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华荷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穿得里衣都被汗水打湿了,眼睛也闭着。
“怎么又烧起来了!”骆华荷连声叫道,“桂姨,快去请钟大夫!”
楼涵润也连忙凑近,只见骆华荷怀里的孩子病的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
他伸手握了握骆华荷的肩膀:“别担心,你要相信钟大夫的医术。”
“我们的孩子会平安无事的。”
骆华荷摸了摸儿子滚烫的脸,声音哽咽:“不知道是谁给鹤儿乱嚼舌根,我派人查了却也没查到,都是家养的,哪个不是忠心耿耿?”
“可鹤儿小小年纪,若不是有人教,又哪里想得出这套说辞!”
“鹤儿给母亲说他梦到了大船,有数不清的手捉他的腿……再这么下去,我的孩子……”
楼涵润将哭泣的骆华荷揽入怀中,温声说道:“别哭,若是魇着了,我们请大师来做法便是。”
“哪家小孩没个生病的时候?”他擦去骆华荷的眼泪,“你都当娘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
“我……鹤儿是我的命根子,若他有个……”
“好了,先给鹤儿换一身衣服。”
“哥哥,抱!”
稚嫩的童声让楼行鹤回过神来,他低头看到还不及他大腿的女童,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
“哥哥在想什么?”女童头上扎着双丫髻,歪着头问道。
“没什么。”
楼行鹤摇摇头。
据桂姨说,他五岁时曾生了一场大病,连着高烧了几天,喝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还是父亲请来大师为他做法才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只是此后,他对之前的记忆就迷迷糊糊的。
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于是在空闲时候便会时不时走神。
“走吧,今日还没给阿嬷请安。”
他拉着楼行鹊的小手往兰雪院走去。
骆老夫人已经七十有二,她的发髻斑白,拿桂花头油抹得光生生的,看着倒是很精神。
楼行鹊吵着要吃糖糕,被下人带着去了小厨房。
楼行鹤坐在老夫人旁边,踯躅半晌问道:“阿嬷,我最近老梦到一个人。”
老夫人睁开眼睛:“梦到谁啦?”
“我不知。”楼行鹤皱着眉,“他叫贺烈,但我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他,所以便来问问您。”
“贺烈?”老夫人想了半天,“哦,想起来了,你记得他倒也不奇怪。”
“你五岁那年惊了魂,高烧不退,你父亲从外面请来个高人,那个高人带着个小童,名字正是这个。”
“他陪你呆了快一个月呢,他师父走的时候,你还哭鼻子呢。”
然而骆老夫人说的这些事楼行鹤是一点儿也记不住了,他已有十四,乍一听见这些童年糗事不免赧然。
若是他在梦中都老梦见这个叫贺烈的人,那他们当时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骆老夫人怜爱地看着眼前的长孙,十四了,却因为体弱一直囿于家中,连私塾都没去过几天,都是将先生请到院里来的。
大抵正是因为同伴稀少,才一直记得贺烈这个玩伴吧。
“你若是想见他,就与你父亲提一提,兴许能再见着呢。”
“给母亲大人请安。”一道男声从门外传来。
然后是一道娇柔的女声:“娘。”
正是楼涵润和骆华荷。
楼行鹤站起身来:“爹,娘。”
“哎哟,这来得不是正好吗?”骆老夫人笑了起来,“涵润啊,鹤儿刚才正提着呢,就是他儿时那个玩伴,贺烈,你还记得吗?”
“贺烈?”楼涵润重复道,他颦着眉,像是在思考他是谁。
“就是跟着老道长那个。”骆老夫人笑着补充道,“那孩子我瞧着不错,能来和鹤儿当个伴也好,不知道还能联系上吗?”
老夫人这样一提,骆华荷便也想起来了。
她掩着嘴笑道:“那段日子,鹤儿简直要变成牛皮糖粘在他身上了,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是急着要找贺烈哥哥,走的时候还哭鼻子呢。”
楼行鹤越发尴尬,竟不知小时候的自己这般黏人。
“衡之,不知道那位老道长还联系的上吗?”骆华荷问道,她今年也已三十有七,但岁月对她却格外优待,只在眼尾落下轻轻的两笔。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两道纹路就像温柔外露的痕迹。
楼涵润盯着她怔愣了几秒。
骆老夫人瞧见了打趣道:“这都十几年的夫妻了,还这么黏糊。”
骆华荷低头抿了口茶,见楼涵润还盯着自己不免有些羞恼,轻轻咳了两声。
楼涵润回过神来:“应是联系的上,是我疏忽了,鹤儿年纪不小了,不能老一个人留在院里。”
“那可不是?”老夫人接过话来,“这孩子本就性子内向,从小到大也就这么一个玩的好的,不怪他梦里也记起来。”
“梦里?”楼涵润将目光转向楼行鹤,他好奇地问道,“梦见了什么?”
