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心花怒放地晃晃他腰间的刀:“早上好!谢漆漆,今天晨练我们比划一下刀术怎么样?”
谢漆摩拳擦掌:“那殿下得准备输。”
“好大的口气啊。”高骊拉过他衣袖往外走,兴高采烈的模样,“对了这刀这么好,我觉得要给它取个名字。”
谢漆顿觉大事不好:“呃,殿下要取什么名?”
高骊说:“就叫传家宝刀。”
“……”
谢漆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其实……其实我觉得名字都是代号,不如直接叫它陨铁刀就好,简简单单,不用挥霍殿下的墨宝。”
高骊脚步轻快:“传家刀、传家宝刀多好听啊。这么好的刀,以后一定会记录在兵器谱上,后人想知道它的由来,旁边就有一行批注:‘谢漆送高骊的传家宝刀’,多好啊。”
谢漆更觉得离谱:“来日殿下可是帝王,万一记入史书,那……”
“那就更好了!”高骊含着笑转头看他,“让后人知道我们感情多么深厚,想想都让人开心。”
他的笑意实在太纯粹了,谢漆便也没有往其他方面想,琢磨着这把刀成为来日的君臣美谈证物的可能性有多大。
君清臣忠,刀结同袍。
听起来似乎确实不错。
谢漆总是很会联想:“既然叫传家之刀,那来日等殿下有了孩儿,我斗胆请您让我来当小皇子,或者小公主的刀术先生,才不辜负一个传字。”
高骊“哈”了一声,笑得更厉害了,伸手来搭他的肩:“那还是先请小谢大人当一当我的小先生吧?你教教我,一招一式教个透彻,教个十年八载,看看我这个徒弟成不成器,好不好啊小先生?”
谢漆汗颜:“不敢当,帝王师的头衔可是很尊贵的,殿下,你对我的新奇称呼怎么越来越花了?这一声我可不敢应。”
高骊低头去闹他:“小先生小先生~”
两人边笑边闹地要拐过回廊去庭院晨练,谁知刚走出不远就有侍女来大煞风景:“三殿下,九皇子前来拜访,正在正堂里等待您。”
高骊脸上顿时老大不高兴:“昨天老五才过来,今天老九又过来,怎么不能相约着一起来?平白无故占用别人的快乐时间,真是烦人。”
侍女不卑不亢,继续行着礼拦在他面前。
谢漆听到高沅来,想着方贝贝不知在不在,拍拍高骊搭在他肩上的手安慰:“殿下不用心烦,我们晨练有的是时间。您和他们迟早会在同一片宫城的屋檐下相对,九皇子大清早过来,没准真的有正事,不如过去会一会。”
高骊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好吧。”
侍女侧身行礼带路,高骊在后头悄悄捏住了谢漆的手,边走边低头,把他的手往头上放,用气声说耳语:“你再摸摸我头发。”
谢漆的心跳骤然怦然扑通,想回绝却难以拒绝,便抚过他束得严密的发髻,又匆匆忙忙地收回手:“好……好了。”
手心发烫微痒,他不敢再看高骊一眼。
高骊似个打足气的球,精神劲头攒够了,直起身来调整好乐呵的表情,待走到正堂,表情恢复不笑时的冷峻和凶厉。
正堂里只有一人,高沅不像昨日高瑱来那般优雅地坐在主位品茶,他背着手散漫地站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吴宅的装潢修饰,从背后看,不熟悉他的人只当他是个矜贵明艳的贵公子。
侍女通报,高沅言笑晏晏转身来,一身珠光宝气,也只有他那样艳丽的脸才能压住了:“九弟高沅来向三哥问好。”
谢漆心中有一瞬的恐惧,应是前世遗落的残留情绪会发挥余温,但也只是一瞬。
“好。”高骊平静地在主位上坐下,“坐。”
高沅笑着前去落座:“谢三哥赐座,大清早来不知道有没有侵扰到三哥?九弟先前一直想上门拜访,苦于月余前遭到刺杀,伤口反反复复,这才耽搁到现在,三哥不会怪罪九弟来得太迟吧?”
