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看向他的轮椅,声音不住地抖:“是不是我碰到你的腿了?”
“不是。”谢漆朝他笑,“昨晚我本就没有怎么睡,各处的鹰雨点似地捎来信息,我整理了一宿,走动太麻烦,索性坐轮椅方便一点。你睡得不踏实,我困倦时看你睡相就觉得好笑,昨天是哪天事给你打击了?梦里都这么不安稳。”
谢漆的神情很自然,高骊看不出什么,暗自松了口气,先下了床到他跟前道歉。
谢漆屈指轻敲他额头:“好了陛下,所有人都忙疯了,你一觉睡足了半天,饿不饿?快捯饬一下,易容了好去吃饭。”
高骊闭眼蹭蹭他指尖,缱绻片刻,被他依依不舍地赶去收拾。
谢漆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等他走出了房间,眼里的笑意才慢慢消失,抬手隔着衣领轻抚仍在隐隐作痛的脖颈。
没有出神太久,谢漆转动轮椅到窗外召影奴,让他们把隔壁捆着的高沅带来。
不多时,高沅照旧被套着黑头套,铃铛声铛铛铛地晃到谢漆面前。
他一伸手就摸到了谢漆的衣角,攥紧不放地念着谢漆的名字。
“高沅。”谢漆按住他的肩膀低声,“我对你之前说的做梦疯话感兴趣了些,我问你,你都能想起来吗?”
高沅身体一抖:“我当然是知无不言……不过谢漆,你怎么感兴趣了?”
“战事需要,你们梁家和吴家在这场战争里斗起来了。”谢漆拍拍他的肩膀。
高沅对时政记得不多,谢漆问他,他也答不出太仔细的,大致轮廓说个囫囵。他记得比较清楚的主要是周遭那些人的命运,而时政就交织在这群人的命运里。
谢漆有目的地迂回询问,听着高沅口中碎片化的暴君高骊,听一句记一句。
喜怒无常,暴戾无道,杀人成瘾,傀儡寡人。
换在今天以前,光听高沅的讲述,他完全无法把这些和高骊联系在一起,他对高骊有不浅的柔光美化。
继差点被掐死、被折磨、甚至差点被硬上之后……他被迫改观了一些。
第193章 二更
谢漆在高骊身上挨的插曲很快被纷乱的时势冲散,短短几天,雪片似的消息冲得所有人应接不暇。
梁军前后派出六万兵力一路向东而去,托了商路的隐蔽和关隘的配合,行军速度调到了最快。
但镇南王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一路山洪般拔营攻寨。
云国的南境本就比其他三方太平,二十年来逐渐疏于防守,眼下绝大部分的军队都调到了前线,南线的城州关隘丝毫不能抵挡,被镇南王的雷电军队打了个一溃千里。
然而云都的三皇子行动比这两路军队还要快,火速镇压朝堂宣告云皇死讯,握兵自立为帝,宣告与晋议和,最要命的是发诏问责太子数罪,强征前线的军队撤退。
这云三皇子从白纸上的情报来看,像是集了高瑱和高沅两人的性格优势,现在看来他也集齐了那两人的缺点,恋权利己和短视发疯一条龙。
云都的诏书传到前线,云军可想而知地大乱,一溃再溃的军心再也凝聚不起来,饶是手握重器也丧失斗志,被瞅准时机的晋军推进战线,轰炸七个时辰后夺回了双水城。
晋军向前进驻,扬眉吐气地收复失去的领地。
但虽然将城池夺了回来,此前掘河挖地毁路对土地的损害难以估算,双水城原先富庶齐全的城区被轰炸得不成样子,再往前的雍城,城楼都炸成了齑粉。
数以万计的晋民依然只能背井离乡。
八月十二,云境来报,六万梁军落后五万镇南军三城,被镇南军捷足先登破开云国国都的城门。
