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殇—巴米亚恩大陆传奇————潘·摩菲斯特

作者:潘·摩菲斯特  录入:12-10

不难想见,阿尔芒在艾森主教那里碰上的是什么钉子。并且,当他四方奔走而徒劳无功之后,国王强令他亲眼目睹女儿的死亡。
清洗主战派,褫夺阿尔芒的地位和名号,这些都还不足以折辱他……理查听着密探的报告,并不满意,那个男人越是忠心耿耿,越是竭力维护世家的尊严,就越令他心烦,不知道为什么,要如何折辱这个高傲的男人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理查不明白,他的心情已经在游离“复仇”这个概念了,无论如何,都要彻底地摧毁那个人,夺走他的一切,看他的骄傲还能坚持多久……
很久以前,当理查还是不满十岁的小王子的时候,父王带着他和其他王子观看阅兵仪式,有一个年轻的军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深刻地记得,马背上的那矫健威武的身姿,凛然庄严的表情,和那一双炯炯的,如太阳般眩目的眼睛。
“理查,过来见你的剑术老师。”父王的声音难得的和蔼,理查怯怯地抬起头,望上去——裎亮的皮靴,裹在紧身裤里的修长漂亮的双腿,瘦劲结实的腰肢,宽厚的胸膛和肩,端正的面孔上,一双淡蓝色的,如阳光般耀眼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理查殿下,从今天起卑职便是您的剑术教师,阿尔芒·莱顿。”
那个年轻的军官性情永远如他的表情般严肃,打不得半点马虎,尽管理查曾经想过,那张惹得整个宫廷的贵夫人心动英俊的脸孔,如果笑起来该多么好看。但是他并没有指望阿尔芒笑,这个严苛的教师,即使他是王太子,也没有丝毫宽容的余地,甚至说:“正因为您是太子,将肩负着国家的重任,严格地要求您,便是对您的忠诚。”
那时候理查异常的努力,瘦小的身体在要求严格的教师不断的进攻中灵活地挪腾跳跃,受伤了强忍住不哭,生病了也坚持练习,因为这样,能得到那不苟言笑的人赞许的目光。
那双,那双,明亮异常的,高傲的凛然的眼睛,怎么能够忘记呢?怎么会忘记?怎么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正如他突然来到一样,突然又离去。边境危急,担任了王太子剑术教师职务的阿尔芒,在十个月之后向国王请求重回前线,国王准许。
再次见到那双眼睛,是六年后的庆功宴上。黑鹰团大捷,国王亲自嘉奖团长阿尔芒·莱顿,并提出爱弥尔公主的婚事。十五岁的理查是异常渴望这桩婚事成功的,这样最爱的姐姐便可留在王都,并且,并且……会觉得那个严肃异常的人亲近几分。
然而,令他万分伤感震惊的是,那个男人竟然婉拒了婚事。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
然后,便是姐姐的一连串不幸遭遇。
憎恨,象野火一样增长,燃烧,越演越烈。
近乎扭曲的,要熄灭那双高傲的炯炯的眼睛的欲望。
包括要他承受比姐姐所承受的苦楚更甚的痛苦,包括……要他承受他的突然离开带给一个十岁的孩子的茫然无措更甚的虚无。
阿尔芒不知道,他在提拉岛的那三年间,在那间阴暗的牢房的隐蔽处有一扇活动的小窗,几乎每隔一个月,便有一双阴沉的眼睛冷冷审视着他遭受折磨的情形。当他的躯体皮肉四绽,眼神逐渐暗淡的时候,那双玩味着他的痛苦的眼睛,却象噬血的野兽般开始变得狰狞而兴奋。
在只有一个人的密室中,国王透过窗户注视着被折磨的男人的肉体,止不住的兴奋使他喘息起来,取下手套,发烫的手指伸向下身膨胀发热的肉块……
看着那双骄傲的眼睛逐渐崩溃,却有更深的虚空占据了理查的内心,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满足呢?明明已经达到目的了……
国王的提拉岛之行,只有几名心腹卫士知道,但连他们也不清楚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理查严密地防范着,不让爱弥尔公主起疑心。他最爱的姐姐还把他当作那个亲爱的需要照顾的小弟弟,不能她知道自己已经变得多扭曲,虽然理查常常以姐姐的名义在心里为自己的行动找理由:看,姐姐,我为你惩罚了那个傲慢的男人。
他不想让姐姐忧虑。
明天,明天,想到明天又是提拉岛之行,心情异常的躁动令理查不能安睡。
理查埋下头,生怕姐姐发现自己异常的表情,但是公主什么也没说,只是象从前一样,怜惜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没什么可担心的,有姐姐在身边呢。”
“姐姐……”有一刹那,理查有把一切都向她倾诉的冲动,但是他冷静下来,掩饰着自己的心情。
“没什么。姐姐,马上是马可的一周岁生日吧?想怎么庆祝呢?”
