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他曾见过这只眼的,在一年前的箕尾大漠。这是一只属于厉鬼的眼,令他永世难忘,刻骨铭心。
突然间,独眼男人陷入了沉默。半晌后,他抽出箭囊里的一捆箭,抛向楚狂:“接着。”
“多谢!”
楚狂伸手捉住,将系绳解开,将箭杆散开如花,挟在指缝间。
马背颠簸,月光朦黯,若真能于此时在二十尺开外射中那“雍和大仙”密密匝匝的眼珠,且一次发七箭,只可称之为神乎其技。
独眼男人生平仅见过二人有此技艺,一是仙山卫里的鳌头天符卫,天符卫十八般武艺皆精,于射艺上则有一称作“七星连珠”之绝技,确能连发七箭,箭箭毙命。
第二人便是——“阎魔罗王”!
此时狂风飘忽,“走肉”们嗥鸣而行,如群鬼乱啸。只见楚狂挽弓搭箭,肩背肌肉紧绷,便似一头出山猛虎,为接下来的鼓吻奋爪蓄起力。独眼男人望得怔神了,呼吸也忘了似的。
这时他们正恰闯入一片月光,惨白如雪的月色里,一切都变得明亮无比,“雍和大仙”污泥般的面庞也随之显露,也正是那一刹,楚狂觑稳时机,七箭连发!
说是连发,却也不是,而是动作如疾风迅雷一般的速射。那雕翎箭转轮似的落进他手里,又轻烟一般自弦上疾射而出。因发箭极快,箭矢宛若连成一线。
当那线的一端连至“雍和大仙”时,大仙面庞上突而黑血四溅,身躯便似被一只望不见的锤子撞在半空里。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声迸发而出,然而楚狂此时持弓的手突而一晃,独眼男人望见他脸上沁出一层汗光,咬牙切齿,似在忍受着极大痛楚。原来是他头上的箭疤又不合时宜地作痛起来,便似有铁钎子插入脑门般任意翻搅。
剧痛之下,楚狂最后一箭发出,却失了准头,射中了“雍和大仙”身后的走肉。痛楚在此刻达到顶峰,弓旋即自他手中滑落,他捂住脑袋,痛苦呻吟。
“雍和大仙”还剩一只眼,还能在伤愈后很快追上他们。他是功败垂成了!楚狂强忍痛苦,挣扎着还欲起身,然而手中无箭,他便似离水之鱼。
正当此时,独眼男人忽从自箭囊中抽出最后一支箭,肩臂青筋暴起,牛皮筋拉到极致,满弓而射!
此人不愧为昔日镇守春生门的骁将,这枚箭离弦而出,在暗夜里准确无误地命中“雍和大仙”的最后一只眼。大仙哀叫一声,重重栽倒在地,斗篷下漫开一滩黑血。
与此同时,身后的“走肉”们忽也接二连三地跌倒,扑腾的手脚慢慢垂落,化作遍野尸骸。
刹那间,穹野一片寂静。仙山吏们心有余悸,慢慢地策马回身去看,只见一张斗篷落在黑血里,并无人的四体的形状,只余些骨片、腐烂的肉渣,那“雍和大仙”便似朝露般消失了。
再清点一番来人,这时众人方知折了五六人性命,此时仙山吏们心里既有劫后余生之喜,又有手足丧命之悲,心绪仿若乱麻。
仙山吏们围到独眼男人身边,七嘴八舌道:“不愧是头项,百发百中!”
“若不是头项出手相援,咱们怕不是今日都得折在这里……”
原来天色煞黑,情势又危急,他们只见得独眼男人挽弓射出最后一箭,而不知前六箭出自旁人之手。
独眼男人淡淡一笑,并不急着认功,目光却越过人潮,落在那跨于白青毛的身影上。
楚狂捂着脑袋,似在忍痛,低喘着气,同重伤的方惊愚挨在一起,并不上前凑热闹。凌乱的乌发垂落,盖住了其右眼,若不是曾见过那妖冶如血的瞳眸,无人能将这蔫巴的青年与“阎魔罗王”扯上干系。
独眼男人再低头一望箭囊。方才他对楚狂扯了谎,箭囊中有七支箭,但他言传楚狂仅有六根,也只予了对方六支箭。而敷余的一支箭就在方才由他发出,射中了“雍和大仙”的最后一只眼,了结了其性命。
无人知晓独眼男人为何要留下这一支箭,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男人暗暗攥紧了拳,原来才一碰面时,他便对楚狂起了疑心。这支箭本是他留下来以备不测的。
如此一来,若情势紧急,他便能以此箭射杀那他已寻觅多时的仇敌——“阎魔罗王”!
