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告诉方棋的是,在他们认识的开始,从他在方棋的身体里苏醒的时候开始,他的心里就充斥着对这个世界的恶意,那种恶意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与生俱来。
那些他所吐槽的物欲横流,人性丑陋,都不是他“看”出来的,而是本身就存在于他的认知里,只要两个人有了冲突,他好像就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在那些冲突一丝不差地按照他认知里的轨迹发展时,他便有一种“看吧,果然如此”的想法。
好像这些事情他已经无知无觉地经历过了很多回。
遇见的人里,只有方棋是一直脱离在他的认知之外的。
他一开始觉得方棋是逆来顺受,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想法很愚蠢。
后来方棋用行动证明,他才是那个愚蠢的人。
在他的认知里,从小被折磨被打压的人,要么隐忍沉积,在日复一日的虐待中失去自我,变得扭曲阴暗,一朝爆发做出极端疯狂的事情,要么奋起反抗,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被磨平了棱角,选择接受现实,变得懦弱平庸。
但方棋两者都不是。
他从来没有停止反抗,也不允许自己失败。
不只是方慧的虐待,遇上其他的事也一样,他从不怨天尤人,只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地解决问题。
命运待他从来没有公平,他却从没生出丝毫怨念,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圣人,是因为他很清楚,怨恨没用。
他十足坚韧,也十足清醒。
而寅迟感同身受地体验着他的人生,镌刻在灵魂里的恶意在不知不觉中消散,等他回过神来时,满心满眼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他一开始没能离开,之后便再也离不开了。
窗外已经是月朗星稀,方棋这几天里一直是睡多醒少,偶尔在睡梦中惊醒,眼睛会先转动,看到近在咫尺或是就在不远处的熟悉的人之后,又会无事发生一样,闭上眼重新睡过去。
寅迟看着他难得恬静的脸,没舍得扰他,被搁置在床头柜上手机却突然震了震,那是联系地府专用,他伸手拿过来,看到了一条申请通过的消息。
第122章 山洞
地府送来的轮回镜mini版, 看着就像一面手机大小的镜子,四周还用彩色的碎钻做了点缀,要是拿到饰品店里去卖, 应该会很受小女生欢迎。
方棋拿到镜子之后就一直在发呆。
轮回镜要怎么用?怎么才能减缓记忆对人的冲击?
冲击太大会怎么样?地府会偷偷留了后手吗?
他一辈子没这么瞻前顾后过。
而当事人的反应和他截然相反,轮回镜被寅迟拿在手里, 当做普通的法器研究透了它的构造和原理, 然后毫无危机感地一合掌, 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担忧道:“既然是失忆, 我会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留下过什么风流债啊?”
方棋:“……”
他默然片刻,说:“你当时才七岁。”
寅迟:“万一有人趁那会儿给我定了娃娃亲呢?如果有你可不能赖我,那一定不是我的意愿。”
“……”
方棋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寅迟等的就是他看过来, 冲他一笑道:“怎么?真怕我有娃娃亲?”
方棋说:“你不如去跟人领证结婚?”
“生米煮成熟饭?也行。”寅迟毫不别扭地说:“现在结婚登记连户口本都不需要了, 听说是专门扼制天价彩礼和包办婚姻的……咱们什么时候去?”
方棋:“……”
他还挺会紧跟时事。
但不要户口本仅限国内,而国内同性是领不了证的。
方棋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被他这么一打岔,再多的顾虑也被打散了。
寅迟这才凑上来搂住他道:“这玩意儿怎么使用?”
方棋看着他,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拿过那面mini的轮回镜, 将年龄设置到了寅迟和他妈妈失踪的那个时间段。
寅迟看着他的操作挑了下眉:“倒还挺方便。”
方棋:“你……”
还没“你”出个所以然,寅迟已经一手牵住了他, 一手按下了“启动”的按钮, 说:“走吧。”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视野再次变得清晰时, 他们出现在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周围是一片不见天日的密林。
方棋不禁皱了皱眉:“山林?”
寅迟笑道:“不然你以为他们还有什么专门的研究室吗?”
方棋愕然侧头:“你知道?”
