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了口气,再无疑虑,推门而入,却见季则声坐在榻上擦拭着同尘剑,神色如常。
谢轻逢微微一顿,很快就堆起笑容:“宫主何故拭剑?可是要杀什么人?”
季则声见他进来,只是勾了勾唇:“你觉得呢?”
谢轻逢道:“宫主想杀什么都好,让宫主不开心的人,都应该杀了。”
季则声道:“你倒嘴甜。”
谢轻逢得心应手:“只要能哄宫主高兴,属下什么都愿意说,什么都愿意做。”
季则声却像是不像的模样:“此话当真?”
谢轻逢道:“真心真意,绝不欺瞒。”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
若季则声喜欢当宫主,那就暂时让他当吧,他无谓身份高低,只要季则声能高兴,不犯心魔,那偷了他的家也没什么。
他连命都差点给了小师弟,更何况是宫主之位。
谁知季则声听见“真心”二字,却不由愣住,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世上的十分真心,有九分是假意,你说真心就真心?”
谢轻逢已经快要习惯季则声的阴晴不定了,也不恼:“我说真心未必是真心,但若我是假意,也必不会用真心二字来诓骗宫主,我之与人,虚情假意,我之于你,句句真心。”
“你若不信,就把属下的心挖出来看看罢。”
他谢轻逢鲜少真心待人,但对季则声,却是费尽心思。
若是上辈子,有人告诉谢轻逢说,你这辈子会为了一个男人爬床当男宠,那就算是打死他也不信,可如今他已经自甘堕落到觉得季则声喜欢了别人,那也是别人的错。
果然不管再嘴硬的男人,都逃不脱一个贱字。
人啊,就是贱。
想到此处,他不由感慨,却见季则声沉默片刻,提起剑就走:“本座不信花言巧语。”
谢轻逢下意识伸手抓住人:“宫主去哪?”
季则声却拂开他的手,冷声道:“你好好睡着,我杀个人就回来。”
谢轻逢不明所以:“杀什么人?”
季则声不愿解释:“本座不喜欢的人, 是你说本座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多问?”
语罢佩剑拂袖而去,留谢轻逢一人在寝殿中,他猜不出季则声半夜出门会杀谁, 正打算出门看看, 然而才碰到寝殿大门, 却觉一股霸道的灵流炸开,竟生生将谢轻逢推开好几步。
季则声竟施术将整个寝殿围了起来!
如同飞鸟的囚笼,如同恶龙的锁链。
谢轻逢愈发疑惑, 他神魂强大, 但附身的纸人却很脆弱,若是穿着这具身体, 必定逃不出寝殿,他沉默片刻,又想起固魂锁尚未得手, 决定先趁这个机会拿了东西再说。
他转到寝殿角落, 开启暗门, 暗门后就是他穿书过来时的隐秘石洞, 无人知晓, 装固魂锁的匣子就藏在石洞中,上附一道神魂禁制,非谢轻逢本人是解不开的, 故而就算他不在藏镜宫, 也不会担心东西被人夺去。
然而他才动手, 却觉有异, 一低头,却见暗门上挂着一把硕大银锁, 灵光涌动,霸道至极。
他尝试许久,却怎么都打不开这道银锁,心猜是某种法宝,定是季则声霸占了他的寝殿之后发现了暗门,又用法宝锁起来。
事发突然,他心觉棘手,但面上不显,只是回到寝殿翻找一番,没找到钥匙,只好暂时作罢,坐在桌边静静看茶等待。
钥匙不在寝殿,那必定在季则声身上,他要找个机会将钥匙拿到手才行。
又等了半盏茶时间,寝殿大门微微一动,他侧目望去,却见季则声推门而入,同尘剑雪白剑身上还沾染着鲜红血迹,走到他身边时,都能感受到夹杂着血腥气的寒意。
季则声没说谎,他真的去杀了个人。
谢轻逢只觉得一股异样的寒意从心中升起,不由道:“宫主回来了……”
季则声“嗯”了一声,眉眼间还带着夜间的寒凉,说不出的无情。
谢轻逢压下心下那点异样,只道:“外面凉,宫主的剑上还沾着血,不妨到浴池中泡一泡,暖暖身子。”
季则声点了点头,没拒绝,转到寝殿后头沐浴去了。
谢轻逢现在是男宠,自然要跟随侍奉,寸步不离,那浴池底下放了磨盘大小的暖晶,故而浴池中水温宜人,季则声二话不说,脱了衣服浸到池中,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谢轻逢不能碰水,只能拿起架子上的花瓣,左边撒几片,右边撒几片,装作很忙的样子。
没过多久,季则声掀开眼皮,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不进来一起么?”
