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贝贝乐不可支地擦擦绛贝刀,睹刀思人:“师父,谢漆现在怎么样了?打架我喜欢同他打,去年东区玉龙台,和他打得好痛快。他治到什么程度了啊?不会从玄级降到比我低吧?我还想和他较量较量豆蔻刀法呢,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等他好了我再去和他比划,没准可以赢他两把瓜子磕。”
方贝贝叨叨半晌,说完听到了自家师父的回答:“治到一半了,好得飞快,就是武功招数都忘记了,好在十五年内力还在,到底是武学天赋卓绝。”
方贝贝大脑空白了一瞬,弹簧似的跳起来:“为什么都忘记了?”
方师父原本想用准备好的说辞哄骗徒儿,想说谢漆是因毒之故而失忆,但谎言到嘴边吐露不出。
说不出杨无帆还是遵循了霜刃阁历代以来对继任阁主的做法,他以自己为参照,如法炮制给谢漆喂了失忆的药,还在他解毒的心智脆弱间给他洗了脑,就为了让他来日不离开霜刃阁,最好平平安安地留在这里归隐。
当真是说不出口。
即便杨无帆初衷是想保护徒弟。
但方师父还是期待着新阁主能把霜刃阁带向别的地方去,记忆失去没关系,心魂还是那个心魂就够了。
他挑挑拣拣地说些真话:“再过几月谢漆就继任阁主了,未免到时有些事端,他得回炉重造。你想见他吗?差不多了,再过小半月应该可以。”
方贝贝惊得眼珠子瞪得比荔枝大,想多问些话,阁老便拍拍大腿走人了。
就此辗转反侧小半月,方贝贝被带往阁主的暗室,在台阶上见到了几月不见的人。
“谢漆?”
坐在台阶上垂着手的人仰起脸来,左脸残存着未完全退散的青斑,右眼也奇异地由从前的漆黑瞳色变成清浅的褐色,但底子摆在那里,这么一抬起头来,面容仍然晃得人炫目。
阁主和阁老在暗室门口不远处,方贝贝紧张得后背僵直,提心吊胆地跑到台阶处蹲下:“你还好吗?”
谢漆神情认真地观察了他半晌,初见似的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好几遍,才微笑着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邀请他坐下:“贝贝对吧?你坐,过去的事我都听师父讲述过了,对不住,我因着解毒失去了记忆。”
方贝贝倒吸一口气,刚在台阶上坐下便险些平地滚下来,有些抓狂地抓住了谢漆两肩:“我去你他娘没开玩笑吗?!”
不远处阁老轻咳,方贝贝连忙松开手,抬头看到了自家师父在不远处站着,眼里明晃晃写着谨言慎行几个字。而一旁的阁主只看着谢漆,似是在审视他的每一个反应。
“真对不住。”谢漆面色无异地看着方贝贝,左唇侧的朱砂痣随着笑弧扬起,“师父说以前我们关系很好,虽然我忘记了,但没关系,以后我们也可以重新认识。”
方贝贝看着他扬着堪称明媚的笑意伸过手来,脑子都险些宕机了,错愕地与他握手做初见:“你真的都忘了?陛下也忘记了?”
杨无帆眯起了眼,谢漆脸上流露出毫无破绽的困惑,转头疑惑地看向他:“师父,陛下又是哪位?”
一时间几个人一起看过去,杨无帆平静地答:“当今皇帝陛下是高骊,你当过他半年的影奴。”
谢漆抬手捂住了一只右眼,神情无辜纯良,像一只无害时的豹子:“可你不是说我最初是高瑱殿下的影奴?”
“高骊在确立能登基皇位时把你拨过去了。”
谢漆安静片刻,屈膝支肘手背托下巴,神情举止像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您之前干嘛不说啊?”
“你中毒是因陛下之故。不好的记忆不记也无妨。”
谢漆挑眉点点头:“这样哦。高瑱殿下是温良人,我明白的。”
方贝贝在一旁看着他们师徒对答,嘴巴张得好似能塞个鸡蛋,阁主说的都是事实,指摘不出什么误处,但总像是在轻描淡写地引导谢漆往什么地方想,他插不上话。
谢漆摇头晃脑地转过来和他笑着说话:“你的名字真好听,贝贝,师父说你性情跳脱,话篓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你能多和我聊聊吗?”
