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爪鱼拼力伸出触角,拂过她的伤处。然而祂太小,而那创口又太多,此举无异于杯水车薪。小椒开始呛咳,出气里带着铁锈味儿,似已伤到脏腑。小九爪鱼七只小眼里闪出泪光,最后尖叫道:“我要怎样才能救你?你伤势沉重,我又太虚孱……”
说到这里,祂突而醒悟过来,将一只触角伸进口里,将它狠狠咬断,塞进小椒嘴里。小椒咳了几声,总算缓过气儿来。
往后的几日,小椒被撇在这空荒的地窨子里,唯有小九爪鱼时常来探望她。小九爪鱼费劲地将鼠洞掘大了些,自神台上拖下几只供果,塞她口里。因那小九爪鱼血肉的干系,女孩儿身上伤势竟日渐好转了。待她神志明晰的那一日,张眼一望,却见眼前一只残缺小黑影,小九爪鱼身子瘦损,九爪里去了三爪,却高兴地朝她笑:
“你醒了!”
小椒爬起,心里疼惜,将祂捧进手心里,“可你又怎么了?怎伤得这样厉害?”小九爪鱼赧赧地将余下的六只触角藏在背后,道:“这是我从鼠洞爬过来时,被耗子咬掉的。”
“扯谎,分明是给我吃了。你说过的,你的血肉能愈伤,故常遭人贪馋。你都这样小个儿了,还分自个的肉给我。”小椒眼里泪光闪动,“还这样讲,好似我是一只大耗子。”
小九爪鱼小声道,“与其给那群贪狼吃,不如予你吃。”小椒抱紧了祂,泪珠子啪嗒嗒下落,将祂浸得湿透。
他们倚在墙边,听着风雪声,仿佛凄苦的琴丝声长鸣。莫大的孤苦里,他们是彼此的偎依。小椒忽对小九爪鱼道:“我要逃出去。”小九爪鱼吃了一惊。小椒问:“怎么,你不愿逃么?”
“自然是愿的,只是……”小九爪鱼望着遍体鳞伤的她,欲言又止。祂虽余一丝气力奔逃,却着实不能放任小椒拖着这样的病体出行。小椒笑了,脸上带着病态的晕红,“不打紧,我不会做你累赘的。”
她望向空中,目光好似在描摹一张望不见的舆图。
“与其在此不明不白地终老,我更想丈度一下外头四垂。我想看天和地,想看仙山和溟海。”女孩儿忽而捧起小九爪鱼,仔细地凝望祂。“我想看你曾见过的草木山川,大仙,您能遂我这信者的心愿么?”
得了这年弱信者的求祷,小九爪鱼反倒前所未有地欣悦。祂兴高采烈,却又很快丧气垂头。
“要本仙带你逃,也并非全然不可。但你以为本仙为何迄今都未动身?是因本仙如今法力丧了大半,要自此地脱逃,”小九爪鱼想了想,张牙舞爪道,“非得吃一只活人不可!”
祂本以为这便能吓退身缠沉疴的小椒,毕竟外头冰天雪窖,指不定会教她立时毙命。谁知女孩儿立时挽起衫袖,立时将腕子递到祂口边,“那你便吃我,想吃几口都成!”小九爪鱼瞪大了七只小眼,小椒笑道,“只许我吃你,不许你也吃吃我么?我皮肉比你细嫩多啦。”
最后小九爪鱼还是依顺地咬破她皮肉,啜了几口血。血乃人之元精,祂饮了血后,身上也渐得了些气力。祂素来被人凌割血肉,这是头一回得人反哺。小椒又问祂:
“大仙,你呢?你的心愿又是什么?”
