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粗如儿臂的木栅,他看到来的人竟是公主,她挥手让别人都退下,自己缓缓走近两步,将一只小篮放在栅栏外面。
她来探监么?锦山想哭,又想笑,脸上皮肉抽动了一下,竟是无话可说。
"你......"公主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为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经过了这些日子,锦山的心情竟是出奇的平静,淡淡地问道。
"你的小木,竟然刺伤了皇上,还放火点燃了景阳宫,皇兄卧床养了半个月的伤,前天才能上朝,左右丞相都上书,说你谋逆、主使人行刺,罪无可恕,太后也下了旨,要......我保不住你。"
她冷冷地说着,然而终是多年的夫妻情份,禁不住落下泪来。
锦山冷冷地听着,仿佛说的不是他。其实早该想到了,这样大动干戈,所为何来?只是万万想不到小木......
"小木怎样了?"
"大火烧了一夜,侍卫和太监们只把皇兄救了出来,其它的人,死伤了不少,不过没见到小木的尸体......景阳宫都毁了,有些尸体,烧得像焦炭一样,也分不清是谁了......"
锦山心中一痛,小木,那美玉一般可爱的人儿,烧得像焦炭一样......
心千创百孔的,早已流不出泪,麻木地盯着灰败的墙壁,只呼吸有点急促,像破旧的风箱一般嘶嘶地响着。
猛然间呛咳起来,他痛苦地揪住了胸前的衣服,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公主紧张地望着他,隔着粗粗的木栅,却够不到他。
"锦山,你怎么样?这里潮湿得厉害,又阴冷,我叫他们......"
"不用了。"锦山喘过一口气,趴在地上休息,半晌又道:"何必再费事?也快了......"
是啊,谋逆行刺的大罪,一旦圣旨下了,可不就是满门抄斩?公主是不用担心的,太后只她这一个亲生女儿,自己的儿子......希望也能平安无事,谢小姐的父亲是朝中重臣,也许可以保她无虞,小木......小木不在了,其他的人,也都各安天命吧,自己这条命,是早不用想的了。
锦山想到这里,竟然有点气定神闲起来,他向来果决,做事滴水不漏,常有人说他无情,他还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无情吧?
看了看公主,他淡淡一笑,道:"只是苦了你了,以后,好自为之吧。"
公主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从第一次在琼林宴中偷偷看到他,就为他的风采所折服,铁了心要下嫁,此后数年,夫妻确实恩爱,锦山为人行事,总是恰到好处,叫人说不出他个错来,可是......
"你的心里,究竟最爱的是谁?"公主忍不住问道,这个问题,其实是不用问的,只是真的不甘心。
"你、儿子,谢云,女儿,我都爱,一般的爱。"
"那小木呢?"
"他不同,他,是我的命......是我的一部分,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那你......"公主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那你还把他送进宫去!"
"呵呵,是啊,我还把他送进宫去,亲自送他去,亲自......把他送上了绝路......"锦山似哭似笑地喘息着,又咳嗽起来,身子颤抖做一团,半晌,吐出了一口血来,洒在泥地上,刺眼的红。
"锦山!"公主惊呼了一声,伸手紧紧抓住了木栅,焦急地望着他。
"嗯,快了。"锦山淡淡地望着手心里的血沫,惨然一笑。
"你......"公主叹息了一声,静了半晌,又道:"其实我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当初你一心一意宠着小木,我见了,自是万般的不甘心,可是你将他送进了宫,我又......"
锦山抬起眼睛看她,公主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又很恨你,你怎么能忍心这样对待自己最爱的人!今日你能舍弃他,明日自然也就能......能舍弃我。这样的负心薄幸,我真的,有点恨你。"
锦山惊讶地张大了嘴,半晌才自嘲地笑了一下,道:"原来如此。"
什么都不用说了,自己造的恶因,必将自食恶果。
只是可惜了小木。
那自在山花一般的少年,本是与世无争的,却被自己生生地拉入了这污秽的红尘、万劫不复!
*10*
公主走后,锦山昏昏沉沉的,半靠在墙上,心里隐约地想着小木,又不敢真的去想,那种锥心刺骨的悔恨,他已经承受不起了。
朦胧中好象有嘈杂的声音,他微张了眼,无力地四下里瞧瞧,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渐渐的就有浓烟涌进来,小小的牢房里很快就呛得人受不住,锦山伏在地上,闷闷地咳嗽,眼前黑了下来,终于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肺中吸到的是清新的空气,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这清朗而爽洁的气息,多像自己家乡山上的啊!好想念家乡,小的时候不觉得,如今想起来,竟只有在山上放牛的时候,才是自己这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眼前白光一闪,"咯喇"一声炸响,接着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冷冰冰的。锦山微微睁开眼,借着又一道闪电,恍忽见到了自己正在想念着的山岭--没错,这正是凤凰山的山岭啊!