谢漆在半暗的光影中侍立,听着高沅的话冷笑。此刻倒是热络,几欲让人忘却护国寺里的事件,第一个派侍卫围攻高骊的就是高沅和梁家。
高骊糙归糙,但也还未淡忘,冷着棺材似的脸不搭话。
高沅脸上不见尴尬,自顾自笑着继续说话:“来得早,闲来无事我转了几圈宅院,吴家虽然家大业大,到底因为大封夜的战乱把家底赔进去填窟窿了,三哥既然是未来的天子,怎么能住在这么清贫的地方呢?正好我带了几份薄礼来,但为三哥和攸世子尽点心意。”
他转头一弹指,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只见方贝贝和其他小影奴依次进来,共抬了九大箱,落地只开第一箱,都是些奇珍异宝,亮得瞎人眼。
高沅笑指那把北境杂牌兵全捆起来卖了也抵不上一半的箱子:“都是些小玩意,希望能博得三哥一眼。”
高骊沉默地面瘫。
谢漆猜他现在无语且无措,正想着要怎么替他解围,侍女上前奉茶,高骊慢慢地端起茶杯,磨蹭了一会才冷声:“昨晚我和身边人夜游原,走走停停,一切都很愉快,直到最后遇到一个街头无赖,兴致荡然无存,最后似乎听见他叫嚣说,舅父是梁尚书,你认识吗?”
谢漆眼睛亮了,忍不住扬起唇角,高沅似乎察觉到他的神情,一瞬间抬眼扫了他一眼,又像一尾五彩斑斓的带毒花蛇了。
高沅笑着朝高骊说话:“都是梁家的家丑,三哥方便先让无关人等退下吗?”
高骊慢慢地喝了杯茶,才出声让其余人退下。谢漆看着他的背影安心了不少,轻步退出正堂,一出来便去找方贝贝。可巧对方也有意找他,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和侍女交流眼色,咻咻几个眼锋,两人背身往反方向走。
走出老远,各自使出传统的看家功夫,上房不揭瓦,走路就是飘,绕了半圈在边缘的檐角汇合了。
两人勾肩搭背地在背阴的檐角坐下了,谢漆叫他“小方”,方贝贝鼻孔朝天:“都说了要叫方哥!”
“好的贝贝。”谢漆拍拍他肩膀,“你伤势好全了没?还有那夜围剿三殿下,三个长老突然就从天而降了,我师父是把我一顿扁,被他点中穴位后我就不省人事了,你呢?回去后你主子难为你了吗?”
“你怎么问题这么多?我还没问呢!”方贝贝搓他脑袋,“我身强体壮能有什么事,内伤都好了,外伤不重要,就是我那后背照镜子丑得慌,这以后娶媳妇躺被窝里不能点灯。然后说到那夜……我靠我不想回想了!你为什么问我!”
“你师父怎么着你了?”谢漆好奇地探头,“方哥你说,我又不会乱宣扬出去,再者你憋着秘密不觉难受?肠子都要怄断了吧。”
方贝贝张望了一会,气恼地哼哼:“老头子验我是不是还保留着童子身。”
谢漆安静了一会,自己捂住嘴笑得直颠。
“死老头子不正经。”方贝贝叽叽歪歪骂了一会,“至于我主子嘛,他就那样,脾气好的时候漂亮体贴,不高兴时花样百出,但他是有分寸的,不会往死里揍我就行了。”
谢漆恨铁不成钢:“你不要看他长副好看的臭皮囊就给他开脱。”
这家伙是个颜狗,当年得知自己被分配到高沅那里时欢天喜地的,就因高沅的脸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谢漆甚至怀疑在方贝贝心里,高沅就不是个皇子,是个刁蛮无常的公主。
他有影奴自有的死忠观,还有好色非淫的痴心,牢牢砸在高沅的坑里。
谢漆不知道谁能让他脱离沉溺,至少他不行。他都得死心几十遭加死透一回才郎心似铁,不知方贝贝这样更加一根筋的家伙要怎么卸下木枷。
“那毕竟是我主子嘛,他还小着呢,等长大了就更明事理了。现在他就很有世家风范了,昨天吴世子去和他坐了一下午,他可开心了。”方贝贝说着也笑起来,“就是大半夜梁家那边来人,他那混子表哥又惹麻烦了,说是在东区闲逛时被人打晕……”
他看向谢漆,眼神顿时有些复杂:“我在一旁听着那表混子的表述,一听就知道是你和三殿下。谢漆,你……五殿下真的把你送给了三殿下?还是那位仗着要登基成新君了,点你的名字搞了一通强取豪夺?”
