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同她和方惊愚熟识的仙山吏们皆被喝令退去,余下的尽是靺鞨卫的爪牙。有人喝道:“滚开!方惊愚是逆贼,咱们是按规矩行事!”小椒叫道:“逆贼个屁!你们净会冤抑好人!”
她拳脚甚是厉害,取出那串珠链子狂挥乱扫,确也撂倒了一片人。仙山吏们见她好生难治,便先调转矛头,齐齐向她围合而来,觑准时机擒住珠链,将她按倒在地。
小椒被点穴尺打在身上,浑身又麻又痛。有仙山吏轻蔑地啐了一口,道,“你同逆贼住在一块儿,便是贼姘妇了,不如拿到下牢里,好教你同那姓方的相好去!”
“直娘贼,乱吠什么?你爹妈不知是什么头口,方才生得你这只会怪叫的畜牲!快将扎嘴葫芦还来!”小椒骂道。
那仙山吏大怒,方想扬铁尺痛打她一顿,却听得有人急急闯入院落,喝道:“撤退,撤退!不可动院里的住客和厮役!”
小椒和那仙山吏俱是一怔,那仙山吏仍不信,道:“哪儿来的命令?咱们好端端地查这要犯的窝藏之处,为何要撤退?”
“是靺鞨卫大人之命!”来人却大喝道,神色严肃,“不可伤家中之人,快撤出门外,不可越门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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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方惊愚策马而行,奔向春生门。一路上碰散不少摊棚,引得行客连连惊叫。一面驱马,他心中一面悔恨交加。难道自己真在蓬莱无立锥之地么?是不是当初他随“骡子”一起走了,便不会引发如今这闹剧?
那时的他未启程离开蓬莱,是放心不下方家和悯圣哥,可现今他的牵挂又多了小椒、那些热切的街坊邻人们……方惊愚默默地想,兴许楚狂也算半个他牵挂的人。
奔到东街,正恰有有人开坛打茉莉鼓,见到他后叫一声:“方捕头,往这走!”于是便给他指一条捷径。待方惊愚走过后,他们继续领唱扛腔,“咚咚”打单皮鼓,等追着方惊愚的仙山吏前来,便给其指一条截然相反的错道。
再奔至东南角,道旁做买卖的货郎自觉地分开让道。因方惊愚平日里照拂蓬莱民众颇多,故而这些曾受恩的百姓也自然替他遮掩行迹。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教方惊愚和追兵拉开了距离。
眼看着将要出了街巷,斜刺里却杀出一队人马,高喊着:“拿下逆贼!”看来却是靺鞨卫有埋伏在此。方惊愚拨转马头,黑骊却忽失了衡,重重跌倒在地。他被摔得七荤八素,抬头一看,却见原来地上早打下了“丁”字铁钉,牵起了绊马索。
这一重摔之下,胸口的创伤再度撕裂,淌出血来。方惊愚浑身发颤,动弹不得。仙山吏们一拥而上,用铁链锁住他手脚。过不多时,但见一匹盗俪飞驰而来,其上跨坐着的正是靺鞨卫。
靺鞨卫下了马,看着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他,脸上虽挂着叹惋之色,目光却发冷。老人道:“惊愚啊,昔年送你去随玉印卫学刀,已是尽了伯伯最后的情分。伯伯也是千万没想到方老弟竟有这等心计,不惜牺牲一个儿子,也要保下你。”
方惊愚几乎要咬碎臼齿,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靺鞨卫。
靺鞨卫将他端详了片刻,道:“你身为暴君之子,活着便是个错误。你的眉眼出落得愈发似白帝姬挚了,怕是再过数年,那虎狼行径也是会被你一起学去了。咱们仙山卫可千万不能留你性命呐。”老人对仙山吏们招了招手,“将他押至内监,听候发落。”
方惊愚却道:“想让我乖乖跟你走,需要满足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就凭你现今这模样,凭甚威胁老朽?”靺鞨卫不禁发笑。
方惊愚张开口,靺鞨卫却敛了笑意。他看到方惊愚满口是血,舌面上躺着一枚核子钉,是先前自己用来打落含光剑的那枚。原来方惊愚趁自己一不留神将其拾了去。枣子钉有尖棱,若是吞下,便会划破人肚肠,必死无疑。
方惊愚冷静地道:“活鱼比死鱼值钱。我知你还不想让我死,还想拿我作筹码。这样罢,放过在我院中借住的人,他们与我无干,也不曾知晓我的身份。你若能打包票不去害他们性命,我便跟你走。”
靺鞨卫死死盯着他半晌,忽而哈哈大笑。
“去和院里的弟兄说一声,莫伤到那里的住客和厮役。”老人转头对扈从道,说罢这话,他又看向方惊愚,“这样可以了么?”