寅迟却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山洞挺适合耗子待的。”
“……”
“走吧, 进去看看。”
轮回镜映照出的是全知视角,被拖入镜子里的人像真身体验着一场全息电影,除了听不见某人的心理活动,和穿梭在之前的记忆世界里没什么区别。
唯一大不同的,大概就是之前的记忆里,虽然不遂人心不如人意,但还勉强称得上是琐碎的日常,装傻充愣日子也能过得去,但现在的记忆里,只有诡谲的黑暗。
两人还没走进洞口,山洞外已经是怨煞之气肆虐,浓稠如水雾,寻常人沾上一点儿,能被立刻异化成一具阴生阳死,不人不鬼的活死人。
走进山洞,怨煞更是扑面而来,其中携裹着或尖锐或嘶哑的惨叫,空气中或悲或怨,或哀伤或恐惧,还有焦虑,愤怒等负面情绪,浓郁得连两个置身于记忆外的人仿佛都在身临其境。
他们沿着洞口一路深入,本以为会遇到尸横遍野的惨状,意料之外的是,山洞里很干净,物理意义上的干净,且一路畅通无阻,两人沿着唯一的一条路走到尽头,找到了一个被结界封锁住的“地下室”。
室内充盈着黑雾,在正中的位置,一个七岁的孩子被锁链锁住了四肢,垂首跪倒在地上,在他身上,从天灵百汇,到心口,再到四肢关节,黑色的雾体凝成实物,像一根根钢索将他穿透,将那些怨煞,源源不断地灌进他幼小的身体。
目光触及这一幕,方棋当即心口一窒。
“看地上。”
寅迟的声音格外平静。
方棋顺着他的话看向地面,瞳孔微紧。
地上有一个法阵,以孩子的身体为中心,四周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正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
那是他在刘福的地下室里见过的……比那时更加繁复,更加完备的聚阴阵。
现实中,市公安局。
姚思宇被带回警局后,喻明忠当即申请了对雅庭会馆事件中涉及到的受害人——覃瑶自杀事件的重启调查。
案子已经结案,上级部门原本没有给予通过,且因为姚思宇“袭警”的证据站不住脚,在他配合调查之后就被勒令将人放出来,却在被要求释放的前一小时,一个在会所事件中被捕入狱的富二代突然请求提供证据,说是姚思宇一手策划了覃瑶的绑架。
早就结案的自杀案突然冒出了新的嫌疑人,且不止狱中的翻供,还有其他参与了案子但因情节较轻没有判刑的人也主动到警局报案,矛头直指姚思宇。
初步调查之后,警方发现那起以公益之名逼良为娼的案子里,虽然姚思宇没有直接参与,但几乎所有被牺牲的女孩,都与姚思宇有过接触,起码跟他出现在过同一个地方。
现有的口供依旧不能把姚思宇怎么样,但多人口供足以将姚思宇在警局里多留一段时间了。
只是让人疑惑的是,那些突发正义来指认姚思宇的人,一个个面色惨白憔悴,说话时都颤颤巍巍的。
“他们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来自首了?覃瑶的案子没人报案,咱们不是没查到他们头上吗?”
喻明忠随口道:“原因不是都交代了吗?”
说起这个,王正一脸上就一阵扭曲。
交代确实是交代了,但那些人统一说的都是:是覃瑶让他们来的。
“可覃瑶是个死人啊!这种口供怎么能信?”
喻明忠睨了他一眼,说:“你也想见见?”
王正一:“……”
他立马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作为口供不能信,但他们是不得不信的。
虽然不知道方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现在想起那只在网监大队遇上的鬼还心有余悸。
尸体他见多了,会动的尸体他也见过了,会动还能说话的尸体他是再也不想见了!
他也是之后才反应过来,喻队为什么偏偏派他去说服吴队,那不是认可他谈判的能力,那是认可他对见鬼的免疫力!
他真是谢谢他们喻队了。
喻明忠听不见他的腹诽,顿了一会,问:“姚思宇现在怎么样?”
不过不管口供有没有问题,那些人指认的情况确实存在,姚思宇作为“唆使犯罪”的嫌疑人,现在被关在看守所里。
王正一正了正色,摇头道:“还是一言不发,所有事都交给律师处理,他好像也不急着出去,总是把自己缩在一个地方思考,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时不时还啃自己的指甲,看着怪让人头皮发麻的。”
“……”
喻明忠皱了皱眉,说:“把监控录像调来看看。”
“哦。”
看守所里,姚思宇思索着他之前和寅迟他们的对话,反复回顾着他自己说过的话,他在说起寅迟那些因果轮回心有怨念的时候,那名鬼差显然是有所意外的,可他却没有因此对寅迟心生芥蒂。
当时让他意外的如果不是寅迟的来历和威胁,那会是什么?
