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作者:群青微尘  录入:11-07

碧宝卫身上背一只旧布褡子,见小椒满床打滚,很是心疼,慌忙上前解袋,取出一个黄亮亮油纸包,从其中倒出几丸黑球,说,“这是川芎丸子,又添了几位良药,能解痛的,神女若不嫌弃,还请试试。”
小椒痛得厉害,此时哪管什么川芎丸子,地上搓的泥丸子她都能吃净,于是一把夺过,吞将进喉,闷咂一大口酽茶,脖儿一伸,竟好上许多,浑身骨肉轻飏。碧宝卫觑她脸色,放宽了心。小椒歇回了气,捉着她不放,叫道:“奶奶,你这药灵得很!”
碧宝卫眉头舒开,笑得宽和。“神女不痛了,老婆子心里也不生圪垯了。”又道,“乖女子快睡下罢,养好精神紧要。”
小椒歇下,性子蔫了,捉着被沿,露出两只涣神大眸子看她,像两汪潭水。小椒不安地道:“对不住,大人,我吃了你的药,你不够吃怎办?”
“老婆子身子健得很!平日里用不着。”碧宝卫嗬嗬笑道,皱纹卷成一朵花,又取出一包药,吩咐门外的女侍拿去煎了。“这儿还有一包安神零魄的药,吃了能教神女今夜睡个好觉。”
小椒感激不尽。过不一时,女侍端着药回来了。她吃了一碗,便觉怔忡散了些。她感激地对碧宝卫道:“孃孃,我好上许多了。”
“见效便好,我在这里伴神女大人睡着。”碧宝卫笑道,伸手轻轻抚小椒的额。小椒赧然,“孃孃不必的。”
碧宝卫却不走,在榻边的珐花坐墩上坐下,给她轻轻地唱一支歌谣:
“玉团团,亮堂堂,掀开蓬门漱衣衫。洗个净白白,捣得柔顺顺,穿上身儿探亲娘……”
歌声滑如缎子,在那古旧却谙熟的调子里,仿佛连天光都变得柔暖起来。小椒听着那歌谣,头疼渐而减缓,嘴唇嚅嚅,像想说何话。碧宝卫察觉,笑问道:“怎么了?”
“我想说,嬢嬢真不似仙山卫。”小椒不无羞涩地道,“像……我家好婆。”
碧宝卫笑了,“在我看来,神女大人才不像神女哩。”
“碧宝卫大人在这地儿待了许久么?”
“是许久了,有一二十年咯。”
“一二十年前,白帝也在此地么?”
听了小椒这问话,碧宝卫忽打了个颤儿。过了许久,她慢慢道:“嗳,不错,是在此地。那也是久远的故事了。”
“我想听那时的故事,好婆讲给我听。”小椒捉着她的手,孙女儿一样地撒娇。碧宝卫禁不住她那蛮举,扑哧一笑,悠悠地道:“许久之前,此地尚不是三仙山,而是一座大岛,也遭雪害,地上生满冰棱棱。”
“后来呢?”
“后来突有一日,烈日灼空,地上冰雪尽皆融化,洪流捲地,将仙山吞淹。”
小椒在被里捂住口,这传说和郑得利曾在骨片上读出的记述一样,两相印证,看来确是实事。“啊唷,那怎样办才好?”
“水淹了仙山各地,麦苗没了,疫病却丛生。所幸这时白帝挑起大梁,命人在海里借鼇背为基,建起三仙山。因而史书里载——岱舆有三劫,火劫、水劫、冰劫。而今咱们建得城池,虽再不罹水难,却又重遭雪害。”碧宝卫深深叹息一声。
“那为何不走出城关之外,寻风雪阻遏之法?”
碧宝卫忽然脸色大变,惊呼:“啊呀呀,好女子,瞧你说的什么话!”
小椒不知她为何色变,怔怔望着她。
“白帝不是曾无功而返么?你莫非不知他在岱舆城关上足足挂了十一把血饵锁的缘故?”
忽有一阵阴风自廊上而起,枝桠叶影迷离闪动,拂得一根根寒毛竖立。碧宝卫凝重道:
“因为所有的风雪皆来自关外!”