楼行鹤莫名心里一紧,许是年纪大了,有了些少年人的自尊,他并不想被父亲这样探视。
“并没有什么,只是偶然记起了这个名字。”
这时,拿着点心的楼行鹊从门外跑进来,看见一屋子的人。
“阿嬷,娘,吃!”她高兴地唤起来。
小姑娘年纪不大,已经知道要分享了。
她被骆华荷抱在怀里,屋内一时其乐融融。
好似方才一瞬间的冷凝全是楼行鹤的错觉。
昨个儿收了信,说是贺烈今日晌午就能到达宅院。
可从昨晚这雨就突然来了,下了一天也没见有消停的意思。
他心下莫名的烦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期待的太久了。
屋内笨重的西洋钟发出“铛”的一声, 一只做工精巧的铜雀从中弹了出来, 发出悦耳的鸣叫声。
楼行鹤抬眼,已是晚上八点了。
他将手中的书放下,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张叔的声音:“小少爷,贺烈到了。”
他猛地起身,膝盖不小心磕到了桌脚。
他为何如此雀跃?
楼行鹤顾不得腿上的疼痛,一心只想见到等候多时的人。
他打开房门, 就见檐廊转角处有一位少年正阔步走来。
“贺烈哥哥……”
他低声道。
愣神之间, 少年已经行至跟前。
少年剑眉星目, 虽还有几分青涩, 但已经能看出锋利的轮廓。
他微微低着头, 仔细打量了楼行鹤一番,才道:“小少爷,你长大了呀。”
小少爷。
楼行鹤胸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酸涩, 只烧得他喉咙发堵。
这院内, 仆从几十,都把楼行鹤称作小少爷。
但为什么只贺烈叫出来的不同?
贺烈伸出手指在楼行鹤面前晃了两下:“怎么老是发呆?”
“我一路赶来, 饿极了。”贺烈似乎是个极为不客气的主,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屋里走, “饭都没吃便赶来见你, 小少爷招待我一顿不过分吧?”
一旁的张叔极有眼力见:“贺先生这是哪里话,我们少爷早早便吩咐我们准备好了饭菜, 一直温着,就等着您呢!”
他说完连忙下去准备饭菜去了。
屋内只剩下楼行鹤和贺烈两个人。
虽然刚才脱口而出了贺烈哥哥,但实际上楼行鹤并没有想起什么关于贺烈的记忆,他站在房间内,见到坐在椅子上的贺烈,反而有几分拘谨。
见那模样,贺烈不由发笑。
“小少爷,这是你的屋,怎么好像你是客人似的?”
他说罢,楼行鹤才想起主人的职责,连忙要去给他倒茶。
“来,让我看看。”贺烈道,“说来也怪,咱俩也得有九年没见了,怎么我见着你还是跟昨日见到你一样。”
楼行鹤没有说话。
他没有对贺烈的记忆,却觉得眼前的人亲近无比。
“客房我已经派人收拾出来了,就在这边过去第二间,若是你不喜欢,这院子里的房你再挑一间。”他低着头,有些讷讷地道,像是生怕惹了眼前之人不喜。
见他小媳妇似的模样,贺烈便恶劣地想逗逗他。
“我就喜欢这间屋子,宽敞通透。”
“啊?”楼行鹤顿了顿,“那我明日便派人收拾收拾,今夜还得委屈你先住客房了。”
连主卧也让出去。
这么好欺负?