“我不信你,待我到了内监里再说罢。”方惊愚道。靺鞨卫微微蹙眉,然而却也摆摆手,令仙山卫将其押走。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靺鞨卫陷入沉思。凭从方惊愚身上搜出一柄天子剑,便可令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么?兴许这缘由还不够踏实。他瞧得出来今日在场的百姓眼里的悲戚与难以置信,方惊愚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颇高,哪怕是让他孙儿当场丧命,也只能教他们半信半疑,他还需要一个能坐实方惊愚是白帝遗孤的凿据。
白帝棺冢曾于二十余年前遭窃,此时其中遗骨零零碎碎,不好用“滴骨法”验亲。况且九年前琅玕卫就已想法子在“滴骨法”上做了手脚,瞒过他和玉鸡卫的耳目,想必这法子现今用来是不大牢靠的了。
“不,不。”靺鞨卫忽而摇头,喃喃自语。“尚可一试。”
“靺鞨卫大人?”身旁的扈从见他神色有变,慌忙发问道。
靺鞨卫缓缓睁眼,沉默片晌,对扈从道:“寻人去琅玕卫方府一趟,带上圣上手谕。”昌意帝早在多年前便已将剿杀先朝余孽的使命交托给他,他也因此可在蓬莱畅行无阻。
扈从问:“敢问拜、拜会琅玕卫府上,是为何事?”
靺鞨卫仰首望天。湛蓝澄净的一片,像蜡缬的布匹,其上绣着朵朵白云。然而这天穹变幻莫测,顷刻间便会掀起风雨,便似圣上的心意。他定了定神,开口道,声音里染上阴冷:
“去取琅玕卫的一段骨片来,用‘滴骨法’。若血不可融于骨,那方惊愚便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白帝之子!”
方家小院中一片死寂。
自方惊愚被捉走后已过了数日,当初闯入院内的仙山吏们大多已被靺鞨卫撤去,只余两人在院门外把守。此举是为了防范小椒轻举妄动,毕竟她也是个仙山吏,又与方惊愚相熟,谁也不知她会如何发狂。
然而这几日里,小椒却似霜打的叶子一般,也没兴致兴风作浪,她搬一张小马扎坐在院里,耷拉着脑袋。郑得利上门拜访,见院里一片消沉景象,心里也发痛。他对小椒歉疚地道:“秦姑娘,是我害了你们。若不是我执意要给小凤报仇,哪儿会让惊愚被那陶少爷纠缠上?唉……”
于是郑得利将托楚狂为女使小凤报仇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果不其然,小椒听了此话,倒来了精神,跳起来揍他,眼泪汪汪地大叫:“都怪你,都怪你!”
待将郑得利打了个鼻青脸肿后,她蹲在地下,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道:“虽说你想报仇是好事,但扎嘴葫芦被捉走了,这可怎么办?我、我是被他捡回来的,做仙山吏也是为他。他若不在,我便没去处了!”
郑得利肿着一张猴屁股似的红脸,怔怔地听着她的话。他鲜少听闻小椒说自己的往事,只知方惊愚早年便与她相识,方惊愚与她亲如兄妹,相依为命,所以小椒现今才这般伤心。
他俩正发着愣,却见楚狂裹一件楮皮衣,身上挂一只粗棉褡裢,看着似要走。郑得利奇怪地问道:“楚兄弟,你去哪儿?”
楚狂说:“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里?”