“大源道”教主伏法一事便似一道落地惊雷,令蓬莱上下为之洞心骇耳。
有几日里,蓬莱阛闾悬灯结彩,露屋外大张旗招,私印小报像蝗虫一般在街头巷尾穿行,大举颂扬那拿下“大源道”教主首级之人是何等英武,一时间民议沸腾。
报上称,那大功臣本是蓬莱二十四宫觉元骑队头项,可因在一年前与“阎魔罗王”交锋时落下瞽疾,又犯了大过,便一时被贬,同最低一级的仙山吏一齐办事。可毕竟锥处囊中,这昔日的头项很快便建得大功——一箭杀得“大源道”教主之性命。
而这邪教“大源道”也确是当今圣上的一大心病。此教宣扬蓬莱之外有桃源,鼓动百姓出逃,害得不少家户钱财磬尽,妻离子散。那教徒又似野草,烧也烧不尽。教主更是神出鬼没,无人见过其真身。但当那头项将一顶裹着碎肉的斗篷带回,且那斗篷上尚绣着象征“大源道”的桃纹,而同去的仙山吏们伙起来佐证那斗篷属于“大源道”之教主时,世人也再不疑那昔日的头项所取得的功绩了。昌意帝听闻此事后更是龙颜大悦,下令赏赐那头项“仙馔”一樽。
于是一时间,蓬莱上下喜气洋洋。街巷里水泄不通,为的便是在头项自蓬莱仙宫里打马归来时一睹其尊荣。茶楼酒肆里一张张餍足的嘴里,谈的也是这头项如何勇武超群,拿得“大源道”教主之首级。
八街九陌里喧阗不已,方家小院却依然冷清寂静。
小椒蹲在下房里生火煮药铫子,楚狂在后院里给马洗四蹄,而昏晦的厢房里,方惊愚此时正倒在榻上,阖着眼,低低地喘气,面如素雪。
他的胸膛上包着细布,布上还隐隐渗出淡红血迹。“雍和大仙”的触角穿透了他的身躯,虽得医馆救治,但他的伤迟迟不见好。独眼男人坐在他榻旁,用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抹着他额上的汗。
方惊愚微微睁眼,虚弱地道:“劳烦头项……照顾了。”
“哪儿的话!咱们一并出生入死那么多回,早是交情深厚的弟兄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何况你是为保护旁人而受的伤,若不是你在,还会有更多人折在那鬼村里。”独眼男人道。
提到这话,方惊愚反而神色一黯,似是想起了那在村中丧命的仙山吏们。他们虽立下大功一件,却也并非全须全尾而还。
但他不欲让头项担忧,很快话锋一转,舒了眉头,道:“头项今日倒是耽搁在我这小院里了,蓬莱仙宫应是设筵盛待您了罢?”
“是请我去仙宫吃了一趟酒!”独眼男人笑道,然而旋即敛了喜色,叹息道,“说实在话,我觉得这功劳不应只落在我身上,凡去的弟兄皆应有份,尤是那不慎丧命的诸位。我将仙宫赏金分予他们家眷了,只愿他们九泉下能得安息。”
方惊愚轻轻点了点头,阖了双目,为他们祷念半晌,随后睁眼道:“是我太不慎,着了‘雍和大仙’的道,未能支持到最后。不论如何,头项立得头功,领的赏金多些也是应该的。”
“说到头功……”独眼男人忽而欲言又止。静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道,“你家中的那位厮役是——”
“您说楚狂?他脑筋受过伤,人有些痴癫,武艺倒不赖。不过上回他感了风寒,病到此时还未好,近来又头痛,干不得什么活儿了。”方惊愚慢慢地说了这些话,觉得有些乏了,靠在引枕上。
“他的箭术很好。”独眼男人道,“他发的箭比我更快、更准,按理来说,他才是那应得仙宫厚赏的人。”
方惊愚道:“只怕他连‘厚赏’的‘赏’字怎么写都不识得罢。”
两人哈哈一笑,独眼男人还想说话,却听得木门外一阵连天喧声。方惊愚道:“左近的街坊都知道头项光临蓬荜,又见我家那做饭的长工患病,怕头项在这儿冻饿交迫的,送食水来了呢。我听小椒说,今早才阻过一些人,不想近午了又来一趟!”