方贝贝手叫他冷冰冰的手握着,心中一片愁云惨淡:“你、你怎么继失智后还彻底失忆啊?我剩下的朋友本就不多了,你这样,我……”
方贝贝泣不成声,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和谢漆认识时,他自报姓名,谢漆噗嗤笑,随后他直接就跟谢漆干架了。
正伤心时,谢漆伸手拍拍他脑袋,安慰了他几番,扭头笑着和杨无帆商量:“师父,我以前一定很喜欢贝贝,看见他我就高兴。现下武功忘了,从头练起的话,可以麻烦贝贝陪练吗?”
杨无帆摇头:“师父和你练就可以。”
谢漆摆手,两根手指对戳,垂头丧气:“可我一和您对练就手抖,一害怕就练不起来。师父,我怕你。”
杨无帆不说话了,谢漆扭头抱住了方贝贝,躬着背,在方贝贝呜哇呜哇的哭声里被衬托出了无言的不舍。
杨无帆有些没辙地抬手掐掐眉心,安静半晌后在两个崽子的恳求声音里答应了。
他转身和方师父回地面的深堂议事,趁着其他阁老还没来,方师父问他:“谢漆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是二十年后才想起来,他呢?你下了多重的药量和洗了多厚的脑啊?”
杨无帆在暗格里取出一个画匣,取出画纸边作画边头也不抬地应话:“不确定。他反抗得比我当年剧烈得多,不知道能让他忘记多久。至少在他羽翼未丰前别让他离开,世家的倾轧比他想象中的重,别太早出去。”
“这样啊。”方师父抱着手看他作画,想了想,忽然笑了,“不对啊阁主,你没有放水?其实你希望你徒弟能早点想起来,对吧。”
杨无帆低头作画。
“走你的路,但是反抗出不一样的拐弯。”方师父笑声渐渐放肆,“玩还是你们高家人会玩。”
“我姓杨。”杨无帆画完了,收笔等画作干透,就能卷起来送往天泽宫了。
“那是你娘的姓氏。不姓高,是不能,不然还能是不想啊?”
杨无帆吹哨声召来老鹰,权当没听见身后话。
旧事过去太久,记忆来得太晚,他一口气当了幽帝三十七年的影奴,扭转不了,能不能和想不想在大限前也都无谓了。
谢漆不一样。
他徒弟今世不一样。
方贝贝开始长达数月的陪练,谢漆起初和他练刀,杨无帆在不远处看着,他常手抖,抖到没能伤人先伤己。杨无帆一走他便恢复了正常,久而久之杨无帆便不在他们练武时来打扰,只派出老鹰来看着。
谢漆老老实实地笨拙从头练起,一个半月后,老鹰也撤了。
看护短暂消失后,方贝贝的陪练就变成了陪聊。
谢漆毒没除尽,身体还是虚弱,他每三天过来一次,每次谢漆都在练武的枯石林里等他。
今天晴,谢漆抱着木刀蹲在最矮的一块大石头上,见他来竖着食指在唇边朝他笑:“贝贝,今天也和我说说外界如何吧。”
方贝贝蹲上大石头搓他脑袋:“你这家伙,失忆的脑袋瓜不先问过去,我和你说现在你能分辨出什么鬼?”
但谢漆还是照旧不问过去问此刻,方贝贝只好挑着山外局势详解,他的信鹰能陆续外出收录长洛之事,能知道的全一股脑叨叨给谢漆了。
“长洛三月春考,四月张榜,许开仁前十,谢青川紧随其后,五月长洛推新税法,从南推及北,推举步子迈大了,东南四州出现乱象,镇南王就近镇压了。”谢漆轻敲着木刀重复得知的事情,按照时间一桩桩捋下来,只注重整理事实,从来不反问方贝贝什么事情。
一来二去,方贝贝心中还是存了蹊跷,探头张望时确认无人无鸟,小声地追问:“你是不是没完全忘记过去?”