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姚思宇想不明白,心里的焦躁愈加难以控制,只能咬自己的指甲发泄,他磨得圆润的指甲被他啃得参差不齐,指尖红肿,甚至渗出了血丝,他却没有知觉似的,瞳孔都没有焦点。
寅迟的来历和威胁,如果鬼差不是不在意,而是他早就知道呢?
他们调查过那个鬼差,也关注过他,他和寅迟,不是简单的朋友关系。
据他了解,那两个人才认识了没多久。
他们真的认识了没多久吗?
十几年前,在寅迟“逃走”之后,他们为了避免被地府和玄门发现,谨慎地舍弃了曾经的研究地,甚至改头换面,把自己融进普通人里,伪装成普通的市民。
十几年里,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回那人被送走的灵魂,却始终一无所获。
而在今年,那个人自己冒了出来。
也是在今年,那名鬼差死而复“生”,在地府办事处上任。
寅迟“渺无音讯”的十几年里,他没有去到地府,也没有回到尹家,他被换魂去了哪里?
为什么那名鬼差对他那么信任?
如果他们早就已经认识,而且关系匪浅,互相坦诚,那么知道他们所有计划的鬼差,为什么没在上任的第一时间有所行动?
他们查到城中村的那个地下室,显然只是误打误撞,他们调查叶千瑜,也只是叶千瑜自己太蠢,在学校里密集杀人把鬼差引了过去。
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有针对性地在破坏自己这边的计划,就连作为他们计划的一部分的寅迟,好像也是后知后觉。
姚思宇大概把脑袋想破也想不到那两个人最初情报不互通还有一段情感的纠葛,但这不妨碍他察觉到异样的地方。
为什么一个被怨煞之力侵体的人可以像个无欲无求的人一样活着?
为什么面对他母亲的“尸体”被人侵占他可以丝毫不动摇?
为什么他已经完成了同化,却从未有过冲动复仇的行径?
他的仇恨与怨念呢?
他的心境与他的表现,都平和得仿佛将所有的仇怨都忘得一干二净……
姚思宇倏地停下了啃咬的动作,瞳孔有了焦点——他不记得了?
轮回镜里,七岁的孩童被怨煞裹缠,阴风翻滚如同利刃,不停割裂他稚嫩脆弱的皮肤,怨煞之力灌进他的肉.体,又生生撕裂一般从他体内窜出,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法阵中心,那具小小的身体不断抽搐扭曲,凄厉的哭喊嚎叫听得人心惊魂栗,明知道这里只是一段记忆,方棋也不由自主地出了手,试图破坏那些浮动的符文。
寅迟没有阻止他,却也一直无动于衷,只是似有若悟地说:“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做了。”
方棋:“……什么?”
这不是已经知道的事吗?
以生人炼魂, 惨无人道吗?
确实,怨煞侵体作用于灵魂,肉.身不死, 人就活着,时刻清醒地承受着灵魂撕裂的痛苦, 想逃逃不了, 想死死不掉。
拿一个七岁孩童炼魂, 更是丧心病狂。
但凡有一丝人性,看着这一幕, 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尤其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人。
但亲历者已经忘了。
寅迟沉吟说:“你见过前世今生吗?”
方棋被他问得莫名,皱了皱眉,没说话。
寅迟又顾自道:“你们用轮回镜处理的案子, 大多都涉及到前世今生, 你就算没自己处理过,应该也了解过相关案例,地府的公务员考试有可能会考的吧?”
方棋也没否认。
寅迟便笑了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正在承受非人的痛苦尖声惨叫的自己, 又问:“轮回镜一般怎么用?使用者反馈怎么样?”
“……”
方棋恍然明白了什么, 稍微松了口气道:“执着于前尘不肯去投胎的厉鬼, 若是执念太深,会由鬼差带他去找到他的执念所在, 用轮回镜让那人记起前尘, 如果投胎转世的人愿意和他续上前缘,他就能留在那人身边, 直到他一世结束, 两人一起去投胎。”
寅迟“嗯”了一声,“成功案例呢?”