头项笑道:“我去瞧瞧你的药好了没。”他看出方惊愚精神欠佳,怕说久了话会碍着其休养,便识趣地离去。
走出厢房门,独眼男人深吁一口气。一团白雾自口里吐出,又似蝴蝶一般飞入空中。他环视着这爿小院,一株大梧桐树,一口古井,几间破旧却整洁的厢房,拐过一堵破墙便能望见的马棚,方惊愚就屈居于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小院里,令他深感讶异。
他总觉那青年虽看似谦冲,然而骨子里带着家世煊赫之人的一分骄矜。这样的人竟过着朝齑暮盐的日子,实是不可思议。
他又想起自己的家室,膝下有两子,长子与方惊愚的年岁相近。方惊愚素来待他如父如兄一般的尊敬,他也知那孩子可怜,生来便未尝过多少人间善暖。
独眼男人信步走到马棚边,却不禁哑然失笑。他看见楚狂正在刷马,洗一只蹄叉,便靠在棚边盹一下,一副偷奸耍滑的模样。他走过去,笑着招呼道:
“楚兄弟?”
楚狂懵头懵脑地回过身来,发现是独眼男人来了,便慢吞吞地爬起来,佝背缩手地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是方兄弟的人,我怎敢吩咐?”独眼男人笑着摇头,自怀中摸出一只顺袋,递给楚狂,“这是你应得的功赏,收下罢。”
楚狂解开袋儿一看,见里头皆是灿灿的黄金,登时涎水流到了脚底。他赶忙火急火燎地将顺袋往怀里一塞,护食一般。独眼男人笑道:“这是我的赏金里分出的份,你发了六箭,射伤‘雍和大仙’,应得最厚一份赏才是。”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楚狂点头哈腰。
独眼男人看着他卑葸的模样,笑而不语,半晌后又道:“我本要向圣上禀明,你才是头功的,后来转念一想,兴许领了头功,踏入仙宫,于你而言会大大不利。”
楚狂听得懵神,眨巴着眼。然而对方的口气愈发凌厉。
“你说是么?”独眼男人道。“……‘阎魔罗王’。”
突然间,楚狂变了脸色。
他神色中的错愕之意甚是明晰,让独眼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的,那超群绝俗的箭法,那赤红若玉的重瞳,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人!
突然间,独眼男人猛然伸出双臂,捉住其臂膀。楚狂吃了一惊,不及挣扎,便已被狠狠掼在棚壁上。马棚簌簌落尘,马儿不安地喷着气。
“果真是你——‘阎魔罗王’!”独眼男人目中满是血丝,腔膛震动,低喝道,“一年前在‘箕尾大漠’,是你取我一目,伤我弟兄!”
他如猛虎般咆哮,一只手已粗卤地揪起楚狂的额发。果不其然,在那乱发底下藏着一只艳丽如血的重瞳。头项的胸膛剧烈起伏,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追寻已久的“阎魔罗王”竟蛰伏于身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独眼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楚狂,他在等对方凶相毕露,显出丑恶嘴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楚狂说:“对,我是‘阎魔罗王’,对不住。”
他一拍独眼男人的腕节,竟教独眼男人不自觉松了手。楚狂若无其事,自地上捡起硬毛刷,继续刷着马儿身上的灰土。见他这般散漫,独眼男人厉声喝道:
“你就没有旁的话要说么?”
