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别人怎么磋磨她都行,只有赵殊意一人受她的苦。
如果这是佛家讲的因果,赵殊意到底欠了她什么因,不得不食这没完没了的恶果?
秦芝却辩解:“不是,我不是为他求情,殊意……”
她激动地站起来,想抓他的手,“我是在为你着想……公司出这么大事,外面传得满城风雨,我怕你年轻不知分寸,偏激害了自己……”
“……”
“集团这么大,你才二十七岁,就算勉强担起来,压力有多重?让你二叔帮忙分担不好吗?以后等我俩老了,家业还是你的啊……”
“这就是你把股份给他的原因?”赵殊意气得发笑,“在你眼里,我永远排他后面,还美其名曰为我着想!”
赵殊意拼命忍着,不让眼眶湿润。他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赵怀成,越发觉得好笑:“你想尽办法给他说情,他屁也不放一个。你总说这么多年,他为你付出这么多——付出在哪?我怎么没看见?秦芝,你可不可怜?好不好笑?”
听到这,赵怀成摔杯:“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轮得到你管!”赵殊意猛一掀桌,汤汤水水向对面倾洒,躲避不及的赵怀成被淋了一身脏污,当即黑脸。
秦芝木然站立,泪流过下巴:“是我的错,怪我……”
“我怕你们闹掰,公司出事,我愧对你爷爷。”她几乎站不稳,喃喃道,“我只是希望弥补过去的错误,让每个人都过好,可我又错了……”
她低下头,仿佛长久以来一直忍受的某种委屈爆发了,但即使爆发,也不知道向谁发,思来想去都是自己的问题,怄得心脏抽搐,不敢看赵殊意。
“我知道你讨厌我,殊意。”秦芝凄凉道,“也知道很难改善我们的关系。有时我甚至想,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不会再恨我。然后……然后到我的墓碑前,烧纸的时候,你会想起,妈妈也曾有过一点优点,缅怀我……”
她仿佛精神失常,开始说奇怪的话。
也许这同样是苦肉计的一环,赵殊意头痛欲裂,眼眶酸胀。
他不想再待下去,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再听。就当是命吧,他们没有做母子的缘分,不要再强求。
“……谢栖。”赵殊意眼前阵阵发黑,费力抓到谢栖的手,“我们回去。”
连外套都忘了穿,赵殊意一头扎进黑夜里。
谢栖匆忙拿起外套,帮他披衣服。一上车,赵殊意就脱力地靠住座椅,脸色苍白,呼吸困难,垂在身侧的手失控地发抖。
他好似发病,谢栖叹气,抱住他,轻轻拍他的后背:“算了,赵殊意,别太在乎他们好不好?”
“……”
“既然承受不了,你今天何必来?”谢栖在耳畔呢喃,“我还以为你要大发神威,给他们点颜色看呢,结果把自己气成这样,你真是……脑子有问题。”
“你没喝酒吧,开车。”赵殊意连拌嘴的力气都没了,几乎是用气声说,“开远点。”
——他想尽快离开。
亏他还记得不能酒驾。
谢栖帮他系紧安全带,开出小区,想趁机带他去看医生,但也知道这种状态下他不会配合,只好导航回家。
天寒地冻的季节,车窗外又飘雪。一帧帧泛白的街景掠过视网膜,赵殊意呆怔半晌,缓缓闭上眼睛。
刚才没吃饱——主要是觉得赵殊意没吃饱,谢栖半路停车,找了家店,准备打包两份宵夜。
等餐的时间略长,赵殊意盖着谢栖的外套,在副驾上假寐,谢栖跟老板打了声招呼便回车里陪他。
“冷吗?”谢栖握住他的手,“开暖风了,好像不太热。”
赵殊意摇了摇头,突然说:“谢栖,谢谢你。”
“谢什么?”
“还好有你陪我。”
“……”
好生疏的话,谢栖看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想安慰又不知该说什么,笨拙道:“其实应该是我谢你。”
赵殊意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我小时候在家也不开心,但我很幸运,因为有你……每天只要见到你,我就把所有烦恼都忘了。”
谢栖擦了擦他泛湿的眼睛,“所以,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错在没有早点喜欢上我。”
好一通歪理邪说。
赵殊意无力反驳,将滑下肩膀的外套拉高,闭眼接着睡。
他没睡着,但也不太清醒,不知多久之后,谢栖取到了餐,车继续开。
其实他原计划和谢栖猜测一样,想逞威风,说点刻薄话,给那两人好看。然后呢?刻薄话的确说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知有什么意义。
最近赵殊意总在想,意义,意义,一切有什么意义?
