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从前在霜刃阁时会臭美,喜欢和其他影奴比刀的帅美,众人之中,他认为自己的玄漆刀最完美,张忘的玄忘刀最飘逸,方贝贝的绛贝刀最均衡,罗海的绛海刀最笨重。
但此刻他看着绛海刀劈墙如砍柴,莫名悟到了一种笨重暴虐之美。
罗海的重刀有惊人威力,但失在不够快,机关残块喷出来的架势和暗器没两样,一被划到便是皮肉横飞,谢漆上前用快刀辅助,两人一沉一轻,拆迁拆得高速高效,机关碎屑的喷溅如金属猛兽的崩塌。
很快,暗门被拆成了一个巨大的洞口,宫城外的月光倾泻进来,大宛带着十六个小弟小妹正在高空上盘旋长啸。
谢漆和罗海不约而同地把刀支在地上撑住身体,仰头看月与鹰。
谢漆抿紧唇。
他重生的今夜太紧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是护住了小影奴和鹰,从死士手里截获一枚破军炮,再是赴了青龙门,还遥遥见了未来的暴君一面。
他确信高骊一定会带军平定东区,而后赶到宫城来。前世高骊走的是寻常路,直接从宫城的东门闯入,正面拉开战场,但他来不及回神,长洛城门的敌军不是重头戏,宫城里的敌军才是精锐。
是以他后来虽然连同吴家成功平定了宫城,自己的部队却损失惨重,直接导致登帝后手下只有极少心腹肱骨。后来心腹又被清空,直接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日渐养成多疑暴戾的癫狂状。
谢漆在赶向烛梦楼时斟酌过接下来的步伐,既然宋家留了一道生门给高琪,就该让这生门变成高琪的后续生路。
他想把高骊引到这道暗门的捷径来。高骊的海东青是鹰中霸主,是他最可靠的斥候,只要海东青听见了大宛它们的长啸,不管怎么说都会注意到这个方向。
它如果能跟着大宛飞来,高骊就能跟着海东青,顺着谢漆他们走过的安全路到这宫城的西南望角楼来,通过这道暗门进宫城,到敌军后方伏击。
这样一来,高骊能减少部下的损失,高琪来日可以向吴攸为主的世家忏悔认罪,坚称自己无辜,是直到这个晚上才知道宋家要造反。他可以说当罗海要带他从这道暗门离开时,他才得知宋家犯下滔天大罪,是他坚决不走,还派罗海到外面去通风报信,想的是大义灭亲,寻求外援来解救宫城。
在谢漆设想的剧本里,他确实给了高琪别无选择的生路,同时也是想要把自己兜进去,给他今天晚上种种未卜先知的行径做一个解释。
今夜平息后,作为高瑱的影奴,他没能在主子身边保护必定要被问责和猜忌,届时他可以拿高琪和罗海做变相的挡箭牌。
他大可说自己在巡视宫城时发现了高琪一行人的异常行踪,出于直觉跟上去查看情况,结果意外发现宋家要造反,于是在高琪的命令下,他和罗海一起到外部去求援。
比起保护高瑱一人的安危,自然是阻止宋家造反更为重要。
这个剧本仓促,但不是不可行,其中的烛梦楼复杂诡谲,谢漆考虑到谢红泪既然在将来是吴攸的心腹,那么不如把烛梦楼隐起来,以私下的形式斟酌着告知吴攸,可让吴攸凭此处置一直保持中立的烛梦楼。
谢漆把能想到的全都编好了,现在只差结果推过程。
就差高骊带兵赶来了。
如果高骊跟前世一样直愣愣地走大路,他得准备另一个剧本,但绝不会有这个剧本令人信服,高琪他们也难以“戴罪立功”,终难逃一死。
大宛在空中不停地长啸,一声接着一声,谢漆的心揪得愈来愈紧,罗海这样木的人也都绷不住等待:“谢漆,如果三殿下不会来……”
话没讲完,谢漆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鹰唳,他一把按住罗海的刀:“听!”
