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霜刃阁本部的人,都撤回来吧。”
唐维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顿时楞在了原地。
这大半年以来,高骊不遗余力地想把那霜刃阁的地址扒出来,为了这事没少和世家家主们周旋,多方疯狂套路,北境能调动的和唐维背后能用上的都堆上了,但反复从世家的反应推敲,他们也不知道霜刃阁究竟埋在哪个山旮旯里。
霜刃阁没派出老鹰送画像来时,长洛现有的影奴都被高骊单独审过,可惜霜刃阁对自己人也森严,他没日没夜软硬兼施地审也得不出结果。
审了一个多月后,画像送到天泽宫,高骊才停止了对影奴的审查,私底下搜查则仍在继续。
唐维不知他是不是在持续了太久旷日持久的搜索后陷入了疲惫的搁置,但这结果令他由衷的欣慰:“是,那我稍候便把北境的人调回来。陛下缘何转性了?”
“没什么。”高骊表情没什么波动,如今坐在御书房喜怒绝不形于色,“想回来的人迟早会回来。”
唐维眉尾一扬:“莫不是霜刃阁捎来了什么讯息?”
高骊转移了话题:“我打算练兵。”
唐维手里抱着的文书险些滑下去:“陛下如今不是在宫城中操练北境军吗?”
“内防已经牢固了,我想处理外卫的。春考后选拔出的武将还在领低阶差事,再放下去可以生锈了。”高骊私底下和北境旧部说话并不自称朕,只是时过境迁,御书房内景到底和北境广漠不同,朝匾之下皇权无形,不是昔日的散漫将权能比拟。
唐维吃了一杆秤砣似的:“晋国主兵权在吴家,其余的梁韩姜郭都有私兵,要动他们的兵权,光靠我们北境的仨瓜俩枣,只怕艰难。”
高骊拨了拨左腕的念珠:“试试再说。”
唐维听语气便知道君心已定,再劝就是浪费口水,便抱好文书颔首:“那么我今晚回去为陛下草拟执行文书。”
高骊起身而去,把提前草拟好的信封放在他的文书上面:“写在里面,你且看着修改。”
唐维连忙收好信封,讶然之余,信心倍增。
带着文书准备离开时,身后的高骊忽然又出声叫住他:“唐维。”
“是,陛下还有其他事吗?”
“谢漆被带走之事。”身后声音平静,自春猎之后高骊在人前的语调便总是这么平静,“当时你提前知情吗?”
唐维哑然,有些紧张地想寻话回答,怀里的文书滑下了几本。
高骊走来弯腰给他捡起,却不再多说什么:“天色不早,回去早点用膳休息。”
唐维看他毫无凝滞地离开御书房,一直忽视的歉意忽然一股脑地扎上头顶。
高骊安静地走回天泽宫,起居郎薛成玉照旧不声不响地跟着。当初春猎他本该随同而去,却因此前匿名著书传扬宫闺之情败露,被自家恩师召回太学学阁挨批挨训,甚至拿戒尺往他背上招呼,抽得他趴在床上半个月。薛成玉起初不解,直到卧床十天时,恩师将其他著书的东区文人的死讯名单交给他。
薛成玉看着那些名字,素不相识也还是觉得痛惜:“先生,学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而死,学生为什么被您抽?”
“成玉,朝上是什么层级的人在说话,底下的人就只能转述他们想要的意思。”恩师用拍自家鹦鹉的力道拍他脑袋,说得隐晦,“历代以来文人的嘴和笔都连着脑袋,审时度势是长命的根基。”
薛成玉自识字的那天起就没学会弯绕,到今日也窥不到门缝:“先生,什么是时,什么又是势?”
恩师道:“吾徒纯直,学宫当中多少进门阀为刀笔吏,朝九品暮三品,一跃几重龙门,你笔下功夫远在他们之上,偏你被我举荐到御前做枯燥的跟屁虫,你可觉得自己前途斩尽了?”