——根本没有。
谢栖打开音乐,放歌给他听。
是一首哄睡的歌,在温柔舒缓的旋律里,赵殊意愈发昏沉,只有车行驶时轻微的震动提醒他自己仍有知觉,还在路上。
突然,手机响了。
赵殊意不想理会,顺手按了挂断。但对方打不通他的电话,竟然打给谢栖。
“喂?”谢栖戴上耳机,“哪位?”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谢栖神情一顿,突然转过头看他,语气有些沉重:“赵殊意,我们先不回家。”
“怎么了?”
“你妈好像出事了。”
“……”赵殊意茫然,“出什么事了?”
仿佛有浸满水的棉絮堵在脑海,不轻不重地压迫神经,五感模糊,思维钝化了。
赵殊意听得清谢栖的每一个字,但没理解,情绪没跟上:“你说什么?”
“你别担心,已经送医院了。”谢栖怕给他脆弱的精神雪上加霜,先安抚再说,“保姆阿姨的电话。我们走之后,你妈和你二叔又吵了几句,不欢而散。然后她回房间休息,阿姨有事敲门,她不应,推门一看,发现……她割腕了。”
“……”
“幸亏止血及时,还有抢救的机会。”
谢栖调转方向,开往医院。
赵殊意一言未发,表情看不出明显变化,但他呼吸频率加剧,沉默下压抑着疑似伤心、愤怒或某种不明情绪,有令人痛苦的感染力,谢栖的心也揪紧,下意识叫他:“赵殊意?”
“嗯。”他应了一声,“我没事。”
能有什么事?赵殊意心想,他不担心,不在乎——割腕是什么意思?威胁谁呢?以为对他有用吗?真这么想死不如跳楼,挑个高楼层,绝对没有抢救机会。
但他无法细想阿姨描述的画面,仿佛被割开的手腕是他自己的,左右手都在幻痛,有滚烫的血往外流。
赵殊意猛一收手,缩回外套下盖住,突然觉得很恶心。
一种熟悉的呕吐欲涌上来,他叫谢栖停车,匆匆开门,踩着路边积雪俯身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冷风灌进袖口,他冻得不由自主发抖,谢栖帮他系紧外套,强行按回车里。
“要不算了,我们不去医院了。”谢栖说,“有医生有阿姨,你二叔应该也收到消息了,你不想管就不去了。”
赵殊意缓了口气,还是说:“我没事。”
意思是要去。
谢栖无可奈何,继续往医院开。
赵殊意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差,谢栖甚至怀疑他已经没法自己下车走路。
但到了医院,停车后,赵殊意又振作起来,脸上挂起平时什么都不在乎的冷酷面具,利落地下车,快步走在谢栖前头,几秒后意识到谢栖没跟上,又回头来牵他的手。
这是依赖的表现,赵殊意已经顾不上遮掩。
秦芝被送往平时有联系的私立医院,她是重点客户,走优先通道救治。赵殊意和谢栖到前台一问,被指引到手术室门口。
护士说里面在做手术,患者伤口很深,肌腱断裂,神经损伤,动脉损伤,不及时修复就算人醒过来也会留下后遗症,影响生活。
赵殊意道了声谢,护士认识他,又交代几句,体贴地请他去家属休息室等待。
赵殊意谢绝了,就近坐在走廊椅子上。
谢栖手始终被他抓着,陪他坐下,安慰道:“你别紧张,送医及时就没有大碍了,只是外科手术需要时间,相信医生。”
赵殊意微微摇头:“我在想,她到底想干什么?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满意?”
谢栖沉默半晌,用力握紧他的手:“也许她不想逼你,只是做错事。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更好。”
“你在帮她辩解吗?”
“我只是希望你轻松点。”
“……”
“轻松”,赵殊意很少有这样的心情。
即使偶尔轻松片刻,也马上会回到沉重的生活里。压抑,紧迫,责任深重,是他人生的基调。
其实赵殊意也知道人应该追求什么,爱,梦想,自由,乃至树立更崇高的使命,为弱势群体发声,向水深火热中的人们伸出援手,参与政治,维护社会秩序,让世界变美好……
但这一切离他好远。
他有时觉得自己被锁在家族责任下,有时又觉得无拘无束也无枝可依,浮萍般随波逐流,无处歇脚。
——他没有家。
没有一个港湾般的地方,永远向他敞开怀抱,允许他软弱,给他依靠。
他曾经多么希望妈妈是这样的存在。他在稀少的美梦里总是追忆她温柔的手臂,她芳香的长发,她的笑容。但她却总是欺骗他,伤害他,抛弃他。也许也爱他,只是没有那么爱。
大家都一样,能给出一部分都算深情,怎么奢求别人的全部?