两个大影奴竖起四只耳朵,子时的风声穿堂而过,风里稍来了马蹄的奔踏。
“他跟着海东青来了。”谢漆喃喃着,心头大石哐当落地,不停思考的脑瓜子飞转起来——要不要借着这个机会吸引未来暴君的注意呢?
海东青飞得快,兵马未到,它率先飞到了西南望角楼,大宛此时爪子上没有鹰爪钩打不过它,迅速夹着翅膀带着小弟小妹们降落,找到主人的肩膀待好。
谢漆摸摸大宛,转头看高琪:“六殿下,你三哥要到了,接下来就靠你张嘴了!”
他心里还有点没底,高琪不过十六岁,在今夜之前还是个只懂春花秋月的天真皇子,现在就要逼迫他的演技达到高瑱的水平,实属是难为孩子了。
高琪双眼还是噙着泪,他点点头从小影奴的保护圈里走出来,走到洞开的暗门前,他先是泪眼婆娑地抓了一把罗海的手,汲取到些许勇气后,哆嗦着走到了门口。
沉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风越来越大,吹得高琪摇摇欲坠,罗海几次伸出手去碰他后脑勺,并不知道每碰一次,不敢回头的高琪就稀里哗啦地流一脸眼泪。
谢漆握紧玄漆刀直视前方,唇边溢出血都擦不干净,紧张了半晌,终于等到了高骊和他的军队。
骏马刹在暗门前,一柄漆黑长枪静静地吻大地,高琪踏步走出望角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长枪膝行蜿蜒而去,叩首在千军面前,伏下曾经尊贵来日烙罪的脊梁:“万死不可赎罪的宋家余孽高琪,拜见将军!”
开头一句,罗海轰然流下了泪水。
“罪人的母族宋家只因不满韩家得势,竟勾结外敌乱晋国皇城,毁高氏基业于一旦,其罪当诛、当诛九族!”高琪猛的叩头,额头上的血染在地上,一字一句如自剃筋与骨,“眼下皇城陷入一片战乱,恳请将军带兵从此暗门入,伏击敌军,解救天下,减少宋家犯下的杀孽——请将军入皇城!”
千军陷入了死寂,远道而来的北境杂牌军掏干脑子也不敢相信会遇上这等滔天政变,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骊身上。
谢漆也禁不住压迫感,抬眼朝门外的未来暴君看去。
未来暴君的体格看起来居然比罗海还高一头。
一如他的名字,像一匹塞外来的野马。
这匹野马的目光停在了他脸上。
谢漆的脊背瞬间发冷,垂眼不敢再看。
随后,所有人听到沉如山阿的命令:“随我进皇城。”
漫长的动乱之夜终于捱到了卯时,日出,淡金的阳光丝丝缕缕地照在宫城里,士兵熄完最后一处宫殿的火,焦黑遍处的大晋宫城曝在了日出里。
经过后半夜的救火救人、杀敌抓敌,谢漆一身衣裳彻底变得破破烂烂,夹层里的暗器所剩无几,金蚕甲也破损不堪,只是前头生吞的一瓶金石丹吊着他的精神,让他此时仍感到精神充沛。
他绑好了最后一个试图自尽的云国死士,忍下愤怒,押着死士摁在了众大人物面前,而后仗着自己也一身黑衣,混在吴家的黑翼影卫里,单膝跪下,随时听候差遣。
他悄悄抬眼,视线只看到不远处大人物们的腰部以下,锁定一只即便烧伤也紧紧握着一块残玉的右手。
那人便是镇南王世子吴攸,未来权倾朝野的权臣。
谢漆记得前世有关七大世家的种种,吴家始终作为世家之首,镇南王的站位一直中立,但世子吴攸不一样,吴攸和原太子高盛总角之交,私交甚笃,如果高盛没有在“韩宋云狄门”中死去,吴攸必然扶持高盛称帝。
可惜高盛以及原太子妃梅念儿乃是云国人的头号目标,即便有玄级影奴张忘护卫,东宫还是全体葬身火海。后来霜刃阁还回收了张忘的半截玄忘刀,刀在人在,刀断人死。
高盛之死让吴攸对宋家极恨,前世他对高琪的影奴罗海痛下杀手,未尝没有恨乌及乌。
“还剩多少人?”