小九爪鱼瞪大了眼,世人常向祂求索,可却少有人问祂心愿。祂思量半晌,忸怩道:
“我想……我想从此不被人割取血肉。我想有爿小屋,静静地过日子……”
一人一九爪鱼开始筹谋脱逃一事。于是待教徒们来送饭食时,小椒偷藏起一只铁匙,靠着杉木架遮掩,悄悄挖起鼠洞。小九爪鱼有了气力,也替她啃起洞沿。斗转参横,不知觉间,他们已掘得一只小洞出来。
这一日,小椒终于能将身子塞进洞去,勉强挤出了半截儿。
她爬出来一望,只见天高廓廖,几只白鸟缀在穹顶,是翅健的飞奴。小雪漫散,如碎琼乱玉。小椒瞪大了眼,天地皆为素装,白得无尽。
这是她头一回望见穹窿。在堀室里,一切都是小的,世界是四壁一般小的,穹野是槛窗一般的大小。真正置身于郊野,便深觉小的不是四合,而是自己。小椒爬出来,怔怔立了半晌,裹紧身上用芦花絮子缝就的袄子,用碎石填好身后洞口,怀揣一只贯耳小瓶,里头盛着小九爪鱼。
“出来了!”她向着小瓶惊呼,“咱们看到天地啦!”
然而瓶中并无动静。这些时日来小九爪鱼为掘洞口,已用上了十足的气力。纵吃了些小椒的血,祂也不敢吃得太多,故而眼见的消损下去。小椒心疼,且怕祂在雪地里会冻成冰,便用一只小瓶装着,焐在怀里,向无人处拔腿而去。
这世上有太多物事小椒不曾见过,故而她四下张望,看个不迭。不一时,雪停了,瓦蓝的天,刺牙一般的树,风干且冷,枭鹰咕咕叫唤,莫不教她惊喜。然而初见新天地的喜悦渐而被寒冻湮灭。小椒一面逃,一面用雪仔细覆去自己行踪,不知走了几日夜,身上携的粱糗吃完了,手脚也渐动弹不得,她倒落在雪中。
她催动自己四体,手足却已无了知觉。正拼力间,她却听闻远方脚步声杂沓而来,恶犬狂吠,有人叫道:
“寻到了,在这儿!”
一刹间,小椒如坠深渊。她感到自己胳臂被拉起,整个人如同偶人,兀然自雪中脱出。数个大源道教徒狞笑着,有人扇她头脸:
“好一个娃碎货,独个儿跑出来,害咱们寻了这般久!”
继而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小椒身上初愈的创伤迸裂,鲜血染红芦花袄子。小椒心里懊丧,这袄子是她和小九爪鱼在黄烛光下一针一线缝来的,为此熬了许多日红眼圈。这时她又感到身上一凉,原是大源道教徒扯裂袄子,将里头的粱糗渣子、几枚火石抖落,盛着小九爪鱼的贯耳瓶也掉落在地。
“这是何物?”
一位大源道教徒见了那瓶,两眼眯起。小椒怕小九爪鱼被发觉,慌忙扑上前去,揽住小瓶。“不许动!”
“纳来给爷瞧瞧!你愈说不给动,爷便偏要动!”
雨点似的拳脚疯狂地落下,小椒闷哼着,却死命不愿松开。小九爪鱼听闻响动,然而全身乏力。瓶盖悄然松开,祂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温热的所在。小椒悄悄将祂含入口中,藏在舌下。
血腥味愈来愈厚重,小九爪鱼听见女孩儿痛苦的喘息。祂想爬出来大嚷,制止这场暴行,然而祂虚弱得便似一朵霜花,一捏便化。祂听见踢打声渐息,有大源道教徒自地上捡起贯耳瓶,不满道:
“空的!”
“这小女娃,到死还护着一个空瓶儿,好生奇怪。”
说话声渐而远去,小九爪鱼的心却吊起。祂艰难地撑起女孩的上颏,自她口里爬出。大源道教徒已然行远,茫茫风雪中不见其踪。煞白的雪地里,血淋淋的小椒蜷着身,像一只已安眠的小狸奴。
“小椒——小椒!”