赵殊意也并非贪心,不懂得知足。他只是害怕——尽管不愿承认——不希望自己仍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被抛弃。
不安全感深入骨髓,融入每夜的噩梦,用药片维持的冷静岌岌可危,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做对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眼前似有熟悉的人影走过,赵殊意双目失焦,视若无睹。他握紧谢栖的手,倚靠谢栖的肩膀,无意识汲取对方身上的热,不允许谢栖离开半步。
医院走廊温度低,谢栖搂住他:“你冷吗?我们去休息室?”
赵殊意不动。
“你好像发烧了。”谢栖说,“脸很烫。”
“没事。”赵殊意不在意,“可能刚才吹到风了,睡一觉就好。”
谁也不知道他在走廊干坐着有什么必要,但他不肯离开。谢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他盖在身上保暖。
熟悉的气息盈满呼吸,仿佛是谢栖将他全身心包裹,有一种奇特的舒适和安心。
赵殊意在这样的气息里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里他是主刀医生,亲自为秦芝清创,修复损伤的动脉。手术台上一切如此真实,他看得见母亲眼角细微的皱纹。她在流泪,说很痛:“你为什么要割断我的手?”
她甚至求饶,但赵殊意不为所动:“你应得的。”
他像冷血动物般主宰残酷的梦境,但下一秒,突然与母亲位置调换,手术台上的人变成了他。
母亲用手术刀划开他的动脉,冷漠地判决:“你应得的。”
赵殊意动不了,被迫感受血液流失。
如同曾经想象那样,他变成了一块湿透的海绵,身体沉重绵软,被如有实质的疼痛压扁、挤出泪水。
泪水混着鲜血流淌,渐渐流满手术台,流到地上,淹没他神经末梢所能触及的一切。
他迟迟醒不来,快要死了。
如果还有向谁求助的可能,他只能想到一个名字。
“谢栖——”
赵殊意恍然惊醒,身边却是空的。
他怔了怔,不确定地伸手摸了一下谢栖之前坐过的位置,凉的,没有余温。
夜已经深了,手术仍在继续,据说要做五六个小时,甚至更久。
赵殊意腿脚发麻站不起来,不知道谢栖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没跟他打声招呼?
保姆阿姨不在,赵怀成也不在——可能在休息室里。
赵殊意独自坐在除了他空无一人的医院长廊,深夜的凄冷比霜寒比露重,噩梦余威尚在,最后一个能救他的人却不在。
他还活着吗?
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甚至很恍惚,怀疑自己记忆出错,其实谢栖今晚根本没来过。
——人家本来也没义务陪他。
赵殊意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像个正常人。但他还是动不了,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装正常人的必要。
他头昏脑涨,被前所未有的无望困住身心,心想真不如死了算了,活下去也只是不断重复没意义的一天,又一天。
但身体本能在挣扎,他还是想站起来,想问问谢栖,究竟去哪了?为什么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谢栖难道不知道他很冷,很饿,很需要人陪?
一定要逼他亲口承认“我不能没有你”“我爱你”才愿意留在他身边吗?
赵殊意情绪崩溃,苍白病态的脸颊紧贴在冰冷墙壁上,泪流过脖颈,无声无息地发抖。
在值班的护士发现异状之前,谢栖回来了。
拿着食物、感冒药和盛了热水的一次性纸杯,谢栖走回他面前,愣了一下:“赵殊意?”
