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看起来像色令智昏的蠢货吗?”吴攸一口回绝,而后哼了老大一声,“我又不是高骊。”
谢漆上一秒还悚然得炸毛,下一秒就扬起了眉,高骊看上哪个“色”了?
“这位三殿下确实有点……”
“不是有点,是非常有毛病。”吴攸掷地有声地抱怨起来,“我一天需得耗费两个时辰去料理他的杂事!有不少是根本无须在意的小事,油盐不进不尊礼法,不知趋利避害,一谈话便敲竹杠似地反问,真是叫人无语凝噎,简直无从下手。”
谢漆没想到人前光风霁月、斯文儒雅、风轻云淡的吴攸背地里会情绪失控地破口抱怨,只得在心里默默点蜡,谁叫你要扶持他呢?
没一会他还听见吴攸谈及自己:“他昨夜死皮赖脸索要高瑱的影奴,我将此事传达时,那高瑱得知降封为太子都没有那么暴怒过,光凭此事,往后想与高瑱周旋都不易了。就因为那蠢货见色起意,真是舍本逐末!”
谢漆:“……”
这“色”怎么可能会是我自己?
吴攸一气不带喘,不带一个脏字地将高骊从头到尾骂了一通,最后心腹甚至插不上话,讪讪地岔开了话题:“饶是如此,木已成舟,践祚大典还是宜快不宜慢。”
吴攸骂完了,叹气了:“仪仗之前便悄悄预备着,下月九月九便可执行。阻碍变革的四家,一步一步来,只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储君设想的蓝图成真。”
他口中的储君是死于韩宋云狄门之夜的嫡长子高盛,只要提到这位竹马知音,便没有不凝噎的。
谢漆甚至觉得他才像个小寡妇,哦不,是寡夫。
旁边的心腹劝慰几句,沉声地表示追随:“路漫漫其修远兮,开仁与代闺台众寒门向世子与盛储君致敬,感谢您为后世太平呕心沥血的付出,我等愿为世子马前卒,酣战无尽夜。”
谢漆在听到心腹的自称时指尖一抽,开仁,那必定是代闺台的许开仁,那位议论晋国兵制,抨击霜刃阁,力透纸背地写“男儿何不带吴钩”的文人。
前世高瑱还是太子时便命令过谢漆去刺杀他,他故意失手了,后来他到了高沅手上,高沅也憎恶许开仁,命令方贝贝去解决他。
然而许开仁那时历经刺杀,吴攸早已派出影卫部署在他身边,方贝贝彼时左眼左臂废,根本完不成这个任务。他走之时,谢漆拖着腿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之后,他再也没看到方贝贝了。
吴攸短暂伤悲,语气很快恢复平静:“这条路很长,且看高骊登基后,能不能先拔掉一个何家。”
谢漆竖起耳朵,急切地想知道他们怎么笃定高骊会杀何家,但吴攸并没有深谈,谈到了践祚大典的种种安排,还有世家错综复杂的动向,不止高骊的事情需要他料理,世家背后的烂摊子也需要他去周旋,高沅背后的梁家似乎是经营着一种暴利之物,近来有些过火,残局还得吴家去兜,这都让吴攸头疼不已。
他在这亭里和许开仁足足商谈了一个时辰,大半是政事,小半私事,绝大部分琐碎杂乱,全靠脑子一一捋清,谈到最后到尾声,吴攸忽然站起来快步出亭子,干净利落地一跃跳进了深夜的池子里。
这一发疯举动马上引起所有人的惊惶,谢漆藏在亭子上目睹,理智告诉自己此时正是最好的撤退时机,打探到的情报已然不少,想窥探的故人情报来日方长,是时候走了。
可他忍不住看着侍卫和许开仁去救吴攸,看未来的大权臣湿漉漉地被捞上来,呛完水,擦过脸,又是无济于事的风淡云轻:“无事,我想凉快一些而已。”
众人拥护着他回屋里去驱寒,吴攸不让搀扶,就这样拖着滴水的沉重脚步,前呼后应又寥落孤单地远去。
谢漆怔忡地目送着,心情意外的与目送甲一有些相似,都看到了一条孤独凄清的证道之路。
人走完,他看了看涟漪因风的池子,隔空用手抚过风,转身离去。
这个夜晚,遂在清风与水皱的涟漪里落下帷幕。
八月十日,一大早高骊就睁开了眼睛,往常这时是提了枪出去嘿咻嘿咻地晨练一番,今天高骊弃了枪,脚步轻快地跑去回廊尽头的小阁间。
昨天谢漆就安置在这儿!