谢漆轻笑着捂住脑袋:“对不住,真忘记了。”
“奇了怪了。”方贝贝发楞,“你为什么不纠结过去?不对劲,别以为我不知情哦,我知道你以前私底下在调查自己生父的事。”
谢漆指了自己太阳穴,好看的眉心蹙起一点:“师父并不希望我一直拘泥过往,脑子告诉我要相信师父。”
方贝贝懵逼:“阁主这是想干什么啊……”
“想保护我吧。”谢漆往后一仰靠在冰冷的石林上,方贝贝不错眼地看着他,感觉他身上充斥着一股蓬勃的生机,心态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不像当初韩宋云狄门之后的谢漆,眼里总是荡着若有若无的冰冷森寒。
谢漆屈左膝跷上右腿,孩子气地晃晃脚踝:“师父希望我留在霜刃阁别出去了,我本就熟悉这里,以后在阁里岁月静好地养老也算是一件乐事。而且,阁里也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明白,若没有霜刃阁收留我,我大约活不到眼下,人生天地间不好忘恩负义。师父还有些担忧没说,但我感觉得到,一旦离开,我便失去霜刃阁庇护,料想是我失忆前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一出此地界,恐怕就会有人来取我狗命。”
说着他看向方贝贝,朝他捏出了个鬼脸,笑道:“其实你也是,贝贝,你还不能走,山外有人会对你不利,阁老拘着你是想保你,我感觉得到。”
方贝贝看他捏鬼脸顿觉稀奇:“感觉感觉,怎么,你现在都凭着直觉判断吗?”
谢漆屈指打响指,大拇指沿着眉心往上滑过,神采飞扬:“是啊。记忆可以忘却,可以篡改,但感觉不会骗人。”
方贝贝想了想,质疑道:“阁主希望你不出去,那你最好就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继承人,那你七拐八绕地从我嘴里打探外界的情况又是什么动机?”
谢漆唇一抿,指腹按上了唇边的朱砂痣,拽起方贝贝起来继续练刀了。
他只是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终有一天,他还是会穿过一层层看不见的壁垒离开。
叠加在脑海里的无形禁锢也罢,明确的山外危险也罢,忘却一切也没关系,有归心似箭,就必有归去之时。
在此之前,多捡捡失去的武功,多知晓外界的时间流速与要紧诸事,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
方贝贝握着木刀喂招,僵持住时好事地问:“对了谢漆,你认感觉的话,那你听到皇帝……”
“嘘。”
谢漆让他闭嘴。
高骊两个字还听不得。
一听心里就如掀起惊涛骇浪。
谢漆离开暗室回到地面的时候,霜刃阁正处在一年当中景色最美丽的季节。
他来到地面时看到洒落的枫叶,拾取一片好看的枫叶回头问杨无帆:“师父,现在入秋啦?”
“是,九月了。”杨无帆捡起一片五角的枫叶,抚着叶子上的脉络,还没抚尽,口鼻忽然流淌出血,滴落在枫叶上交相辉映。
谢漆连忙低头搀住他,看着杨无帆手背上的血珠出神:“师父,你……”
“没什么大碍。”杨无帆草草擦拭过血迹,反手扣着他前往霜刃阁的群刀冢。
说是群刀冢,其实只是一块落叶飒飒的林间平地,没有一块墓碑,只有一柄又一柄用铁水浇筑进地底的刀柄,每一个刀铭的名字就是一具白骨。
谢漆看着那些林立的刀柄,垂着浓密的长睫半跪下,抚摸过各种玄绛青缃的刀铭:“没有坟包和墓碑,只有刀证人名啊。”
“是的,刀在人在,人死刀存。”杨无帆带起他去到群冢的后排,蹲下后抚过手边的刀铭,“小漆,师父时日不多了,待我咽气,你将我的玄帆刀浇筑在这里即可。”
谢漆低头看杨无帆抚过的残破刀铭,念出了刀铭上的字:“玄坤……”
杨无帆应了一声嗯,不想主动解释刀的主人对于自己的意义。只因深刻到荒谬,深刻到他在二十年失忆里还隐约记着这么个人,收了两个徒弟,一个照着感觉训导雕琢,一个直接命名为坤。
深刻到即便忘记了,心魂还是留着顽固的无形烙印。
谢漆忽然问:“师父,来日你想和他做邻居,这是你以前喜欢的人吗?”
