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枯之色by莫寻秋野

作者:莫寻秋野  录入:12-16

陈述厌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砰地一声响。
陈述厌这才终于抬头,将目光投了过去,就看到是吧台边的那个男人抬腿踢了一脚旁边没人坐的椅子。
估计在他那边看来,就是周灯舟站了起来,往陈述厌脸上凑。
像要亲。
这么一看,陈述厌才发现男人真的瘦了不少。尽管他又是口罩又是墨镜又是帽子的,大半张脸都埋没在阴影里,根本看不见面容,但轮廓却已然消瘦了很多。
他正在那侧着半个身子看手机,但目光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落在手机上,还是落在别的地方。
陈述厌反正是觉得他现在非常咬牙切齿。
陈述厌冷笑一声,心里骂了句傻逼。
他咬了口面包,面无表情地嚼了两口,突然又发现男人在用左手看手机。
陈述厌皱了皱眉。在他的印象里,男人一向是用右手拿手机的。
注意到男人用手的变化这事儿突然让陈述厌有点微妙的不得劲。他撇了撇嘴,心里忽然开始无端泛起了波澜。
五年没见男人,爱恨都太汹涌,陈述厌心里的情绪波澜一打开开关,没几秒就开始惊涛骇浪,好的坏的都一并翻腾了起来。
陈述厌又听到了瓢泼的雷雨声,听到了徐凉云的告白和凄凉的分手,一声一声轰隆隆炸在心头。
陈述厌啧了一声。
他突然想,什么风轻云淡根本不在意,见鬼去吧。
他该去看看那个吧台边的男人,该给这些年汹涌的爱恨一个交代。
陈述厌想罢,就站起了身来,决定去和男人体面地做一个五年的清算。
他拍了拍周灯舟,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地放下了一句:“我去逢个春。”
陈述厌说完这话就走了,周灯舟只能转头目送他。
陈述厌一路走到吧台前。他一起身走过去,吧台前这举手投足都写着“我很生气”的男人一下子就不对劲儿了。
陈述厌看到他手上很明显地一抖,然后连忙收起了手机,有些慌乱到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转头站了起来,脚步匆匆,一看就是想溜。
“站住。”陈述厌道,“来都来了,你上哪儿去。”
男人顿了一下。只一下,他就又一次迈出了步子,接着疾步往外走,想跑的心思溢于言表。
陈述厌一看他还往外走,一下子想到了他当年那一通根本不给人挽留机会的分手电话,和当年不由分说的不辞而别。
一股无名火一下子烧了心。
这股火窝在他心里很久了,陈述厌当即提高了声音:“徐凉云!”
往外走的男人顿住了脚步。
他停了下来,不再动了。
这是徐凉云,这确实是徐凉云——他虽然把自己包成这样,但陈述厌能认出来。
无论他扮成什么样,陈述厌都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没动,但是陈述厌感觉出了他的慌乱无措。
“回来。”陈述厌说,“我现在对你没那么多耐心,给我滚回来。”
徐凉云没动。
他越是不动,陈述厌心里的火烧得就越旺。
任谁被热恋中的男朋友以那种冷暴力的方式分手撇下,心里都会有怨念。
这怨恨都五年了,当然想爆发。
陈述厌啧了一声,走过去一把拽住徐凉云,把背对着自己的他一把拽回了身来。
徐凉云就乖乖让他拽着,像个提线木偶似的随意处置,又一声都不吭。
“说话。”陈述厌说,“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
话已至此,徐凉云或许是知道自己这次死活都跑不开了,只好轻轻叹了一声,哑声开口了。
“没有。”
徐凉云说。
他说完,又觉得这样跟陈述厌说话不太自在,也不太合适,就伸手取下了墨镜,又把墨镜折了起来,放在手心里。
他眼睛周围一圈都是浓重的熬过夜的痕迹,还轻轻蹩着眉,整个人憔悴得和陈述厌记忆里那桀骜不驯的身影一点儿对不上号。
陈述厌看着他那双眼睛,突然有点不认得他了,连那些都准备好要爆发的恨都一时间卡了壳。
他记忆里的徐凉云长得很好看。
五年前的时候他是年轻的特警,黑色的制服衬得他人很白。陈述厌记得徐凉云有双含情眼,但这双含情眼上头横了一对剑眉,再加上他本人的一身浩然正气与凶狠如狼,含情眼基本上是白瞎了,空有个好看的壳。
只有在陈述厌这里例外。
他看陈述厌的时候,一双向来冷漠如冰的眼睛里会柔成两池水,像遥遥望不见尽头的海底,让陈述厌越陷越深。
可现在海干了,陈述厌在他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看见他眼睛的这一瞬,陈述厌眼前一晃,这才慢吞吞地意识到,原来都过去五年了。
陈述厌又慢吞吞地想,原来五年是一段远比他想的更长的时间。