高骊在门外停住,轻轻敲敲门:“谢漆漆,醒了吗?”
敲了几遍门里都没声音,正当高骊抓心挠肝地想推门进去时,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伴着温润如玉的声音:“殿下怎么在这里?”
高骊忙回头,看到背着箱子的谢漆歪着头瞅他,鬓边出了汗,一小缕碎发黏在左脸,发梢正勾在那颗朱砂痣上。
“我……来叫你吃早饭去。”高骊大清早就受到美颜盛世的冲击,耳朵噌地发红了,“你、你刚从外面回来?”
谢漆笑了笑:“是。”
他颠了颠背后的箱子,昨夜回来小憩到天亮,他便背着箱子出去敲长洛城中最好的铸剑大师的门,斥资一百五十两,定好了中秋节的礼物。
他又从怀里掏出油纸裹得严实的早点递给他:“回来路上看到一家新开张的早点铺子,香味扑鼻,勾得人馋虫大作,便想带一份给殿下。”
高骊受宠若惊地接过了,激动得心想不吃了,这可是谢漆送的第一份礼物,这不得压箱底藏好,以后再裱起来当个传家宝……
谢漆不知他的内心戏,跃过他开门而入:“殿下趁热吃哦。”
高骊亦步亦趋地跟着踏进去了:“你呢?吃过了吗?饿肚子会长不高的哦。”
谢漆脚步一顿,放下箱子摸了一把发顶,瞄一眼高骊的发冠,一手揉揉后颈一手向高骊伸去:“那我再多吃一块。”
高骊瞬间笑了,握住他的手拉到桌边坐下,小心拆开早点的油纸,和谢漆有说有笑地瓜分完了。
“往常这个时刻,殿下都做些什么呢?”
“耍耍枪,去马厩刷刷马,再去督促那群二流子起来练武。”高骊用完早餐直接手在袖口揩揩,再一抬眼,只见谢漆神情复杂地递出了一块朴素的手帕。
第、第二件礼物!
高骊赶紧接过帕子,飞快折成一个三角的祈福包塞进怀里,桌子上的油纸也不放过,捋平了擦干净了,心灵手巧地折成了个仙鹤状。
谢漆大为震撼:“……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高骊神采飞扬:“这都是很好的物件,我得珍藏起来。”
谢漆想,北境那边物资匮乏到这种程度么?
高骊凑到他跟前笑:“我耍枪去,谢漆漆,一起晨练吗?”
谢漆不自然地后仰:“改天再和殿下同乐,今天有些疲乏,我先睡个回笼觉。”
昨夜吴攸说高骊是“见色起意”,他不太明白,自己算什么“色”?
而且高骊又不是高沅,不是断袖。
他在军中混迹二十多年,与将士的肢体接触肯定也没有什么拘束,吴攸是放眼看人没袖子。
“那你快去睡。”高骊屈指敲敲他额顶,“睡不够更要长不高了!”
谢漆又被戳到痛点,转身拿着个后脑勺对着他了。
高骊发现了能拿捏他的地方,满心雀跃地回去,祈福包和仙鹤纸放妥了,今日的晨练是前所未有的快乐。
但他很快发现后面的晨练也很快乐!