杨无帆原本只是怀念地摸摸刀铭,被他直白的话激得手背一抖,这细微反应让谢漆捕捉到了,他当即歪过脑袋来追问:“师父,这不是你友人,是你心上人啊?”
杨无帆面无表情,一句一顿,一顿一重音:“不是。是死对头。不死不休的那种。”
“您骗人哦。”谢漆挪到他身边笑,“原来师父年轻时也有心上人,我还以为师父是圣人,是和尚。”
“都说了不是了。”杨无帆心想,他不是圣人是恶徒,不是和尚是刽子手。
谢漆笑起来,照问不误:“师父,玄坤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走得早吗?我见过这位师伯,还是师叔吗?”
杨无帆默默片刻,撩衣盘膝在刀柄面前坐下,望了一眼斑驳红叶的天空,缓缓地说着话:“是师伯,他在三年多前殒命,葬身在北境的大雪里,捐躯赴国,死得其所。”
谢漆跟着坐在他身旁,仰头也望烈烈火红与苍苍灰白交织的苍穹:“师伯怎么去了北境啊?”
“二十年前离开了。师兄弟各自为主,而主子彼此仇对,是故我们也兵戎相见。”杨无帆眯起眼睛,经年记忆历历如新,“那时他逃出长洛,我一路追杀,他在马上一路逃奔,血流了很长的一段诀别路。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候,是两刀相砍的时刻,每一刀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我追杀了四天,追杀到其他影奴暗卫全都跟不上了,我夺了他的刀,用我的马交换……然后目送他孤身向西北,带玄坤刀回来复命。”
“您放了师伯啊。”谢漆轻声,“后来师伯到了北境去守边疆么?”
“是啊,他化名戴长坤,一路向上当成了北境军的将领。”杨无帆笑了,语气里有迟暮的骄傲,“师父的师兄本来就是个能人。都城中守一人,边疆上守一族,往后千百年青史,他戴长坤都是留名的英杰。至于不见天日的影奴玄坤,我记着就够了。”
谢漆吁了口气,但很快意识到什么:“师伯能在北境待十几年,当到将领都不被人查出身份,是您在长洛替他伪造假身份么?”
“是啊。给他伪造了个生于长洛东区,长于三教九流的潇洒游侠儿身份,他少年时就常嚷嚷要去仗刀江湖。”杨无帆轻笑着,随后想到其他,看了谢漆一眼,“他这假身份寄存在霜刃阁,还让你闹了乌龙。你没失忆前私底下找生父,凭借着戴长坤这个名字背后的假经历,一度以为他是你父亲。”
他说的是谢漆在模糊时坦陈的前世之事,他曾挖掘戴长坤一坟来认骨认父。
而眼下的谢漆全部忘却:“是吗?是我病急乱投医,急着拉个英雄来当敬仰的父吧。”
杨无帆抬起手摸了摸他发顶,有太多的抱歉无从道起,一句对不起未尽,喉头忽然涌上了无尽血,猩红溅在了玄坤的刀柄上
谢漆搀住他,手上也溅到了血。
九月初九,去年此时晋国新君继位,今岁重阳日,霜刃阁新主交替。
谢漆亲手把古朴的玄帆刀浇筑进了玄坤刀的一侧,刀锋不再争锋相对,只剩下温润的刀柄并立。
埋好刀,谢漆伏地跪拜了许久,心中有一处巨大的空洞,随着恩师的逝去,空洞之处越发广辽。
天黑时谢漆还没起身,秋雨清凉和落叶一起洒落,方师父带着玄漆刀,撑伞来劝他:“谢阁主,你身体还不好,积毒不易除,左膝有旧伤,跪久了,明两天只怕又要卧床不起了。”
谢漆缓缓仰起脸来,身上穿着缟素的白衣,雨水在眉眼之间滑落,浸透了人世的凄怆,恍然得像误入人间的迷路鬼魂。
他沙哑地问:“阁老,你说师父当初继任时,会像我现在这样彷徨茫然吗?”