爱弥尔笑着说:“当然是你这个舅舅来负责啦……”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国王愠怒的表情在看到来者时强压了下去。那是他的密探之一。
来者附在国王耳边悄声说了什么。
“什么?有人劫狱?”
公主只看见弟弟脸色一变,腾地站立起来。
空中炸响一声闷雷,这是炎热的夏季,暴风雨来临了。
12 我所想要的是……

在度过漫长的白天之后,又是漫长的黑夜。风雨雷电,夕霞朝露,转瞬即逝,却又周而复始。
夕阳何必依依不舍?即使有短暂的告别,明天依然会焕发着热力重回他热爱的世界。飞鸟离去也无须伤感,它总要回到眷恋的窠巢。
河水奔流,也许千万年后它会改道、干涸,但是此刻,却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
失去的爱情留下的空虚会被新的幸福所代替,即使泪流满面,泪水也总有干涸的时候。寡妇的黑纱取下了,美酒和脂膏重上筵席。
赤着身子的孩子在废墟间嬉戏,发白的颅骨眼窝中开出嫩黄的花朵。
是哪一只手在抚平时间的创痛?那些不同的灾难过后,我们总能听到相同的欢歌。
有什么理由以泪洗面?少一滴眼泪不会增长世间的哀伤,多一滴眼泪也不会减少世间的幸福。
默默凝视天上的流云,这无情又多情的拜访者,为何每日必定光临,又为何每次总匆匆离去?
草是碧青的,空气带着微热,鸟在幽婉地啼鸣。
有风吹过,从遥远的异域,带来海的壮阔,从熟悉的家乡,带来山的高峻。金戈铁马恍在昨日,风里战旗猎猎作响。
风啊,带我走吧!去看那战地的黄花是否开放,去看那遗落草间的剑矛是否锈蚀,去看那埋尸荒野的战士,坟头是否长满凄凄芳草!
风啊,带我走吧!给我这无比沉重的躯体安上你轻灵的双翼,带我去追逐雄鹰的轨迹!巴亚恩之鹰啊!清晨你同着旭日一道升起,到日暮也依然在空中翱翔,你停息总在树的最高处,犀利的双目在暗夜里射着寒光。
你是何等雄健!何等荣耀!就连那最高处的梦想,似乎也被你的翅翼覆之其下!
巴亚恩之鹰啊!你是否嘲笑我,抑或怜悯我?我只见着你沉默地,从我再也无法触及的天顶越过!
沉默的男人总是沉默地坐在窗边,苍白瘦削的面容,和一双虚无黯淡的眼睛,偶尔,那眼睛会攸地一亮,神光炯炯,那不是病人的眼睛,甚至不是常人的眼睛。这时候你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定会发现天顶那一只翱翔的苍鹰。那视线固执地追逐着宽阔的羽翼,直到它消失在云的彼端……
男人不动,也不说话,面无表情,恹恹地没有生气。那个金发的大个子年轻人,象条忠实的大型犬一般晃着尾巴围着他转来转来,偶尔,他会露出笑容,哪怕只有一瞬,金发的青年也欢喜地象找到了宝贝。
高斯一天里要做的事情很多。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脸上,他咕哝着睁开双眼.侧身一看,身旁的男人其实早已醒来,静默地睁着双眼,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早啊,阿尔芒。”高斯露出了惯常的愉快笑容,真的,只要知道这个人在身边,就觉得愉快得不得了,连空气也是亮晶晶的。
“想吃什么?有熏火腿和玉米面包……衬衫该换了吧,我拜托村里的露西亚做了一件……天气很好呢,要不要出去看看……”青年很快乐地自说自话着,忙碌着生活的琐事。
高斯把阿尔芒轻轻地抱起来,换上新的衬衫,抱到餐桌前的椅子上,替他系上餐巾。桌子上放着一只粗陶罐子,插着满满一把盛开的百合花,一只盘子里是堆得高高的焦黄的玉米面包,一只盘子里是切成丁的熏火腿,还有燕麦粥和热牛奶。
高斯把面包撕成碎块,浸在粥里,倒进去切得细细的火腿丁,一勺一勺喂进阿尔芒的嘴里。男人没了舌头的嘴以奇怪的方式咀嚼着,近乎机械的动作。
高斯面露着笑容,阿尔芒看起来恢复了许多,气色不错,身上也不再瘦捞捞的一把骨头,伤口差不多愈合了,结了痂。高斯喜欢抱着他到户外去,坐在树阴底下,近乎罗嗦地向他讲述趣闻逸事,只有一点绝口不提:黑鹰团,和过去的一切。他不断地描述着,展望着,来年将房子扩建,多种些果树,或着养上几箱蜜蜂,什么时候请常常照顾他们的姑娘来玩,努力地塑造着一个美丽的乡村生活的明天,他想要这些,把阿尔芒的脑子塞得满满的,不再回想过去的伤痛。
偶尔,高斯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是不是该感谢造就了今天这样状况的命运,使那只高傲的鹰栖息在他的身旁?好好地照顾他,爱他,也许,不,是一定这样一辈子守着他……
更多的时候,他看到阿尔芒黯然的神情,他想,一切都没发生该多好!即使一辈子只能拼命地追赶着也许永远也无法追上的双翼,即使永远也无法和他对等,即使永远也无法对他吐露心声,只要那个人能够象从前一般美丽高傲,光芒万丈……内心充满了矛盾的时候,只有紧紧地拥抱着怀中这个伤痕累累的身体,是那样瘦骨嶙峋地咯人,却是那样真实的触感……
高斯知道阿尔芒的眼睛时常追逐着什么,但他只是在心里呐喊着:看看我!在他愉快的笑容里,隐藏着丝丝苦涩。
能守着他,就是幸福,但是,但是,这就够了吗?……
要怎么样,才能让你认同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真正地摆脱过去?要怎么样,我们才能获得幸福?
