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
李伯的声音, 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过于响亮。
“下午好, 没扰了您清修吧?”
他的视线, 贪婪地扫过那些崭新的佛像,在金灿灿的光芒上停留了数秒, 眼底的算计一闪而过。
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让无执的目光微凝。
是个身材敦实的男人, 皮肤是被山中烈日晒出的黑红色,本该是一副憨厚老实的山里人模样。
可他却始终低着头,身形绷得像一块僵硬的木头。
“这是王二牛, ”李伯将身后的男人往前一推,“家里头……出了点怪事,想请住持您给瞧瞧。”
叫王二牛的男人,被推得踉跄,却依旧没有抬头,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无执站在原地,半张脸隐在佛像投下的阴影里,神情无波无澜。
“何事?”
一阵阴风,毫无预兆地从殿梁之上卷了下来。
谢泽卿的身影,悄然凝实。他皱着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腐臭。”他的声音只有无执能听见。
“非人之物。”
无执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他当然也闻到了。
无执目光平淡地扫过他。
“施主请讲。”目光没有情绪,却带着穿透力,让男人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俺,俺叫王二牛。是老李叔让俺来的,他说师傅您本事大,心肠好。”
王二牛磕磕巴巴地,眼神闪烁。
“俺家里出了点怪事,想,想请师傅您下山……帮俺瞅瞅。”
无执没有回应,安静地看着,双眼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的慌张与躲闪。
这人,从踏进门的第一步起,身上就带着一股藏不住的心虚。
谢泽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无执目光平静,“慢慢说。”
“这事儿邪门得很,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王二牛憋得脸通红,急得直搓手,“师父,您跟我们走一趟就知道了!”
他像是怕无执不答应,连忙又补了一句,“您放心!价钱都好说,绝不让师父您白跑一趟!”
无执的眸光,倏地沉静。
谢泽卿捕捉到了这一丝微妙的变化,唇角勾起,用口型对无执说,“去不去?”
无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暗影。
禅房内的空气,随着无执垂下的眼帘,一同凝固了。
王二牛紧张地攥着衣角,手心的汗,几乎要将粗布浸透。他看不见飘在半空的鬼帝,只觉得眼前这位小师傅,令人不敢喘息。
琉璃美目缓缓抬起,长睫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
他无视看飘在身侧,笑得像偷腥狐狸的谢泽卿。视线从王二牛写满心虚的脸上,移到大殿外那几片还未修补的残破屋瓦上。
“走。”
一个字,让王二牛和李伯同时松了口气。
李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连忙道:“那敢情好!住持,咱们这就走?”
王二牛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哎!谢谢师傅!谢谢师傅!”他激动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和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
“就是……师傅,俺们村在山坳深处,路不好走。”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俺是骑摩托车来的,路程有点远,怕是要委屈师傅您,跟俺挤一挤。”
王二牛话落的瞬间,无执宛如冰雪雕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无执握着念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噗。”极轻的,带着无尽促狭笑意的气音,擦着他的耳廓响起。
狭长的凤眸,满是看好戏的流光。虽不知“摩托车”是何等怪物,但眼前这小和尚脸上僵硬的神情,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谢泽卿懒洋洋地飘到无执身前,恨不得贴上那张清隽的脸,用只有无执能听到的声音,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洁癖?”
无执的睫毛轻颤,没理会看热闹的鬼,目光在王二牛憨厚的脸上,“不必,贫僧自备了脚力。”
“你只管在前引路。我骑小电驴,跟在你身后。”
王二牛大力点头:“哎!好!好!”
小电驴?
谢泽卿凤眸里促狭的笑意,凝成了一丝纯粹的疑惑。他飘到无执的另一侧,紧紧盯着他的侧脸。
他鬼帝之尊,自然识得此物。那是凡间最愚笨、最慢的脚力,除了拉磨,几无他用。
“那东西跑得又慢,又驮不了多远,堪称蠢物。”他的眉头紧紧蹙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为何不备马?”