方棋:“……没有。”
前世今生, 前世缘今生续,我们下辈子还会在一起之类的浪漫盟誓,其实就只是一句盟誓而已。
地府至今用轮回镜处理过的前世今生,没有能跟浪漫沾上边儿的。
用轮回镜让人记起前尘,转世的人要么不肯承认前世的感情,对变成厉鬼的恋人避之不及,要么迫于道德责任,同意让鬼跟着自己,却始终变不成前世记忆里的那个人。
执着的厉鬼若是良知未泯,会在和转世后的恋人相处的过程中认识到回忆的不可逆转,会渐渐释怀,散去执念去投胎。
但也有丧失理智的厉鬼,在一开始被拒绝时就控制不住发了狂,被鬼差视作危险物强制带回地府,又或者明白了因果却不甘心,不惜杀了现世的恋人,让他再入轮回,指望着下一世的人能变成他执念中不肯放弃的那个人。
正因为有过这样的悲剧,地府才会新设了“尘缘未了不允投胎”的规定。
尘缘太重,执念太深,就算投了胎,也会是一场新的悲剧。
方棋不由得想到了寅迟身上属于他的因果线,如果他当时没有因为规定留下来,而是转世为人,寅迟会去找他吗?
“不会。”
“……”
不等他反应,寅迟微沉了声音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拥有了前世的记忆依旧没有一个好结果吗?”
方棋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因为清除过的记忆是回不来的。”寅迟说:“孟婆汤也好,鬼差专用的洗魂池也好,还有我丢失的那段记忆,丢了就是丢了,就算场景在眼前重现,也只是一段场景罢了,就像……看了一场以自己为主演的电影,还是自己毫无印象的电影,以旁观者的身份经历这些,你可以共情他的痛苦,为他的遭遇感到愤怒,但并不能像亲身体会一样感同身受。”
说到“他”的时候,寅迟看的是蜷缩在地上的他自己。
一个称谓就足以说明,他把正在受尽折磨的小孩和自己分得很开,好像这里不是他的记忆,地上躺着的也不是他似的。
方棋有些复杂道:“你早知道会是这样了?”
寅迟摇头:“进来之前只是猜测,看见了之后才确认的。”
所以,前世有缘今生是续不了的,就算能再重逢,那也不过是两个不同的人展开了一段新的缘分罢了。
方棋看着寅迟依旧平静的侧脸,心想如果他真的去投了胎,寅迟会怎么样呢?
他没问出来,他想他知道寅迟会说什么。
不知道。
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没人能预料到结果。
只是不知道寅迟是不是跟他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握住他的手攥得格外的紧。
相对无言的时候,山洞外突然有了动静。
小孩凄厉的惨叫引来了附近留守的人,两个穿着很普通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进来时,小孩已经停止了叫喊,匍匐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个男人嘀咕道:“刚刚还那么大动静,怎么突然没声了?不会死了吧?”
“怎么可能?这可是老板找了好多年才找到的太阴体,没那么容易死,肯定是疼晕过去了,带水了吗?泼醒他。”
这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另一个人竟然还随身带着水,他直接拧开了瓶盖,走上前就要泼在小孩脸上。
眼见着瓶身倾斜,瓶中的水已经倾倒出来,却在这时,脱力一般瘫倒在地上的小孩突然睁开了眼,浅色的眸子里黑雾乍现,他像是条蛰伏已久的毒蛇,蓄势待发就等着人靠近的这一刻,只见他用力一个猛扑,一口咬住了伸到他头顶的手腕,完全不似一个小孩的力道,一口见了血不说,侵入他体内的那些怨煞被他调用,如跗骨之蛆缠上了他的整条手臂。
“啊啊啊——”
一声比之前的小孩惨厉了数倍的嚎叫在山洞里响起,那负责看守的两人瞳孔紧缩,神色惊悚,被咬的那人拼命地挣扎,朝着他身后的同伴求救,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出生入死的情谊,前一秒还大言不惭说着要把人泼醒的人,后一秒已经脸色剧变,狼狈且踉跄着跑出去了,留下他被怨煞缠住的同伴,在惊恐中化作了一滩黑色的液体。
方棋:“……”
他站的位置刚好是幸存的那人逃走的方向,他一垂眸,对上了小孩望向洞口的一双眼睛,漆黑如墨,脸上还带着刚刚撕咬时的狰狞,形同奈何桥底那些不肯转生的恶鬼。
方棋没觉得可怖,就那么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太阴体是什么?”