“……”
听见声音,赵殊意抬头,看见谢栖关切的脸。
他仿佛突然活过来,生机重新充满四肢百骸,同时生出一种强烈的羞耻、伤心和愤怒,他猛一挥手,打掉谢栖手里的感冒药和食物,水洒了一地。
他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谢栖,仿佛这是对谢栖不声不响离开的惩罚。
谢栖有些茫然,但被他满脸的泪慑住。
“你跟她一样,”赵殊意说,“你也想逼我,让我服软,听话。”
“……我没有。”
“你有。”
赵殊意说完,突然迟钝地发现,谢栖的外套依然盖在他身上,去外面帮他买饭买药的这个人只穿着单薄衬衣,肩上有雪。
但说出的话像泼出的水,他管不住脾气,还是生气,伤心,怪谢栖竟然离开他这么久。
“你要我怎样才满意?你也想割腕吗?”赵殊意毫无道理地指责,“那不如先杀了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
他完全是在胡言乱语,泪越流越多。
谢栖从没见他这样哭过,慌乱地想帮他擦一擦,却被他抓住手腕,拽向自己。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走,你懂不懂?”他想捏碎谢栖的手,如果他有力气的话。
然而他五指绵软,仿佛水草无力纠缠漂过自己水域的小船,不知怎么留下它。
“回答我。”他仰着头,心痛如绞。如果空气能传递情绪,他希望谢栖能明白此刻他最想说什么。
可谢栖不明白,谢栖永远是个比他更笨的笨蛋。
“……我爱你。”赵殊意放弃挣扎,在上句不接下句的胡言乱语里突然插了一句,“我爱你,谢栖。”
原来爱没那么难讲。
不是火山喷发,不是山崩海啸,不是彗星撞地球。只是一个普通的字眼,说就说了,他还是他,依然坐在这里。
“我在说话,你能不能听见?”
“……”
泪仿佛是从心脏往外涌,整个世界模糊不清,他看不见谢栖的表情。
“我能。”谢栖突然抱住他,“我不走。”
他的脸被按进怀里,隔着衬衣,贴上谢栖滚烫的胸膛,“我不是一直在吗?被你赶了几次都舍不得走……”
“是吗?”
“是啊。”谢栖俯身亲他的眼睛,“别哭了,赵殊意……这么可怜,都不像你了。”
“怎么还哭?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谢栖打开食盒,拆餐具,递给他,“我刚才给你买完饭,又急匆匆地找药店买药。回来之后才意识到,我们在医院,这就有药。我好蠢。”
“……”
赵殊意不给面子,没笑。
他们现在在休息室。这家私立医院定位高端,条件优越,休息室好似一个缩小版酒店套房,各种功能俱全。
赵殊意吃了几勺汤汁浓郁的捞饭,胃里热起来,气终于顺了,低声问:“阿姨呢?”
“我叫她回去休息了,有需要再来。”谢栖说,“还有你二叔,刚才来过一趟,跟医生聊几句又走了,好像有急事要办。”
“急事?”赵殊意讥笑,“我妈快死了都没他自己的事急。”
“……”谢栖用纸巾擦了擦他泪痕未干的脸,“别操心他们了,你能不能管好自己?和我。”
赵殊意不吭声,接着吃饭。
谢栖抓住他的手,强迫他给自己喂了一口:“你刚才说爱我,赵殊意,再说一遍。”
“回去再说。”想起刚才的事,赵殊意有些尴尬,但眼下太多浓重纷杂的情绪积在心里,尴尬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谢栖接受了他的拖延,忍不住扳过他的脸亲一口。
“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有这天。”谢栖恍惚道,“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好多问题想问你,但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回去再说。”
还是这句,赵殊意主动舀一勺饭喂谢栖:“你也要吃饱。”
总是吃不下饭的人很明白吃饱有多重要,赵殊意难得到十成饱,可能是有些晕碳,他又觉得头脑昏沉,靠着谢栖不想动。
手术结束的时候,有人来休息室通知。
正是凌晨,赵殊意瞬间清醒了,跟谢栖一起去看秦芝。
秦芝被安置到病房里,仍在昏睡,手背插着注射针头。
医生说是镇痛药,还有一些赵殊意听完记不清名称的治疗用药。
他问手术成不成功,术后需要注意什么,例如饮食方面。医生细心讲了一番,安慰他无需担心,能够完全康复,但患者需要心理治疗和家人陪伴,以免悲剧重演。
后半夜,赵殊意坐在秦芝的病床前,注视着她。
秦芝老了,从鬼门关走一遭,人更憔悴,皱纹更深刻,好似风烛残年,生气稀薄。
可赵殊意印象里的她一如当初,是温柔爱笑的妈妈。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不会再恨我……
“……然后到我的墓碑前,烧纸的时候,你会想起,妈妈也曾有过一点优点,缅怀我……”
也许每个人一生的眼泪有固定量,从前不爱哭,便攒下来,留到将来失控的某个时刻,例如现在——赵殊意比刚才平静,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谢栖。”他突然说,“我在想,也许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错。”
他挨着谢栖,语调缓慢:“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悲剧是从哪天开始的?