无执不理会他。
对王二牛道,“带路。”
谢泽卿撇嘴,他倒要看看,这小和尚口中的“驴”,究竟是何等蠢物。
山风自寺院的院墙外吹拂而入,裹挟着尘土与青草的气息。
王二牛早已急匆匆地跑去前面,发动他“突突”作响的摩托。
无执走向寺门右侧,鼓楼之下的一片空地。这里是专为香客规划出的地方,停着些或新或旧的铁皮造物。
谢泽卿的身影,紧随其后,双眼带着几分审视,扫视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坐骑”。
无执来到最角落,在一辆通体灰白,样式最简素的“铁驴”前停下。
半旧的白色电动车,车身擦得锃亮,反着光,看得出主人平日里爱惜得很。
车头挂着木鱼挂件,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平添了几分禅意。
无执长腿一跨,僧袍的下摆在车身两侧漾开。他从储物箱里取出白色头盔,动作流畅地戴上。
头盔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与一小截淡色的唇。
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被这极具现代感的装备一冲,非但不显违和,反而生出奇异的禁欲美感。
谢泽卿飘在半空看傻了。
他围着这辆“小电驴”,绕了好几圈。
没有皮毛,没有嘶鸣,更没有活物的气息。
通体冰凉,结构古怪。
“此……此乃何物?”
他伸出半透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车把手。
指尖穿透而过,毫无实体。
“坐骑。”
无执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有些微的沉闷。
他拧动钥匙,车灯“啪”地亮起,仪表盘上幽幽地泛着蓝光。
谢泽卿被那光刺得眯了眯眼,身形下意识地向后飘了半分。
“铁兽?”
“上来。”
谢泽卿难得没有挑剔,学着无执的动作,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坐上无执身后的位置。
他的鬼体没有重量,却在坐下的瞬间,让周围的空气冷了几分。
“坐稳。”
腰间骤然一紧。
谢泽卿的胳膊,从两侧环了上来,紧紧地,贴住了无执的腰腹。
无执低下头。两截绣着金色龙纹的袖子,正紧紧地环在他的腰上。
没有手臂,没有手掌。只有两截凭空出现的,属于鬼帝的龙袍衣袖,将他清瘦的腰身,牢牢禁锢。
隔着那层洗得发白的单薄僧袍,衣袖上冰凉丝滑的触感,清晰得仿佛直接烙在皮肤上。刺骨的阴气,顺着接触点,丝丝缕缕地钻入无执的四肢百骸。
僵硬,从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一个字刚从淡色的薄唇中挤出,便被身后之人变本加厉的动作打断。
谢泽卿似乎觉得这个姿势不错,将下颌懒懒地,搁在了无执清瘦的肩上。
冰冷的鬼气,拂过他的颈侧。
“小师傅,朕准备好了。”声音里,满是得逞的,恶劣的笑意。
无执的手腕,未经大脑思考,全凭着身体最本能的排斥,握着车把的右手,猛地一拧到底!
“嗡——!”
身下那辆平日里温顺代步的“小电驴”,发出尖锐嘶鸣,像一匹被惊扰的野马,猛地向前窜了出去!
车速表的指针,从0,疯狂地,一路飙升——
山间的风,被瞬间撕裂,疯狂地灌入耳中,将他宽大的僧袍,吹得猎猎作响。
王二牛刚发动他那辆破旧的摩托,还没来得及挂挡,就只觉眼前一道白影“嗖”地一下飞过,只留一道残影。
“哎?师、师傅?!”
风声在耳畔撕裂,尖锐如啸。
无执的僧袍被狂风鼓成一道猎猎作响的灰白旗帜,身后那辆突突作响的摩托车,早已被甩得不见踪影。
他那张总是覆盖着一层薄冰的脸上,此刻却因为身后的温度,烧得滚烫。
“快些!再快些!”
谢泽卿的声音,夹杂着狂风,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清晰地撞入他的耳膜。
“这铁驴,竟比朕的御马还有几分烈性!”