贺烈挑眉。
真不知道这小少爷是怎么养的。
“逗你的。”
饭菜一直在厨房温着,很快就端了上来。
“不一起吃点?”贺烈问道。
楼行鹤便拾起了筷子,半晌选了一根白灼芦笋。
贺烈是饿极了,风卷残云一般,待他吃得差不多了,却见楼行鹤还在咬那一根芦笋。
“小少爷,你该不会是属兔子的吧。”
楼行鹤脸倏地红透了。
“不对啊。”贺烈掐指算了算,“23年,属猪才是。”
楼行鹤气不过,伸手打了贺烈一下。
这一下不重,但两人都愣住了。
半晌,两人都笑了起来。
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没有分开的九年一般。
时间一晃而逝。
楼行鹤已二十有一。
他手里拿着一封印有火漆的信封。
这几年来他与贺烈同进同出,这大院里上上下下只道他们比亲兄弟还亲。
只可惜他身体孱弱,且晕船严重,随着他们年龄渐长,这几年随父亲出海经商一事便由贺烈代劳了。
这信正是贺烈托人带回来的。
“哥,贺烈哥哥又给你寄信了?”
门外探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少女身姿纤细修长,如同一枝刚抽出的新芽,亭亭玉立。
楼行鹤颔首。
“他快回来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复,少女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喜悦太过明显,她咬了咬下唇才补充道:“那爹爹也快回来了,我得告诉娘!”
她说完转身离去。
楼月西看着少女雀跃的背影,那双眼睛中闪烁着的情愫让楼行鹤情不自禁的捏紧了信纸。
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他回神,手蓦地松开,只看见米白色的纸张上皱了一角,将落笔的“挂念”二字揉的稀碎。
贺烈是跟着父亲一起回来的。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与往日的打扮大不相同。
三月不见,楼行鹤竟感到一丝陌生。
“小少爷。”贺烈阔步走来,不太自在地拉了拉领结,解释道,“在外行商,入乡随俗。”
他张了嘴嘴还未回答,就见楼行鹊也走了过来:“贺烈哥哥,此番出行可遇见了什么趣事?”
“鹤儿,过来。”
楼行鹤回眸,就见父亲与母亲凑在一块儿,母亲含着笑冲他招了招手。
“母亲唤孩儿来何事?”
骆华荷先是笑了笑,又看了眼不远处那对年轻男女:“你与烈儿整日凑在一块儿,可知他是否有心仪的女子?”
楼行鹤眉眼一动:“母亲这是何意?”
“烈儿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品性相貌无可挑剔,又与你、与你妹妹有青梅竹马之谊。这外间世道本不太平,若是……”
“母亲。”楼行鹤打断道,“此事我无法代贺烈回答。”
骆华荷无奈的笑了笑:“你这孩子,急什么,知道你对这些事情不上心,可你都二十有一……哎,罢了罢了……”
楼行鹤离开之时,还听到母亲低柔的声音:“衡之,我瞧着烈儿这孩子是个好的,鹤儿身体不好,他也能帮衬一二……”
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是有她的考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外间战火不停,母亲想为女儿寻一好归宿是人之常情。鹊儿虽小,但对贺烈确有好感……
而他身体孱弱,即使接手骆氏家业也很难常年在外奔波,若是贺烈为妹婿,也能保家业不旁落。
他明白母亲的心思。
楼行鹤心事重重,本想回到贺烈身边,但见不远处年轻男女有说有笑,他莫名心间一痛,于是调转步伐回了自己的院子。
“小少爷,可是身体不舒服?”
贺烈自外间走来,见楼行鹤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愣,连忙关心的问道。
楼行鹤看着头上还打了发蜡的男人,不知不觉之间,那个雨夜前来的少年竟然已经成长为这番模样了。
他抿了抿唇,思索片刻还是问道:“贺烈,你可有心仪之人?”
贺烈挑起剑眉:“吃错药了?”
他伸手探了探楼行鹤额前的温度:“怎么尽说胡话。”
楼行鹤下意识一躲,让贺烈的手僵在半空中。
贺烈皱起眉来:“你怎么了?今日回来你便不对劲,莫非是这几月你遇见了什么事?”
“没有。”
楼行鹤回答的斩钉截铁,让贺烈的眉拧得更深。
“我有些乏了,你先回去吧。”楼行鹤起身,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逐客令下的明显。
这是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的。
贺烈离开后,楼行鹤伸手挡住脸,颓然跌坐在座椅上。
许是今日母亲提及了婚姻,楼行鹤当夜便做了个诡谲的梦。
梦中的他是女儿身。
他被塞入了一顶扭身都困难的小花轿,耳边除了哭声,又响起唢吶和锣鼓的声音。
红色的盖头像是焊在了他的头上,他视野里血红一片。
不多时,他的手里被塞入一截白布。
他心下惶恐,大喜之日为何手持丧葬才用的白布。
画面流转。
他看见自己一步步被逼着拜堂。
太师椅上坐着的干枯蜷缩的尸体。
抓住自己的手掌。
还有那牌位上飞速流转的名字。
楼月西。
楼行鹤猛地坐起身来。
楼月西。
楼月西!