小孩杀了一个人之后,粗喘着撑了一会儿,最终又倒回了地上,那些怨煞趁他虚弱,更加疯狂涌入他的身体。
“玄门中有极阴之体,太阴体和这种体质差不多。”寅迟说:“极阴之体通灵,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适合修炼驭鬼术,但容易被反噬,太阴体就是强化后的极阴之体,一样可以通灵,但自身不易被反噬,用来炼魂是最合适的。”
“……”
因为体质越纯粹,能承受的怨煞之力上限越高,炼出的成品也就越强大。
在刘福的地下室里,一个小型的聚阴阵,填了三百多条人命,只炼出了一堆尸鬼,因为他们肉.体脆弱,炼魂没有完成身体就先被异化。
而这个山洞里的怨煞之气浓厚到难以估测,他们刚刚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腐蚀殆尽,而身处阵眼的小孩,作为怨煞的载体,他又承受了多少?
方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在小孩的身前蹲了下来,伸出了一只手,探进了缠绕着小孩的那片浓黑当中。
寅迟和他一起。
两人的手触及那些黑雾时,眼前同时闪过了无数或血腥或痛苦的画面。
那都是最极致也最纯粹的恶意与怨念,大到天灾下的生离死别,小到生活中的鸡毛蒜皮。
各种各样的怨念不断冲刷着孩童的灵魂。
那些怨念里,有些人自己过得不如意,就巴不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不如意,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谩骂。
也有人在外唯唯诺诺,回到家里却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拳打脚踢。
有人踌躇满志却最终不得志。
有人被权利迷惑被腐败侵蚀。
有人信仰崩塌,有人道德沦丧。
有人被歧视,被孤立。
有人被割舍,被遗弃。
这些个人的怨念比起那些撑起鬼域的仇怨或许微不足道,但他们无处不在,层出不穷,它们聚沙成塔,倾覆大厦。
一个七岁的孩童能承受多少?难怪寅迟换魂之后的那会儿,记忆都没有了还能保留一副杠精的德行。
如果他还保留着那些怨煞侵体的记忆,他最后会成长成什么样子?
所以寅迟他妈妈选择了抹除他的记忆。
但不是为了让他彻底忘掉这段记忆。
方棋忽然明白了寅迟之前那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要抹除记忆?是为了让她的孩子忘掉那些数以千万计的人的怨念,不因恶意的冲刷而失去理智。
为什么要保留他玄门玄术的记忆?是为了让他知道记忆有损,引导他通过其他的方式找回这段记忆,不至于被直观的怨念冲击到失去自我。
抹除记忆本就是为了让他再把记忆找回来。
记忆里有什么?
那些人炼魂,肯定不是为了把一个小孩的灵魂炼到天下无敌给他们当老大的,从姚思宇对寅迟表现出的嫉恨和不甘心就能看出来,寅迟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或许还是最后且最关键的一环。
但这一环出了纰漏,所以他们的计划失败了。
这一定和寅迟他妈妈有关。
除了换魂,她还做了什么?
想着方棋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寅迟。
寅迟和他妈妈是一起失踪的,寅迟一个人被锁在山洞里,那尹茜呢?
寅迟看了眼他手里拿着的轮回镜,淡声道:“往后看看吧。”
方棋便把时间往后调了一段,只是空降不太稳,没落到他们想看的地方,周围的场景变换之后,出现的不是母子俩分开后再见的画面,而是一具尸体。
尸体躺在一间暗室里,被烧过似的,浑身一片焦黑,却有着鲜红的伤口,她颈骨断裂,只剩下一层皮肉勉强连接着身和首。
方棋眸色微凝,这种死状……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124章 故事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尸体, 脸上虽然也是伤痕累累,但依稀能看清容貌,商场楼顶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面, 他见到过这张脸,可她当时被影鬼侵占的身体分明还是完好的。
方棋还没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死状, 忽然听到耳边的人低声呢喃了一句:“原来是在这儿看见的。”
“……”
方棋顿了一会儿, 恍然想起来了。
是那个布娃娃。
在学校布置鬼屋的时候, 寅迟当时做了个死状诡异的布娃娃,和现在的尸体一样。
他不由得转头看过去:“这段记忆你不是……”
“是忘了。”寅迟说:“忘了在哪儿, 忘了她是谁。”
就跟他忘了也对那些发自本能的恶意有直觉一样,他也只是凭直觉做出了那个布娃娃。
可同样是不记得了,山洞里的怨念冲击的是他自己, 他没有记忆, 所以可以把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分开来看,但现在的尸体,是存在于他记忆里的最亲近的人,就算已经忘了, 再重新经历一回, 他还能做到无动于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