薛成玉摇头:“并不枯燥,学生很中意这份差事。”
“那就先干好你的分内事,呆后生!”恩师又拍了他两把,“未来的时势在你那儿,但九五只要没开口,就不用你热血上头代言说,须知道,你走的和同门是截然不同的路,九五不起,你眼下就没有靠山。”
薛成玉带着他那指甲缝大的政治觉悟回来述职时,还没咂摸出什么,先得知谢侍卫到静地去治病了,天泽宫气压直降从混乱但温馨变成了混乱且窒息。
比以往的发怒更令人悚然的是沉默得不知何时就会重现于世的发怒。以往谢漆在,薛成玉还没有那么畏惧高骊,如今在日复一日的沉寂当中感受到了什么叫孤寒。
这大概就叫做……“丧偶”?
回到天泽宫,御前之人低着头,踩风小心翼翼地上前汇报不速之客:“陛下,九王求见。”
高沅结束了漫长的治疗,一出门就直奔天泽宫而来了。不等虚礼,这瘦骨嶙峋的少年一见高骊就直问:“绛贝和谢漆去哪了?”
踩风靠得近,一听便深吸一口气,赶紧悄悄后退。
“滚。”
高骊不看人,径直擦身而过进天泽宫,高沅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扯住他胳膊:“我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们了!他们去哪了!”
高骊反手拽起他衣领,单手把人轻飘飘地提溜起来:“没断奶就到地下找你娘,滚。”
高沅被推了个趔趄栽到了地上,神智刚回归不久,听到刺激性极强的人时身体还是会本能地战栗,头顶俯视下来的目光又极冷,他愈发抖得像筛子,仍是小疯子的模样。
但他清醒得快,一醒转过来便干脆利落地撩起衣襟跪直,转瞬间便变换了一个人:“陛下,臣弟恳求您告知影奴下落,臣之周遭如铜墙铁壁,不能识事,恳请陛下大发慈悲,一字也可,但只求您恩赐臣弟心安。”
薛成玉在内的御前人又惊又怔,此前九王是什么性子宫城中的人都知道,难得见嚣张跋扈的人弯腰低头。
高骊根本不理,令亲卫把他叉出去,高沅竟一根筋地在外头跪下不起,说什么也不走,愈发稀罕。
高骊眼皮不抬,屏退人进天泽宫深处,照常在那架爬梯上坐下,没一会小黑和大宛飞回来,也带来了谢漆之前留下的小影奴。
他眼中才浮现了波澜,昨晚一夜没睡,自收到画像后便连夜召了小影奴们过来问情况,谁知其他人得到的消息甚至比他还晚,高骊是第一个收到霜刃阁换代的讯息。
高骊坐在爬梯的夹板上,两手交叉着掩饰颤抖:“你们新阁主什么情况?”
为首的张关河上报:“阁主身体好了许多,余毒未净,间隔十天便得卧床,其余时候能提刀,神智也比半年前恢复良多。”
张关河顿了片刻,高骊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手上青筋绷紧:“他还怎么了?直说。”
一旁的张征远立马接上话:“主子还未完全康复,阁中有所忧,不便徒增陛下的思虑,眼下还没有重返宫城的打算。”
说罢两个小影奴都低下头闭上眼,心跳哒哒直蹦,生怕被看出不妥遭到追问。
高骊安静了半晌才沙哑地开口:“谢漆继任了,霜刃阁里还会有人能阻拦他?”