楚狂轻笑:“我有什么话可说?我方才都自白了!你要我赔礼、磕头、挖一只眼给你,要我如何谢罪都成,只是我现在还有不能被你拿去官府的理由。”
“你当日为何出箭,伤我一目?”
“只许你们捕我,不许我脱逃么?我发那一箭,不过是为警示你们不许跟来。我可没杀人。”楚狂冷冷道,“何况你也是觉元骑队的头项,立功是早晚之事,若得了‘仙馔’,连肉里都能长出骨头来,你那目疾自然也能痊愈,有何可忧?”
真是奇事,先前看他仿佛痴痴癫癫的模样,然而此时说话却明晰有理,仿佛之前的狂态皆不过是伪饰。
“你方才说的,那个‘现在仍不能被拿去官府’的理由是什么?”独眼男人问。
突然间,楚狂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刺痛,有硬物抵住了他的背心。他冷冷地以余光往后瞥去,独眼男人手中抄着一支箭,镞头正抵在自己的肌肤上。那是前些日子留在箭囊中、射杀了“雍和大仙”的最后一箭。
独眼男人再度出手,这回丝毫不留情面,楚狂不善近搏,还未及反身,便感到自己的脖颈被以几乎能置人于死地的力道擒住,腘窝被猛地一撞。眼前天旋地转,他被击倒在地,胸骨咯咯作响,喘不过气儿。肩伤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脸色惨白,紧咬的齿关里泄出一声痛吟。
独眼男人将他按倒在地,居高临下地咆哮:“老实交代,你留在方惊愚身边,究竟有何居心!”
“有个屁的居心!”楚狂吃痛,怒叫道,“我要带他走,翻过蓬莱天关!”
头项一愣,当日他也曾听楚狂说过类似的话语,然而只当其是胡话,未放在心上。他低声喝道:“胡说八道,私出蓬莱可是大罪!”
“那又如何?这是我师父托付于我的遗愿,我一定要带一人出关,那人兴许不会是那死人脸,但我觉得他已是最合适的人选!”
“方兄弟事业有成,不日便当扶摇直上,为何要和你走?你这逆贼居心叵测,是想唆使他反了天子律令!”
“放屁!他会和我走的!”楚狂怒喝道。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此话,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对此事极为笃定。箭创再度发作,头上的痛楚突如其来,像一柄巨斧陡然劈开脑壳,楚狂顿时汗如雨下。
突然间,他感到神智昏乱,一阵恍惚。他想起师父临死前紧攥着他的手的情景。那要带人出天关的愿望,真是师父嘱托他的么?他的头脑常如糨糊,忘记与混淆了许多事,兴许师父自一开始便未嘱咐他此事。
是他一厢情愿地想带一个人出蓬莱的么?可既然如此,那强烈的冲动自何而来?为何他会有这个愿望?
独眼男人忽感受不到楚狂的挣扎了,然而低头一看,却依然能望见这青年目眦欲裂,牙关紧锁,双目似通红火炭,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狂意。
忽然间,男人望见一滴泪自那狂乱的眼里垂下。“阎摩罗王”竟在落泪,那泪里似饱含着苦楚、恨意与殒身不逊的信念。
楚狂磨牙凿齿,恶哏哏地自语道:
“我要带他出蓬莱……我活到现今,只为实现这愿望……我一定要带他出蓬莱!”
第36章 反眼不识
木门外传来一阵急雨似的叩响:“方大捕头,您和那头项在家中么?”过了不多时,又是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咱们知道你们在的,有好物件要送你们哩!”
这敲门声响了一上午,回音在跼促的院落里乱荡,最终尽数落入方惊愚耳里。方惊愚终是无可奈何,自榻上爬起,披了件里衣,遮了胸前创口,枝梧着病体去开了门。
门外果不其然已簇了一群人,卖江米人的老范、未出阁的盛姑娘、打铁铺的索师傅……还有许多他叫不上名儿来的街坊百姓。他们见了方惊愚,立时叽叽喳喳起来,住在左近的尤大娘笑道:“方捕头,听闻你养伤呢,是咱们搅扰您啦!”