小椒忽起了一阵栗皮。碧宝卫手舞足蹈,矮短的影子在天光中抻长,像舞动的妖魔。
“归墟——那里终年冰雪不化,万古深寒,是仙山遭逢雪害的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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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言好语起发走碧宝卫后,当夜小椒打了个睡梦。
她望见这世界半黑半白,犹如巨大的阴阳鱼阵,她如一片飘云,俯瞰一切。后来她方知晓黑的是广袤无垠的溟海,白的却是耸然入空的雪山。那大抵便是归墟了。
约莫是川芎丸子同安神汤的作用,她不再作噩梦,却做起了个美梦。
梦里正过年节,她正坐在那爿八面透风的方家小院里,炮仗儿在街上震耳欲聋,像地龙翻身,熔岩飞溅,一股葱醋香漫漾了满屋。
而她坐在桌前,用筷条当当敲着碗,叽叽嘎嘎地埋怨道:“扎嘴葫芦,好了没?”
过了一时,门帘一动,方惊愚头上扎巾,挽袖端碟,冷着脸进屋来了,将一盘大角子放在她面前,说:“好了。”
小椒一阵欢呼,伸手就要捉角子,却被方惊愚一伸筷,钳住她手指,道:“用筷子。”小椒气呼呼拿起筷子,却又被方惊愚夹住筷尖:“脸上挂的冻鼻涕擦擦。”
小椒大叫:“死葫芦,你到底还让不让我咥饺耳!”
方惊愚冷冰冰道:“你一个小懒子,擀面、烧水、煮扁食都是我做的,你就张口等着填肚,还一副丑态百出的模样,这怎么行?今儿是元日,列祖列宗的魂灵都当回来望着咱们,你也得摆个正经式子。”
小椒听了,不禁有些怯了,到一旁方惊愚烧好的温水盆子里洗净了头脸。坐回桌前,她哀求道:“我能动筷了么?”
“动罢。”方惊愚说。
屋外爆竹声飞,屋内椒酒飘香。小椒埋头大快朵颐,却忽而恍然,慢慢地停了筷。
“怎么了?”方惊愚问她。
“我忽在想,我已有许久未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什么样的日子?”
小椒说:“和你这样,每天吃糠咽菜,喝西北风的日子……”她已渐渐想起自己是在梦中了。
方惊愚嗤笑一声,仅仅是唇角微微勾起一点,他的神色便活泛了。“你既觉得跟我出关不好耍,当初何必又要跟来?”
“出关有出关的耍头,在这里有这里的安闲。”小椒说,忽又摇摇头。“我说得不对。”
“怎个不对法?”
“也不一定要一直待在这爿院子里,只要有人能同我谈天、和我一起过年节,一同吃角子,我便已十分快活了。我记不得以前的事,却依稀想起小时我住在一个极狭暗的地窨子里,孤仃仃无人相伴,现在比之那时,已好上了许多。”
“那你而今是很快活了。”
“是很快活了。”小椒点头,屋内陷入一刹的寂静,朔风呜呜地响,拨弄窗洞上褪色的年画。她忽而抄起筷子,了结了这寂静,神气地叫道:
“我要敞肚皮吃角子了!扎嘴葫芦,你休想拦我!”
梦里的方惊愚目光含笑地望着她,并未阻拦,只是道:“慢些儿吃,里头包有彩头呢。”
小椒一愣,然而嘴巴里已嘎嘣一响,险些磕掉牙,吐出来一看,却见是一块碎银。小椒大骂:“死瓢!暗害你姑奶奶!”然而却快手快脚地把那碎银收起,脸上也笑嘻嘻的。过年时方惊愚常会将铜钱包进其中一只水点心里,吃到便算得了一年之吉。
然而今年这啬皮人却格外阔绰,小椒连吃五六个角子,都吃出一枚碎银,菘菜剁肉的内馅香甜可口,只是不时嚼到硬物教人扫兴。到了后来她不慎磕崩半颗牙,吐出来来一看,是一只齐整的银元宝,心里又恼又喜,臭骂方惊愚一顿后将其收起。
一顿饺子吃毕,小椒肚皮滚圆,心满意足。外头放着焰火,亮闪闪,火树银花,游龙飞舞。千门万户喜气洋溢,而他们虽小家小户,也自得恬谧。小椒道:
“扎嘴葫芦,我想和你这样过一辈子。”
方惊愚道:“你这菟丝子,是想巴赖着我,吃空我家米缸一辈子。”小椒趴在桌上,嘻嘻同他笑,露出被磕掉半颗牙的嘴巴:“你不悦意么?”