“哪里都行。朝天门、镇海门、春生门……走哪儿都行,我要找到一个人带出关外,看来那人不会是方惊愚。”
“什么意思?扎嘴葫芦从人牙子手上赎回了你!你现今竟要忘恩负义,一走了之?”小椒腾地站起,脸色胀红。
楚狂目光飘忽,似在看远方。其实这几日来,他心中时时在琢磨一事,他是为了实现师父的遗愿,方才在蓬莱盘桓,欲找到师父所说的那人,将其带出蓬莱。可他的记忆真的无半点差错么?
他的脑门曾被箭镞扎过一回,自那以后脑海里便似灌满了糨糊一般,时常忘事。近来他头痛愈发剧烈,不禁对自己产生了疑问,师父真在临死时对他说过这话么,是不是他记错了?即便真说过那话,他又是为何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一定要带方惊愚出蓬莱”?
楚狂从来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且此时那困扰了他多年的头痛再度涌将上来了。于是他甩甩脑袋,对厉声质问他的小椒道:“是,我就是这样忘恩负义。那姓方的不在,我在这儿做工还能领到什么银子?”
“我也能给你发工钱!”小椒凄声叫道,“在觅鹿村时我见识过你的身手,你既功夫高强,为什么当日不出手帮扎嘴葫芦一把?为什么不去救他?”
楚狂耸了耸肩:“我为何要去救他?他是我什么人?”
“他是曾从人牙子手上将你赎回的人!多少也对你有一饭之恩……近段时日便是蓬莱三年一度的刑戮之期,扎嘴葫芦会死的!”
“那也仅是一饭之恩。”楚狂道,“我先前倒真想带他出蓬莱的,但如今他被仙山卫捉走,押在内监,那儿里里外外围得铁桶也似!你让我去给他送牢饭还成,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救人?想得倒美。”
小椒噎了声。她不知楚狂的来历,只知他在觅鹿村时曾展现过一手神箭法,功夫深不可测。眼下头项亡故,方惊愚被擒,楚狂就是她最后的希望。而今这最后的希望也要自指缝间溜走了,她自然老大不愿意。
然而她阻拦不了楚狂,只得眼睁睁地看他走出了院门。任她如何大叫:“回来!楚长工……你这白眼狼,给我回来!”楚狂都未回头看她一眼。
楚狂走到了闾肆里。
门楼水巷,灰墙黛瓦,这些景致已熟悉得令他生厌。他曾在若榴树荫里踅过蓬莱的每一条街巷,如一粒微尘般四海为家。
这时他的头忽开始剧烈地痛了,他抱住脑袋,大声呻吟,禁不住跌倒在地,发羊角风似的抽搐着。行客们畏惧地绕道,直到许久之后,头痛渐息,他才慢吞吞地爬起。
待头痛好些了,他佝着背,慢慢走到摊棚前,买了些蒸梨枣,踅到涸水的桥洞里坐下,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蓬莱阔大,他要去哪儿找那师父所说的人?何况兴许师父的那愿望都是他的脑子凭空造出来的。打一开始,他便没有活着的目的和缘由。
要带一人出蓬莱不过是他的臆想,而他要带走的那人是方惊愚——这事也不过是他的发病脑子里生出的幻觉。
这时头痛再度发作,楚狂丢下油纸包,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脑壳似被金瓜捶裂一般剧痛,无数光景宛若洪流般涌入脑海。他总在头痛时看到莫名其妙的画面,有些似曾发生过,真实得纤毫毕现;有些却虚渺如雾,可望而不可即。他看见片刻之前的小椒干啼湿哭,对自己大喊道:“你一定要去救方惊愚!”
他凭什么要去救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他为何在见到方惊愚的第一眼时就认定那是自己要找的人?