问话的是吴攸,问的是抓获的敌军,以及幸存的人。
“回世子,宫城中的九位皇子薨六位,五皇子、九皇子全部负伤,御医已在全力救治,六皇子高琪收押在监。”黑翼影卫的领头人在地上低声回话,“宋家见事败多数自戕,只抓住四十二人;敌军抓获一百二十三人,全凭世子处置。”
另一边,跟随吴攸的郭家家主一大把年纪,涕泗横流,汇报了宫城外的情况:“陛下……陛下的龙体,臣已斗胆先收殓回宫,长洛城受损严重,伤亡难以计数……”
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吴攸紧握着残玉,指缝间血一滴滴地流,不知沉默着在想什么。
这时一道脚步声要远去,吴攸才如梦初醒般开口:“三殿下留步。”
谢漆竖起耳朵,悄悄斜着抬眼看去。
那位未来暴君带军从后方打了敌军措手不及,在这次动乱中出力最多,居然还负伤最少,不知是该叹他武艺高还是无缘了二十几年的气运终于眷顾了。
高骊这会不在马上,站在地上愈发魁梧,就是可能因为是从寒冷的北境赶来,身上居然披着一件破破旧旧的毛袄,站在满目疮痍的宫城中、站在狼狈不堪的世家众臣中,堂堂的三皇子,居然还是被衬得十分……十分接地气。
但他的相貌是出尘的好,大约因为生母是狄族人,五官较寻常人深邃英俊,眼睛因为狄族人的血统而有隐约的冰蓝色,多了一分剔透的神秘莫测感。
“你们忙。”高骊低声说,他头上甚至还戴着顶毛帽,把头发藏得严实。谢漆昨夜仓促没看清,也迫于他惊人的气势不敢多看,现在悄悄打量,莫名觉得高骊凶悍归凶悍,意外的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喜感。
他猜想,这大个子恐怕也不知道怎么和长洛城里的贵族们打交道,看着面无表情冷酷到没边,焉知不是局促,才想马上逃之夭夭。
“多亏三殿下昨夜带军回长洛,不然后果更不可想象。”吴攸声音沙哑,但显然已经回过神,嗓音再哑腔调也还是宛转动听的,一股世家的温润无锋气质,“三殿下远道而来,兼之行军疲惫,眼下正需要整顿,如蒙不弃但请移步吴家休整。”
不等高骊回答,他已唤身边的人:“郭霖,你来为三殿下引路,请行军前去休憩。”
郭家的少爷郭霖立即出列:“是,三殿下,请。”
谢漆瞟着,看到高骊脸上有一晃而过的明显惶惑,十分像被一群狐狸牵着鼻子走的狮子,再能打又能顶什么,还是得被半邀请半强迫地带走。
高骊临走前,眼睛似乎又停在了谢漆脸上,这一次谢漆没避开,认真地和未来的暴君对上视线。
然后他发现高骊红了耳朵。
谢漆心想,谁叫他七月八还穿个毛袄戴个毛帽?换做是谁都要热得慌。
吴攸发现他没走,摸着手里的残玉轻唤:“三殿下?”
这声音听起来似乎平心静气,然而谢漆总感觉到一股杀气,好似如果高骊眼下不配合,他也可以直接废掉刚摆上棋盘的棋子。
“这里也有很多人受伤了。”高骊拉了拉毛帽,遮去了剑眉星目,没头没脑地说,“伤患最好不要跪着,跪得满地都是血。”
吴攸停顿了一瞬去琢磨他说的话,随即看向跪着的众人,谢漆低头跪好,而后听见吴攸让所有受伤的人去太医署的命令。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岣嵝着隐在黑翼影卫里,随大众一起退下,走出一段路后忽然感觉到膝盖隐隐作痛,恐怕是昨夜被哪里的武器伤到,血都凝固在布料上了。
拐角时他侧首再看一眼,看到高骊的背影隐没在宫道上。
谢漆拖着腿边走边想前世高骊的暴君之名由来,前世这个时候,整个七月连同八月,他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受的伤太多,如今回想都想不起最致命的是哪一处,记得清清楚楚的反倒是高瑱陪在他床边握着他双手的垂泪。
——“谢漆哥哥……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你要快点好起来……你说七夕节的时候陪我挂一盏花灯的,我们的灯呢?”