小影奴们犹犹豫豫,他便知其答案,不再多问,挥手把人轰走了。
天泽宫瞬时只留下一人二鹰,大宛跟着小黑胡吃海塞大半年,不见肥硕,倒是羽毛油光发亮,反而是小黑又壮硕了半圈,沉甸甸一只猛禽,站人肩上小半刻能坠出个深刻的爪印。
两只鹰一左一右去占领高骊的肩膀,高骊拨开小黑,从爬梯的第一格小窝里拎出藏着的酒,屈膝坐在夹板上饮,大宛站在他肩头靠得近,尾翼很快沾上了酒香,小黑只能老大不高兴地在他腿上蹦跶,抗议他对待妻之子胜过己之子。
以前一杯倒的人现在一壶接一壶,酒量和先前天差地别,喝到感觉极限时便把大宛提溜进怀里虚虚抱着,小黑则在一旁探头探脑,只要高骊力道失控,就预备着给他手背猛一啄。
酒后吐真言,高骊一改外头的冷漠森寒,垂头耷脑的,活像沾了水的大狗。
“我也能照顾你啊。”他抱着大宛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低着头眼冒金星地碎碎念,“别人都觉得我不能在你和江山之间选你,什么破道理,通通都是狗屁。都把我们当什么了啊?要掳就掳,要关就关,想瞒就瞒,叫我放下你,我凭什么放下?行,是我不够神通广大,一隅都保护不了,行,他娘的入局就入局,什么天命,什么双重日,行,都给我等着,我就不信了。”
小声地胡言乱语半天,空荡的酒壶和无措的眼泪一起从爬梯上滚下,天泽宫剩下微弱的低声:“谢漆漆,你都继任了,霜刃阁里你最大了,没人能瞎管你了,能不能早点回来……”
他看起来像是急需摸头。
九月很快掀过,山中深秋,谢漆穿过枫叶回深堂,手里也拎着一坛酒,他喝得不多,纯粹是为了遏制不时涌上的烟瘾。
方师父私底下藏烟,有天衣袖上沾了烟味未除,谢漆初嗅就心神触动,不信邪地绕过阁老弄来了雕花烟,试了一杆后把自己关进了暗室。
三天后再出来时,侧颈上的青斑淡了些许,抓伤却多了数道,眼神也与此前不同。
“凡霜刃阁之人必禁烟”的铁律就此添加进了守则。
谢漆踏进深堂,腰间玄漆刀的刀鞘上多了小小的配饰,挂着他亲手用石头雕刻的小马刀穗,有趣的是小马是泪痕点点的。为什么这么刻,他也不知晓,心随意动就这么雕琢出来了。
深堂里有三个阁老在候着,方师父自禁烟铁律出之后就愁云惨雾,没精打采地坐着。
谢漆走过去,把拎着的酒坛放在方师父面前,谦逊道:“阁老,我自酿的浊酒,小喝几杯能淡忘烟的极乐,您试试。”
“哦,谢谢阁主。”方师父无甚精神地接过,稀薄酒香从缝里泄出,挑动了老人家沉寂已久的味蕾,没忍住就当堂开了封口。
一瞬之间,浓烈醇厚的酒香席卷了整个深堂,三个阁老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气,浑似吸了神仙气。
方师父反应奇快,老猴似地脚底生风,提着酒坛闪到了房梁上蹲着,旁边两个阁老还没开口就被他截住话了:“阁主孝敬老子的,没你们的份!”
另外两人:“……”
妈的,好吝啬,一口都不给,就只给人闻味。
方师父在梁柱上斯哈斯哈地喝酒,两个阁老齐刷刷看向了谢漆。
“戒烟才以毒制毒,您二老别跟我们这等毫无定力的败类学。”谢漆轻笑着揉揉后颈,梁柱上的方师父贱嗖嗖地接口:“有好酒喝,当败类才爽快哈哈哈!底下两位君子,略略略。”
两个阁老受不了了:“阁主要的书册在桌上,您且看,我们收拾他。”
说罢袖子也不撸就一左一右地飞上去了,三个加起来一百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在一根梁柱上耍杂技。
谢漆十分淡定地站在桌前翻看垒得高高的书册,每一本都从头翻到尾。书是给新一代的影奴用,网罗阁在半个月内整顿出了晋国繁复细密的框架,天文地理千山百河,旧史新法百行千业,条理分明地分割再汇聚,用以给新影奴们习文。
谢漆翻到绘了西北千里的地图时,梁柱上的三老杂技耍出了结果,方师父一不敌二,把酒坛一封骨碌碌地丢了出来,自己嘴上哎呦手上麻利地缠住了两个联手揍他的阁老。