光影变幻,他仿佛置身于鎏金幄帐里,这地方他已梦见过数回。飘荡着的蒸酒香,掷骰时铜子儿的哗哗声响,他感到自己似是受了极重的伤,躺倒在地,一枚投壶时用的金鹫羽箭忽而滚到他手边,他虚弱地拾起来,握在手里。
楚狂呻吟一声,双目紧阖,意识仿佛坠入漫漫长夜,他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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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狂做了一个关于许久之前的梦。
九年前,地肺山大帐。
此地与迎恩门相去不远,与瀛洲更只有一水相隔。虽朔风徘徊,日薄云淡,甚是寒冻,然而因有仙山卫驻守,可常得天恩泽被,酒肉不乏。不少蓬莱势家子弟常在此地混个面熟,以求军功。
玉鸡卫走进大帐里,今夜正办一场庆功筵宴,帐中灯火通明,排箫羯鼓齐作。几位着彩绘鲨皮甲的公子哥儿正在掷骰赌钱,吆五喝六,有些人在投壶,接连几次都是倚竿,酒坛翻倒了一地。
公子哥儿们见了玉鸡卫,慌忙恭敬地站起,有人怀里还搂着掳来的瀛洲女奴。女奴们多着小袖长裙,有些方才同人办完事,衣衫半褪,脸上红晕未散。公子哥儿们打揖道:“见过玉鸡卫大人!”
玉鸡卫呵呵一笑,伸出掌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坐下:“不必拘礼。今夜你们要怎样胡闹皆成,酒和美人都够么?”
“够,够!”众纨绔忙不迭点头,得了玉鸡卫的令,他们继续花天酒地去了。玉鸡卫走到大帐中央盖着鼓鸟皮的交椅上坐下,吃了一口酒,却见帐中地下倒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似遭人虐打淫辱过,亵衣敞着,身下一片泥淖,伤口惨不忍睹。他头上流着血,双目无神。几个纨绔子弟踹他胸腹,他也全无反应,便似一片破布。翻过身来时,玉鸡卫望见他颈后烙着犬纹,是奴隶的印记。
玉鸡卫蹙眉半晌,方才想起这是个低贱的钳奴,因家中犯了大过,便被捉去做了娈宠。昌意帝对此人甚是深恶痛绝,竟下令莫要轻易了结,要以这折辱心性的法子剜其心,洗其髓。于是这少年便辗转于势家权贵床榻,被纨绔们耍得腻了,又丢来军帐里做个猪狗不如的舆隶。
玉鸡卫暗暗回想初见他时的情形,那时他尚是个冰雪聪明、负气含灵的俊秀少年,便似郁翠亭亭的修竹,可不过一年光景,便被摧折得仿若一片淤泥。
兴许不过几月,他便会一命呜呼了罢。但身为先朝暴君之子,死于千刀万剐的酷刑与死在这漫长的折磨中又有何区别?
玉鸡卫噙了一口酒。这时一个公子哥儿擒起了那少年腕子,作势要入他,然而少年却忽拼力一挣,摔倒在地。
“这贱奴才!”公子哥儿大怒,捉住他发丝,将他脑袋往地上掼。玉鸡卫的目光却被少年引了过去,老人缓缓放下酒樽。
“白帝之子啊,你今日遭逢此难,心中可有怨怼?”玉鸡卫问道。
那公子哥儿听得仙山卫发话,立时冻僵了似的,不敢动作。那少年颤抖着抬头,血染红了他的额,那无神的双目忽颤了一下。
“当然……有了。”少年虚孱地道。他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便会命赴黄泉。
“呵呵,可如今的你已是阶下囚,对此无能为力。你既生为暴君遗孤,哪怕你这辈子未行一恶,也会成为蓬莱不可不除的祸患。你若要怨,便去怨你生父白帝罢。”玉鸡卫道,唤出了那少年的名字,“方悯圣。”
方悯圣伏在地上,低低喘息。
他身负重伤,发着高热,在历经长久折磨之后,他的神智已然不明晰。他也深知如今的自己肮脏卑贱,等着他的只会是比十八泥犁更可怖的煎熬。
然而此时的他却在发笑,笑声愈来愈大。玉鸡卫眯起了眼,只觉难以置信。那黯淡如死灰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已燃起了焰苗,方悯圣的目光仿佛能将自己灼伤。
那对瞳眸一只漆黑如墨,另一只却是艳红似血的重瞳,曾被丝质眼罩遮掩。自古以来,重瞳便是霸王抑或圣人之兆。一年前闯入方府时,方悯圣解下眼罩,展露出这只重瞳,因此玉鸡卫才不疑他是白帝遗孤,将其带走,押送到昌意帝面前。
此时乍一见这重瞳,玉鸡卫竟无由地感到心惊。那不是圣人的眼瞳,而更近似妖魔的眸珠,刚戾如剑。
方悯圣颤抖着抬起手。这时玉鸡卫望见他手中攥着一枚羽箭,竹木漆杆,破甲镞头。大抵是纨绔们方才投壶,这支箭滚落到他身侧,这才被他抓在手里。
“不,我恨的不是白帝,而是蓬莱,还有你。”方悯圣深吸一口气,强撑起精神,切齿怒道。“此恨会永世不渝,至死不休!”