方惊愚顿了一顿,也微微地笑了:“反正也是我把你迎进门来的,请了你这瘟神来,送神却难。你想留便留,想走便走罢。”
“那好,说定了。”小椒说,“我会跟着你一辈子。”
屋外忽绽放出一朵极热烈的烟花,像日头在半空破碎,像千万点熔浆骤然飞溅。白光吞没了一切,淹去了小椒的梦境。清寒的方家小院不见了,方惊愚不见了,小椒想,梦醒的时候到了。
这日清晨,她醒来时神怡心旷。昨夜未做那黑影吃人的恶魇,反做了个与方惊愚过年节的美梦,大抵是有赖于碧宝卫带来的那安神药。只是约莫是吃多酒肉的原因,嘴巴发酸。小椒慢吞吞下榻,打定主意,今儿再去寻她讨上几剂药。
厢房里已烧好一盆温水,她洗漱罢了,着好衣衫,唤了几声,却未见有女侍前来,心里疑惑。微微敞了一隙门,望见门外清风拂柳,她忽想起自己正在姬胖子府上。昨日她身子抱恙,借厢房安歇,不想竟睡了一整夜。
然而此时天色阴晦,府里声杂哄嚷,像几幅长布扯裂,侍从们奔走,脸上皆带着大祸临头之色,远方的厢房里不时传来惊叫声,有人呜呜的噎泣,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小椒心里一沉,慌忙唤住一位仆侍,问:
“怎么了?着急忙慌的,究竟发生了何事?”
“回、回神女大人,”那仆侍紧忙立定住脚,脸孔清白,汗如雨下。“有……有人……有大人……归天了!”
小椒一颤:“你说什么?”
她一个箭步踏过槛木,捉住那仆侍臂膀,发狠摇晃,“谁?你说的是谁?”
“是……碧、碧宝卫大人。”
忽似有一道晴天霹雳当空刺下,劈中了小椒。她目瞪口哆,浑身打颤。仆侍不敢隐瞒,也打着战儿,絮絮地道:“昨夜宴后,殿下安顿碧宝卫大人在府中安歇,咱们今晨却发现她、她毙命在自个厢房中……”
“怎么回事?”小椒喃喃道,脸孔已无了血色。“我昨儿还见她好端端的!她还给我携了头风药来了呢!”她猛地揪住那仆侍衣衫,“你们不会看错了罢?说话!”
仆侍吓得扑通跪地,连连叩首:“小的怎敢瞒着神女!千真万确,碧宝卫大人丧命于房中。也不知怎的,浑身似被猛兽咥咬,房里血汪汪的,惨不忍视哩……”
“守卫呢?没发觉异状么?”
仆侍摇头,“一夜都悄静静的,哪儿想到出了这样大事!堂堂王府,又怎会藏着只吃人恶兽呢?”
忽然间,小椒想起了昨日在堂上自己曾见过的那黑影。祂曾游至碧宝卫身边,血口大张。莫非那是凶案的前兆么?她摇摇头,定了心神,又问仆侍道:“凭甚说是猛兽犯的案?”仆侍说:“因、因为尸首左近的血泊里,落着半枚断牙……大抵是那兽类啮得用力,反倒折了自己爪牙。”
小椒忽而呆若木鸡。
她放开仆侍,道:“带我去看看。”
仆侍不敢有违,慌忙爬身起来,在前头带路。
天阴着,风光黯淡,穹顶仿佛要盖下来一般。廊子边白墙灰瓦连绵,重叠往复,如无尽的牢槛。在仆侍身后,小椒走在廊上,一只手却悄悄按在了唇边。
她昨夜做梦,在梦里胡吃海塞,梦见自己被角子里藏的银元宝磕掉了牙,今晨醒来时腮帮子发酸。她摸到自己的嘴里,牙根处一抽抽地疼。
而她右侧犬齿的一半不翼而飞,空空荡荡。

厢房中,黑血遍地,腥气冲鼻。
堂庑里人头攒动,一众人围在房中,望着躺倒在血海中央的老妇尸首,神情肃穆。那是一团残凄肉块,仅外头裹着破碎的金绣青罗衣,依此可辨识其人身份。众人忧心如惔,究竟是怎样强健的兽颌,才能将一位仙山卫的骨头咬个稀烂?