眼看着那酒坛子要碰壁摔个粉碎,底下认真看书的谢漆头也不抬地单手解下刀扣抽玄漆刀,掷羽似地把刀掷出,刀尖无声地刺到墙壁上,嗡颤的刀身载住了笨拙的酒坛。
梁柱上的三个老头齐嚯,南拳北腿各自乱发挥地跳了下来,又去抢酒了。
谢漆飞快地把一垒书册都看完了,他们还围着玄漆刀嚯咿来害咿去,势均力敌就是这点不好,能你来我往地切磋到天荒地老。
谢漆也不出声阻止,坐下来喝口热茶,指腹摩挲刀鞘上系着的流泪小马。
等到三个阁老嚯咿嚯咿到快要扯对方的胡子头发时,谢漆放下了杯盏,轻咳着让阁老们帮忙把玄漆刀拔了取回来,三个老顽童这才你哼我切地停手。
本代换代是突发情况,七个阁老还没全醒神就看着霜刃阁迅速改制改法,改得老祖宗都能懵圈。
七人当中有三个阁老的旧主还在世,换代当夜就猝不及防地被谢漆毫不留情地拘起来,断开了霜刃阁和世家的联系,剩下四人中方师父毫无疑问地拥立,罗师父次之,但主任务在霜刃阁外料理云国千机楼的窥伺,剩下两个阁老一身无牵挂,被谢漆软硬兼施地说服。
位置与诸事的迭代毫不拖泥带水,就像拔刀演练了一套豆蔻刀法。
方师父左手酒坛右手刀,喜气洋洋地送刀来,跷腿屈在书桌上和谢漆说话:“阁主,你搞那么多书给小孩子们干嘛啊,咱们是霜刃阁,又不是太学院,咱们的弟子出师后是去给世家卖命的,学那么多总不可能是去跟他们抢饭碗的吧?”
“为什么不能?”谢漆漫不经心地拨转着杯盏,“我今年二十一岁,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方师父愣了一下,大约是久不见锋芒,怔怔地把跷着的腿放了下来,讪讪道:“这……就是咱这步子迈得大,容易扯着跨……”
“我明白,分级来。”谢漆把玄漆刀收回刀鞘里,“晋朝才需要小步,我们霜刃阁不用。”
全阁上下九成是特意被训导出的单纯武奴,老和小正好适用两端话术,许是失忆前浸润在能说会道、弯弯绕绕的人堆里,谢漆切换话风切得很顺畅,察言观色足以看出霜刃阁里的人需要什么,不少影奴单纯到他都不忍心糊弄。
“赶不上今年长洛秋考了,来年春考这里也要派人出去,文举不行先参武举,出身籍贯不是问题,我们最会伪造了……”谢漆无语又无奈,“谁叫晋朝律法漏洞那么多呢?”
方师父干笑,心想可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老子眼前。
一旁两个阁老与罗师父比较相像,插不上话,习惯了等发号施令,谢漆尽其所能地把任务说得事无巨细,又写了一通卷轴,两个阁老二话不说领了就去办。
剩下方师父一人,谢漆抿唇笑:“阁老,和你商量个事,绛贝是不是该回去了?”
方师父拎酒坛的手一晃,含糊其辞:“他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就是他家,回哪去呢?”
谢漆揉揉后颈:“高沅不死不弃他,他的根就在那,这是你在他小时候钉给他的影奴之道,时间磨灭不了,至少也要回去试试除根吧?不然,你也给他喂些失忆的药?”
方师父眼皮直跳,只觉太快了,不知是杨无帆送给他的枷锁太轻减,还是子承父血醒得他娘的快。
谢漆说话时神色如常,对于自己失忆之事里面的文章甚至不太在意:“九王高沅醒了不短时间了,烟毒康复后他变得比从前更有人样,梁家势大,保不准萌生什么异心。”
正说着,杨无帆留给他的老鹰忽然从外疾飞回来,谢漆指腹无端一抖,解下鹰爪上的信笺,看到上面寥寥几行字,最后一句晃得眼睛看不清:
“帝出宫城遇刺。”
没说伤势轻重,不报则默认讯息发出时最迅捷,情况属于不明的危险。
方师父看他脸色瞬间不对劲,便想转移方贝贝回宫城的话题:“呀,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谢漆已把手里的信笺捏成一团吞了,闭上眼往后靠,垂首让人看不清神情:“这样吧,阁老,你和贝贝在阁里看着。”
方师父没料到这么快改口,喜出望外:“啊?”