这是怎么回事?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狂风呼啸着,吹得他站不稳身子,只好跪爬在地上。电闪雷鸣,飞沙走石,整个山岭似乎都在天地的万钧雷霆中颤抖着。
又一道闪电击下,锦山正抬起头来,看到一片通明的光亮中,一棵不大的松树被击中了,呻吟着,斜斜地倒下了一半,随即燃起火来。
"啊--"锦山不由自主地惊喊了一声,心头一阵难以抑制的悸痛--是他的小松树,那棵陪了他近十年的松树,终于还是没能躲过雷击!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急切地想找什么东西来灭火,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泉水就在近前,然而没有取水的工具,他脱下身上破烂的衣裳,沾湿了水,拼命地去拍打树身上的火,然而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最后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吞噬了松树。
雨,下得越发大了,天地一片沉郁,只有雷火在肆虐。渐渐的,火势小了,终于被雨水浇熄,只余一缕清烟,在烟雨中弥漫。原本不大的松树,只留下一截焦黑的树桩,缕缕的雨水蜿蜒着流了下来,仿佛伤心的泪水。
锦山半爬在泥水中,颤抖着、呜咽着,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再一次失去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然而他想不明白,脑中沉沉的,渐渐昏迷了过去。
恍忽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尖利的嗓音说道:"真是大傻瓜,明明快修到正果了,偏要入红尘去沾染这一遭,如今可不是全毁了么?"
另一个声音道:"青松也真是的,为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人,白白损了自己千年的道行,若不是他被迫伤了人命,也不至于受到天遣,本来已经渡过劫数了的。"
......谁,他们在说谁?
"说到底是块死木头,不开窍。"
"唉!"
......谁,他们到底在说谁?
"你说青松为什么还要救这个人?"
"傻呗。"
"嗯。"
"其实要说青松能够逃过上次的雷劫,也是由于这个人,他们两个啊......"
"牵缠不清!"
"就为了那几滴血,哼!"
"是妖就要守妖的本分,偏偏自以为得了点人气,就贪恋那一点人间的情爱,他呀,就是不明白。"
"要不是他浪费了好多灵力去帮那个人实现贪婪的愿望,也不至于最后想逃走的时候,还伤害了人命,只要不伤人,天遣就要轻得多了。"
"人间的复杂,岂是他小小一个树精可以控制的,太不自量力了啊。"
"这下好了,魂飞魄散了,倒是再也没烦恼了。"
"无知无识,才能无心,他本来就应该是无心的,还本原于大道,也算是得其所哉。"
"嗯。"
"咱们可别像他似的,不小心入了魔道。"
"那是自然。这个道理我三百年前就懂得了,只有在清风明月间自由翱翔,才是我最喜欢的。"
"呵呵,走喽--"
"啊,讨厌的大雨,弄得我浑身都湿透了,真不方便。哎呀呀......"
有振翅的声音,两个巨大的黑影从山坡上飞起来,在半空盘旋了一下,投向东南。
锦山仿佛在做梦,眼前渐渐明亮了起来,仍然是凤凰山的青山绿水,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秀丽......
"啊--"
一声清脆的吼声从山颠传来,随即飘下一连串的笑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山顶不大的平地上翻着跟头,又叫又跳,兴高采烈。
那是一个男孩,看他的年纪不过十来岁大,衣裳破旧,是个在山间放牧的小牧童,趁着今日阳光晴好,跑上山颠来玩耍。
忽然,他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块,身体一个趔趄,向后仰了过去,倒在铺满碎石的陡峭山坡上,翻翻滚滚地滑了下去,他拼命地四处乱抓,却抓不住什么东西为稳住身子,吓得尖叫着,惊恐地看着自己滑到了陡坡的边缘,下边就是百丈悬崖!
"啊!"一条腿已经探出了崖边,心随着一悬,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黑"完了......"
"......咦?"男孩的心悬了半天,等眼睛重新能够看见东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掉下悬崖去,大半个身子悬在崖外,只剩一只脚勾在崖边,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悬崖边的一株小松树,吊住了身体!
那株小树真的好小哟,细细的树身,歪歪扭扭地从两块巨大的岩石缝隙里钻出来,树身虬张,生满青翠的松针,倒是显示出不出寻常的生命力。
男孩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攀着小松树,一点儿一点地挪动身体,生怕一个用力不当,便把这树连根拔起,那自己可就死定了!
好不容易爬上了崖来,他长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又笑了起来,拍了拍小松树扭曲的树身,道:"多亏你了,菩萨保佑,真是我命不该绝啊!"忽觉手心刺痛得厉害,忙提起手一看,原来刚才猛地紧抓住树身,手心被树上的枝杈划破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再看那小树身上,也粘了好大一片血迹。
男孩扯下衣襟,裹了裹手上的伤,又侧头看了看小松树,发现它是从上下两块巨石的夹缝中生出来的,也不知当年怎么有一粒种居然落进了这种地方,天长日久,居然也生根发芽了,只不过形势逼仄,伸展不开,这松树生得极是细小,树身扭曲,盘根错节,瞧皮色是年头不少了,可惜个头却总也长不大。
"呵呵,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我的救命恩人了,谢谢啊!"他拍了拍小树,爬起身来要走,却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小树扭曲着身子在阳光下招展,忽然想到,这小树生在这个地方,怪可怜的,想长大都没办法,不如我来做做好事......