梁军倒霉透顶,不仅被吴军抢了个先,还和迫不得已回国驰援的前线云军追上,堵在云国腹地内和对方厮杀,仗着手里有大批从霜刃阁购来的破军炮,才不至于被剿杀殆尽。
而对云军而言,云国是彻底成了乱象。
云国之内彻底乱套,失去强有力的中央君相,独裁二十多年的弊端暴露无遗,云国太子占据主力军队,和梁军相耗;国都高举投降的云三皇子占了后援军队,窝囊地被镇南军一口气摁下;剩下的各个城州不堪战火和徭役苛税,短时间内起兵造反不绝于耳。
整个八月,云国生灵涂炭,苍鹰翅羽沾血,三年前长洛韩宋云狄门的惨剧,轮到在云国数十个城州里上演。
北境一派的高骊旧部将领率领着晋军,收回了此前失去的战线,沉缓地推着破军炮越过了云国的边境线。军中多有仇云,不少士兵高呼烧杀,声浪在冒头时就被唐维按下。
想要劫掠的钱财,列在云国自己的岁贡里,想要抢占的土地,转变为云国自己亲手割让的领地。
云民要积怨,怨气最好朝向自家的统治者。从内部割裂他们的君与民,晋国才能高枕无忧。
这一派的晋军在军令下进驻云境,有抵抗军才杀,没有遇上武装军队便守序越过。
晋军不能伤云人于是毁官衙,一路向前推进战线,每进城镇先破坏官衙建筑、地主贵族府邸,变相发泄仇云的怒火。荒诞的是,晋军的行径逐渐传扬开,没招来云民的憎恨,反倒收获了大批云国农民的叩拜,竟像是成了“救世主”。
梁、吴以及“杂牌”庶族军队的三路进军,彻底断绝了云国各地统一反击的可能性。
入秋之日,镇南王的军队彻底掌控云国国都,率先承认三皇子云定的新君名分,接过他亲笔盖章的降晋文书。
梁军则与云国太子陷入苦战,最后入主云国的皇帝旧部军队赶来与梁军形成夹击,将太子云谋生擒。
九月初二,软禁在医馆的高沅被谢漆放出去,在霜刃阁的指令下、梁氏势力的簇拥上,带军浩浩荡荡地入主云国。
梁家对战果被镇南王的吴家捷足先登恨之入骨,但好在梁氏有皇储,为邺王造势,也利于他紧接而来的登基。
谢漆也在前往云国的队伍当中,腿脚不便不能骑马,他只能透过马车的车窗眺望破败溃散的云境。
自镇南王的军队入主云国国都,里头的影奴就难以将消息传递出来,他对此有些不安,不知高琪罗海罗师父等人是否安好。
军队紧赶慢赶地走了两天,赶到距离云国国都仅有百里之远的副都,与休宿在这里的大军集合。
高沅就像一樽泥塑的牌位被梁军架到最高处。
梁家要向云国都里的镇南王发出通牒,要吴家的军队以迎接邺王为由,陈兵弃甲于城门,迎他们这批晋云之战中的“真正功臣”踏入都城。
是夜谢漆和高骊唐维汇合,唐维一见面就拉着他无尽地嘲讽梁家:“开战的前半年,梁家力主议和,什么割濯河以东、联姻于云等昏策列得头头是道,现在仗打赢了,倒是争先恐后地跳出来高呼‘吾乃卫国英雄’。”
谢漆摇头轻笑:“就让他们两家这么争战果啊……”
高骊夹在他们两人中间,漫不在意的:“随他们去。”
高骊低头看着谢漆的腿,小心翼翼地轻抚他的膝盖,用眼神询问伤势。
谢漆没有撑拐杖,直接撩起衣摆让他看,借神医的指导,和军中匠人的打造,他在伤骨处束上更轻便的器械,走平地时缓慢来,问题就不大。
高骊的大手盖在了他左膝上,轻抚那冰冷的束板。
谢漆默默垂下衣摆,高骊的手还不抽出去。
以抚代吻了。
一旁的唐维直接打断他们的重逢亲昵,长叹两声看向高骊:“陛下,眼前有邺王、镇南王两个王争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来宣告自己没死,重伤自愈了?你只要站在人前,晋国所有庶族出身的将士无一不从,哪里还有别人的事?”