五年了啊……好长时间了。
真的好长时间了。
陈述厌这么一想,就无端怅然了起来。于是默默地松开了手,放开了徐凉云。
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徐凉云垂眸呆了片刻,又伸手把口罩取了下来。
他真的瘦了不少,不知道这五年是怎么搞的,一点儿陈述厌记忆里的精神气都没有,甚至憔悴得有些不符合这个年龄段。
陈述厌看着他,忽然想,徐凉云不年轻了。
他记忆里的那个在汹涌的雷雨里大声喊他的名字,喊着他叫他跟自己谈恋爱的警校学生,他坚韧的烈光,大约早就死了,死在了他那件案子里,算是为他而死。
如今在他面前的,只是那光留下的一捧死灰。
死灰站在他面前沉默了好久。然后,他才抿了抿嘴,对陈述厌说:“我真的……没什么想说的。”
陈述厌心里还怅然着,可这些年对徐凉云的怨念太深,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就被心里的积怨已久推着冷笑了一声,一句话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那你刚才干嘛呢。”

徐凉云:“……”
徐凉云显然也搞不清楚自己刚才在干嘛,陈述厌分明看到他嘴角一抽,神色也变得有点为难,一看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想和陈述厌说,也不想和他见面,那他跑进来一路咚咚锵锵的是在干什么?
陈述厌心里突然有点平衡了,他发现,原来连自己都看不懂自己的不止他一个。
徐凉云也这样。
徐凉云默了片刻,把脑袋别到了一边去,紧抿着嘴不愿吭声,又低头抹了抹脸,像是因为不敢面对什么而心虚。
他一这样,陈述厌心里就突然无端生出来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凉。
他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而悲凉。五年前用冷暴力和他分了手,不由分说就不辞而别的人现在这么憔悴不堪地出现在他面前,甚至都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看起来还莫名失魂落魄的,陈述厌觉得自己该高兴的,也该幸灾乐祸的。
这完全就是个爽文剧本。
但他高兴不起来。他看着徐凉云,一点儿都寻不到当年雷雨里大声喊爱他的青年的影子。
他突然就觉得更恨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爱恨这东西从来不讲道理。
陈述厌死盯着他,又很犟地问了他一句刚刚才问过的问题:“你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没有。”
“连句对不起都没有吗。”
徐凉云不吭声了。
陈述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知是他对徐凉云的感情太浓烈,还是五年前受的伤真的太重,脑子都开始一阵阵昏昏涨涨地疼了起来。
换做以前,他是真的不会对徐凉云说这样的话的。
真的不会。
但是现在会了。
——他现在居然会了,徐凉云。
陈述厌越想越恨,于是伸手扒下手上的手套,扒得近乎是咬牙切齿。
他把伤痕累累的一只手举起来,伸到徐凉云面前,差点没怼到他脸上去。
陈述厌声音都恨得发颤:“你连句对不起都没有吗!?”
徐凉云像是被他手上的伤刺痛了眼,陈述厌分明看到他双眼一凛,几分惊恐很格格不入地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他甚至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毫不自知地往后退了半步。
原本坐在一边负责守着陈述厌的警察早被吓傻了,都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才好。一见到此情此景,他才反应了过来,连忙连滚带爬地上了前去,插入了其中,把两个人分开了。
警察扑上去把陈述厌往后拉,好声好气地劝了起来:“好了好了好了……陈先生你冷静点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啊?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陈述厌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就炸了。
那些汹涌的恨全都一鼓作气涌了上来。
警察话都没说完,陈述厌就又喊了起来:“商量?我不跟他商量吗!?是谁不商量的!?”