小九爪鱼惊恐地大叫。女孩儿的脸庞已显出死人的青白。祂狠命咬下自己的触角,塞进女孩嘴里,然而任祂如何摇晃,小椒皆无动静,于是祂始知自己对已入黄泉之人无可奈何。这女孩儿年方学岁,却为庇佑祂而死。
祂从来都被信奉自己的教徒伤害,仅有待祂好的一位却被杀死。
“小椒……小椒……”小九爪鱼哭喊着,触角在其身上拂过,却愈不得其伤势。对待一个死人,祂的神力无可奈何。
一股怒火陡然升腾,若不是那群狼心狗肺的教徒,小椒怎会丧命?小九爪鱼最后撬开女孩儿的齿关,缩进她身中。这时最后一个法子,兴许可让其起死回生。神识在渐而破灭,祂四体消融,贯遍小椒全身。
雪原上,一个女孩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她浑身血污,赤色的衣衫在风中猎猎。她艰难地伸出手,仿佛尚不能左右自己的肢躯。
手指张张合合,她混沌的头脑里渐而想起自己是谁。她自溟海里生,曾在仙山见证过千秋万代。她曾受万人拱服,有一尊号为“雍和大仙”。她看向自己皙白的手指,在那不久前仍如漆黑污泥。她没能救下她欲救的人,不过是支撑起了一具尸躯。
她的神识不属于小椒,而属于雍和大仙。
突然间,一股凄厉的哀鸣自女孩儿口中迸发而出,那是属于神祗的哀恸之声。风搅起斗大的雪花,将阡陌夷灭。少女此生唯见得一次的新天地,最终淹没在一片空无一物的雪白里。
五年前的觅鹿村里,流传着这样一件传说。
一夜之间,村中上下皆被血洗。腥气飘扬十里,血流漂杵。村民挈家带口地丧命,残肢碎肉遍地,仿若人间炼狱。
熟稔那村的仙山吏皆知,觅鹿村在宛丘山畔,是“大源道”教徒的窝藏地。那是一伙穷凶极恶的暴徒,素来令仙山卫们感到棘手。然而这伙凶徒却轻易毙命于那地,不免不教人生疑。一个传闻如疫病般悄然传扬:是“阎摩罗王”在那地大开杀戒,取人性命。
冬日穹野惨白,远远可见几匹快马在雪原上驰骛,蹄声嘚嘚,溅起大片雪尘。
快马到觅鹿村口止步,自马上跳下几位着棉服的捕班快手,腰系铁尺。其中一位是个皂衣少年,一张脸冷得似能掉冰碴子,披一件补缀满补丁的披风。其余人叫他:
“惊愚,咱们兵分三路,一寸寸地捋码过去罢。”
那俊秀少年却蹙眉,“为何要分头走?此地不是出了个割人性命的大犯么,分开走岂不更凶险?”
其余几位仙山吏笑道:“这事儿已过了十天半月了,在咱们前头也不知有多少趟仙山吏刮过这地皮了。咱们这次来,不过是再寻寻有无前人漏下的蛛丝马迹,那凶犯也当早逃之夭夭了!”
于是一众人分头行动。觅鹿村断瓦残垣,雪雾濛濛,枝影驳杂,偶听见几声老鸹的嘹唳。那冷脸少年将剑抽在手里,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少年名唤方惊愚,年交十八,在蓬莱府中玉印卫手下办事,做一名缺衣少食的仙山吏。少有人知,他曾是琅玕卫之子。
方惊愚审慎地在村径上行进,四下里并无人声,寂如墓园。偶能望见地缝里残存的骨殖,泛着磷磷幽光。断墙上仍有泼溅开的血迹,已然发黑。
一阵寒风突起,簌簌风声里,他突而辨出细细的喘息声。一刹间,他拔剑出鞘,清喝一声:
“谁?”
话音未落,他已机变神速,剑光如冷月白虹,骤然而出,削破一面土壁。雪尘扬溅,一个身影狼狈地自道旁破屋里滚出。那是一个蓬头顑颔的男子,身着破麻衣,其上隐隐可见桃纹绣线,原来是个大源道教徒。
那教徒身上血迹斑斑,两眼乱颤,口涎直流,似已神智不清,见了方惊愚后惊恐地叫:
“大仙……大仙!”
“什么?”
“大仙降世,大显神通……”那男子眼珠子滴溜溜转,突而大叫一声,“饶命哇,大仙,饶命!”说着便狠狠往地上磕起脑瓢儿来,甚而磕破了皮肉,鲜血飞溅。
方惊愚见了他这疯劲儿,心里也发寒,伸一柄剑鞘向前,生生止住其动作:“别磕了,我也不是大仙!你是谁?”
那男人兀自嘿嘿傻笑:“是,你不是大仙。”方惊愚又问:“你说的‘大仙’又是何人?”