父亲去世,还是第一次发现母亲和二叔有亲密关系?
“如果当年我刚发现的时候,直接跟我妈摊牌,哭诉,告诉她我不同意,‘我很需要你,别为了二叔抛下我’,她有没有可能改变主意,站在我这边?我们的关系是不是会变得不同?”
他握紧谢栖温暖的手,汲取源源不断的热,神游般喃喃自语。
“就算对我妈说不出口,但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哪怕只有一次,我向爷爷求助,告诉他,我天天做噩梦,睡不好觉,想和他一起睡,他是不是也能明白,我只是一个没用的小孩,以后就不会给我那么重的压力,多爱我一点?”
“包括我二叔。”他自嘲一笑,“其实我记得,二叔以前对我好过,试探过很多次,想给我当爸爸,都被我激烈地拒绝了。我恨他,恨我妈,只要能刺激他们,什么过分的话都说。但如果我没那么做,稍微大度点,给他一个机会,结局是不是会更好?”
“赵殊意……”
“你觉得呢?”他无意识地摆弄谢栖的手指,收拢在掌心,“其实我们也一样,不是吗?”
“……”
并非没有跟谢栖沟通的机会,但赵殊意总是抗拒,他不允许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连自己也不肯睁眼看一看,心里究竟有什么。
仿佛里面藏着洪水猛兽,一旦开启心门,他将万劫不复。
“我们认识二十年了,如果我性格友善点,别总是一见面就挖苦你,我们说不定能当好朋友,或者早就在一起了……”
“没有如果。”谢栖不赞同,“非要这么说的话,我犯的错更多。你想这些干嘛?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赵殊意摇头不语,谢栖亲了亲他的额角:“你今天已经很累了,殊意,什么都别想了好不好?明天再思考也来得及,睡一会儿吧。”
谢栖将他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强迫他闭眼。
如果能拥有一种让人做美梦的魔法,谢栖一定每天都给赵殊意施法,或者悄悄潜入他梦里,亲得他脸红心跳,没力气梦别的。
可赵殊意睡着了,谢栖却了无睡意。
刚才那场意料之外的表白更像美梦,仿佛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赵殊意哭着说爱他,不能没有他——真的不是他的臆想吗?
赵殊意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是最近,还是更早?
谢栖不舍得在这个时候把人叫醒问清楚,只能忍到明天,好在他们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聊。
其实也不是没有察觉。最近谢栖明显感觉到,赵殊意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逐渐到了藏不住的地步。
而且很关注他。在一些夜晚,或者加班的周末,他在客厅拆快递,在厨房做菜,在卧室跟谁聊天,假如有一段时间没发出声响,赵殊意就会用倒水或上厕所的借口走出书房看一眼,确定他还在。
彼时赵殊意面无表情,视线却总飘向他。
他想在那些瞬间确认自己被爱着,却怀疑又是自作多情。
赵殊意根本不用担心他会离开,如果能离开,怎么会拖到今天?
明明有一百个离开的理由,但也对抗不了他心里一万个留下的借口。他根本无法想象,不爱赵殊意的人生应该怎么过。
好在,他的命不算太坏。
赵殊意也离不开他。
谢栖越想越晕眩,反复回味赵殊意看他的眼神,说话的语气,每个曾经以为自作多情的细节都变成了被爱的证据,他心脏发麻,浑身发烫,偷偷亲赵殊意的头发,无法自拔。
一分一秒,那么短暂又漫长。天刚亮,小睡了一会的赵殊意醒了,推了推抱着自己打瞌睡的谢栖。
“嗯?”谢栖上身猛地一晃,睁开眼睛,“你醒了?”
赵殊意没应声,病床上先传来响动,昏睡了一夜的秦芝也醒了。
谢栖站起来,去叫医生。其实可以按铃,但他敏锐地察觉赵殊意有些僵硬,似乎应该给母子二人留单独说话的空间。
然而,谢栖多余操心,秦芝一句话也没有说。
起初她有些恍惚,可能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活着,也可能是忘了割腕的事,睁眼看见陌生的环境,以为在做梦。
过了会儿,意识回笼,她灰白的脸上浮出哀色,看一眼赵殊意,又偏过头,逃避般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说话,赵殊意不强迫,也明白,既然她不想交流,自己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不愿面对的压力,没必要坐在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