想到就做,他小心地凑到崖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松树从岩石缝里起了出来,捧在手里,笑眯眯地道:"真看不出,这么小的一棵树,根却长得那么牢,累死我了!"随即又想到,如果不是这小树根长得牢,自己早掉下悬崖摔成肉饼了,他吐了吐舌头,笑了起来,离开崖边,找来找去,最后在在一个朝阳的山谷里找到了一处山泉,四周是肥沃的土壤,绿草茵茵,野花幽香,却没有大树遮蔽,真是一块好地方。
他用一块尖石挖坑,把小树种了下去,为了让那跟树身极不成比例的根须都放入土中,这个坑挖得相当大,累出了男孩一身大汗。
"好了!"终于完工,男孩跳起身来,拍拍手上身上的泥土,看了看夕阳正徐徐落下,柔和的余辉洒满群山,小松树歪歪斜斜地被种在地上,还不到男孩的腰那么高,影子被夕阳的光拉得长长地,拖在地上。
"啊呀!我的牛!"男孩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忙向小树道:"明天再来给你浇水!"赶紧连蹦带跳地冲向已经暮色深沉的山谷。
第二天,男孩又跑上山来给小松树浇足了水,顺便把自己的牛放在泉边吃草,自己在山中玩耍,跑的累了,就回到泉边,躺在小松树旁边休息,时值正午,阳光猛烈,他看着小树那稀稀拉拉的枝叶,笑道:"小松树啊小松树,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给我遮凉啊?"
清风徐来,小松树的枝叶微微颤动,仿佛在回应着他的话,然而松树长得极慢,要等这小松树长到可以遮阴,恐怕还得几十年呢,到时候自己头发都已经白了......男孩想着这个有趣的问题,笑了起来,爱怜地用手摸了摸小树的腰身,屈起手指,在树身上一块深色的印痕上弹了一下,叫道:"快快长啊!"忽然想起,这块印痕应该是自己的血呢,细看去,那血迹已经渗进了树皮里去,奇怪哟,小树仿佛与自己血脉相连了呢!他看着风中的小树,快活地笑了......
光明逝去,眼前又是一片黑暗,锦山睁开眼来,看着面前枯焦的树桩,泪如雨下,是么?是它么?它就是小木?小木就是小松树?
这一番的牵缠不清,难道就为了那几滴血?
他救过我,我救过他,他又救了我......
他爱我,我爱他,他爱我远胜过我爱他......
终是我负了他、害了他!
为什么要来这一遭?你为什么要来这世上一遭?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爱我?又为什么要我爱上你?
如果大家都无知无识,难道不是更好么?
那心想事成的快乐,怎不让人得陇望蜀、越来越贪婪?
那缠绵入骨的爱恋啊,怎不让人迷惘......
爱入骨髓、痛入骨髓......
多么希望这是黄粮一梦!梦醒了,一切都还没有变化,自己还是山间的小小牧童,牛儿还在山间吃草,小松树在风中招展着,山花烂漫,蜻蜓飞舞......
可惜......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再有万般的不舍,想要转世的相约,然而--却又向哪里寻那一缕清魂?
他再也无知无识,没有了与人牵涉时的苦难,只是......
留下另一个人伤心之人,永世不得超脱。
"小木--小木--"锦山纵声呼喊,雨还在淅沥地下着,群山静默,连回声都没有。
"啊--啊--啊--"锥心泣血的哭声,被雨水淹没了,在这浩瀚的天地之间,微弱飘渺得似有若无。
----完结----
《青松》这篇文的起因,是受到舜华大人的影响。
看了她写的几篇文,天马行空,别出心裁,天上地下死去活来,看得人热血沸腾,嘻嘻,非常有趣。如果说我的文像长在地上的树,她的文就像飘在天上的云了,变化无端,不可捉摸。
于是,大盗一时兴起,也想写一篇神鬼类型的故事,可惜终是没有她写的那么飘逸,算是半真实半神怪,有点不伦不类。
另一方面,就是受了《十大酷刑》的影响,所以这篇文写得相当阴沉,嘿嘿,也许有点虐心吧。
有读者大人建议说:不要虐啊,读者有时很傻的,会随着故事的喜而喜,悲而悲,所以,不要仅仅把故事当成故事,要对大家负责任!(呵呵,大致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也是,不过故事总是有喜有悲,悲剧和喜剧是同样重要、同时存在的。记得我有一次买了一本书,就是莎士比亚喜剧六部和悲剧六部。瞧,把喜剧和悲剧,印在同一本书上,于是我看这本书的时候,就又喜又悲,既悲且喜,一会哈哈笑,一会流眼泪......
真是混乱啊!
古希腊的作家,写悲剧的不写喜剧,写喜剧的不写悲剧,是为了保持作品风格的连贯性和统一性,而现在的写手,自由出入于悲喜剧之间的,所在多有,而看文的人,时不时地看看悲剧,再看看喜剧,也算是调济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