后面的几天谢漆都在一边认真地看他耍枪,说是发现他的枪法有奥妙之处,想在一边观摩观摩,还问他是否介意。
高骊大呼一声“高兴还来不及”,长枪耍得更起劲了,他的爱枪是三节钢枪可拆卸,他还拆了耍单枪和双枪,一回头看到谢漆小猫一样目瞪口呆的神情,又是羞涩又是自得的,唯有快活二字能概括。
他自己晨练完还会去揪杂牌军起来聚在大庭院里一起练拳脚功夫,谢漆便跳上屋顶坐在上头看他们,愈发像只漂亮小猫了。八月十二那天开始,他看到谢漆甚至召来他的下属们,一起蹲在屋顶上看他们操练,那脑袋紧挨着的模样,更像一群小猫猫开会了。
每天清晨,高骊看他们都觉得萌哒哒,并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也很有趣。
八月十五的清晨,正是中秋佳节,美好的一天从观察高骊开始,谢漆带着小影奴们坐在屋顶上看他在底下带头操练,问道:“你们看,三殿下像不像某种大动物?像哪种呢?”
小影奴们每人手里一个热乎乎的大包子,探头探脑地抢答:
“像大灰狼!眼珠子冰蓝冰蓝的,拳法很凶。”
“我觉得像他养的那只海东青,虽然魁梧,动作却很利落迅速。”
“那还是大鹏更像一点。”
“三殿下也挺像熊的。”
“其实我觉得三殿下像棵大树……”
谢漆听着他们越来越离谱的回答,揉着后颈不住地笑。带他们来是想建立小影奴们对高骊的认知,也观摩一下他的武功路数,因他总觉得高骊的一招一式虽然与霜刃阁的路数不同,但似乎一脉相承,只是现在还看不出真切。
起初小影奴们悄悄拿他与高瑱比较,失望之情是溢于言表的,大家见惯了四年的世家风流,乍然见一个从北境来的接地气大块头,横竖怎么看都不对劲。
不过到底是同出武路,多见几回便觉得亲切,亲切到想下去和他比划比划,当然被谢漆制止了:“三殿下天生神力,千万别跟他硬碰硬,得以快取胜,不然吃大亏。”
他腰上被捏出来的淤青还没散呢!
真是个离谱的大家伙。
这会听他们把高骊一顿比喻,谢漆也在想什么样的猛兽像他,听来听去总觉得不够贴切,自己又想不出个精准的。
想到高骊晨练完跑到屋檐下呼喝:“谢漆漆!一起吃早点吗?”
谢漆从善如流地应:“吃。”
随即跟个没事人一样跳下高高的屋顶,仰头和高骊一边说话一边走去。
徒留小影奴们捏着大包子风中凌乱:“难怪玄漆大人不和我们一块吃……”
其中一个少女瞪圆眼:“这是重点么?关键是三殿下叫玄漆大人什么,好生肉麻。”
“谢……谢漆漆?”
重复完称呼,小影奴们齐齐地“嘶”起来,鸡皮疙瘩满胳膊。
“其实这也还好。”甲二咬一口包子,睿智地发表高见,“要是殿下叫大人谢谢漆,那就太好笑了;如果再叫成漆子、小漆子,那才是可怕,和叫媳妇一样。”
其他人:“……”
走远的谢漆并没听到那些后来让他羞到想钻地缝的称呼,只专心地和高骊说话:“今晚是中秋,殿下逛过长洛城的夜会吗?今晚就有哦。”
他说话会暗搓搓的,高骊则是直愣愣的:“你陪我一起去吗?”
谢漆点点头:“去。”
高骊便笑了:“好!”
两人一块走去吃饭,高骊不喜欢让宅子里的奴仆跟前跟后地侍候,自己去厨房拎了两大食盒回房,一进他的房间,谢漆第一眼看到倒挂在窗台睡觉的海东青,这已经是他第四次看到这鹰懒塌塌的了。
他看着这总是睡觉不巡视干活的海东青,终于忍不住向高骊发表疑问:“殿下,它真的是海东青吗?这么懒,是杂交的?”
高骊连忙澄清:“纯的纯的,有时候小黑也很勤快的!”
说着就打开食盒放到窗台,屈指一敲碗,海东青火速探头,离弦之箭一样飞过去大快朵颐。
谢漆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语,但看高骊一脸喜滋滋展示宝贝的模样,便也扯着嘴角夸昧良心的话:“不愧是海东青,爆发的速度真敏捷。”
高骊笑着过去拍埋头干饭的海东青脑袋:“是啊,你看它这速度,多纯,差一点就饿死似的。”
谢漆又忍不住,再问:“那……这么威武的海东青,为什么给它起名小黑呢?”