坐在床上的青年胸膛急速起伏,太多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让他分不清身在何处。
他到底是楼行鹤,还是楼月西?
难道这二十一年的生活全是假的?
这不可能。
楼行鹤看着自己的双手,良久,他猛地推开窗,月色倾斜而下,将窗外柏树的影子投在地面。
树影摇曳,一枝一叶都分外清晰。
他记得阿嬷身上淡淡的桂花油气息,牵过年幼的妹妹肉乎乎的小手。
往日的记忆一篇篇闪现。
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楼行鹤头痛欲裂。
可那些记忆……
他和贺烈结成冥婚,他们在阴平、在美术馆、在戏台,在东将山下暗无天日的地宫里……
难道都是假的吗?
庄周梦蝶,不知是蝶化庄周,还是庄周化蝶。
而他又究竟是庄周,还是蝴蝶呢?
他随意扯过外衣披上便急急奔入庭院之中。
当年贺烈来的时候便住在他院落中的客房,直至今日,那间房也一直给他留着。
贺烈的窗是大开着的。
虽是春季,但他一贯怕热。
楼行鹤站在了贺烈的窗前。
月光毫不吝啬的撒入房间,照亮了男人的侧脸。
他睡得沉静。
楼行鹤停下了脚步。
他突然的意识到,这个贺烈……
不是那个与他成婚的贺烈。
院子里的人都习以为常, 有条不紊的为少爷请来大夫。
然而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几幅药下去也没见好转。
骆华荷闻言也赶了过来。
“怎么好端端的又发起了烧?”
见躺在床上的儿子烧得绯红的脸颊,这让骆华荷又想起了他五岁那年受的罪。
鹤儿本来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当年的钟老大夫早已西去, 此次前来的是他的孙子, 那也是个年轻人, 出来的时候面色沉重。
“少爷这病来的凶险。”他皱着眉,喃喃道,“奇也怪也,我得回去翻翻爷爷的手稿……”
见面前的夫人脸色大变,他才回过神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道:“夫人, 当务之急是让少爷的烧先退下。”
“我听闻西洋的医师对病理别有一番见解, 精外科, 尤善配药, 若中药暂不能缓解少爷之疾, 不若试试西医。”
骆华荷颦着眉,连忙问道:“哪里去请西医?”
钟大夫回答:“县里是没有的,但听说安南市已有天主教公教医院, 也许可以带少爷前去。”
“鹤儿本就体弱, 路途颠簸不知受不受得住?”
“西医器具繁多,到了医院才好做全面的身体检查。”
骆华荷点点头, 马上吩咐下人备车。
这时楼涵润走了进来:“鹤儿烧还没退?”
“没有。”骆华荷摇摇头,见楼涵润进来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钟大夫建议鹤儿去看西医, 只是前往安南还有几小时的路程,不知道鹤儿受不受得住。”
楼涵润安慰似的拍拍骆华荷的手, 他看似不经意地看了面前的钟大夫一眼,却让钟大夫莫名起了一身寒意。
然而当钟大夫再去看面前的中年人时,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能是他看错了吧。
“这天色瞧着不好,鹤儿病中赶路怕有不妥,不若让烈儿前往安南为鹤儿请医。”楼涵润揽过妻子的肩膀往屋内走,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天空中劈过一条闪电,惊雷乍响,紧接着就是瓢泼的大雨。
“你也去休息一会儿,若是你也病倒了,那谁来照顾我们鹤儿呢?”
他将妻子送回院中,又独自折返楼行鹤的小院,让伺候着的桂姨也下去睡会儿。
屋内只留了一盏灯,昏沉沉的,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一片沉寂,只有窗外倾泻如注的雨声。
良久,楼行鹤睁开了双眼。
楼涵润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他随意放在桌上的闲书。
“醒了?”
楼涵润出声问道。
楼行鹤却没有回答。
他将书掩上,放在桌上,这才抬眼:“什么时候记起的?”