谢漆比了个手势:“打住,你别这么看着老子,跟我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五殿下那时不算铁了心要放弃我,三殿下也不是什么强盗头子,是我自己先决断了,从前在文清宫的四年一笔勾销,我想重新开始。”
方贝贝不信:“诶你这人,是不是进大火里烧完通身还剩张嘴啊?就你嘴硬!五殿下多好啊,斯文俊秀温柔体贴的,他可从没有打过你,三殿下这么魁梧,又这么凶,护国寺那回你又不是没看到,那王八拳抡的,他要是揍你,你这小身板挨得住吗你?”
谢漆幻想了一下高骊想揍他的情形,他应该会跳上屋顶一路飞奔,一边飘一边喊“小狮子要发飙了”。
然后高骊应当会在地上委委屈屈地抱头,但是嗓门很大地控诉:“你欺负我上不去!”
这么想着,他甚至暗戳戳地期待起来。
“喂,你想什么呢你?”方贝贝又去怒搓他的脑袋,“你居然还能笑出来?谢漆,你是不是受太大刺激脑子不太好了?要不没事多吃点猪脑花补补吧?”
“去你大爷。”谢漆反手掐住他后颈把人按低了重心,“你才得好好补补,我把俸禄支出来了,我去买点肥嫩多油的猪皮给你补补,补到你以后洞房花烛夜能高照一夜红烛。”
方贝贝反手和他拆起招来:“哎呀!流氓!”
两人比试了好几套拳,从好端端地坐着变成四肢翻转打出残影,脚下瓦片楞是一片没损坏,打得难解难分时,鹰在空中飞啼,动手的两人才停下。
“殿下要出府去。”谢漆吹哨指引大宛跟紧,说着翻身就跳下屋顶,方贝贝连忙跟上:“九殿下也要出去,他们是不是同一道的?”
谢漆在脑中整理今天八月十六有什么重要事件,思索一番后想起来了:“今天是大封夜的宋家余孽、外敌斩首示众的日子。”
“这和两位殿下有什么关系?”
谢漆有些了解高沅的疯和坏:“恐怕是你殿下邀请我家那位去观刑。”
“哈?”
方贝贝还不信,等落地赶到高沅身边,果真听到他笑眯眯地说:“今日宋贼枭首示众,我请三哥一起看个热闹去。”
高骊没有换文服,看到谢漆神色缓和了冰冷:“小谢,还没吃早饭呢,你饿不饿?”
谢漆赶到他身后跟好,内心腹诽着怎么人前又把他叫成这称呼了,轻声道:“殿下也是,观刑恐怕影响胃口,不如留在府中吧?”