他双目圆睁,脸上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这一年来,他仿佛在人间地狱里过活,早已抛却自身身份。那一刻,他仿佛再不是在方府里教养出来的、温文有礼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位被恶鬼夺舍之人。
玉鸡卫哈哈大笑,“恨又如何?这辈子嫉恨老夫的人如山似海,每一人都能报仇么?”
方悯圣说:“想必我穷尽一生……也报不了仇罢。”
玉鸡卫讶异于他的平静,这少年眼底虽有深切的执念,却隐忍未发。可他虽被踩于脚底,却尚未死心。
“不错。老夫已是仙山卫里的渠魁,你可能似天符卫一般断蛟刺虎?可有靺鞨卫的谋算筹划?光是高标亮节,又有何用?”
“我一无所有。”方悯圣道,“我此生绝不可与你匹敌。”
“那你怀抱对老夫的仇恨,又有何用?”
“玉鸡卫大人,方悯圣这辈子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已到了头,当是遄赴黄泉之时。”方悯圣却露齿一笑,宛若拂柳春风。
然而帐中众人皆从这笑容里品出了不安,他们止了动作,心头好似擂鼓,纷纷目光投向这虚弱不堪的少年。介胄拔出战剑,一柄柄泛着寒芒的剑尖对准他,然而方悯圣却视若无睹,踉跄着坐起身。
火光跃动,阴影狂乱摇动,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帐中之人的面颊。帐外的风仿佛就此止歇,深邃的夜色铺天盖地地染下来,而众人的脸上也皆盖满阴霾。方悯圣将羽箭举起,镞头对准脑侧。
“既然这辈子复仇无望,那咱们下辈子再见罢。只是下一世,我定不会为人,那时的我再不会是方悯圣。”他斩钉截铁地道,“玉鸡卫大人,我会投身为厉鬼,自血河阴狱而来。”
少年的笑意里隐隐透着狂意,是在生命尽头最后展现出来的疯狂,令人胆寒发竖。颈上的青筋忽而暴起,他猛地将镞头向脑门扎下!
一瞬间,帐中血花四溅。纨绔们惊叫着退去,看着方悯圣缓缓倒下,失了生机。然而一双瞳眸仍死死盯着玉鸡卫,熠熠生辉,仿佛其中燃着永不熄灭的仇恨之火。
玉鸡卫猛地自交椅上站起,不知为何,他腔膛起伏,心头大震,竟有余悸。
少年倒在血泊里,唇角依然扬起,那笑容教所有人都刻骨铭心。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他道。
“终有一日,我会变成——索你性命的‘阎摩罗王’!”