“大仙……是一个女孩儿的模样,半只脑壳没了,里头红黄白绿,稀里糊涂!但大仙并不死,兔起鹘落一般,转瞬便横夺咱们数人性命……”男人说,“咱们打破她脑壳,不知破了几多回,她仍活着……那是大仙显灵了哇……”
“你说的那大仙……还在这处么?”
“在,在!大仙无处不在,颙望仙山……嘿嘿,祂便在你身后……”
男子突而急促如发连珠炮一般吐出这番话,说罢这话后,却又如浑身干竭了一般倒落在地,口里喃喃有辞:“大仙……大仙也要来夺我小命……将我送至桃源!”
突然间,他仰天大笑,用力将头颅往地上磕下。一阵裂响,犹如寒瓜破裂之声,顷刻间,雪地里出现一具尸首。
方惊愚心胆俱寒,蓦然往身后望去,却见白雪茫茫,空无一人。他心知此地不可久留,然而毕竟公事在身,不可退却。他向前走去,跨过教徒尸首,不知兜兜转转许久,忽在一面断墙边寻到一破洞,洞口用碎石草草塞着。
他将碎石清去,钻入洞中。洞的另一头接的是一间堀室,里头天女散花似的落着书页。堀室另一边却摆着神台,其间腥臭浓如酦醅,横七竖八地倒着尸首。方惊愚凝眸望向神台之上,一面桃纹旗垂落,是“大源道”的旗招,这里便是教徒们的老巢。
满地皆是教徒的尸首,却不见凶人的行迹。方惊愚巡行了片刻,又回到室中。此地尚未被前人搜罗过,他谨慎地四察。
忽然间,他听闻一阵细细的响动。
方惊愚走过去,在尸丛里发现一个女孩儿,学岁之龄,盖一条破旧红衾。女孩儿遍体鳞伤,不省人事,鼻翼轻轻翕动,发出猫儿似的嘤咛声。
扭过头去,方惊愚见到神台上散落着果核、面屑,原来这女孩靠着供品,在此地侥幸得生。他弯下身,解下披风,将那女孩裹起。
回到村口,其余仙山吏三三两两地回来了,身上也背着些瘦骨嶙峋的人儿。
有仙山吏道:“凡是身上穿着桃纹衣的教徒都遭害了,有些被关在地窨子里的人先前尚未被发现,咱们便将他们救了出来。”
又有人说玩笑话道,“这伙人不会是‘大源道’的残孽罢?咱们若将他们救下,是引狼入室了!”
“这些人大抵是民妇、孩童,靠一些残余食水勉强过活,身上皆是遭虐打后的伤,应不会是教徒。”方惊愚淡淡地开口,“教徒皆死绝了,也不知是谁做下的事——莫非真是‘阎摩罗王’?”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那尚未露面的凶嫌,心里有种难以言状的恐惧。
日薄山间时,他们驱马离开觅路村,赶了几里路,在左近的客舍宿下。仙山吏们吩咐人备下食水、热汤,忙着给这群瘦骨嶙峋的民妇孩童填肚。
方惊愚忙了半个时辰,扭身回房里一望,那裹红衾的女孩儿却不见了。他寻了半晌,终在客舍后寻到了她。
冰天雪地里,那女孩儿趴在地上,嘴里叼着一串挂人家檐下的辣椒。咬一口,她便呸呸吐舌,咯吱咯吱地咬起地里的雪,如一只小兽。
当方惊愚走过去时,她警觉地扭头,龇牙咧嘴。方惊愚看到她头上的豁口,似被钝物击打过,血糊糊的。
“你伤着了,快过来,我给你包扎。”方惊愚蹙眉道,向她招手。
然而女孩并不领情,在方惊愚近前时露出一口锯子样的白齿,狠狠啃上他手背。方惊愚吃痛,将手抽出时已留下半圈带血的齿痕。这样一个重伤的孩童竟如此有精神头,一刹间,他想起那大源道教徒曾疯言疯语地道:“大仙……是一个女孩儿的模样!”
方惊愚捂着流血的手,看向那女孩儿。女童的眼桂圆核儿似的大而漆亮,像警觉的幼猫。
那是无稽之谈罢,方惊愚想起那疯狂的大源道教徒的言语。一个如此年弱的女孩,怎会是取人性命的凶徒?