方惊愚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街坊们虽见他披发鬖鬖,气色不好,不敢多作耽搁,却止不住好奇心,探头探脑道:“咱们送了些吃食来——怕你家无人开灶呢。那头项在么?”
“在是在……”
“等会儿有仙山卫押送‘仙馔’来,要清道,咱们便没法在这逗留啦,想乘机看上他一眼!”又有姑娘俏面羞红,道:“想必那也是个绝世的威武汉子罢,不知有家室了否?”
方惊愚心道,真是人一扬名便易招蜂引蝶。平日里头项也常来自家坐坐,那时倒是门可罗雀,而今儿倒若闹市了。他说:“已有两个儿子了。”
围观众人顿时一片嘘声,好不遗憾。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家登时将主意打到了方惊愚身上,格格笑道:“既然如此,那方捕头可有心上人了?咱们入你腔子里住住可否?”
方惊愚淡淡地答:“尚无。但敝人贫贱体弱,蒙诸位错爱了。”他咳了几声,身子有些摇摇晃晃,众人见他伤且未愈,脸色似透白的拂晓天穹,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话。过不多时,一群仙山吏浩浩荡荡而来,在方家小院外摆开阵列,众街坊也只得离去。
怎么这么多仙山吏前来?方惊愚仔细一看,其中倒有不少熟识面孔。他错愕地对其中一位发问:“诸位弟兄来此,是为何事?”
有人笑道:“方兄弟,咱们都是来护卫‘仙馔’的!听闻那立功的觉元骑队的头项这几日皆在贵府上,国师大人便命仙山卫将恩赏的‘仙馔’送来了。”
在蓬莱,凡立大功者可得“仙馔”赏赐,而那“仙馔”饮得多了,甚而能与仙山卫并辔同驱。方惊愚自然替头项高兴,眉头略舒。他又暗暗地想,护送“仙馔”的仙山卫……莫非是师父么?蓬莱由玉印卫镇守,约莫是由她来护卫国师所酿的这玉液琼浆。
不少人留了些盛着温菜的食盒在门前,堆得小山也似,方惊愚唤了街坊几声,见无人肯拿回家去,便只得拿了些回房里,再添几笔人情账。
才回房中换上洁净缁衣,方惊愚便忽见独眼男人进房来了,只是一身尘土的模样,脸上还留着几道血痕,顿时惊道:
“头项,您怎么了?”
独眼男人道:“无事,那黑骊尥蹶子,不慎被它踢中了。”方惊愚道:“马能踢成这样?我瞧倒似猫挠的。”独眼男人见瞒不住,遂挠头道:“我方才心急,同你家楚兄弟打了一架。”
方惊愚倒松了口气,道:“既是打架,定是他有错了。我家这厮役就是疯疯癫癫的,常出言无状,头项莫见怪。”又问道:“你们是因什么起了口角?”
独眼男人却默然不语。他想起方才楚狂被他按倒在地时扬声恶骂的模样,“阎摩罗王”竟在他面前落泪了。于是一时间,男人不禁心旌摇动,手下松了一刹,楚狂也乘机扭身一滚,脱了桎梏,逃之夭夭。
男人在原处怔然伫立了许久,不知为何,见到那寻觅已久的死敌,却未给他带来预想中的欣喜。在觅鹿村的那一夜,若非“阎魔罗王”以穿杨射柳的神箭法射伤“雍和大仙”的六只眼,他们怎能苟活至今?
头项望着那身影,忽有一刻恍神。“阎魔罗王”和方惊愚年纪相仿,和他家中的长子也相仿。那在二十余年前便兴风作浪的凶犯——竟仍如此年轻么?
真是奇事,事到如今,自己竟对“阎魔罗王”生出一点宽宥之意了。
出于诸多顾虑,独眼男人并未再追上楚狂,也未将与楚狂的交谈告知方惊愚。他们默默地坐了半晌,独眼男人忽道:“不过同楚兄弟耍闹而已,方兄弟莫要介怀。话说回来,在觅鹿村那一夜发生的事,仙宫尚不知晓罢?”