他娘的。
谢漆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努力挖掘前世有关高骊的只言片语,可惜前世高瑱如履薄冰,处境危险,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耗在保护、安抚高瑱上,跟暴君根本没正面接触几次。
前世高骊的暴君之名远近闻名,此刻他先想起的是几件大事。一是高骊登基不久后的某个晚上暴怒,将先帝留下的一批太妃通通处死,被起居郎记录是“夜半宫城泼血水”。二是后来他骤然暴怒,将七大世家之一的何家判满门抄斩,震慑了整个长洛城。三是在一次与狄族的邦交上,两族派出武士比武,他突然暴怒亲自下场,赤手空拳将狄族的武士活生生打死,据说吓软了在现场的所有人。
都是暴怒、又暴怒、再暴怒,谢漆忍不住腹诽,他就算不是残暴的君王,也必定是个暴躁的皇帝。
而与高骊密切相关的人物并不多,跟随他的自己人有副将张辽,还有过早被暗杀的副将袁鸿、军师唐维,以及两个重中之重的,一个是先前在烛梦楼见过的谢红泪,还有一个是他的恩师戴长坤。
谢漆前世便是因为偷挖戴长坤的坟冢,才被押进天牢熬到油尽灯枯。
思及此处,谢漆抿了抿唇,他曾以为戴长坤会是他苦苦寻找的生父,可惜不是。
历数一番下来但觉单薄,不知道这一世有没有足够机会改变。
一路不停地漫无边际整理前世情报,等走到太医署,只见太医署人满为患,连院子都躺满了伤患,堪称哀鸿遍野。
黑翼影卫为首的领头人转身看他们,低声问:“你们伤得怎么样?不重的我们自己解决,撑不住的再进去。”
这可真是懂事得让人感到迂腐,谢漆知道吴家的黑翼影卫也是从霜刃阁出师的影奴。
影奴出身全是孤儿,不是孤儿也更甚孤儿,他们五岁前入阁,十五岁时完成平生第一项任务,根据完成情况酌定是否需要留训到弱冠,弱冠时若是仍然不达标会被内部淘汰。
通过的影奴经过霜刃阁评判获得评级和排名,分四个等级,越靠前的排名越强人数也越少,高等的基本可以命令差遣下一等级的影奴。
第一等级以颜色为排名,玄绛青缃如谢漆、张忘等侍奉皇族。
第二等级以文房为排名,以琴棋书画为代号,侍奉各王孙贵族,眼前的黑翼影卫基本都是琴级。
第三等级以方位排名,以东南西北为代号,入网罗阁为奴,收罗满朝权贵乃至天下情报,小半部分在网罗阁中终老继任阁主,大半部分死在探寻情报的四方路上。
第四等级以……敷衍为名,甲乙丙丁为号,侍奉第一等级,作为爪牙下的爪牙生存,乃是奴中之奴。谢漆的十六个小影奴便是第四等,甲乙丙丁各四个,无名无姓,以甲一、甲二等等称呼,最是寒碜。
除了第四等,前面三等都以排名加一个字相称,就如同大刀小刀互照镜,大小不同皆工具。
能否去掉影奴中的奴字,全看主人如何对待。似眼前的吴家黑翼影卫,便是被吴攸亲笔改称谓,舍奴字冠以卫字。
“属下没事。”
“属下也没事。”
黑翼影卫们顶着青青紫紫的脸、破破烂烂的身躯都说没事,领头的影卫扶额,没想到会适得其反,便走来一个一个察看:“我的意思是我也会点医术,不重的皮外伤我照看你们足矣,但那些伤筋动骨、伤及肺腑的不要死命逞强,我们的命也是很重要的。你,肩骨都碎了,旁边的搀扶他进去。”
谢漆低着头捂住玄漆刀的刀铭,听着领头人一个个半数落半担忧地点名,感觉这氛围还挺温馨,像个鸡爸爸叉着翅膀拍众小鸡,便在原地等。
没一会那领头人来到了谢漆跟前,声音有些狐疑:“你小子是哪个?我看你有些眼生,抬头来我看看,怎么一身破烂成这样?”