高骊听了只是笑笑:“不急,走吧,我们先去解决一件,牵扯到我们三个人的重要事。”
高骊说的是迎回戴长坤尸骨的事。
于他而言,戴长坤是昔年北境线上的恩师、恩将。于唐维而言,戴长坤也是师长之一。对谢漆,那是他的师伯玄坤,霜刃阁的群刀冢还留着玄坤刀的一席之地,更别提……方师父临死前请求神医替他传话,遗愿里就有这条迎同门回乡。
对玄坤遗骨的下落,谢漆原本打算通过擒到千机楼的楼主墨牙,从那个死士头子的口中撬开下落,但不知是那墨牙当日在烟毒爆发里死去,还是潜藏了起来,霜刃阁的影奴们耗了不少人力,直到现在也没能确定他的生死。
高骊要寻找恩师遗骨,就只能在和云皇密切相关的云国太子身上问。
三个人趁着梁军吵吵闹闹的夜色,一起秘密到晋军严防死守的牢狱里。唐维以军师身份私审云国最重要的俘虏,太子云谋。
云谋被生擒后,梁军本想直接杀了他示众,被高骊借唐维之口改变了对他的处置,暂时先关押起来,他日另说。
云谋对保留一命并无庆幸,三番四次想在晋军的看守下自戕。正邪不定,至少他比云三皇子云定骨头硬。
因为不时寻死,云谋中途就交给了霜刃阁的影奴看守,不用不体面的锁链捆绑,影奴们有千百种办法让他求不得死,维持安然活着的表象。
谢漆见到牢狱里的云谋时,看到的是一个体面整洁的高级俘虏,云谋年岁和高骊差不多,气质和他那位父皇有些相似,乍一眼是文人的和善模样,实则铁腕冷血。
不过,在影奴的连番默刑之下,云谋看着体面,却眼神涣散。
牢门打开,高骊单独进去,撩衣坐在云谋面前。
谢漆在牢狱外看着他,眼神不是看爱人,是看君王。
高骊先朝云谋开口:“初次见面,朕名高骊,为晋国之君。”
云谋涣散的眼神缓慢地聚焦,死死看向了高骊顶着易容的脸,根本不信他的身份:“晋之暴君……非死雍城?”
“天命在朕,尔父宵小,不能绝我。”
云谋楞了好一会,气喘似破风车:“高骊,你屠我云兵数万,纵使苍天无眼,你杀业累累,必当祸及子孙,百代绝嗣。”
高骊笑笑:“杀业,朕杀不在同袍,杀在外贼御侮,就算杀业过重损福报,也损得千值万值。你们令云兵火烧长洛,杀我晋国万民的时候,怎么不对自己说这话?”
云谋不愿和他多说了,视死如归地闭眼:“云军之败,败的是国之力,而非我父子,既成阶下囚,要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悉听尊便。”
“朕一早决定好对你的处置。”高骊轻笑,“你将走你父昔日之路,到朕治下的晋国国都为质。”
牢狱外的两人俱是一愣。
云谋睁开眼睛,人如石化:“什么?”