高骊道:“驯鹰的时候我总是朝它笑,长大后发现它对我的笑声最有反应,所以就叫它小黑了。”
——看来他从前的笑声是“嘿嘿嘿”。
吃早饭时,谢漆极力开导自己,海东青嘛,叫什么都行,何况是那么一只以吃为大的海东青,笨笨的,名字朴素点也没什么。
等吃完早饭,他还是怀着哀悼的心情看了一眼还干饭干得不亦乐乎的海东青。
这可是海东青啊。
海东青啊。
旁边的高骊浑然不觉:“长洛城很多好玩的吧?谢漆漆,你经常去哪玩?”
谢漆下意识地回答:“花灯铺和点心铺。”
前者是为高瑱,后者是因高沅爱吃如意糕。
他捏捏后颈转过话题说起长洛城的布局来,两城区四城门十二主街七十二坊,他说得仔细,高骊便听得认真,末了问道:“我之前跟吴攸说希望把北境已故士兵的老弱妇孺家属迁到长洛来,他说安排他们在城郊落户,这是好还是不好?”
谢漆给了折中的评价:“合适。东区恐怕还不能容纳那么多外来人口,城郊是最合适的。如此说来,殿下的副将袁鸿和军师唐维快要起动了?”
高骊点头:“现在局势算是好了,我正准备修书给他们,要是能在重九前赶来,喝杯菊花酒就好了。”
吴攸还没有将九月初九办践祚大典的大事公布,他只沉浸在兄弟相聚的喜悦里:“袁鸿和唐维很好玩,谢漆漆,等你见到他们了,应该会喜欢他们的。”
谢漆应了好,心中想的是来活了,前世这两位一入长洛就被刺杀,这回可得护好,切断高骊沦为孤家寡人暴君的长路。
至于吴攸口中的借高骊除何家,慢慢查,他总会查到的。
天色很快见晚,谢漆回去搜出自己剩余的四十二两,换一身看起来不像夜行服的黑衣,玄漆刀佩在腰间,精神奕奕地去邀请高骊逛中秋夜。出门时高骊还要穿那身缝了又缝的北境毛袄,谢漆劝了一句入乡随俗,他便回去翻箱倒柜,换上先前吴攸磨破嘴让他换但他怎么都不愿的长洛文服。
“这衣服不适合我,穿起来丑死了……”他别扭地抖着宽松阔袖走出来,听谢漆噗嗤一笑,窘得就回头,“我还是换回我自己的!”
“不。”谢漆拽住他的袖子,“这不是很好看么?不喜欢阔袖,我帮殿下戴上两个束袖就好啦。”
一句好看,他便低着头任由谢漆安排,看着他将束袖扣在自己腕上,心原本喜滋滋的,直到谢漆抚摸到他左腕上的念珠:“殿下带着手串么?”
高骊才如梦初醒般想到那带来噩梦的念珠,指尖微颤地不知该如何陈述怪力乱神,谢漆已经隔着衣物将他的念珠往上撸,平静地把束袖给他套上了。
他还从自己的衣领里扯出一条颈链,向高骊展示那颗黑石吊坠:“我也有一条戴身上的饰品。”
“这、这样啊。”高骊瞄到他白皙的脖颈曲线和若隐若现的锁骨,耳朵发烫地转过了脸。
谢漆坦坦荡荡的,调皮地向他躬身一伸臂,唱歌一样地说话:“请骊殿下夜游原,见满庭芳,望浪淘沙,不需定风波,只看溯洄游。”
高骊被他逗笑了,这什么腔调和词?握住他的手只干巴巴地回应:“好!游!”
谢漆又笑了,带他出门去驾马车,原本是他自己来驱马,高骊又闲不住,非要钻出来和他并坐赶马:“谢漆漆,去哪儿?”
“去城北,我先去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开心?”