无执的牙关,死死咬着。
“放手。”
声音从头盔下挤出,又冷又硬,几乎被风吹散。
腰间的禁锢,反而收得更紧。
“小师傅,你这坐骑无鞍无缰,朕若不抱紧些,岂不是要被你颠下去了?”声音里的笑意,得意又张扬。像一根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着无执紧绷的神经。
环在他腰间的那两截龙纹广袖,此刻仿佛成了两条冰冷的毒蛇,阴气森森,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周遭的景物飞速倒退,化作模糊的色块。
前方,是盘山公路一个险峻的拐角。
无执的眸色,在头盔的阴影下,骤然一沉。
他非但没有减速,手腕反而再次猛地一拧!
“嗡——!”
小电驴发出长鸣,以一个近乎玩命的角度,朝着弯道狠狠切了进去!
轮胎与地面,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车身极限倾斜,几乎要贴上地面。
“小师傅,你——!”
谢泽卿得意的声音,换作惊诧。
无执却在车身即将失控的瞬间,凭借着惊人的平衡感和腰腹力量,硬生生将车头掰了回来!
一个堪称亡命之徒的漂移过弯。
“你疯了?!”谢泽卿的声音失了从容,那双无形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无执的唇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想用这种方式,逼退身后这个不知分寸的鬼。
然而,谢泽卿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将整个鬼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背上。
更重的阴气,铺天盖地而来。
“小师傅,你这般烈性,朕……甚是喜欢。”
无执的动作,猛地一僵。
几乎是本能,他狠狠地,捏下了刹车!
小电驴发出一声哀嚎,车尾猛地一甩,在柏油路上划出一道漆黑的焦痕,堪堪停下。
空气里弥漫着橡胶烧焦的刺鼻气味。
世界,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
只有山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又悄然落下。
无执长腿一撑,从那辆还在微微颤抖的小电驴上跨了下来。
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眉骨挺直,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弧线。
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像是凝结了千年不化的寒冰,直直地“看”向身后的空处。
“下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砸碎了这片压抑的死寂。
腰间的禁锢,总算松开了些。
一道带着几分玩味,又夹杂着一丝余悸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小师傅,你这手‘悬崖勒马’,当真是……惊心动魄。”
“朕的魂,都快被你颠散了。”
无执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刚才更冷。
“我说,下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鬼物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一下。
那股阴寒之气非但没有退散,反而像藤蔓一样,更加放肆地缠了上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笼罩。
谢泽卿想,这小和尚当真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千年来,从未有过人敢这般待他。
可偏偏……
就是这块石头,让他觉得新奇,有趣,甚至……想把他捂热了。
无执却在心里默叹一声。
都说鬼物执念深重,这只鬼的执念,未免也太过……离奇。
难不成,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帝陵里被关了千年,未沾染过红尘俗世,才养成了这般性子?
山路愈发崎岖, 渐渐被两侧疯长的野树,挤压成一线天。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过,落在地上, 只剩下破碎的光点。
空气变得阴冷、潮湿。
王二牛的摩托车终于赶了上来,发动机的声音在山道里,格外刺耳。
“师、师傅……”他气喘吁吁,黝黑的脸上惊魂未定,“您没事吧?”
他瞧着无执比刚才在寺庙里更冷上三分的脸, 心头那点本就存在的虚, 更是被放大了数倍, 手心里涔涔全是汗。
无执瞥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那目光,让王二牛激灵灵打个寒颤。
“施主, 带路。”
无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哎!哎!好嘞!”