高骊平静道:“你父站在晋国这个巨人肩上,抽晋之血补云之脉,但到朕这一代,晋之巨人给你的,没有新血,只有笼罩下的阴影,你将在晋之治下,绝云之气血,匍匐为邦臣。”
“你云国从上到下,从国到人,从身到心,都将降到彻底。”
九月初三,高沅一大早就在身后各臣的拱卫下走进了敞开城门的云国国都。
云都之内万民在兵甲下跪伏,噤若寒蝉。镇南王的军队沉静地列在主街两列,一眼望去,满城站立尽是铁甲,肃穆之中,只有风中军旗有声。
高沅头皮有些发麻,他虽来到前线已久,也在后方动员过晋军,见过高骊一手练出来的军队。
战斗力强,秩序性高,但并不僵化,有蓬勃的活力,带着股北境苍茫的豪气和俚俗的五大三粗。
眼前镇南王的军队必定也有前两个优点,但没有人气,就像一列列青铜冶炼的兵马俑。
高沅骑在宝马上,马蹄踏进云都的领地,一进就听军队冷冰冰的齐声:“恭迎邺王。”
音量不小,毫无起伏。
高沅脊背好似被刀尖抵了一样,不由自主地在马背上挺直,好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疲弱。
街道的尽头站着一个披甲的高大男人,他知道那就是镇南王,心弦顿时有些紧绷。
前世他将死时,晋之中原被云灭,北境被狄族吞占,就剩下南境稳如泰山不受侵占,即便在不配备破军炮的劣势下,镇南王和大长公主也没让领地沦丧。
高沅骑马到队伍的尽头,镇南王身后走出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素服白冠,率先跪倒在马前。
想来这就是云国那个顺民新君了。
身后梁军紧跟而来,高沅下马,跪下之人朗声道恭迎邺王,引得一批晋臣侧目。
高沅不理会自降的新云皇,只看向镇南王。
镇南王戴着头盔,面容看不太真切,行了一个简单的军礼,声音冷淡。
高沅清清嗓子回礼:“按理,您是大长公主夫婿,本王该称您一声姑丈。多年来,我母妃生前常挂念小姑,阔别二十几年,姑丈跋涉千里而来,不知道姑姑可还好?”
“大长公主身在南境,一切安好。”镇南王惜字如金,多的什么也没说。
高沅在梁臣的授意下,试探地说起吴攸:“表哥在吴家孤身一人,和您长久不相见,不知姑丈可要回长洛和表哥团聚,一享天伦之乐?”
他身后的大批梁军,包括谢青川都紧张得脊背绷直。
南境军战力太凶猛,他们最忌惮多年不出南边的镇南王夫妇突然活络,带兵回长洛搅局,是以昨夜高度一致地让高沅试探。
但在高沅这儿,他清楚镇南王根本不会回长洛,不止是凭前世所知,还因为他舅父梁奇烽传给他的密信里提了两句。
镇南王夫妇有把柄在他手上,他们绝不会踏进长洛一步。
高沅不欲打探,直觉告诉他梁奇烽掌握的所谓把柄仍是个肮脏东西。
镇南王果然如古井无波:“南境尚有战事,我等不回长洛。”
梁军全都松下了一口气,谢青川上前温声谈起云国的受降之书,接下来晋军该当和新云皇设盟约,由高沅为首,初步让云国割地划疆。
镇南王忽然在这时冷声:“皇帝未死,焉有亲王代行帝权?请邺王退,陛下来盟。”
高沅张了张唇,身后的一干梁臣厉声:“陛下自雍城一役后重伤不治,镇南王不在军中,不知不怪,但对邺王无礼,实属藐视尊卑,实乃大逆!”
镇南王冷眼听梁军的喧哗,隐在头盔里的一双眼投向了梁军后面的唐维。
唐维被盯得浑身发冷,顶了好一会的压力,才终于踏步到人前去:“诸君稍安。”
他深深一揖,面不改色地朝众人肃然道:“陛下稍候才会赶来,有不解之处,请诸位到时当面询问陛下。”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一众梁臣懵了。
唐维不等他们反应,嘴皮子飞快地继续抖落:“至于与云国的盟约,陛下嘱咐过微臣,仍请邺王代为行使。陛下口谕,邺王在军中劳苦功高,比之长洛的谋逆高瑱更有储君之德,当以储君之尊莅临,谁人有不敬,当以犯君威之罪惩戒。”
说罢唐维自己鼓动起来:“请储君殿下莅临!”
谢青川最先反应过来,合袖向高沅深拜,梁臣陆续从懵逼中回过神来,跟着一起山呼:“请储君莅临!”