谢漆便抬头,虽然一身伤痛,但心情莫名有些好,便在众黑翼影卫的奇怪眼神里解释:“我不是世子大人的影卫,我原是宫城中的影奴,昨晚局势乱糟糟,不知不觉就混进了你们的队伍,抓完敌军便索性一起到世子御下汇报了。”
说着他展示自己的玄漆刀,周围一片哗然,异口同声喊了他的刀铭:“玄漆?是玄级?真的是玄级!”
领头人眼睛放光,先抱拳行礼再问安好:“卑职琴决,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述职的玄级影奴,玄漆大人领口还有凝固血迹,不知伤得重不重?”
谢漆抬起右手按按左肩:“我得进去找张床板躺着,昨晚撑不住时吃了一瓶金石丹,伤势暂时压住了。现在过去一夜药效还在,待药效一过大概就不省人事了。”
金石丹有些类似古时的寒石散,但更温和,且有治疗内伤功能,精神不济或伤痛难忍时吃一颗金石丹,可吊精神、压制伤势,还会麻痹痛楚。然而金石丹的副作用也不好,药效一过伤痛加倍,且会陷入重度昏睡,曾出过病人服用金石丹过度,后来活活痛死的极端例子。
“一瓶金石丹?”琴决脸色大变,赶紧匆匆检查完剩下的黑翼影卫,随即要背谢漆进太医署。
谢漆拒绝:“不用。”
“玄漆大人不必逞强!”
“不是。”谢漆脸色古怪,金石丹的药效正在慢慢退散,他先感觉到了左膝的疼痛,垂手一摸,这才发现膝盖骨碎了。
琴决也发现了他的腿不对,连忙搀扶他进太医署。其他几个伤势较重的不去排队找太医,反倒呆头呆脑地跟着。
恰好此时吴攸派来的吴家医师全到了,士兵清出了旁边的宫殿,把无处着地的伤患抬了过去,琴决先声夺人,又稳又快地扶着谢漆进了一个空房,屏风一拉,俨然一间小阁间。
“玄漆大人且放心躺下,吴家的医师不输宫里御医,定能帮你治好!”
谢漆刚想说不用这么大费周章,脸色就一变。
屏风另一头的床位抬进了一个少年,少年伤得理应不重,嘴里却迭声叫唤,还不住骂骂咧咧:“都是你没用!全是饭桶,废物,草包!打不过他宋家的人,连云国的狄族的都打不过!绛贝,本皇子养你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只老狗!”
谢漆拳头握紧了。
这声音和语句,除了九皇子高沅,没有别人了。
琴决和其他黑翼影卫也听清了高沅的话,俱忍不住转头透过屏风去看什么情况。
有长眼睛的都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高沅生龙活虎,伤只在右腿的一道血口。反观站在床边收拾和照顾他的青年,光是背影,他们便看到了他后背的衣裳被烧焦了一大片,露出的后背肌肤大片灼伤,极其骇人,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后背如有百蚁啃噬。
谢漆看着方贝贝弯腰去摸高沅的脑袋,哑着声音安抚他:“对不起,殿下别乱动,蹭到腿没准就要留疤了。”
“都怪你,废物!”
黑翼影卫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谢漆却看清楚方贝贝摸高沅的左手虽然有擦伤,但不是如同前世烧到皮肉萎缩的凄状,心中稍微好受了点。
这时吴家的医师进来,按照远近先去看了高沅,医师一瞟便怒斥:“你们怎么搞的?你浑身是伤,躺床上去,你这小子下来,小腿擦点药去爬树都使得,干什么占别人的床位?”
高沅怒骂:“大胆!孤乃九皇子,谁给你的狗胆跟孤这么说话!报上名来,孤诛你九族!”