“换我出去一趟。”
方师父的喜凝固了:“……”
九月九后,方贝贝日常忙活到日落才歇工。
霜刃阁新一代的小影奴里都还没有长起来,武学基本功最扎实的几个也才勉强摸到一等的边,比之他们这一代凋零了许多。
方贝贝应付不来幼崽,文馆那边不仅帮不来甚至晚上还要跑去老实听课,白天一头扎进五行武馆里逮着小韭菜们狂喂招,近月后硬生生把武学天赋最高的几个少年拉扯到了缃级。
这天回去的路上,正从带白菜里咂摸出点成就感,他的苍鹰划过日落的余晖,收翅停在了他肩上。
自高沅康复的消息传来后,方贝贝看到鹰捎新信笺来就害怕,紧张得先往掌心呸呸两口,掐掐人中再打开信笺瞅瞅。
信笺上详细地记录了今天长洛城的最大事端。高骊下朝后出宫,到演武台调今年两场科考选拔出的寒门武将,随后到城郊的北境移民聚居之地逗留,策马入密林散心时遇刺,正在东区紧急救治。
这回林间死了三十余人,刺杀规模更壮大了。
方贝贝看完信笺马上跑去阁主的深堂,只有方师父自己一个人在堂里坐着,见他便挥手:“小贝,你得到讯息了没?”
“我刚收到!”方贝贝踏进来左右环顾,“谢漆呢?”
“你晚了一步,他最早得知消息,带人出去了。我发信给罗海他师父去接应了,快去快回就没事。”
方师父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坐,方贝贝坐不下去,心里默算了谢漆烟毒发作的日子,明天正好是间隔的第十天。
他束好刀便站起来:“师父,我也出去一趟,他那破身体扛不到明天,不能在外面过夜的。”
方师父把他按回座位上:“别急,他心里有分寸。”
方贝贝急得比划起手:“不是,陛下对他的意义不一样,你别看他现在是失忆了,可是心里的直觉准得要命,他要是见了陛下,肯定不回早回的!”
方师父笑了一下:“不尽然,你以为他之前为什么主动吸食雕花烟?不拿起就放不下。烟毒发作,烟瘾剧烈,那种情况下都能自制下来,哪怕他有别的瘾,也一定能控制。”
“可陛下是人,不是瘾。”
“他走之前就是这么说的。”方师父摊手,“他说出去看皇帝,就是为了戒第二个根深蒂固的瘾。今日尽时,必定回来。”
方贝贝目瞪口呆,方师父拍拍他肩头:“等等看吧。”
看新阁主的定力是不是能比上代强。
日暮苍山远,谢漆带着两个缃级的小影奴和一个阁老,易过容策马翻过白涌山,赶在日落前抵达了高骊遇刺的密林。
谢漆穿过沾着血迹的断裂树木,溅到血的林路足有百步,他明知道这么多的出血量不可能出自一个人,还是克制不住地恐惧。
一路血迹有多少出于一人呢。
谢漆询问身边的罗师父:“今天的刺杀有云国人掺和么?”
罗师父摇头:“没有。”
两个缃级小影奴不怕谢漆,跟在身后好奇地问些话:“阁主,什么人在刺杀皇帝陛下?”
谢漆站在林间阴影里眺望长洛的青龙门,莫名的壮烈之情涌上,皱着眉闭眼缓了片刻:“很多人。最近的新法看了吗?”