镇南王在山呼声中顿了顿,最后只能跟着一起行礼。
外面天光万丈,高骊和谢漆走在暗无天日的云国皇陵甬道中。
昨夜云谋在审问中坦白了所知不多的一切,他只知云皇对晋国的故人们执念颇重,重到将戴长坤的尸骨,安放在了自己的皇陵当中,生之而离,死之再聚。
荒谬至极。
谢漆被膈应了一夜未睡。
天亮之时,梁军那边的谢青川来寻唐维,大军不欲再拖,今天就将入主云都,接新云皇的受降书。
唐维带着高骊的其他旧部整军待发,落在梁军身后,暂以拥护高沅的姿态入城。
高沅托谢青川带话,希望谢漆以功臣之身在军伍中,好让他一回头就能看见,唐维只当没听见。
大军还未动时,谢漆就已让高骊背着,两人带着一些霜刃阁的影奴,悄悄绕道去了云国的皇陵。
高沅与镇南王会晤时,高骊正背着谢漆持着火把,步履沉稳地走在甬道中。
谢漆借着火光看墓道的墙壁,家天下的体制决定了一国皇室的至高地位,当政皇室的谱系几乎等同一国宗庙,一国之君,竟将敌国的一王之奴藏到了自己的陵墓里,真是荒谬至极。
高骊想的和他接近,随着甬道的逐渐深入,低声喃喃:“师父要是魂魄有灵,发现自己被带到这等地方来,怕是会气得满口脏话。”
谢漆靠在他肩颈上轻声问:“师伯是什么样的人?”
高骊侧首轻蹭他颊边,步伐向前,回忆向后。
“挺潇洒的一个人,不像将士,更像个江湖侠客,北境那么苦,他总是笑呵呵的。他护佑我长大,教我习武,北境贫瘠,日子很不好过,他一直竭尽所能地养护着我们。
“我从未听过他在我面前抱怨,也没听过他说任何一句长洛,他好像没有过去和未来,永远只有眼前的一瞬间,直到他死了,我才在他折断的刀里找到一小块遗书。
“他说,希望死后回长洛,实在不行烧成一捧灰,在北境军回都的时候悄悄一洒就够了。”
谢漆静静地听:“你把他当父亲吗?”
高骊笑了笑,声音有些发抖。
“北境丧葬之礼粗糙,人死下葬不设祭品,剪一段子孙头发放进棺中而已。他没有子嗣,只有养大的、救下的一群小兔崽子,但他很早就嘱咐过我不能剪发。
“他战死后,数千士兵剪下自己的头发祭他薄棺,他们也不让我剪,但原因说的是,我是三皇子,皇室血脉为仆臣祭,会折他投胎的福荫。”
“我想当他儿子,可是不能。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也不愿意我做儿子。他是睿王的影奴,他可以潇洒地认很多小崽子当义子,但我不能。
“杀他主子的是我生父,他教养我,未必不恨我。”
谢漆冰冷的手指摸到了他颤抖的喉结。
“唐维向我剖白师父的身份时,他告诉我他们扶持我,说到底是无可奈何的押宝,他们做梦都想洗刷冤屈,希望我能是那个帮他们平反的工具。我明白的,我会去做的,被冤屈的是我父、我手足,我会努力去平反的。”
“只是有时候我会恍惚,如果我没有遇到他们,就算身负皇子的虚名也是无父无母,我也许在小时候被狼群叼去时,就无所顾忌地不回去了。
“我会跟着狼群的迁徙,一直赶路,一直向北走,走到一望无际的天边,在神山下,冰川上,做一只没有启蒙的狼,做什么不好呢,做人……”
谢漆指尖微微用力,盖住了他的喉结不让他继续说。
高骊低头用下巴蹭蹭他的手。
谢漆抚摸着他的脸颊,沉默地想了半晌,呼吸贴着他的耳畔轻声:“我最初中烟毒,醒来后神智几乎全无,那时候我把自己当猫了,不想做人了,后来——”
高骊呼吸凌乱了些,沙哑地问:“因为我吗?”