王二牛如蒙大赦, 连忙点头,一拧油门, 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他不敢骑快,稳稳地保持着一个速度, 不时地从后视镜里, 偷偷观察无执的脸色。
不看还好,一看更是心惊肉跳。
只见那位俊美得不似凡人的小师傅, 面沉如水, 眉头紧锁, 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气息。仿佛不是帮忙去驱邪,而是去讨债。
而这小师傅的腰上不知何时缠绕上了一层玄色的腰布,王二牛对佛家的事也不大懂, 只当是无执这般寺庙住持身份才有的打扮。
王二牛本就七上八下的心,现下越发没底了。
光线,暗了下来。
明明还是下午,林子里却已像黄昏。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鸟鸣虫叫,连风穿过林间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唯有王二牛那台老旧摩托车,发出“突突突”的、撕裂耳膜般的噪音。
谢泽卿早已没了先前的促狭。
“此地风水,大凶。”
“聚阴,藏秽,养煞。”
无执目视前方,他的唇,在头盔的阴影下,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他也感觉到了。
从进入这片山林开始,一股阴冷,便如附骨之疽缠了上来。
“嗡——”
无执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微地震动。
屏幕自动亮起。
屏幕上的木鱼,正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频率,疯狂闪烁着红光。
约莫又行驶了二十分钟,一片被群山环抱的村落,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王二牛在村口刻着“槐树村”的石碑旁停下,满是尘土地跳下车,冲着无执露出憨厚笑容。
摩托车熄了火。
震耳的噪音一消失,整个世界,瞬间被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吞没。
“到了,这就是我们村。”
一片灰扑扑的屋顶,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之后,露出一个角。
可那份阴冷与压抑,却浓重了十倍。
无执单脚点地,稳稳停住车,摘掉头盔。
清俊绝尘的脸,重新暴露在昏暗的空气里。目光越过王二牛,投向被阴影笼罩的村落。
风,停了。
空气中,漂浮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不是乡野间寻常的草木或牲畜的味道,是腐烂的,带着湿气的污浊之息。像是老旧庙宇里熄灭了百年的香灰,混杂着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再用一潭死水浸泡过。
粘稠阴冷,蛮横地钻入鼻腔,让人的胸口阵阵发闷。
无执淡漠无波的眸子发沉。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也在这一刻,猛地收紧。
“此地的气,是死的。”
无执没有说话,长腿从“小电驴”上跨下。高挑清瘦的身影,在惨白的日光下,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身后的鬼帝,随之飘然落地。两截玄色的龙袍袖子在日光下隐去。
无执站在村口,俊美如神佛雕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双眸正一寸一寸地,审视着眼前的槐树村。
村口巨大的老槐树,枝丫虬结,状若鬼爪,在当空的烈日下,投下一片阴森的浓影。树干粗壮,漆黑的树皮皲裂着,沟壑纵横,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所有的枝干,都已干枯,漆黑如墨,光秃秃地,像无数只挣扎着伸向天空的,属于尸骸的手臂。
无数根红色的布条,从虬结的枝干上垂落下来,密密麻麻,像凝固的血泪。
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
“槐,木鬼也。”
谢泽卿的声音,再次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一片冰冷的凝重。
“此树通阴,极易招邪。看这架势,少说也有百年。”
踏入此地的瞬间,冲天的怨气与妖气,如一根无形的毒刺,扎入他的感知。整个村子的死气与怨气,都如百川归海般,向着那棵古槐,汇聚而去。
前方,村落的轮廓。
几十栋灰扑扑的水泥小楼,犬牙交错地挤在山坳里,像被遗忘的坟场。
太安静了。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语炊烟。
家家户户的窗户都紧闭着,深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王二牛颤抖的手,指向村子深处。
“师傅,俺家……就在里头。”
这村口的死寂,让他这个常年居住于此的人,也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
无执的目光,从枯死的槐树上,缓缓移开。一寸寸地,扫过村里目所能及的景象。
可那些在静止空气中纹丝不动的红布条,却像无数只凝视着他们,血红的眼睛。
每一条,缠绕着无尽的怨念。
“此地怨气,百年不散,皆系于此木。”
谢泽卿的声音,压得极低,“且非一日之寒。”
无执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声回应,轻得几乎要被这死寂吞没。
他迈开长腿,向村内走去。
僧袍的下摆扫过地面,没有扬起一丝尘土,却又似荡开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所过之处,粘稠的阴冷,竟被这身朴素的僧袍,逼退半分。
谢泽卿的魂体绕着无执靠的更近了些。
王二牛见状,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大气不敢出。