医师似乎用家乡话怼了回去,从随身带的药箱里掏出一瓶金疮药一放,押着方贝贝就往屏风的另一边过来。
高沅气得要死:“狗奴才!你要带他去哪?”
医师扭头怒道:“这人再不医治就废了,当然是带他去治疗,九皇子伤不过三寸,火气却太旺,涂点药快睡一觉才是!”
方贝贝人正发着高烧,转头要朝高沅说话,一开口就吐了满襟血,让医师半拖半扶越过屏风来。
医师见屏风后坐满了人,从琴决开始扫起,看到谢漆时眼神不自觉地柔和:“床上的小公子让让,给这个伤患让让位置。”
“请。”
医师一松手方贝贝便往床上趴下了,边咳血边眯着眼看谢漆:“咳、咳,你……”
大部分影奴潜于幕后,彼此之间互不相识的大有,但谢漆在霜刃阁时好动,没少干出翻墙找其他影奴的事,虽然出师后极少见面,再见亦是蒙面,但方贝贝还记得谢漆眉目。
谢漆看着这浑身上下都是伤的昔日同僚,看他这一回眼睛没瞎,胳膊没废,庆幸后又是满心凄凉:“别动了,睡觉吧,外面太平了。”
方贝贝还想说话,叫医师一针下去扎晕了。
谢漆问:“医师,他怎么样了?”
“我尽力吧。”医师摇摇头,“铁打似的,就算是武夫,这么多重伤还能撑到现在,真是恐怖。”
医师给他施了一轮针,取剪子要剪开衣物,一旁的琴决过来打下手,只见方贝贝的破烂衣裳一剥,整个后背的微腐烧伤呈现出来,一旁的黑翼影卫见了都扭头。
“这得拿刀刮了。”琴决低声道,“医师,我是镇南王府中影卫,略通医术,你先看看那位,这位我来帮忙。”
“王府的?”医师脸色好看了不少,摊开药箱给他,对上谢漆时和颜悦色了不少:“小公子伤在哪?手伸来我看看,你又是哪位皇子吗?”
谢漆嘴角一抽,指着方贝贝摇头:“您折煞我了,我和他身份一样。”
医师有些惊讶,哦了一声把他的脉,没一会儿脸色阴沉得可怕:“你几岁了?”
谢漆想了想,这个时候他还差几个月才弱冠,但答道:“二十了。”
医师沉着脸拿剪刀要去剪他衣裳,谢漆赶紧动手自己解,脱完外衣里衬还叠整齐放床角,剩一层破损的金蚕甲和里衣兜着,脖子上戴着一段坚韧的项链,一颗圆润黑石头似的吊坠是他母亲赠予的唯一遗物。
医师看了他片刻脸色更沉,拿了甚粗的银针到他跟前比划:“领子解开!你也一身重伤,金石丹磕多了是不是?现在我要疏通你心脉,提前解开金石丹的药效,待会恐怕剧痛,你不能忍也得忍。”
说着医师使唤一旁的两个黑翼影卫来按住他:“一个按他右臂一个按左肩,小心点,他左臂断过,虽然骨头接得不错。”
谢漆眼见两个影卫微红着脸过来摁他,张口便说:“不用……”
说罢医师的粗银针扎进了他皮肉,再麻利一拔,谢漆顿觉胸腔里有一大把毒火,一路烧到喉咙来,逼得他伏到床边大口大口的吐血。
“不用什么?现在知道痛了吗?”医师没好气地把银针镀过火舌,又把针垂到了他后背,“诶你,把他衣裳扒干净,现在我要往他后心施针,得把淤血清干净才是。”
影卫连忙小心翼翼地脱下他衣裳,只见谢漆后背几道纵横刀伤,还好不是很深,但他这回大概是疼怕了,发着抖冒了一层冷汗,汗珠从漂亮的肌肉线条上不住滑落,竟让人想到可口二字。
银针再落下,谢漆忍不住挣动着吐血,下巴让影卫的烫手托着伏到床角吐,他想说话但着实说不出来。随着俯身和吐血,黑石吊坠一晃一晃地拍打着他白皙的侧脸,翻江倒海的痛楚不住席卷遍身,他只能撑着掀开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