谢轻逢一顿,推脱道:“属下方才已经洗过了。”
好在季则声也没勉强,只是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兴致怏怏地闭上了眼,仿佛累极。
谢轻逢从来没见过季则声露出过这种的神情,就像是徒步走了一百里,然而晚上打开地图,才发现其实要走一万里时的心累。
他在百丈凌峭之下的两年半,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的心魔又到了何种地步?
他沉默着,抱着衣服站在屏风后静静等待,过了许久才听到水声,季则声从浴池中走出来,背对着他,谢轻逢抱着衣服走出屏风,替他换上寝衣,然而他才抖开华贵的寝衣,神情却怔住了。
那原本光洁白皙的后背,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右肩到左后腰,即便现在已经痊愈,长出了淡粉的新皮肤,也足以看出这道伤原先多么骇人。
见他不动,季则声淡声道:“怎么了?”
谢轻逢道:“宫主,你这条疤……什么时候的事?”
季则声却答非所问:“很丑是不是?”
谢轻逢顿了顿,想伸手碰一碰伤疤,最后却生生停下了动作,只道:“不丑,属下是觉得很疼。”
季则声却笑笑,接过寝衣披上,抬步往殿内而去:“本座困了。”
他都这么说了,谢轻逢也不能问什么,只是收好季则声换下的衣袍,翻找片刻,却未找到钥匙,只能又回到寝殿中。
季则声已经蒸干了头发,自己躺在榻上睡了,背对着谢轻逢,不愿理人的模样,只是下意识还是留了一半位置,留给谁不言而喻。
谢轻逢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上了床,灭了琉璃灯放下床帐,将人转了过来,搂着腰陪他睡了。
耳听着身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黑暗之中,一对冷星似的眼才慢慢睁开,看着身边的人,神色莫名,又沉默不语。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谢轻逢做了些乱梦,一会儿梦到在七弦宗的别院,一会儿梦到季则声从百丈凌峭一跃而下,一会儿又梦到季则声背后那条伤疤,等醒来时,季则声已不在身边,想必天不亮就已经离开了,像只偷偷摸摸的夜猫,不知又干什么去了。
他下了床榻,却见紫檀木桌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凑近细看,却是块碎成两半的玉佩,上面的血迹已经拭净了,不知道季则声什么时候又捡了回来。
他摩挲着两块玉佩的断口,过了一会儿又将玉佩放好,离开了寝殿。
季则声昨夜杀人一事,他仍是心存疑虑,如今人不在,他也能查看一二,谁知刚出了门,就碰上一道熟悉的紫衣身影,却是花见雪。
昨日议事堂一见,谢轻逢还不曾留意,再仔细端详,才发现花见雪变了很多,如今书卷不离手,倒像是更沉静了些,他上前两步,淡声道:“花护法。”
花见雪闻言,转过头来,见是他,眼 神一亮:“是你?宫主可在寝殿?我有事求见。”
谢轻逢摇摇头:“宫主早早就出门了。”
花见雪不解道:“奇也怪哉,崔无命找不见人就罢了,怎么宫主也不在?”
谢轻逢一顿:“崔护法不在?”
花见雪点点头:“我方才已把画像交给憎惧二主了,有事找他,谁知才到他住处,却见门扉大开,满地鲜血,瞧着像经历了一场恶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轻逢想起昨夜气势汹汹出门的季则声,心中涌上一阵不好预感,花见雪见他神色凝重,不由道:“我还以为季宫主顾念旧情,却也原是喜新厌旧之人。”
谢轻逢不明所以,一抬头,却见花见雪叹道:“可怜深情者死不瞑目,薄情者另寻新欢,白白辜负真心,情之一字,过眼云烟,莫过如此。”
谢轻逢:“……”
看来花见雪读书颇见成效,如今已经开始说一些谢轻逢听不懂的话了。
花见雪叹惋而去,谢轻逢却已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去了崔无命的住处,果然如花见雪所说,满地狼藉,不见人影。
难道真是季则声动的手?
他走进仔细查看,却见原地只剩两道剑气残痕,一强一弱,看样子此地发生过一场剧烈交战,而那强势的剑气,一看就是同尘剑所留。
所以昨夜季则声突然外出,只是为了取崔无命的性命?