楼行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声道:“你明明可以让这个梦天衣无缝。”
“是的。”楼涵润看着楼行鹤,在灯火之中,眼神甚至透着一丝有点慈爱的怜悯,“但是这里不止你一个是真的。”
“不止我一个是真的……”
是啊,楼行鹤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衬景的由来因为骆华荷——这个衬景本就是楼涵润做来给骆华荷的。
因为骆华荷想要儿女双全,所以楼涵润就让她儿女双全。
因为骆华荷想要想要骆氏强盛,所以骆氏风光无两。
“我怕你母亲难受。”楼涵润道,若是楼月西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会让这个梦变得不完美。
“你再晚一点,那个人只是套了贺烈的壳子,取了他一些血肉罢了,但是他的灵魂我后面会还给你。”他甚至好声好气地同楼行鹤解释起来。
“你为什么会给我说?”
“傻儿子。”楼涵润微笑,好似一位纵容着年少不懂事的儿子的慈父,“因为你杀不死我啊。”
“在这个衬景中,你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没有重骨,没有法力,也不是厉鬼,楼涵润又何须忌惮他?
楼涵润比瞿粟强,所以衬景也编的真实,他甚至不避讳地投入了那么多条死魂,让每个人扮演着自己。
这太真实了,简直毫无破绽。
若不是衬景中的“贺烈”要与楼行鹊成婚,他也无法回忆起从前。
更可笑的是,即使他回忆起了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也无法判断这两个世界谁真谁假。
这和所有的鬼域都不一样。
鬼域常常以鬼魂们生前生活的模样重现,就像阴平发生地震后的村子,又或是瞿粟的衬景,但它们都会存在诡谲之处。
村子的昼夜更替不是渐进而是猛地切换,瞿粟的坪临城中无人记得自己的过去。
但这里不一样。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正常。
大到四季更替,小到骆老夫人鬓角新长出来的白发。有人欢喜,有人悲伤,这里的所有的“人”都活着。
他们有来处,也有去处。
太真实了,太真实了。
真实到他害怕去否认这个世界的真实。
所以他才起了试探之心。
他向从小便是医痴的钟小大夫提起了西医院的入驻,便是为了看看“深爱”他的父亲楼涵润会不会让重病的儿子踏出胶许求医。
果不其然,这是假的。
这方衬景就只有胶许县这么大。
而他也不是父亲“深爱”的人。
这便说得通了。
因为不能让他踏出胶许,所以他才会体弱多病,无法随父从商;所以他才会晕船惧海,每一次踏上船只都病的下不来地。
为了增加衬景的真实性,依然会有新鲜的血液流入县城,比如外界的战况、西洋来的对象儿。
让所有人都觉得——时间是流逝的。
就连他不也被这样的景象蒙蔽了吗?
其实他何必用钟大夫去试探,只要他仔细想想,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电话出现了。
只是他不愿相信罢了。
“我可以杀死骆华荷。”半晌,楼行鹤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你不会。”楼涵润丝毫没有被楼行鹤的言语激怒,实际上,能说出这样负气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束手无策。
他知道楼行鹤嘴上说得凶狠,但实际上是认这个母亲的。
“而且你也杀不死。”
他吊起眉梢,往日里温润的眉眼透露出几分寒意:“这是我的衬景,你们都不过是皮影罢了。皮影怎么会死呢?”
见楼行鹤沉默不语,楼涵润缓和了语气,像极了一个慈爱的父亲:“你且好生待着,你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你毕竟是我的长子……”
“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在楼涵润离去不久后,桌上的烛火再次闪烁起来。
一道纤细的影子出现在房间内。
卧在床上的楼行鹤睁开眼睛,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到来。
楼行鹊来到楼行鹤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不善。
“你为什么要想起来?”她轻声说道,往日里的明媚与稚嫩全部都灰飞烟灭,楼行鹤才发现他们长着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
“就这样,父母俱全,阿嬷也还活着,我不会去碰贺烈,你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这样不好吗?这本来就是我们该有的结局啊……”
“你甘心吗?”楼行鹤淡淡地道,“一辈子做他的傀儡。”
楼行鹊呼吸一窒。
片刻后,她眨眨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垂在耳侧的碎发,又恢复了以往的明媚:“哥哥莫不是想挑拨我和父亲大人?”
“还是想利用我刺探这个衬景的弱点?”她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还是劝哥哥死了这条心吧。”
“我们都是皮影,若是伤了坏了,父亲大人重新制作一个就完了。”
“可若是父亲大人不想我们活着,那没了这皮影,我们的魂魄就比那烟还轻。”她歪着头,“真不知道哥哥在纠结些什么,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在这里,那这里为何就算不得真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