姬胖子一入屋,见了这惨景,吓得奔出去哇一声吐了,下袴里也屁滚尿流,两头开花。谷璧卫立在房中,沉吟不语。他隔一条纬锦帕子,将一颗被黑血染透的断牙翻来覆去地瞧看,又扭头问侍卫道:
“怎的回事?昨夜你们竟未发觉有异响么?”
侍卫磕磕巴巴道:“咱们昨儿值夜,确未发现异状。碧宝卫大人房内也安宁,不像有人去过的模样……”
谷璧卫又望向立在一旁的方惊愚和楚狂,轻笑一声:“天符卫和天符卫的小厮儿呢?你们也未察觉到凶嫌的踪迹么?”
方惊愚和楚狂对视一眼,他们昨儿虽未办事,却也一夜无寐,熬坐着打马吊,吃黄酒。楚狂道:“大人,昨夜不是我二人值守。何况咱们看护的是姬殿下,也不是三头六臂,哪儿顾得来这般多?”
方惊愚望他一眼,只见他腰板挺直,神色冷如夜雪,心里不由得一颤。眼见无冤仇之人丧命,楚狂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冷酷。当谷璧卫转过脸去时,楚狂乘机从怀中取出一只油棰瓶,悄声在地上盛了一些血。
“你在作甚?”方惊愚禁不住低声问他。
楚狂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以备不虞。”
谷璧卫一一审讯毕了,目光突而锋锐如匕,落在最后进房来的小椒身上。小椒自方才进房起便面色虚白,望着碧宝卫的尸首倒抽凉气儿。谷璧卫问:
“神女大人,您对这命案——有何想工?”
小椒被点到名姓,浑身如遭霹雳般一颤,口唇抖抖地道,“没、没甚想法。”
谷璧卫不置可否,俊秀的脸孔上神色不变。他将用帕子包着的那断齿示众:“今晨一来,在下便在血泊中发现此物。碧宝卫大人丧得蹊跷,浑身似遭兽啮而死。可王府上下不过饲些家雁飞奴,哪来恶兽?若这断牙是凶嫌遗留之物,凶犯则不可能是兽类了,诸位请看——这分明是一枚人牙。”
他将那染血的牙举起,众人见了,狐疑地窃窃私语,唯小椒身子愈发僵板,舌尖轻轻探向犬齿断面,顿时一阵刺痛。
“可、可凭人之齿,真能咬穿仙山卫的铜筋铁骨么?若真如此,连归墟城关上的血饵锁也能被那凶犯咬烂了!”四下里不禁有人窃语。
谷璧卫一抬手,那蜂群似的私议便被压了下去。
“讲到这处,在下正要讨教殿下。”房里分明丧了一条性命,他却笑容可掬,转向方才换了一身净衣后才慢腾腾地过来,用一张缂丝帕子捂住口鼻的姬胖子。“这位老妇人——真是碧宝卫么?”
此话不啻一道惊雷,訇然在人丛里炸开,连仆侍们也在窃窃私议。姬胖子顿时脸上不大挂得住,嚅嚅道:
“谷璧卫大人,碧宝卫大人是您同侪,她是不是真货,您心里莫非不更清白么?”
谷璧卫含笑道:“便是同侪,也有数十年不曾见过了。况且往日在下也曾同殿下说过此话,怕是殿下早将此记在心底了罢。何况碧宝卫大人也同先帝的天符卫一般,平日里遮掩脸目,在下一眼确乍看不出来。还有先前有一日,在下来拜会之时,殿下不是在拿一只象牙小人行厌胜之术么?”
姬胖子闻言,脸色煞白。
“那时您一面以银针刺小人,一面唾骂碧宝卫,说她并不欲举荐您,可那日咱们实见那老妇时,她却对您十分热昵,百般夸赞,这又是为何?”
姬胖子汗如雨下:“我……我……”
“在下便挑明了说罢。”谷璧卫掷地有声道,“这位老妇——并非碧宝卫,而是殿下寻来的撬边人!”