谢漆笑眯眯地只道到了就知道,高骊便也不多问,和他一起慢悠悠地在主街上赶马,依稀能看到城区内坊间的灯火,不远处是喧嚣红尘,近处是悠悠阔道,这是他二十三年来不曾体会过的悠游从容。
到了城北,谢漆拐着弯把马车停在一家古老的门店前,跳下马车进去,出来时眉眼弯弯地抱着一把入鞘长刀。
“殿下,这个可以耍着玩。”他跳上马车,长刀放在他旁边,扯过绳子便掉头,“祝高骊待在长洛的第一个月圆佳节快乐。”
高骊忘了去赶马车,呆呆地捧起那沉甸甸的长刀,摸了又摸,摸到刀铭上有个“骊”字。
“这是我用霜刃阁带出来的陨铁刀改的,那铸剑师手艺好,刀铭上还有名字。”谢漆把马车赶向东区的灯海,“殿下觉得称手吗?”
高骊喃喃:“太喜欢了……我会舍不得用的……裱起来当传家宝吧……”
谢漆又被逗笑了,马车赶到东区时,高骊还在呆呆地摩挲那把长刀。
“要去看花灯游了,我给殿下配上刀?”
“好……”
高骊还晕乎乎的,看着谢漆低头把长刀佩在他腰间,露出的一截后颈如玉,让人想低头轻吻或者重重地咬。
“好了。”谢漆抬头,朱砂痣一扬,跳下马车牵马去寄托好店家,邀请他用脚去丈量长洛城。
高骊摩挲着漂亮长刀走入东区的坊间,放眼望去,灯影幢幢,人来人往,虽然经过一次可怖的战乱,此刻却充满生机勃勃的欢声笑语,与荒芜苍凉的北境截然不同。
月圆之下,他对着灯河如星海的喧嚣人间不敢向前走,便眼巴巴地回头。
回头便看到了唯一的月亮。
谢漆专注的眼睛里倒映着他,唇角扬起露出小虎牙,左唇侧的那颗朱砂痣殷红得惊心动魄:“高骊殿下,未来的晋国君主,欢迎来到繁华的长洛城,你喜欢这座城吗?”
高骊心想,主要是城里眼前有喜欢的人。
他情难自已地伸出一根食指贴住他的痣,一下子把小猫似的笑容摁没了:“殿下?”
“啊……你这儿有东西。”高骊改用指腹轻揩。
谢漆没躲,还认真地凑近一点让他擦,并解释道:“也许不是脏东西,是这里长了一颗痣。”
“唔。”高骊心猿意马,忽然很想、很想亲亲他。
怎么这么乖。
“御街行,月华如练,正良辰好景,山长水阔千风情……”
东区坊间传来嘹亮的歌声,谢漆拨下高骊的手,不好意思拉扯他的手,屈指捏住他佩在腰间的刀柄带他循声而去:“歌女开唱了,快去占个好站位!”
高骊讶异地被他带着走,他大可大步流星地抄到谢漆前头去,但脚下飘飘然,十分享受这种被谢漆牵着溜达的感觉:“哦哦!”
谢漆天生对音律歌舞敏感,大抵是因为母亲是出色的歌妓缘故,他从记事起便比同龄幼童擅长认五音,他记得母亲曾开玩笑地说过,要是他将来长大了一事无成,便母子上街卖唱讨饭去。
只是后来她没有继续教他歌唱的技艺,转而把他扔进霜刃阁,他便也慢慢忘记了怎么聚声唱戏,学会了也记住了如何抽刀断水。
谢漆虽然不会唱了,但还是喜欢听别人唱的。宫中歌声虽好,但就是失于庄重和谨慎,他还是喜欢宫城外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小台子,有机会出宫城时,有时间他便易容一番去悄悄听两支曲子。
带着高骊跑到坊间的小戏台下时,戏台前围了许多人,能坐的位置全满了,后排全是拥挤的站客,谢漆踮脚朝里望一眼,台上已换了曲目,换成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抱着琵琶唱满庭芳。
高骊低头朝他耳边说话,一把好听的低音在周遭熙攘里格外突出:“谢漆漆,你喜欢看这个?”