可为什么?他二人素无仇怨,崔无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季则声就算要杀,也不 应该先杀他。
可若不是季则声,整个藏镜宫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取崔无命性命之人。
他想起季则声剑上的血迹,心知崔无命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他偷偷找遍了藏镜宫上下,就连地牢都看过,传信的纸鹤也失去了方向,最后终于得出结论,崔无命失踪了,生死不明。
满怀心事地回到寝殿,却见季则声已然坐在其中,擦拭着同尘剑身:“回来了?”
谢轻逢淡声道:“嗯。”
季则声一擦剑,他就有不好的预感,没过多久,果然又听这人道:“天都黑了才回来,又跑去哪里鬼混了?”
谢轻逢实话实说:“去找了一趟崔护法,谁知去了却不见踪影,只能又去找了花护法。”
“原来如此,”季则声听完,却什么都没问,只道,“不必再找他了,以后你就是藏镜宫的右护法,有什么可以自己做主。”
谢轻逢皱起眉:“昨夜你杀的人是他?”
季则声停下拭剑的动作,一双眼说不出的戏谑冰凉:“是你说让本座不开心的人都应该杀了,本座不过照做罢了,你露出这幅神情,是在怪罪本座么?”
谢轻逢没想到他大方承认了,心下诧异,又不由为崔无命之死惋惜,只道:“属下不敢。”
季则声笑笑,意味不明道:“你不是怪罪本座,那就是在心疼他了。”
谢轻逢:“属下只是有些许惋惜罢了。”
“那就好,”季则声擦完了剑,又转到后头沐浴去了,一点都不觉得死了个崔无命有什么关系,谢轻逢跟在他身后,仍旧撒撒花瓣,披个衣服。
他脑子里都是崔无命之死,崔无命一死,多少事都难办,想要再培养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又要花多少精力,他想着想着,季则声又从水中走出来,背后一道长长的疤痕,显眼又骇人。
转眼三年,人事变迁,就算他有心阻止,有些事还是不受他控制……
季则声披完了衣服,又心无旁骛地回到寝殿,谢轻逢抱着他的衣服,正要回去,去听“叮当”一声脆响。
一低头,却见脚下的地毯上,躺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银色钥匙。
他微微一顿,低头捡起钥匙,塞进怀中。
他回到寝殿,却见季则声又开了一坛酒,一个人自饮自酌。
他在七弦宗很少饮酒,如今却学会了一个人喝闷酒,谢轻逢走上前去:“宫主,少喝些吧,酒烈伤身。”
季则声掀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你既不喝能,也别管本座。”
谢轻逢只能看着他将整坛烈酒下肚,半晌就醉倒在桌边,他把醉鬼抱回床上,盖好被子拉好床帐,见人已睡死了,才慢慢转到季则声看不见的地方。
“吱呀——”暗门轻轻开阖,露出一把硕大的银锁,他从袖中取出钥匙,只听“咔哒”一声,银锁应声而开,他推开门,走入漆黑的甬道。
随着他一步步踏入,甬道内燃起一盏油灯。又经由墙上的夜明珠层层折射,顷刻就变得明亮起来,他脚步微微一顿,又往里走去。
转过拐角,眼前突然开阔了起来,却见那冰冷的石洞,早已经大变样,和他先前穿书时所见天壤之别。
石洞之中,镶嵌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将此地照得明黄温暖,地上铺着动物皮毛,抬脚踩上去,竟是柔软异常。
石桌上摆放着半盘未尽的围棋,书架上都是稀世典籍,虽没有床榻,却在石洞中央用兽皮铺了好几层,看上去温暖舒适。
床榻最前方,是一座缩小的盆景,两只粉色的雄孔雀正在面对面开屏,旁边有两座用积雪堆成的房子,房子面前还有两个圆滚滚的雪人。
竟是他先前随手堆的那一丛雪人,季则声之前还骗他说被他砸坏了,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看见……
此地竟不像个暗室,倒像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他微微一怔,但又想到自己的固魂锁,转目四看,却见书架旁边摆着几大口箱子,走进打开一口,却是珠光璀璨,尽是金银珠宝。
又打开一口,全是法宝秘籍。
再打开一口,竟是些丹药仙草,打开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放着两株万年雪莲,珍贵无比。
他的固魂锁却不见踪影,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口箱子,这口箱子似乎更大些,像是后来才放进来的。
他拉开锁扣,慢慢推开,随着光线透入,却见箱子里躺着个昏迷的人影,不是崔无命又是谁?
季则声居然把崔无命弄到了暗室里……他心中骇然,抬手去碰崔无命的脖颈,碰到微微跳动的脉搏,顿时松了一口气,伸手拍拍崔无命的脸:“无命?”