一旁的高沅笑起来插话:“三哥,奴仆主意太多可不是好奴,小心耳边风,枕边云云啊。”
谢漆舔过后槽牙,高骊拉住他胳膊明目张胆地偏爱,冷淡道:“总比九弟把侍卫打成哑巴的好。”
高沅还是笑:“绛贝,你看你,一声不吭的,叫一声狗叫给三哥听听,这才不叫人误会。”
方贝贝静了片刻,恭敬地叫了。
高沅正事办完又开始抽疯了。
高骊冷冷地扫了一眼,不再出声,和谢漆一起去骑马,前往东区北边玄武门的刑场。
路上谢漆轻声问他为何答应高沅同行,他控着缰绳靠近谢漆轻声笑:“谢漆漆,你不觉得这世上恶有恶报的事并不是太多吗?有一件是一件,那么严重的战乱结局,我想去见证一下。”
原来如此。
谢漆叹息一声朝他笑:“我就是担心殿下待会受不了那场面。行刑的是梁家的刑部,他们惯会用酷刑,殿下,你小心看了作呕。”
高骊顿时皱了皱鼻子:“不会吧……我也是从北境的战场上出来的,应该不至于吐出来。”
谢漆轻声细语:“忍不住时就朝我眨眨眼,我到你身后去捏捏你的穴位,帮你缓和一二也是好的。”
“好好好,这个好。”高骊眉飞色舞,“那我以后要天天冲你眨眼。”
谢漆失笑。
这小狮子真是,正经时能唬人得很,憨傻时又真的是可爱到让人想去摸摸脑袋。
赶了一会路,众人到达玄武门刑场,高沅根本是一早就预定好了最上好的酒楼观测点,诚邀他们一起上楼后,那靠窗的一等座上甚至摆好了各色精致早点。
谢漆在心里不住骂变态。
高沅就喜欢看人折磨人的致残情景。
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高骊还没有意识到对面高沅的扭曲心理,他倚在窗口俯瞰下去,轻声道:“那么多围观的人,不是在哭就是在骂,也不知道有多少户家破人亡。”
高沅无动于衷地拿过一盘早点慢条斯理地开动,说话开始阴阳怪气:“三哥罗汉身躯,菩萨心肠啊。”
高骊不理他,亦或是触景生情,只发着呆看那些围观的平民。
行刑的时间很快到了,高沅端着一盘早点靠在窗前,满脸沉醉地望着窗下。
谢漆还没有被刑场震到就已经先被高沅那副模样恶心到了,眼观鼻口观心地望着窗外天空,不一会儿看见了大宛在空中翻飞,凝神看了一会,原来是大宛记得高琪,巡视时发现他也在离这里不远的某处。
那个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哭哭啼啼的六皇子,此刻脸上烙印着罪,不知在哪一处静静看着他的族人被行刑。
很快刑场上的极刑开始了。
高骊的目光从百姓的身上转移到刑场,只看了一会儿就别开了视线。
他看向谢漆,睫毛颤抖地眨了又眨。
谢漆二话不说到他背后去,几根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梭着他的脊背,安抚了好一会,才感觉到高骊的肌肉放松下来。
刑场上原本还有百姓的痛骂声,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骂声逐渐也变小,只有邢台上一声又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久久回荡。
现在,满桌的精致早点在他们眼里都是让人作呕感翻倍的毒物。
只有高沅神情享受地看着窗下,用着美食。
他一边吃,还要一边介绍他认为非常出色的酷刑手法,说不到几句就被高骊粗暴地骂了:“闭嘴!没人想听这种东西!”
高沅酒醉一样靠着窗台,笑得眉眼舒展:“三哥何必生气呢?那些杀我们族人的云国和狄族人是死有余辜,那宋家人造反弑君,引狼入室,也都是些死上一百回都不够赎罪的。他们正是这祸国根源,就该饱尝刑罚而死,不然一刀就把脑袋砍下来,也太便宜他们了。玄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谢漆骤然被叫到,一动不动地假装受到惊吓没听见。
高骊冷冷地开口:“宋家造反祸国,源头不也还是皇帝老儿自己昏庸无道,才放外敌进来。老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帝罪这么大,高家人怎么不一起上去被灭九族?高沅,你说这个理对不对?”
高沅大笑起来:“三哥真会开玩笑,皇室要是都没了,这晋国也就要亡了!”