才自一个梦境中脱身,他又很快坠入了另一个梦。
在这梦里,他再度回到了九年前。凉风透过蒲席落在他的身体上,针扎一样的疼。
他感到有人扛起了那包裹着自己脏污身体的蒲席,不知过了许久,他被粗卤地抛在死人堆里。恶臭扑面而来,蚊蝇声不绝于耳。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说话的人似是地肺山驻帐的军士之一,声音因紧张而磕磕巴巴:“把、把这人丢在这儿……真的成么?我听闻他是先帝之子……”
“先帝之子如今也不过是狗彘不如的贱隶!”另一人道,“这人脑门上穿了个洞,哪儿还活得了?况且有玉鸡卫大人在,咱们也只是拾捡尸首的人,圣上不会治咱们的罪。”
“走罢,走罢。别在这死人堆久留,怪晦气的。”军士说道,一口啐在蒲席之上。
声音远去,他也渐渐昏仆过去。他头上一阵剧痛,感到自己而今确是日薄西山了,恐怕过不多时便会丧命于此。这是一个弃置尸首的死人坑,腐臭冲天。他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何人,只隐约记得自己曾手握一根羽箭,将镞头刺进脑门。人人皆以为他受了这样重的伤势,哪怕是神医也已无力回天,便将他弃之于野。痛楚像一条虫一般破开脑壳,在他身躯里钻来钻去。
他昏迷不省了许久,朦胧间感到似有人将蒲席拨开,将他抱起,不知是带到了何处。
那带走他的人剪开凝结着血块的衣衫,用温水拭净他的肌肤,敷了药膏,又用酒水煎了石辣椒,喂他服下。然而他伤势毕竟沉重,很快发起不退的高烧,眼看着命悬一线了,那照料他的人才轻轻叹息一声:
“虽不想用这药,如今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感到齿关被撬开,黏稠的水液灌入口中。他艰难地撑开一线眼皮,只见一个披斗篷的人影立在身前。那人头戴风帽,戴一鎏金银覆面,其上錾鸿鹄纹,声音温和安舒,宛若流泉。再一望那人手里的土陶碗,其中满盛药汤,是漆黑的颜色,其中浮着些古怪肉片。奇的是,那药汤一下肚,头上的痛楚减轻了些,他也有了气力说话。于是他问道:
“你是……谁?”
那戴银面的人道:“我是救你的人,你若感我恩情,倒可称我作‘师父’。”
他吃力地转动眼珠,望见了晦暗而皴皱的山壁,原来他正置身洞穴之中。只是这洞里有床榻、锅灶,倒像个与世隔绝之处。
“我……死了么?”
“本是要死的,但因有这药的缘故,倒也能教你存得一息。”
“这是什么药?”
银面人苦笑了一声:“兴许可称作‘仙馔’……却又有少许不同。你就当是一碗发苦肉汤罢。”
“为何要救我?”他喃喃道,翕动着干裂的唇,“让我死罢,我这条命……已没用了。”
只一闭眼,那灰暗而悲惨的记忆便会涌上心头。虽记不大清,然而那烙铁贴在肌肤上的刺痛、冰水浇头的砭骨寒意、拳脚踢打的钝痛无时不刻不折磨着自己。
“你没有要实现的愿望么?”银面人问。
愿望?除却报仇之外,他还有什么愿望?他本是觉得了无生趣的,然而在那银面人提起之后,他倒开始思考起来了。银面人又道:“只要心怀未了之愿,哪怕是身处火海刀山,也能支持得下来。你有这样的心愿么?”
他忽而朦朦胧胧地记起一事。他确有一个未竟之愿。突然间,像有日光闯进了他的脑海。他的神智短暂地明晰起来。
疼痛只减轻了片刻,他又迅速衰弱下去。他感到头脑里似有一只手在急促翻搅,脑壳仿佛将被捏碎,身躯里仿佛流淌着火,将要烧尽四肢百骸。他猛地捉住银面人的衣角,呼吸急促:
“师、师父。我快要……不行了。”
银面人摇头:“你吃了这药,不日便当好转的,你不会死。”
“但我头痛欲裂……兴许即将忘却一切。”他艰难地滚动喉头,“求你了,师父,帮我记住一件事……若我还能苟延残喘于世……务必时时提醒我,莫要忘记……”
“是何事?”
他混混沌沌地回忆起一幅图景:春草青青,芳菲次第,他牵着一个小少年的手,奔上盛开着赤箭花海的坡垴。那小少年双目炯炯,其中似有万里日晖,小小的脸庞上豪气生发,扬言要远跨天关之外,登峰造极,俯瞰六合之景,还欲同兄长共游天下。那时的自己点头,答应了那小少年的请求。
不知为何,此事竟一直铭刻于他的心底。而今的他一无所有,除却报仇之外,这已是他对人世间唯一的牵挂。
头上剧痛无比,他的眼皮愈来愈沉重。他道:“师父……若我忘记了这件事,求您……时时提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