“我不伤你,你过来罢。”方惊愚道,思度她已有幼学年岁,应早哑哑学语过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可有亲长?”
女孩儿不答,只是戒备地嚼着辣椒串。方惊愚想,这样野性的孩子,孤独园也未必收。
他转过身,往屋舍里走去,既带不转这孩子,他便将刀尖药、食水拿来此地。可还未走开几步,他却听得一阵细细的噎泣声。
“椒……椒。”
方惊愚扭过头去,却见素雪皑皑,那女孩儿嚼着半截辣茄,已然泪流满面。她不断喃喃道,“椒……”
皂衣少年返过身来,在她身前蹲下,嗓音柔和了些:
“这是你的名姓?”
女孩摇头又点头,眼里充满迷惘和惶惑,显是连自个也记不清了。不知为何,她对“椒”这个字眼有着执念,每念上一回,眼眶里便坠下一颗泪珠子。
层云邈远,飞雪迷离。方惊愚难得地哂笑,向她伸出手。这一回女孩并未避开,她感到那只带着剑茧的手摩挲着自己发顶,温和而暖热,如一抹晨光:
“那好,往后我便叫你小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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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陆离驳杂,渐而拼作一片。“雍和大仙”渐渐想起了一切,起先是和女孩儿在宛丘山的堀室里度过的那些日子,继而是那女孩丧命于教徒之手时自己腔膛中迸发的怒火。
祂看到五年前的自己钻入女孩儿尸躯中,将她支撑起。祂摇摇晃晃,茕独穿过雪原,直奔觅鹿村。教徒们起先见了她,不以为意,可不过转瞬间,女孩儿的手爪、口齿忽而变得锋利如匕,身形鬼魅,顷刻间撕裂教徒们的喉口。
仇恨齌怒像一把烈火,将祂心智燃烧殆尽。在用尽气力将最后一位教徒毙命后,祂只觉自己神识支离破碎,尔后陷入黑暗。于是十余年间,祂沉睡在小椒躯体之中,忘却自己曾为“雍和大仙”之事,直至今日方才苏生。
小椒猛然自睡梦里惊醒。
四周漆黑,她恍神许久,方才想起自己先前被谷璧卫捉进了一只大陶坛里。坛外道士们的念诵声早已停歇,死一样的寂静。
大抵是因五方卫灵咒之效,如今她已记起自己的往昔。她是“雍和大仙”,不过是借寓了一个早已殀亡的女孩儿的躯壳。十余年后方才苏醒,她的神力已渐而复苏。
正在此时,坛口忽而被揭开,她被倾了出来。落在地上,借着昏黄烛火望见自己如泥的手脚,此时她却已不惊不惧。这便是她本来的模样,十数年的人身不过是蝶梦庄周。
谷璧卫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前:“如何,想起来过去的一切了么?”
小椒警觉地看着他,此时的她已全然一只小九爪鱼的模样,往后爬缩了一下。谷璧卫又道:“在下大费周折,总算得见‘雍和大仙’一面,实是三生之幸。”
“你早就知晓这事?”
面对小椒的诘问,谷璧卫噙笑点头。小椒又狐疑地问:“莫非我被诬害一事,也是出自你的精心布置?”
谷璧卫道:“不,大仙,您确而杀害了在下麾下的许多教徒,也确夺了碧宝卫性命,诬害一事绝是空穴来风。还请大仙扪心自问,您手上真未沾过旁人鲜血么?”
话到此处,小椒混沌的头脑里渐如拨云见日一般,理出了些微头绪。她梦里所见的那黑影不是旁人,正是身为“大仙”时的自己。而不知是何缘故,自至岱舆此地后,她的心便时时燥烦,抑止不住自己的杀戮冲动,故而酿成桩桩惨剧。
小椒冷语謇謇:“花言狡辩什么?这是你设下的局。先前你不是说费了一番工夫才同我相见的么,这便是自认了行了好些阴谋诡计,而今你又抵死不认了?且我有一种知觉……”
那形容俊逸的青年只是背手微笑,这时小椒道:
“你莫非是……我的同类么?”