众议纷起,房中似飞进了一大团乌蝇。姬胖子抖若筛糠,半晌忽叫道:“本王、本王也是情非得已!碧宝卫在员峤山居多年,往时治宴,本王去了几份请柬,她皆不给脸儿、不回话,这便罢了。这回可是本王登极的大事,她却仍不愿出山!这时我那标下打听到员峤有人自称其昆裔,于是便想着,碧宝卫既不能亲至,余子来也是成的……”
“恐怕此人不是碧宝卫昆裔,不过是打了碧宝卫后人的旗招、串铃卖药的骗棍。”谷璧卫命人将那老妇人带着的褡子打开,果不其然,其中滚出几帖狗皮膏药、太平药,还有几包欲拿来倒卖的“仙馔”。小椒见了,百味杂陈。也不知昨夜那老妇予自己的药是实在有用,还是自己吃了后心里得些宽慰,以为头再不痛了。
原来这老妇并非仙山卫,因此能毫无招架之力便被咬烂全身骨头。谷璧卫环视四方,蹙起秀眉,“虽说此人非碧宝卫,可出在王府里的命案,无疑是桩大事体。竟有人能神鬼不察地被害,若捉不到凶嫌,姬殿下的面子便挂不住了。”侍卫们被他那尖利的目光一扫,皆噤若寒蝉。
他又忽望向小椒:“神女大人,听闻昨儿后晌碧宝卫大人给您送药,应是您最后一个见她,那时可有觉察到什么异状么?”
小椒心虚汗流,吞吞吐吐:“我、我那时头痛得紧,回房睡下,碧宝卫大人拿了些药来,我吃了便睡了,往后之事,我一概不察。”
谷璧卫似从她那战战兢兢里读出了什么,眼睛眯狭。他环顾房中,却突而皱眉,在血海里踏行了几步,弯身拾起一件物事。
那是一枚染血的东珠。
“既然如此,神女大人,”再度开口时,谷璧卫已然嗓音沉冷。“您颈链上的东珠怎会现于此地?”
小椒一惊,慌忙摸上脖颈。这段时日入王府来,姬胖子命人给她备了一套神女衣装,以显煊赫,那东珠链子便是她平时常戴的首饰。她颤声道:“什、什么链子?我放在房中了,怎会落在此处?何况这也不一定是我链上的珠子!”
谷璧卫派侍从去她房中搜罗,又放了一只飞奴,命在神女府中的下人回报。过不多时,有侍从禀报道:“回大人,神女府与王府厢房中皆未寻到那串东珠链子。”
房中众人神色一刹间尽皆变得凝肃。谷璧卫拈着那珠子,道,“神女大人可晓得您那项链上用的是什么珠?”
“这些繁枝细节,我烦去理!”
“是极难得的大珠,有言称‘聚蚌盈舟不得一珠’。且这珠子经名工雕刻,可称寡二少双。”谷璧卫将那珠子拈给小椒看,“神女大人所戴之链,是历代‘大源道’教中头脸人物方能戴的名贵珠链,每一粒都被雕成历代长老的模样。”
小椒先前戴这链子,只图它晶莹剔透显得好看,却未细看。而今仔细一瞧,却发觉果真如此,每一粒东珠上皆浮现出一张精妙人脸,栩栩如生。谷璧卫继而道:“而这独一无二的珠子落在此房中,究竟是何缘由?”
一时间,小椒浑身似浸进冷水里一般。众人的目光好似巨石般,压得她透不过气儿。一个念头闯进她脑海:她可犟嘴说是这充冒碧宝卫的老妇盗走了东珠链子。然而一想起当夜头痛如掣时那老妇慈祥恺恻、轻抚自己额角的神色,这话又怯怯缩回她喉中。方惊愚看不下去,帮腔道:“这珠子指不定是小椒……神女到碧宝卫大人房中取药时不慎落下的呢!”
谷璧卫又问一旁的女侍道:“昨夜神女大人有去过碧宝卫大人房中取药么?”
女侍们不敢有瞒,抖瑟着道:“神女睡下前不曾出门过,睡下后便不知了。”
方惊愚对谷璧卫怒目直视道:“无人整夜看着神女!若她不过是等女侍们散走后去寻碧宝卫讨药,不慎将珠链落在此处了,不也讲得通么?”