他只觉得这年轻住持的身影,比正午的日光,还要让人心安。
村里的土路,干裂纵横。
家家户户木门紧闭,门上贴着褪色发白的春联,像是被时间遗忘的空城。
谢泽卿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看那些门窗。”
无执停下脚步,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都严丝合缝地,塞着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像风干的头发,又像某种植物的枯草,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王二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执走到最近的一户门前,伸出两根手指,从门缝里捻起一小撮。
触手干枯,带着草木腐烂和血的腥气。
浓重的污秽感,从指尖传来。
无执的眸光变得有些冷,“是‘镇魂草’混了牲畜血。”
“最低级,也最愚昧的辟邪法子。”谢泽卿接过无执未说完的话。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他们在害怕。”
害怕到,要用这种方式,将家家户户都变成囚笼。
“吱呀——”
轻微的声响,突兀地响起。
斜对面一户人家的二楼窗户,从里向外,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
一双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黑暗的缝隙里,死死地盯住了站在路中央的无执。
没有好奇探究,只有一种看见了瘟疫与死亡的,极致的恐惧。
窗户被猛地关上,发出巨响。
王二牛被这声响吓得一哆嗦,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无执却连眼睫都未动。
“有意思。”
谢泽卿的声音,缠绕上他的耳廓,“他们怕你,甚于怕鬼。”
无执不理,迈开长腿,径直朝着村子深处走去。
“哎!师傅!师傅您等等俺!”王二牛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顾不上拍去身上的尘土,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村子里的路,比想象中更破败。
路边的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暗绿色的杂草,给这死寂的画面,添上了一抹生机。
越往里走,空气中腐烂的、混杂着香灰与霉菌的气味就越发浓重。
无执的脚步,始终不疾不徐。
走到村子的中心广场。那棵巨大的古槐,就盘踞在广场的正中央。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冲天的怨气。虬结的树干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布条,在静止的空气里,垂着。
“非是祈福的彩带。”
谢泽卿的声音,压低了,贴着无执的耳廓响起,充满帝王的冷肃。
无执冷冷地开口:“这是‘缚魂幡’。用死者的血浸染七日,再缠上生者的发,钉于槐木之上。能将新死的魂魄,死死地钉在这树里,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目光,从那些血红的布条上下移,落在树根之下,那里的泥土,颜色比别处要深得多。
他迈开脚步,正要走去。
“师傅!”
王二牛见状,发出惊恐的尖叫,也顾不上害怕了,追上来一把死死拽住无执的袖子。
满是泥污和冷汗的手,触碰到干净僧袍的瞬间,让无执的眉头蹙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看向王二牛颤抖的手。目光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感情的审视。
“师傅,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王二牛的声音都在发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那里……那里不能去!”
无执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无声的压迫感,竟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那是我们村的禁地!”王二牛几乎是哭喊出来的,“村里的人向来都是绕开走的!”
无执的目光,却已经越过王二牛,再次投向了古槐的根部。
树下的土地,并非寻常的黄土,而是浸透了油污的暗红色。有什么液体,年复一年地,被倾倒在这里,渗透进了每一寸土壤。
在古槐粗壮的根系旁,横着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石板的表面异常平整,上面遍布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污渍。
“是祭台。”
谢泽卿的声音,越来越沉,“用活物献祭,以血供养。”
“为何是禁地?”无执淡漠地问。
“那棵树……那棵树不吉利!”王二牛语无伦次,眼神里是根深蒂固的恐惧,“它、它会吃人的!我们村好几个娃,就是靠近了那棵树,就再也找不着了!”
不知何时,起风了。
那些密密麻麻垂挂下来的红色布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无数条被风干的,血淋淋的舌头。
谢泽卿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不是树吃人,是人祭树。”
第24章 疯女人
王二牛连连摆手, 身体因恐惧剧烈摇晃,嘴里否认道:“这、这都什么年代了,是法治社会!杀人可是要枪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