崔无命悠悠转醒,一见谢轻逢,却是眼瞳一缩,声音虚弱又急切:“宫主快逃吧,季则声他疯了……固魂锁在他手里……”
谢轻逢一愣,一掌劈开箱子,将半死不活的崔无命从柜子里扶起来,却见他双手被反剪:“我先替你松绑。”
崔无命在箱子里呆太久,身体动弹不得,膝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兽皮地毯上,他只觉得浑身经脉都是麻的,连动弹都困难,强撑着抬起头,却看见那甬道入口处,露出半方华贵的玄色衣角。
他微微一怔,目光上移,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阴沉异常的目光。
崔无命:“!”
他吓得后退半步,谢轻逢被他一撞,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却听崔无命苦声道:“宫主,你放开我吧……”
属下真的不想参与这场战争。
谢轻逢似有所感,一抬眼,就对上季则声的一双笑眼。
季则声感叹道:“你和这位崔护法,还真是主仆情深。”
他怀抱雪剑,目光清明,似笑非笑,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谢轻逢:“……”
谢轻逢木然道:“宫主在说什么,属下听不懂。”
季则声上前两步,崔无命忠心护主,下意识挡在谢轻逢身前,谢轻逢却摇摇头,示意他退下。
崔无命只好退下了。
这副神态落到季则声眼里,就成了情深义重,双双舍命相护,他轻轻一抬手,崔无命只觉后背一痛,人已经滚到老远,骂人的话已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谢轻逢眼看着季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两个人呼吸交融,近到他能看清季则声瞳孔里隐隐的血色,他岿然不动,几乎要以为季则声会亲上来,谁知手腕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垂目望去,却是一条华丽冰冷的锁链。
扣住了谢轻逢,季则声才微微退开些许,眼神亮亮的,乍一看像是刚入世不久的小狐狸精,声音也很轻快。
“抓到你了,我的好师兄。”
谢轻逢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崔无命:“什么时候知道的?”
季则声诚实道:“从右护法带你上藏镜宫那日, 我就有所怀疑, 不过也只是怀疑。”
“可你后来极尽殷勤, 自请来伺候我,给我送甜食,给我带糖炒板栗, 我就更加疑心。”
谢轻逢道:“这样的事谁都会做, 或许只是巧合,你又如何断定是我呢?”
“可是有一件事别人不会做, 那晚我喝了酒,却只是半醉,恍惚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小名, 可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唯师兄一人而已, 师兄, 是你大意了。”他嘴上叫着师兄, 语意却不带半分温情, 让人一时分不清是爱是恨。
谢轻逢叹了口气:“你早知是我,却还是让我留在你身边,带我去议事, 我还以为你不恨我了, 如今看来, 是我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季则声却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 他想起夜色花影之下,崔无命和谢轻逢在廊下密话, 共同商议要如何取得固魂锁,如何取他的性命,“自作多情的不是师兄,而是我。”
“三年未见,师兄乍然前来,又变换了身份,我还以为师兄是为了看一看师弟,同我解释几句,没想到却是故技重施,欺骗于我,”锁链一头扣着谢轻逢的手腕,另一头在季则声手里,他眼底时常泛红,谢轻逢已分不清他是想哭,还是心魔附体。
“季则声,是我欺骗你在先,你想如何对我,我都没有怨言,可我说过的话,句句真心。”
季则声却不依不饶,嘲讽道:“你的真心是不是分了好几块,随意施舍,我有一块,崔护法也有一块?”
崔无命贴在墙上,只觉得一股罕见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十分窒息。
“这副锁链,是我为师兄亲手打造,这间暗室的每一颗夜明珠,都是我亲手挑选,师兄,你喜不喜欢?”季则声蹲下身,和谢轻逢对视。
谢轻逢道:“挺喜欢的。”这是实话。
“那就好,以后这里就是师兄的牢笼,师兄只准呆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他抬手,捏住谢轻逢下巴,“师兄只用每天陪我说话,能不能做到?”
这是谢轻逢自己说的,只要敢骗他,就要被抓起来,关起来,陪他说一辈子话。
谢轻逢已经不打算挣扎了,只能实话实说:“你现在锁住我,也只是锁住一个化身,你把固魂锁拿给师兄,等师兄找回肉身,再回来陪你好不好?”
他语意温柔,就连一边的崔无命也听得一愣,季则声呆了呆,下意识道:“真的?”
谢轻逢道:“以前骗你是迫不得已,以后再不会了。”
季则声沉默下来,似有踌躇,伸出手去解谢轻逢腕上的镣铐,才碰到冰凉的镣铐,又陡然收回:“谢轻逢,你又在骗我,我不会再上当了!”