“天塌下来太阳照样升起。不过是没了一些蠢货,晋国人该活的活,该过的过,这么把自己当回事,怎么不上天当老天爷去。”
谢漆侧耳听着高骊说话,越听越想摸他脑袋叫好。
“要是没有我们高家人在维持这个晋国的运转,别的不说,北边的狄族人入关,那可怎么办?”高沅冷笑着,“到时候那批野人强迫着中原人和他们生孩子,生出一堆杂种,那可就太难看了。”
高骊的呼吸瞬间有些凝滞,幸亏谢漆在背后不住安抚,否则只怕他要当场拔刀把桌子劈成两半。
高骊深呼一口气,上下打量着高沅,冷漠地开骂了:“高沅,北境有很多孤儿,很多有娘生没人养的小孩也都冰雪可爱的。而你好歹是在富贵圈里打滚长大,真吃粪也是金子雕的粪,你过去父母都在,亲朋好友满堂挤不下,可你是怎么长出这么臭的嘴的?”
高沅愣住。
高骊又审视他:“而且我看你脸色不好,印堂发黑,走路虚浮,年纪这么小身上就不太对劲,有病就去找医师,早点治早点好,不要拖成流脓的绝症。”
高沅放下早点,默了片刻扬起笑:“谢皇兄关心。不过九弟觉得,有父有母,有养有育不一定就是幸事,反之,似三哥身世如此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六哥投了宋家和高家的胎,照样蠢如猪狗,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抹眼泪,还是三哥威风。世事无常,谁知道呢?”
“世事无常,天理昭彰,因果总有轮回,人心自有公正!”高骊站起来,反手到背后先捉住谢漆的手摩挲两下,“我不奉陪这顿饭,你自己塞去吧。”
他转身握紧谢漆的手大踏步离开,走出个虎虎生风,嘴却往谢漆耳边靠,小声委屈地抱怨:“你说的对,就不应该来。”
谢漆侧着脑袋轻撞他一下:“无妨,如此一来,殿下也算知道了那一位是个什么样的人,离他还是远些好。”
高骊不住点头,两人快步下楼,原本想马上离开,却在走到二楼时迎面遇上一个熟悉的家伙。
“吴攸?”高骊先开口,表情一言难尽,小嘴噼里啪啦,“吴世子啊我看你浓眉大眼的,你不会也跟那高沅一样蹲在这里看什么刑罚当下饭的节目吧?”
吴攸见到他们也是一愣,回过神后,那张素来风轻云淡的俊脸上浮现了相当明显嫌弃的表情:“殿下休要将我和他相提并论。”
此间没什么人,他轻叹一声:“我是带六皇子出来观刑。”
谢漆倒是猜到了,高琪和罗海都是重罪在身之人,没有特批就得在护国寺吃斋念佛到老,能出来定是吴攸的首肯。
“世子,六殿下走了?”
“哭晕了,罗海刚背着他离去。”
谢漆回想高琪的模样,心中也不好受,也就是罗海还在,不然真是不敢想象他如今会是个什么状况。
高骊见气氛低落,摸摸谢漆肩膀,好心地邀请吴攸一起回去吃顿迟到的早饭。
但吴攸一口回绝:“我去其他地方用饭。”
他本来转身想走,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来打量了高骊和谢漆片刻,斯斯文文、蔫坏地说道:“我将去烛梦楼,殿下,玄漆,要不一起来?”
第27章
马车缓缓驶过闹街,因反贼今日处斩,街道上往来皆是人,还有在道路两旁摆碗筷,跪地为亲人而祭的。
高骊透过车窗看两旁的祭祀者,昨夜来时还是喜庆的,今天看到的就是往来缟素。他觉得那些死于非命的人实在太可怜了,但在看到越来越多相约摆出饭菜祭天地告亡人的百姓后,心中又有不能言说的复杂。
那些祭祀的饭菜,大多是精米少糠,各种做工精细的点心和菜肴更不必说,全都是北境兵一年难得遇上一顿的好佳肴,而在这里,这只是用于祭拜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性贡品。
他不该总这么矫情的,可他总是忍不住发着呆两厢对比,越比越不好受,天府地狱,水乡塞漠,自然天地就是如此,无法怨怪谁。
都是命数。
“殿下腰上的刀看起来做工不错。”吴攸在另一边窗前出声,试图打破车厢内的寂静。
高骊回了神,心情大阴转小晴,看了眼没窗户可倚只能局促地坐在车厢正中间搓手手的谢漆,伸手往他发顶轻揩:“那必然不错。谢漆用自己的刀改了送我的,刀铭还有我的名字,太适合我了。”
吴攸探究的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荡:“刀是宝刀。殿下认识玄漆不久,倒是信任倚重。玄漆也是,这么快就适应好了新主人。”
谢漆侧着脑袋给高骊揩,想岔开话题,瞟到吴攸手腕上戴着的若隐若现的残玉,假作无知地吹捧:“殿下手腕上的玉品相上佳,才是最好的宝物。”
吴攸垂眼看手腕上的玉,略有出神:“这玉……是我送给一位挚友的加冠礼,从极南的珊瑚山海开凿出来的海心玉,雕琢了送去的。玉器孤本上记录它坚固胜陨铁,有祥瑞之吉兆,可这玉历经了烈火刀剑,还是残破了一角。”
高骊扭扭捏捏、自以为很自然地挪到了谢漆身边挨着,捏着谢漆的五指细致地玩起来。
谢漆指尖微动,又继续找话题转移吴攸投过来的注意力:“卑职观这玉,想来当初经受的战乱颇为严重,难道正是大封夜?”