小影奴不好意思:“近来我们和方大人主修武课,文馆还没来得及……”
“没事,现在听也不晚。”谢漆放缓语气,“晋国兵贱,兵在士农工商后,世庶中的庶兵身份比三教九流更低,一祖为兵代代贱籍,生计与其他阶层有天堑鸿沟,比如来年我若想安排你们参武举,先要给你们伪造世族的籍贯,否则踏不进官衙的门。半月前帝出新法,废兵者贱籍,准许庶兵与其他阶层通婚、白身进科考,戳到门阀的肺管子了。”
一旁罗师父也听,但只有小影奴出声:“新法是好事。”
谢漆轻笑:“我们是庶族,自然拥立,若我们一出生就躺在万亩良田的税利上,封城之中庶民万物都是我的财产,那我们对于新法,只怕要恨之入骨。世族不需要提拔贱籍的皇帝,只需要一个共同镇压,掠夺国中膏腴的同谋。这样的同谋现在就有,东宫有太子,北宫有九王,韩或梁出身的皇子天然站在世族。帝膝下还无子嗣,站不稳的。”
小影奴问:“阁主,您拥护的是皇帝陛下吗?”
谢漆点了头。
“那阁主,我们是要多部署人手在皇帝陛下身边吗?”
老鹰从半空中巡视结束回来,栖在谢漆肩上,凛寒气势让小影奴忍不住悄然后退。
“连鹰都怕,岂不更畏血光?”谢漆伸手摸乱了老鹰的翅羽笑笑,“先去看看吧。”
霜刃阁没有高骊的画像,他想见见光凭名字就让自己心悸的人长什么样子。
因着近月以来都往东区的演武台走动,演武台附近的官衙成了高骊在宫外的休憩地,熟悉东区的寒门官吏大胆借帝栖的由头申请到了一笔丰厚的修缮费,省省抠抠,把演武台周边翻修出了新气象。
但高骊落脚的官衙虽然翻修得新,占地却没有扩容,导致即便到此时,官衙里来往的人还是又多又挤。
高骊身边的神医宣称他失血过多正在昏睡,今晚暂且在东区下榻,官衙内外被北境军各围了三层,正面防守足够充分了。
暗地里的防守挡不住谢漆一行人,他翻过记录,知道高骊身边的影奴只有他失忆前留下的十五个四等影奴,十五人之中还被他陆续抽调出九人入仕。
距离子时四刻越近谢漆越虚弱,本来打算着隔着屋顶远远看一眼认人就是了,谁知在另外三人的掩护下潜入易如反掌,半空中的鹰也不难支开,顺利得让他无语凝噎。
月未出时他到了高骊所在的屋顶,酝酿片刻揭瓦俯瞰,先看到个花白头发胡子的老头在屋里骂骂咧咧,精神劲头很好。
谢漆看了老头一会,又熟悉又畏惧,身上泛起似曾经历的针扎痛感。
屋里还有几个面善的人,轻声说着些话,其中一个文臣模样的青年神色严肃,话里话外都在说高骊伤势如何危重,此番昏迷要昏到几日云云。
谢漆默听,待到屋里人都退散,他换了方位再窥,看到床榻上是躺了一个人,被子盖到了颈项上,脸上被纱布包了大半,整个人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唇形。
都遮到这份上了,熟人只怕都分辨不出那是不是本人,可谢漆一见即知。
脑海里忽然涌起许多局部的片段,曾在混沌之间和这么个人鼻尖相蹭,呼吸交错,以及张唇深吻,不窒息不罢休。
谢漆抬手捂住了因记忆而扭曲的眉目,虽然早知道师父之前和他说的过去有遮掩甚至篡改,可也没料到事实能相反成这样。
他说他是被高骊以强权调去天泽宫的战利品。
身上一半旧伤拜他所赐,剧痛烟毒也是因他而得。
既如此该生恨惧,此前一听到高骊二字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也勉强当恨惧看待。
却没想到根源能相反得这么离谱。
鹰在上空无异样,人在屋里失血过多而昏睡,谢漆没纠结太多,本着多看几眼多记起的心翻身进了屋。
失忆的半年以来一直觉得过去无甚,却在此时悄然无声的几步靠近里汹涌澎湃地感觉到,过去,其实很值得一回望。
谢漆走到床榻边,垂眸看这包扎得像个粽子的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