方惊愚点头。他们回禀给蓬莱府的只是杀得“大源道”教主一事,至于那觅鹿村里死尸横行的惨状、教主那不似人形的异状,则按下不表。
“那教主冒作‘雍和大仙’,满口尽是忤逆之辞,怕是若禀报蓬莱府,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仙宫也会疑咱们是否听信了其摇吻鼓舌之辞,因此而生出违抗之意。”方惊愚道,“安安稳稳些最好。”
独眼男人点头,同意方惊愚的想法。
这时却听门外一阵喧嚣。方惊愚道:“约莫是仙宫送‘仙馔’来了。”
两人赶忙将自己拾掇成衣妆楚楚的模样,出门去迎接。跪地听诏后,仙山吏们抬来一只嵌玛瑙金箱,箱上镂刻着龙纹,自其中恭敬取出一只甘木纹壶,这便是盛“仙馔”的容器了。头项毕恭毕敬地接过,再三叩首。
待仪仗撤出,独眼男人捧着那壶起身,对方惊愚笑道:“倒不见仙山卫前来呢,是你师父不愿扰你养病,方才不来的么?”
方惊愚说:“她若来了,我浑身便会紧绷绷得同杉板也似,怕不是会把伤口再绷裂了。她不来,倒是救了弟子我一条性命了!”
两人一阵大笑,抱着那壶入了堂屋。独眼男人将壶放在铁力木桌上,吁了一口气,道:“这壶看着巴掌大小,全天下人的心却装在这里头呢。”方惊愚见了那壶,也不免得心头扑扑直跳,他们仿佛在亲手揭开一个传说的面纱。于是他唇角微勾,道:“这是稀贵物件,我叫小椒和那长工也来看看。”
他不顾独眼男人的劝说,支着伤体先到下厨里转了一趟,小椒正因打不着火石而发愁,蹲在炉灶前,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还叫道:“死葫芦,你别来扰我!‘仙馔’又怎样?还没白米饭来得实在,本姑娘不屑去看!”方惊愚无奈,又去寻楚狂,谁知楚狂和缩进窝里的兔子一般,缩在马棚里切谷草,拼死也不愿走进那头项也在的堂屋。方惊愚无功而返,只得返回堂中。
于是两人在堂上坐定,审慎地望着那壶“仙馔”。独眼男人取了封条,慢慢拈起壶盖,神色虔诚得似在觐见天家。掀盖的一刹间,一股薇露蕊雪一般的清冽异香充盈室内,醉人心脾。
方惊愚不由得赞叹一声:“真是奇香!”
独眼男人摆开先前一齐接下的御赐青花双耳杯,斟了一杯,率先递予方惊愚。方惊愚望了一眼那“仙馔”,是墨黑的酒液,其上洒着点点桃花碎瓣,宛若浮沉的碎玉,清香扑鼻。这便是天下人皆渴求的“仙馔”。
“方兄弟,我敬你一杯。”独眼男人笑道,“你带咱们入死出生,每次皆匹马当先,临危不挠。若不是你在,咱们在捉到‘阎魔罗王’前就当去见真的阎王了!”
方惊愚慌忙推却,“头项,惊愚不过一介小小武夫,怎敢染指御赐之物?这‘仙馔’仅一人份,少了便不起效用,您用便是了,休折煞了晚辈。”
他们再三推让,方惊愚坚辞不受。独眼男人深知他的执拗性子,最终也只得道:“你既不饮,我便只得自罚三杯了。不过想你这般天资聪慧,往后定会常得‘仙馔’恩赏罢,你往后若做了仙山卫,兄弟们便指望你提携一把了!”
方惊愚难得地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
他看着头项将那浆液一饮而尽,又吃了几杯,直至将壶中酒液吃净,方才大吁一口气,道:
“实是好酒!”
“‘仙馔’是什么滋味?”方惊愚好奇地发问。
“是这世上最醇最烈的酒。”独眼男人赞叹,“我不曾吃过这样的味道,乍一饮时似烟火绽裂一般,酸咸苦辣甜五味倶有,可入了喉后便只余一味,无比的清澄甘美,不愧有‘仙馔’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