他当然知道玉的主人是原储君高盛,但他心里一直盘旋着与高盛紧密联系的另两人的下落。
万一他的猜想猜中了呢?
“韩宋云狄门之夜。”吴攸拉下袖口掩盖残玉,并不提高盛,“史官记史,是如此称呼七月七之夜的。”
高骊捏着谢漆的指尖抬头:“韩家居然放在最前面?”
“韩贵妃首当其冲。”吴攸在晃悠悠的马车里轻拍膝盖,“当初先帝下诏欲立韩氏为后,满朝赞成的本就寥寥无几。先帝一意孤行,贵妃不松其口,如今大封遭此剧变,史官自会将首责安在韩氏头上。”
高骊可能觉得荒谬,扭头去看谢漆,只见谢漆低着头,趁他一愣神,抽出手来反压在他手背上,十分像一些猫爪势必在上的倔强小猫。
吴攸原本还想多聊一些,斜眼看到他们腻腻歪歪的,顿时很无语。
他忍了一会这两人旁若无人地玩谁的手指在上的游戏,忍不住开口煞风景:“说到加冠,谢漆,你生辰在十二月十二对吧?”
高骊顿时愣住:“世子怎么知道他的生辰?”
“写信给霜刃阁询问的。”吴攸轻描淡写,旁敲侧击,“阁主欠我母亲一笔债,他不能不配合我。”
这下轮到谢漆惊住:“敢问世子是什么债?”
“我母亲当年还是嫡皇女时,十分喜爱一个影奴,做足了一切准备想出降下嫁,然而那影奴被阁主杀了。这笔债,将延绵到我母亲生命尽头。”
谢漆从不知道自己师父还有屠同门的事迹,愈发震惊:“为何杀人呢?”
“上代恩怨不可考。”吴攸侧首望窗外,“然影奴与贵主本是云泥之别、天堑之隔,就算那影奴不死,我母亲也还是会与我父亲结为伉俪。”
高骊漫不经心地摩挲谢漆手背上的一处疤痕,嘲道:“谁规定的?”
吴攸答:“历来如此,遂成时代。时代如此,便是洪流。顺流者昌,逆流者亡。”
谢漆一直知道这个道理,再从世家之首口中听一次,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倒是高骊忽然攥紧了他的手,不知何故周身气压变低。
马车正在此时停下,车外马夫恭敬地汇报已到,吴攸令开门,车门方开,他率先出去,下车时踩的是马夫弯下的脊背,随后的两人各自大步跳下。
高骊用北境话嘀咕了什么,直待抬头,一见眼前红妆绿裹似的烛梦楼,满眼纳罕地挨到谢漆耳边:“谢漆漆,这家酒楼的外形好花啊,他们的招牌菜都是什么?”
谢漆轻咳了咳,起初同车而来的路上他问吴攸烛梦楼是什么名酒楼,吴攸笑答不错,他便也没敢当面戳穿,现在都到青楼楚馆门前了,也不便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