谢漆耳根子一酥:“看的不太在意,只是喜欢听。”
“你还说陪我出来玩,看来是你自己想溜出来游戏。”高骊在他耳边轻笑,“好啊你,平时的严肃劲飞去哪了?”
谢漆干咳两声,不自觉地抬手揉揉后颈,坦率地默认偶尔的贪玩:“先让我听两曲,听完陪你逛。”
高骊两根指头沿着刀身疾奔到刀柄上,勾住了谢漆捏着刀柄的手指:“那你讲解两句,现在在唱什么?”
“满庭芳。”谢漆专注地听着歌声,对待肢体的小小接触是不拘小节的态度,等到听罢一曲,回味完才发现自己整个手都在高骊掌心里。
他狐疑地抬头,高骊一脸开心地望台上,仗着身高的优势实时播报:“谢漆漆,现在是个小姑娘上场了,还有个男孩在旁边拿着小短笛,你听听下面在唱什么?”
笛声一起谢漆便听出来了:“这是……念奴娇啊。”
高骊绞尽脑汁地想和他搭话:“听名字就很好听!”
谁知谢漆没什么反应,小手也不挣动了,高骊低头一看,见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地颤,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脆弱神伤。高骊当即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怎么一脸吃不上饭的耷拉样?”
谢漆回神来,心想他是对饿肚子有多大执念,看什么都和肚子紧密关联,遂摇摇头笑着拉他出来,解释道:“我娘的名字便是念奴,因她最会唱这支曲子,直接以曲为名了。很久不曾听过这支歌了,唱得虽好,到底比不上前人。公子,我们去别处玩吧,你饿了么?东区的美食比西区多多了。”
高骊握紧他的手亦步亦趋:“我不饿,你……”
他自己没娘像根草,听到谢漆谈及生母,八卦的心跳到嗓子眼去,但又不敢冒失,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囫囵话来。
谢漆拉着他穿过灯河人海,走到了东区的食店,挤进去占了张食桌才松开高骊的手,一边抽出帕子擦桌一边好奇地笑问:“公子想说什么?”
高骊注意力又被食店里强势的香味夺去,晚上没吃饭就出来,这下肚子是真咙咚锵起来:“吃、吃什么?”
谢漆唤了跑堂,看了一眼眸子都洋溢着馋色的高骊,忍着笑掏出了一两白银和打赏的碎钱:“吃全茶。”
跑堂嘿呦道:“您大气!”领了钱银风风火火跑下去了。
倒是高骊纳闷:“喝茶这么贵?”
谢漆但笑不语,不一会儿跑堂便麻利地端着刚出锅的美食快活地跑来,嘴皮子和手上功夫一样利索:“两位俊公子,全茶一共十七道,咱先上些入口即化的小可口,这是头羹,石肚羹,合羹,这是碧碗,还有素分茶,您二位慢用!”
高骊吸了一口美食香气,忍不住后仰。
更丰盛的还在后头,另一个伶俐的姑娘面颊粉红地端茶过来,一边报菜名一边不住偷觑他们二人,高骊耳朵里听着荷包饭、桐皮面、软羊、肉淘、白胡饼、合斋食等等名字,瞳孔不住震惊。
“花好月圆良辰夜,祝两位公子吃得尽兴,长久归路!”姑娘摆完整桌亮着贝齿朝他们说好话,大饱眼福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高骊呆呆地从第一道菜看到最后一道,目瞪口呆地抬头看谢漆。
谢漆忍俊不禁,着实有被可爱到,用银针快速试过这套全茶,便递过筷子:“怎么光看着?再不动口就凉了。”
高骊接过筷子,犹犹豫豫地伸向看上去最朴素的一道菜,扭捏地夹了一小块,一入口眉眼都舒展了:“哇……”
谢漆口味清淡点,把荤素俱有的合羹端到面前开动:“请公子浅尝一些长洛风味,只管敞开享用哦。”
高骊被美食治愈得满脸要升天的幸福,筷子越动越快:“要是我那些北境兄弟现在在这,一定会被香得嗷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