他后退两步,直勾勾盯着谢轻逢,眼神全然不信,后者叹了口气:“我是骗了你,可除了藏镜宫主的身份,我还骗过你什么?”
季则声听他翻旧账,心下更加愤然道:“你没骗我,又为何设计假死坠崖,三年不来见我?!”还说什么等三个月……他等了三个月又三个月,等了无数个三个月,最后只等到一则则师兄身死的消息。
谢轻逢道:“当日你不肯随我回藏镜宫,我只好出此下策,只是中途出了点差错,醒来时已经过了三年……”
“你当初佯装被我刺心坠崖,性命垂危,你骗了我,所以要百倍偿还,用性命相赔,难道不是要与我划清界限的缘故么……你死了,难道我就能好过么?”季则声一边说着,眼眶却已红了。
“你早知会有反目的一天,才会在客栈说那些让我别喜欢恶人的话……谢轻逢,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信我。”
“是你要把我推开,是你自作主张,是你要和我死生断绝。”
“如今再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
他后退几步,像是力尽不支,以剑支撑身体,抬手捂住滚烫的双眼。
谢轻逢被他锁住右手,行动困难,见他如此痛苦,叹道:“季小九,你若果真恨我,就把我的心剖出来泄恨吧。”
他答应过季则声,不管季则声喜欢还是讨厌,都会将心奉上。
季则声顿了顿,恨声道:“我才不要你的心,更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永远活在我的手里,没有我的允许,就连死也不行!”
他揪着锁链,把谢轻逢带得一踉跄,后者神色却越来越从容,最后化作一种坦荡的冰冷。
“可师兄只有这个,你若不要我的心,那就放我离去。”
季则声道:“你休想!!”
事到如今,谢轻逢终于有了一点破镜难圆的实感,他分不清季则声是爱还是恨,可不管这种情绪是什么,季则声都一样痛苦。
他虽是无心,却将这种痛苦加诸他身,让他变得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你若不放我离去,我也自有办法脱身,这次走了,我就永远不会回来,不要藏镜宫,也不要你,季则声,你必须二选一,你不能逃避,我说到做到。”此时此刻,他的脸色那么冰冷,那么疏离,就连半点虚伪的笑意都不愿意留给自己,季则声只觉得手里的锁链拴着一只茧,顷刻就要化蝶飞去。
谢轻逢却步步紧逼:“你不信我,那就把我的心剖出来看,你为什么不敢?”
“我就坐在这里,你只要一剑,就能知道结果,你在犹豫什么?”
他一步一步上前,季则声却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那几箱璀璨的金银法宝,退无可退。
眼见他不愿动手,谢轻逢垂下目光,后退几步,淡声道:“我是作恶多端人人喊打,报应不爽也是应该,但于你季则声,我从来问心无愧,既然你不愿信我,那就解开镣铐,放我离去。”
“宫主大人,我只求苟活于世,不敢有非分之想,还求您高抬贵手。”
那句毫无波澜的“宫主大人”,生生将二人往日的情意尽数碾碎,季则声一怔,却见谢轻逢举起另一只手,一道蓝色灵光斩下,竟生生将被镣铐锁住的那只手贴着手腕削断。
“扑通”一声,锁链落地,谢轻逢转身就走,季则声只觉得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湿热的眼泪夺眶而出,还不待反应,就攥住了谢轻逢的衣袖。
谢轻逢才走到暗室门口,却觉身后一重,一转头,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泪水夺眶而出,唇边带着一点血渍,好不可怜。
他心头也跟着剧痛,但还是佯装冷淡无情,不言不语,过了片刻,就听季则声哑声道:“……倘若是我有非分之想呢?”
他说完,就已经耗尽了全力,再也压不住喉中腥甜,闷咳一声,却是咳了满袖的红,他心神俱震,跪倒在地,已然什么都分不清,眼睛里只有谢轻逢的脸,还有紧攥着不放的袖口,再仰头时,却被人迎面搂了个满怀。
谢轻逢单膝跪地,紧紧搂住怀里的人,低声道:“笨师弟,师兄早就知道了。”
季则声一愣,又听谢轻逢道:“师兄说过只喜欢你一个,又怎么会抛下你?”
谢轻逢用那只断掉的手,举着袖子轻轻擦去季则声满脸的泪珠,又在他脸上亲了亲。
季则声顿觉冬去春来, 上一秒还在寒冰之中,下一秒就置身暖春,他呆呆的,不明所以,喃喃道:“……师兄?”
谢轻逢笑笑:“笨小九,师兄喜欢你,你也喜欢师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