅,抹茶馅。青团皮薄馅大,透着艾草汁的天然青翠。你的肠胃还在恢复,消化不了糯米,但不妨碍你中途一次次深呼吸闻着馅料的香气,在内心称赞好香好香。
每种口味各一只,装入你定制的精致小盒子中,一共装了四盒。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你请谢问东吃饭,他选了一家养生的骨汤。饭后你们来到他家。
这是一栋很漂亮的独栋小别墅,屋顶覆着复古的红砖,外墙漆成淡雅的米白。围着院篱种了一圈不知名的树,在寒冬冷春依然郁郁葱葱。院角有烧烤架、秋千与小石桌。
谢问东带着你来到一楼客厅,靠墙的红砖壁炉里正燃着柴火,橙红的火苗柔软蔓延,发出轻微的噼里声,安静而温暖。柴箱里整整齐齐堆着橡木与松枝。
在壁炉前的小几旁坐下,谢问东拆开你送他的青团,笑着问道:“我现在可以吃么?”
你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谢兄晚饭没吃饱么。”
“吃饱了。”他解释,“但我想吃你做的青团。”
你说:“那你吃吧。”
在温暖的壁炉前,你捧着杯子喝热水,他吃了两颗青团。
然后他往壁炉里添了一根橡木,拨旺了火苗,道:“那我开始了。”
你轻轻嗯了一声。
伴随着柴火的燃烧声,谢问东声音和缓地开口了。
“大约四年前,我写了一款软件。这款软件的功能是为播者与听者提供一个交互平台。这是我读研究生时的一个理想——我喜欢不同人的声音,也喜欢声音传递的情感。对了,我研究生念的是计算机专业。”
你垂眸盯着水杯里荡漾的水波,上面浸润着火苗捎来的橙红。
“发布内测版当天,开发部操作失误,把未经内测的软件上架了应用商店。从发现到下架不过两分钟,但后台仍有几十的下载量。后台数据库里,出现了除官方内测号之外的第一个播音员账号。”
谢问东轻声道:“那个下午我在办公室处理合伙人带来的烂摊子,烦躁不已,偶然间点进那个账号,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上帝想必就是用那样的声音为云朵镶上金边的。”
“那个声音在念一句话。”
“‘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他说,“念这句话时,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喉音发颤,却仍是致命的好听。那时候我想,他为什么这么孤独,宁愿对着一个空荡荡的软件哭,也不对身边的朋友倾诉。”
你的指尖轻轻发颤,攥紧了裤缝。
谢问东起身,轻轻捏了捏你的肩膀:“介意我吸烟吗?”
你轻声道:“请便。”
“谢谢。”
他去角落的雪茄柜里取了一支雪茄,在旁边的小台上剪开茄口,又用壁炉火点燃配套的雪松木条,等木条平稳燃烧后,点燃了雪茄。
等他回来坐在你对面,你已经勉强恢复了平静。
“那个下午,我决定停止软件的上架发售。”
你望向他,嘴唇紧抿。
“人总是要有触动的,而且要因触动产生相应的行动。如果人变成了按部就班的机器,那也离死不远了。停止发售,这是我被触动后的行动。因为潜意识告诉我,如果听众多了起来,那个声音会被吓跑。而且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我不想让其他人听见那个哭声。”壁炉的温暖火光下,谢问东安静望你,“在那之后,你念了《金刚经》,你是咬着牙忍着哭腔念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念。善护念,你念。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你念。于法不说断灭相,你念。”
“在那些颤抖的喉音中,我看见你在自救,你抱着浮木在水中沉沉浮浮。”
你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用掌心遮住脸。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然后,在涪江的江声中,我遇见了你。你那样的柔软,天真,你的眼睛是忧愁却明亮的。你对我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你念了十二次。”
“这个世界非常奇怪,金钱和权力能改变太多太多。站在高处,所有人都毕恭毕敬,谄媚讨好。可一旦跌入尘埃,冷眼与嘲笑接踵而来。”谢问东声音冷淡,“世人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他们见风使舵,见利忘义,像小丑一般上蹦下跳,却不知自己的丑陋。他们虚伪、软弱、愚蠢、卑微、可怜、可笑又可悲。我不爱世人,哪怕一丝。”
你低声道:“你不要这么悲观,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谢问东笑了一下:“嗯。”
“开发部操作失误错发软件,合作伙伴勾结家族亲戚陷害于我,身边的所谓好友疏远关系,银行的闭门羹,一切不过是因为权与势的转变。”谢问东说,“我在那半年中阅尽人性,却并不觉悲凉。因为你对我念了十二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一开始的相处中,我斟酌每一个词句,生怕说话不得体,你就会缩入厚厚的壳中,不再上线。后来你渐渐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你会在夜里上线对我倾诉,身体不舒服时也会告诉我。然后你说,如果你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就与我见面,因为那时你将不会再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