“会。”方师父没有凝滞,“他当年比谢阁主更无措。即便如此,他也还是顺遂地掌管了二十年霜刃阁,您也可以的。”
谢漆撑着地面站起来,右手捂住了侧颈上的残留青斑,也按住了剧烈跳动的脉搏。
他转身走出群刀冢,飒飒枫林外,剩余的六个阁老站在为首处提着刀朝他行礼,阁老们身后是上千新一代的少年影奴,再往后,霜刃阁的附属阁网罗阁派来了数千只信鹰信鸽,满山的地上人和枝上禽。
方师父把玄漆刀呈给他,谢漆接过,提着扣好的长刀穿过人潮。刀鞘垂在地,拖了一路命运的齿痕。
九月九的深夜,两只鹰不安分地站在天泽宫的爬梯上,悄无声息地互啄两下。
窗外打更声悠悠传起来,低着头坐在爬梯夹板上的帝王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环顾过一圈空荡的天泽宫,除了夹板上的两只活物再无他人。
安静半晌后,高骊紧握着左手的念珠走下爬梯,走向那空了许久的孤枕。走过沉窗时,有轻微的敲击声响起,那响声让他想起当初在吴家偏宅寄住时,谢漆夜深露重来叩窗拜见。
他松开攥得发白的左腕,到窗前打开窗,窗外是一只壮硕的老鹰,利爪有一截天生凸出,杀害力很强,小黑和大宛每次见它来都夹着翅膀飞到天泽宫的房梁上躲着。
只有高骊发疯似的渴望着它天天来。
老鹰的利爪上缠着从霜刃阁总部送出的讯息,每一月来一次,带的都是画像。
第一幅画是二月的谢漆,画上人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垂着眼眸没有抬头,脸上多了一处青斑,落款只有“甚好”两个字。
第二幅画是三月,画上谢漆低头靠墙站在一扇天窗下,手里拿着出鞘的玄漆刀,是最让人感觉窒息的一幅画。画上的谢漆像是一个活人被生生摁进平面的世界,天窗上似乎有无形锁链垂下穿过他琵琶骨,落款是“略有不适”。
后来的画是逐渐变好的谢漆,坐在台阶上望天的,嘴里叼着草悠闲自在的,拿着木刀练武的……都在慢慢变好。
知道他在逐渐转好,高骊才能扯扯唇角露出几缕笑意。
老鹰再次赶来,高骊手背青筋不受控制地绷起,指尖颤抖着取下了绑在鹰爪上的新讯息,仍旧是一幅画。
画上的笔触不一样了,画的是谢漆提着玄漆刀的背影,扑面而来的逼仄。
高骊看到了落款的句子,心脏鼓胀着几乎要炸裂。
“九月九,吾师死。霜刃阁新主谢漆,纸上参见陛下。”
高骊对着一句话发呆了半个时辰。
第114章
秋季悄无声息地就来了,这绝对是一年当中最舒服的季节。然而刚卯时两刻,晋国的宫城就沐浴在一阵大团结的粗喘里——文武百官正在皇帝陛下的带领下进行晨练。
于是再舒服的季节都变得不舒服了起来。
郭家家主工部尚书郭铭德外貌看起来十分沧桑显老,但其实身子骨甚好,没事在家里也是能挥舞几轮大刀的,但当朝臣晨练的规矩放出来时,他赶紧以年事已高的理由上报,兼他平时低调又唯唯诺诺,在皇帝那里的印象尚佳,于是有幸成功偷懒,成为了世家高官当中每天晨练最少的大臣。
卯时四刻时郭铭德就和其他老臣挪到了休憩的地方,边喝水边看其他还在晨练的同僚们,眼神里是既同情又幸灾乐祸。
老御史瞅瞅天色,距离上朝还有些时刻,于是和左右闲聊起来:“晨练了一季,老朽这胳膊腿居然不酸胀了,家里妻儿也说我气色比以前好,哈哈。”