“嗯,想做高骊的人,不做高骊的猫,于是混沌之中,咬咬牙醒过来了。”
高骊沉闷的笑声在甬道里回荡。
“谢漆……哪怕你是哄我的,我也开心到要疯了。”
甬道走到了尽头,火把照亮了呈现在眼前的皇陵,辉煌又空荡。
华贵的皇帝棺椁放置在正中,左边放置着戴长坤的薄棺,右边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地跪着一人的尸体。
是那千机楼楼主墨牙。
他果然是因烟毒而身亡,约莫是服用了延迟腐朽的丹药,神情动作都鲜活得仿佛只死去片刻。
凝固的漆黑毒血从他唇角延绵到衣领,他笔直地跪着,离云皇的棺椁触手可及。但只是跪着。
谢漆和高骊沉默地出神了一会,谢漆先轻叹一声:“我要是他,都追随到这了,什么也不管了,我就躺进那棺椁里去,既然是主奴,生死就都捆在一块。”
谢漆说着想从高骊背上下来,高骊不放,单臂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托紧他。
他背着他走到薄棺面前,弯腰和棺中师骨打招呼:“老头,委屈你在这鬼地方憋屈这么久了,我就要带你回故乡啦。但你也不是一无所获,你见到那李无棠了吗?那人年轻时也是你认识的朋友吧?他要是走快点,你们一群故人,现在又可以坐在一起舞文弄墨了。”
谢漆摸到了他下颌处的水痕。
“谢漆漆,你说,我师父和睿王也是主奴吗?”
“不是,是知交。”
“我和你呢?”
“我不知道……劳驾,让我下来。”
“是挚爱。谢漆是高骊的挚爱。”
高骊背紧谢漆不放,低声喃喃:“现在,高骊要带着义父,兄弟,媳妇,带着所有的家人,回家去了。”
九月初七,晋军班师回朝的讯息传遍了晋国,远在长洛的所有朝臣大松一口气。
内阁刚为这场劳民伤财的胜仗欢呼没多久,更劲爆的消息就接踵而至。
皇帝陛下未死。
皇帝陛下欲废高瑱转立高沅为储。
前线最早传来的皇帝死讯,本来就由内阁压着没有大肆宣传,还是吴攸当初大力控制的舆论,声称是要等到晋军彻底战胜再广而告之,以免有损军心。
梁奇烽眼下是愈发咬牙切齿,一知道这消息,杀人似的眼神就盯向吴攸:“难怪宰相此前一直不予宣告,原来是一早知道陛下安在!宰相大人,这么重要的讯息,瞒着贱民也就罢了,怎么还瞒着我等机要大臣?”
梁奇烽在心底把能骂的都骂了个狗血淋头,东境前线的大批梁家旁支,一个个的拥城管境,座下手眼何止千万,怎么会连一个显眼的混血皇帝都没看紧!
不止这事,镇南王突然发兵拿下云国国都,这事更是让他气到肝炸:“宰相隐瞒的消息星罗棋布,令尊盘踞南境二十余年,为何不告而发兵东上?其行和握兵谋反有和区别!”
吴攸轻笑了笑:“彼时我与家父都不知道陛下尚在,见晋云之战陷入僵局,我才冒险修书与父,帮我军从后方一劳永逸地解决云国。因战事紧急,保密为上,这才有所隐瞒,再者,家父助完这一战,继续回南境镇守了,忠君爱国不说,哪来的意图谋反?”
他话锋一转:“梁军才是真勇猛,能在山野里开路,短短几天就能从晋国绕道攻进云国,真是神行军啊。梁军开辟出来的这些线路,非常利于边境管控云国。”
梁奇烽内心气急败坏,那会子光图着抢首功,这才急吼吼地派出精兵冲进云国,还从霜刃阁那儿买了一堆破军炮,流失了白花花的大批银子。
结果倒好,云都被镇南王他们先扫荡了;精兵被打没了小一半;买军火的钱打水漂了;最关键的是,梁家的私自通商路暴露了。
这等闲一查,可就是叛国的罪。
吴攸见他哑火,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至于陛下之事,尚书怪罪,我当真不知道,我也很吃惊。但陛下未崩,当真是天大的好事,诸君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