陈述厌气得简直要疯,脑子里嗡嗡直响,伸手试图推开力气比他大多了的警察,用没戴手套的手指着徐凉云就骂:“你他妈的我刚从ICU出来!!徐凉云!!我刚出来!!!你就他妈跟我分手!?你有病吧!!”
“我他妈手都动不了!!签字都没法签浑身都疼着呢你就他妈的跟我分手!?!”
“你凭什么啊!?!你凭什么电话都不接你说分手就分手你说了就算!?你以为你谁啊你,你累什么累!?!你以为我躺ICU很容易吗!?!你知不知道我他妈有一整年什么都画不出来啊!?我什么都画不出来!!我抖得笔都握不住!!!你知不知道医生跟我说我再也画不了画了,你知不知道我又去做手术又去做康复训练你知不知道我多疼啊!?你他妈知不知道啊你!?”
陈述厌越骂越激愤越骂越委屈,当年徐凉云那一通电话声音太凄凉,比外面的雨都冷。
徐凉云走了。他说因为他累了,所以到头了——他说散了吧陈述厌,我们到头了。
如今骂着骂着再想起来,陈述厌都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觉得这也太他妈没有道理。
“我做错什么了啊!?!你说啊!!”
“我他妈做错什么了你要跟我分手!?我站都站不起来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出院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晚上睡觉手还疼呢!?!你知不知道我做梦都是你那句话都是那天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被吓醒过多少次啊?!!”
“你不说让我安心吗!?你他妈人呢!?!”
他越骂越语无伦次,乱七八糟地什么都喊了出来,也越喊越上头,渐渐冲动就击败了理智,他也不管那么多了,抓着手里的手套就朝徐凉云砸了过去。
陈述厌骂得声音沙哑歇斯底里,一边砸过去,一边接着朝徐凉云撕心裂肺地大声喊:“你就他妈是个傻逼!!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他妈看上你了!!!”
手套一下子砸到了徐凉云的脸上。他被砸得一哆嗦,但没躲,也没后退。
反倒是拦着陈述厌的小警察被这一幕吓了个半死:“徐队!!”
徐凉云没吭声。
他头埋得很低,即使陈述厌在这西餐店里破口大骂成这样,他也没回一句话,就一声不吭地全接了下来。
手套砸过来以后,陈述厌不知道是没词儿了还是骂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徐凉云,红通通的全是怨恨。
徐凉云深埋着头。不知是不敢看他,还是不肯看他。
差不多到了晚上吃饭的点了,这家西餐店虽然不热闹,但也来了几个人。陈述厌闹这一通,基本上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还有人举着手机拍了两下。
周灯舟也坐不住了,连忙跑了过来,伸手抓住陈述厌,试图让他平静点:“厌厌老师!你冷静点啊,这儿还有人呢!”
徐凉云在陈述厌通红的目光里站了片刻,听他气喘吁吁地沉默了很久。
四周好安静,陈述厌喘气声里的恨意都被这份安静放大了无数倍,在无言的空气里沉沉浮浮,十分清晰,牵连着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
最后的最后,陈述厌死瞪着徐凉云,声音沙哑地对他道:“我他妈恨死你了。”
徐凉云没太大反应。
他似乎早就知道会如此,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莫名像如释重负。
就好像他已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徐凉云低下头,把地上的手套捡了起来,看起来莫名顺从。
陈述厌死死瞪着他。
徐凉云站了起来。他抬起头,似乎是想把手套还给陈述厌。
但他一看陈述厌的脸,又顿了一下,干脆转头放在了吧台上。
“你说得对。”
他终于轻轻开了口,声音莫名比刚才憔悴了许多。
“是我对不起你。”他说,“我跟你说几句对不起都不够,你恨我也理所当然,我没什么意见,你可以更恨我,过来打我都可以。”
陈述厌:“……”
“你怎么骂我都行。”徐凉云说,“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以后不会烦你。”
这话不知道怎么了,徐凉云分明看到陈述厌表情被气得更加扭曲。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徐凉云茫然了一下,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嘴瓢说了别的话。
陈述厌不知道为什么更生气了,他又骂了一声,伸手推开警察和周灯舟,把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塞进了兜里,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灯舟连连叫了好几声都没能把他叫回来,没办法,他只好连忙跑回去拿上自己的钱包,慌里慌张地付了钱,又赶紧追了出去。
警察也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看看陈述厌,又看看徐凉云,一脸不知所措。
徐凉云抬腿轻轻踹了他一脚,指了指陈述厌,又挥了挥手——意思很明显,跟上,不用管他。
警察得了命,这才朝他一点头,转头赶紧跟上那被杀人犯盯上的性命。
待这几个人都走以后,徐凉云才又轻轻出了一口气。这次更加如释重负,颇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
他再转过头,看到陈述厌的手套还安安静静地摆在吧台上。
徐凉云:“……”
他眉角一抽,有点愁,于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包烟来,刚想抽一根出来点上消消愁,吧台里的服务生就突然怂里怂气地叫了他一声:“那个……先生……”
徐凉云抬起头。
服务生端着个餐盘,上面有一杯葡萄乌龙,一块草莓奶油切角蛋糕,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意式浓缩和两块方糖。
“刚刚那位先生给您加的……都算在刚刚的账上了。”服务生怂怂地道,“您……怎么办?”