一刹间,烛火狂摇,满室妖鬼般舞动的影子。谷璧卫笑而不言,但在小椒看来,他那神情像极了一只罩在脸上的傩面,正缓缓产生裂纹。小椒继而道:“我一近你身,心中便格外烦扰,而想必你也是一样的,故而你早看穿了我的真身,故意教我在神志不清时害了碧宝卫。”
此话一出口,仿佛有一片无形的暗影在地窨子中铺陈开来。那俊秀青年身上散出一股威压。谷璧卫笑吟吟道:“不错,一切皆如大仙所想。确是在下一手操设了这个局。”
“我所害之人,皆是对本仙血胞采生折割、惨痛凌虐之人,抑或是贪食仙馔之辈。谷璧卫,在这岱舆之中,人人有罪。”
突然间,谷璧卫口里迸发出一阵大笑。
因他先前谦谦有礼,便教人决计想不到此时这儇薄、犹如水泡破裂般的汩汩声响竟是出自他口。烁烁火光里,他身后渐浮现出一个厚重黑影,亦是七眼九爪,却威如山岳,连昔日的“雍和大仙”也不禁为之震颤。
“大仙,你的王朝已然远去了。而今三仙山之中,唯我独尊!”青年忽似撕破面皮了一般,现出一副邪狞之色。“白帝出关,万民拱服,那姬姓的小胖墩儿也不过在下之傀儡。而今唯有你是在下的心头之患了!”
小椒忽浑身一颤,她看到方士、家丁们忽而一箍脑地涌入堀室之中,眼里发着黯光。忽有一刹间,她幡然憬悟,这些人尽是谷璧卫之手足。不,兴许早同谷璧卫融为一体,是其血肉的一部分!
原来她在此地常觉仿佛被人凝望着,是出于这缘由。她早听闻一个传言,仙山各处皆有谷璧卫耳目。谷璧卫仿佛老树深根,早已踵武遍布岱舆这片土地。小椒忽而无端地冒出一个念头,兴许谷璧卫便是岱舆着一整座仙山。
“我瞧这些人儿皆是你党人,莫非那假冒的碧宝卫也是?”小椒问。方士们立定不动,犹如无生机的偶人,幽森森的眸子望着自己。谷璧卫道,“不错,她即是我,我即是她。”
“所以你将我那血胞的肢躯称作‘仙馔’,分予岱舆众人,不是出于善心,而是欲牵住黎民羁,将他们于不知觉中同化为你的手足?”
“大仙真是明察秋毫。”
小椒再度打了个寒战。岱舆中万余人而今皆已是谷璧卫的帮凶!若他有意,便能轻而易举地操弄人心智,任人为他所用。她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的?”
“呵呵,白帝弃仙山而去数十年,惟在下可挑大梁。大仙,您莫不见岱舆繁景么?比在前修治下时更似软红香土。只是为治仙山,势必更劳心力。在下不过是多用了些仙馔,便渐而变作这模样了。”
小椒沉言不语,七只小眼瞪着谷璧卫。什么“多用些仙馔”?这厮分明是贪食了许多!她有所知觉,而今的谷璧卫强圉于她,甚而可称得上比她更似“雍和大仙”。
谷璧卫不仅食了许多“仙馔”,还下令捕杀她的族裔,不断在仙山中充扩势力。小椒打了寒噤,依然怒目圆睁:
“你这般无法无天,天子知晓么?”
“白帝早弃此地而去?在下何必得他首肯?”
谷璧卫摆出一副轻蔑模样。忽然间,他摆出正色,方士们也纷纷上前,将小椒围在中心。小椒知觉不妙,只觉自己处于天罗地网中。
“闲话也说罢了。大仙,你是在下这些年岁来唯一之所求。有你之仙力在,仙山必能在我股掌之中。”
谷璧卫莞尔一笑,伸出手。他藏在袖管里的手却不似往日一般皙白如玉,而是漆黑如泥的触角。身后的黑影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他恻恻地一笑,毒蛇一般呓语。
“来罢,大仙,让我们彼此‘交融’作一体罢。”
方士们自四方威逼而上,手中挟黄符。小椒这才发觉自己落在咒阵中央,仿佛有一面无形的墙壁拦着,不教她脱逃。她虽自坛中滑出,却仍在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