郭铭德连忙拍着同僚压低声量:“小点声,要是被御前听到了没准明天你就得多晨练两刻了。”
一旁大学士起哄:“御史大人难道不正是有此意?不用明天了,不如现在就去。”
老御史立马摇头:“那还是别吧,老朽还是比较喜欢看别人晨练。”
“就是,看别人受罪才有趣。”
几个人心照不宣地笑开。
三月春考结束后,放榜后朝上涌进来不少新臣,四月时内阁里头预备着推行各种新法,宰相和韩梁姜仨尚书吵得不可开交,估摸着是以一敌三有难度,吴宰相中途竟然短暂晕过去,醒来时就看到久不入御书房的皇帝回来了。
众臣正以为皇帝要回权力中枢给宰相一派撑腰,结果皇帝冷不丁地说:“宰相身体素质堪忧,以后早朝前提前一个时辰来宫城,和朕的北境军一起晨练吧。”
梁奇烽当场没绷住笑出了声。
然后就被指了:“你也来。”
梁奇烽哑然半晌,其心不愧为本朝第一搅屎棍,立马大面积扫射:“谢陛下恩典!臣以为晨练是大好之事,陛下之恩泽理应泽披满朝,文武百官都应参与进来。”
文武百官:“……”
结果,满朝的老臣少官全部参与了每天大清早的晨练。
这规矩竟然持续到了现九月,每月只有一天放假,上月是八月八,昨天九月九刚休憩,此外风雨无阻。
不喜动胳膊动腿的朝臣私底下叫苦连天,把帝相尚书悄声损了没边,年轻的朝臣对晨练无甚抗拒,春考提拔上来的新兵蛋子甚至感到兴奋,坚定新朝必将开启新气象。
皇帝本人最初并没有想太多。
纯粹是丢了老婆之后精力无处发泄,无聊憋闷伤心沉郁之下想给自己多找点屁事干。
务必保持一个良好的健康扑通心,保持到老婆回来时身心能依旧平稳。
虽说难上加难。
因着后宫空虚,春猎回来后也有不少声音上谏立后妃的,晨练规矩放开后,每有此声出,高骊隔天就把大臣挑出来,按照着训练北境新兵的强度亲自带人晨练,然后……然后该大臣就不想再议论此事了。
坚持到辰时,结束了晨练和早膳,众臣这才或发虚或奕奕地赶往前朝上朝。
秋考很快将再举行,三月春考选拔出来的新臣结果有些微妙,武将那方也就罢了,文臣这头有高达九成的学子是出身七大世家,只有一小部分出身寒门,且都是有名望和才学不容置疑的。第一轮新科考下来,朝堂还是世家天下,吴攸对这结果并不满意,知道症结在哪,最初没能防微杜渐,后续便垮塌了,起初妄想韬光养晦,遂成了放任自流。
唐维私底下比他着急得多,四月时得知春考结果,没忍住和高骊说了自己的忧虑,结果彼时正低沉的高骊听了,转身就去掏出压箱底的北境漆黑长枪,肃然地准备去杀崽种。
吓得唐维一个文臣差点暴走,赶紧喊人来安抚住他,磨碎了嘴皮子才好说歹说把人劝冷静了。
眼下秋考都要举行了,唐维一头盯着礼部,一头盯着顶上的高骊。
嗯,很好,不管私底下怎么发疯发癫,至少明面上正事不误,一切都能往更好的方向走……吧。
今天高骊格外安静,平时就沉默寡言,今日更是愈发惜字如金,旁人看不出他情绪,唐维凭着多年旧交才感觉出不同。白天议事忙完,御书房所有人都离开后,唐维抱着文书小心询问,预备着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紧开溜。
高骊放空的思绪一瞬收拢,那双冰蓝眼眸聚焦在唐维身上,目光能盯得人脊背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