徐凉云默了。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问:“您要吗?”
徐凉云没回答。
他看着那餐盘里的东西,沉默了好久。
那是六七年前,他们交往的时候,在晚秋那边最爱点的下午茶。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喜欢一起吃一块切角的草莓奶油蛋糕。
可是徐凉云已经很久都没往咖啡里加过方糖了,他也一时想不明白陈述厌给他加这些干什么。
可能是想看看他看到这些的表情吧,也可能是想恶心恶心他。
徐凉云垂了垂眸,把烟塞了回去,说:“给我打包吧。”
服务生点了点头说好。
他就把餐盘放到吧台上,转头去找打包的袋子和塑料杯了。
徐凉云叹了口气,心里愁绪万千,干脆伸出一直插在兜里的右手去拿咖啡,打算喝一口消消愁。
可他刚用右手拿起咖啡,手就猛地一抖,杯子一下子摔回了原位,那咖啡也洒了好些出去,洒到了他手上一些,也泼到了那块草莓蛋糕上不少,把奶油泼了一片坑坑洼洼,像脏污的水坑。
徐凉云:“……”
服务生闻声赶了出来,被他吓了一跳,看向了他,还是没敢多吭声。
徐凉云把手收了回来,不太自在地把手背上的咖啡蹭在了衣服兜里。
“忘了。”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给自己找补的话,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
他说:“抱歉,蛋糕就扔了吧。”

陈述厌手抠着磨砂的杯子默默数。
周灯舟很显然还没感叹够,他轻轻摇着脑袋,又长叹一声,再一次感叹了一句:“真的,您太强了厌厌老师,刷新了我对您的最新认知。”
第九句。
厌厌老师蔫蔫地数。
他眼圈还红着,瘪着嘴巴,时不时地轻轻吸一口气,看起来特别委屈。
傻逼徐凉云。
他在心里骂。
周灯舟带他来了一家奶茶店,轻车熟路地给他点来了他最爱的少糖多冰葡萄乌龙,让他转换一下心情,一会儿再找别的店吃晚饭。
“我认识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您这么跟人骂,不得不说,令人耳目一新,简直令我钦佩。”
他是真的挺钦佩,都开始“您”上了。
陈述厌愁得要死,单手抱着葡萄乌龙,叹了口气。
他的手套忘在了那个店里,和丢了没什么区别。没了手套,陈述厌这手伤痕累累的很是吓人,压根就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袖子也不够长遮不上,没办法,只好这么蔫蔫揣在兜里。
“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您前任。”周灯舟又说,“您好像比自己说的还恨他。”
“可能吧。”
陈述厌说。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自己恨到什么程度,这世上毕竟没有丈量爱恨的工具。
但很奇怪,等离开那家店,被傍晚的寒风一吹,冷静下来了点之后,陈述厌再细细一品,竟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没来由地心疼刚刚一声不吭站在原地低着头挨他的骂的徐凉云。
服了,他妈的明明是徐凉云对不起他。
陈述厌愁得想死,直在心里骂自己真是贱得有病,忍不住伸手扶了下脑门,叹了口气,又想喝酒了。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对周灯舟说:“我是不是还没跟你仔细说过来着?”