一时间,房中交嚷嘈杂,如一团蠓虫飞舞。谷璧卫一抬手,压下攘闹声。“神女毕竟是贵客,在下也不愿有疑心。然而眼下有一件最轻易的、可自证清白的法子,不是么?”
他拿起那沾着黑血的断牙,毕恭毕敬行一礼,“请神女一启贵口,让诸位看看您嘴里是否有断齿!”
一股极强大的威压感袭来,小椒登时汗流至踵。谷璧卫的目光便似两道钳齿,迫得她不得不放松紧咬的齿关。谷璧卫突而出手,迅若疾电,捏住她下颌。于是众人望见她微微启唇,露出白苞谷似的牙列,其中一枚犬齿半折,谷璧卫比划了一番,发觉其正恰与手中断齿相合。
刹那间,一室惊疑的目光变作了惊惧,人们不自觉往后退去,仿佛立在身畔的小椒变作了一种最凶恶的疫病。小椒张口结舌,浑身汗浸浸的,只觉百口莫辩。
她忽在人丛后望见一只摇曳的黑影,正是当日在客堂中欲咬下碧宝卫头颅、而旁人不察的那一只。于是她幡然憬悟,原来岱舆郊野的命案、在王府里害死老妇的凶嫌一直潜藏于身畔,它有意磋磨自己,要自己旁观而无能为力,将污水泼到自个身上!
一刹间,侍从们纷纷拔剑,剑尖对向小椒。小椒心窝子剧颤,慌忙道:“不是我!那害人的凶犯分明就在你们身后!”
然而当众人扭头望去时,却见室角空空荡荡,旋即以更生疑的神色觑向小椒。黑影咧嘴,似在嘲弄小椒。小椒绝望了,除却她外,无人能望见这凶犯。她叫道:
“我讲的是实话!害人的是一道黑影——辨不清身形,祂而今便在房中,你们都瞧不见,但祂就在你们身后!”
她疯狂挣动,拼命自辨,模样惨凄,却是徒劳。谷璧卫目光澹远宁静,仿佛此事也在其意料之中。他将断齿收起,淡淡道:
“神女近来抱恙,有些神志不清。将她押进地窨子里罢。”
————
一日之内,王府上下大乱。神女被当作害了碧宝卫的疑犯,囚在堀室之中。
因顾虑她身份的缘故,侍从们起先不敢轻慢,在堀室里备好床榻食水,仍有女使伏侍,只是粗简了许多。然而在谷璧卫讯问她几回后,在厢房里寻出的种种物证皆不利于她,众人对这神女的疑心也愈演愈重了。
谷璧卫审罢小椒,踱回客堂,一眼便望见门前立着的方惊愚和楚狂,微笑着背手走来:“天符卫,还有这位小厮儿,你们曾同姬殿下说过自己是神女的扈从。而今神女有害人之嫌,你们有何分辩?”
楚狂立马翻脸不认人:“谷璧卫大人,咱们虽说曾跟神女做过事,却不过是她手下两个不知事的长工。白环卫那边的郑大人也可为咱们担保,咱们对神女的详事,一概不知呢!”
谷璧卫似笑非笑,紧盯住他的双眸,眼光深不见底。楚狂丝毫不怯,硬着脖颈同他四目相接。最后谷璧卫轻笑一声:“在下无甚本事,怎敢对天符卫同陛下用强。”楚狂道:“平生没做过大人物,近来在大人口里却三番两次地做上了。”谷璧卫又是一笑,便转身离去了。
见谷璧卫走离,方惊愚忽而一把用力捉住楚狂臂膀,急促道:“咱们得去救小椒。”
楚狂却瞥他一眼,一副冷淡模样。“为何?”
“她遭人诬害,百口莫辩,咱们若不施以援手,便无人能襄助了。”方惊愚是尝过被污损的滋味的,深知其中苦楚,此时也不禁切齿咂舌。
“殿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道理你也是明的。眼下咱们身在敌腹,易遭人疑心,不应轻举妄动。”
“那便是说……要让小椒这段时日平白受苦么?”方惊愚垂眸,暗暗攥紧了拳,这时却听楚狂道:
“殿下可否想过,秦姑娘并不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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