“前任的事吗?”周灯舟嗦着珍珠奶茶说,“您没仔细说过,只说过他是个用冷暴力分手的死渣男,您快恨死他了,很想把他暴揍一顿。”
这确实都是陈述厌说过的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见过徐凉云一面,再听这些自己说过的话时,陈述厌竟然无端感觉已经时隔三秋,非常的不真实。
“那你听我说说吧。”陈述厌有点有气无力,“我现在有点想说。”
周灯舟欣然接受:“您说。”
陈述厌抿了抿嘴,准备开口,可在要开口讲起的时候,忽然又哽住了。
故事太长了,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葡萄乌龙加了冰,屋子里暖和,有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淌。
他看着杯子上缓缓往下淌的水珠,有些惘然地沉默了片刻。
他想,故事的开头应该是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他是一个总会在画画时不经意抬手间把颜料抹到脸上,头发会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小啾啾,画面的色调总爱弄得很灰,会因为学分和满课以及画具颜料都太贵而天天愁得眉毛拧在一起的,普普通通的美院学生。
那时候,他的手还骨节分明,尽管总是会沾上颜料,但还是干干净净,特别好看。
徐凉云曾经很喜欢他的手。
陈述厌记得那是大二上半年的某一个周末,他去了凉城北边的那个云海公园。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徐凉云。
那是陈述厌第一次去那个公园,他平常闲着没事如果想写生,都是去学校里找位置。他们学校毕竟是美院,地大物博,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就是一个景儿,陈述厌往往一坐能坐一天。
但那天他西方艺术史的期中考试挂了科,还就只差两分。
不得不说,这是世界上最意难平心不甘的事情。
陈述厌就自闭了。他心里烦得不行,不想在学校窝居了,想出去散散心,就背着画板走了出去。
去了云海公园。
那是他第一次去。他手插着兜,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好久,看了好久的景。
最后在湖边停了下来。
围着云海公园的湖的护栏后是片大空草地。
陈述厌那时就站在湖边的护栏后面,站在草地上,望着湖面上被倒映出的天空,看着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反射日光,呆呆望了好久。
看了片刻后,他一转头,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穿了黑色连帽卫衣和灰色运动裤的青年。陈述厌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拿着手机在看,耳朵上连着的耳机线从身上垂下来,连在了手机上。
他应该是经常来,公园的流浪猫揣着手窝在他腿边,正眯着眼睛。
那天光线倒是真的很好。初秋的时节,暖和的光从树影叶片的缝隙里挤进来,斑驳地洒了他满身。
那是徐凉云。
徐凉云那么呆着的时候表情很凶,他低垂着眼睛看手机,含情眼无波无澜,像两块冰。
那时候恰好有风在吹,把他的发丝吹得微微晃动。
陈述厌当时感觉心里有哪个地方突然动了一下,随后牵连着浑身所有血液开始轻轻地晃,像是也被风吹动了一般,又像是被一滴水滴荡开了圈圈涟漪。
他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迷迷糊糊地看了几眼就走了。
后来他离开那里,这个画面始终盘旋在他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他越是想忘记就记得越清楚,日日夜夜把他折磨得心神不宁,睁眼闭眼全是那青年垂下去的一点儿不含情的含情眼和剑眉以及他身上斑驳的光影和微晃的乌发,一次次把他弄得心神恍惚,心口闷热。
就连老师后来都来问他怎么上课魂不守舍的。
直到某日,陈述厌在上课时闲着没事在纸上无意识摸鱼乱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居然他妈把这一幕完完整整地在横格笔记本上速写了下来。
那时候,他看着自己画下来的青年脸上的那双特别清楚的含情眼,忽然感觉自己的心魂儿竟然要被这么寥寥几笔给勾走了。
他这才终于意识到了。
他对这个黑衣灰裤白运动鞋,只看过一面的青年,一见钟情了。
陈述厌曾经痛苦纠结过一段时间,毕竟男人喜欢男人这事儿有点太匪夷所思。
他痛苦了很久,也在网上查了很久这个群体,试图和自己和解,让自己放弃。
他失败了,他最后选择和外婆说了这件事。
他的本意原是让外婆骂他一顿或者上手揍他让他放弃这件事,可没想到,外婆却对他说,喜欢就去喜欢嘛,人活一世不容易,有想要的东西的话,怎么能还没试过就放弃呢。
外婆看得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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