折断翅膀的鹰是沉默的,山不回答,风也不回答。
我们拼命地战斗,砍杀敌人,也被敌人砍杀,在不断的杀戮间看血流成河,耳边无休止的惨叫早已不能令我们的心有所动摇。冰冷的铁刃与皮肉摩擦的声音,巨大的铁锤令骨骼碎裂的声音,血肉之躯被烈焰舔噬的声音,受伤的战马发出的垂死悲鸣。马背上的骑士落地时铁甲与土地撞击的声音,而我们的耳朵已置嘈杂的声响于不顾,只顾抡起兵器,凶狠而准确地砍向敌人,然后寒光一闪,敌人的,或者我们自己的人头落地,乒然一响,湮没于历史洪流的滚滚浪滔之中。
只有当战争结束,幸存的我们口袋里揣着作为遣散费的金币,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乡,与我们的父母亲人拥抱,找寻我们心爱的姑娘,蓝眼睛的玛丽或者黑眼睛的路丝泪水涟涟地扑进我们怀里,脸上却充满了喜悦。我们慌忙把空荡荡的袖管藏到身后,用完好的那只手笨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小心收藏在里面的一条头巾,或者一枚戒指,为我们的蓝眼睛玛丽或者黑眼睛路丝戴上,可仅有的一只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只好苦笑着对我们心爱的姑娘说,亲人啊,我如今已是残废人了,你还愿意跟我过吗?我们的姑娘不说话,只用那泪光盈盈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把小仙女一样的脸儿紧紧贴在我们粗糙黎黑的面孔上,滚烫滚烫。
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却那么瘦弱,象营养不良的庄稼;我们的庄稼枯死了,倒伏在田里,象过早夭折的孩子。我们的妻子抱着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出生的孩子,用衣角不断地擦着眼泪,可爱的孩子啊,你为什么这么害怕爸爸?啊,也对,爸爸从来没在你的脑子里留下印象,如今出现在你的视线里的只是个缺胳膊少腿的陌生人。我们亲爱的父亲母亲啊, 感谢神明让我们活着回到家乡,看着你们还如此硬朗。房顶裂缝了没关系,我们明天就去修补:篱笆倒塌了不要紧,我们马上就去重立;牲口被掳走了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再养;荒芜的田地会重新得到耕种,损失的财产我们用勤劳来弥补。亲爱的亲人啊,有了你们,被战火烧焦的土地上,仍会开满鲜花。
孩子们簇拥着我们走进自己的家,桌子上再简陋的饭菜也胜过海味山珍,喝一口家乡的泉水啊,甜蜜的滋味浓到化不开。
拥抱着我们心爱的姑娘,这时候才回想起我们的血火岁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甜蜜的生活啊,是为了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土地。
铧犁翻开土地,我们撒下春天里第一把种子,秋天里会有金灿灿的麦子笼罩着田野,在曾经浸透人血,又被战火焚焦的土地上,我们用汗水浇灌着新的希望。
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们的剑,我们的矛,我们的铜锤和大刀,全为着保护土地和亲人,我们不爱战争,我们战斗是为了什么啊?是为了这幸福的生活啊!
我们要的不是荣誉,不是赏赐,我们要天大的名声有什么用?我们要金山银海有什么用?我们所热爱的,是温暖的炉火,和心爱的情人啊!
……我所想要的,只是让你得到幸福……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得到幸福。
高斯低低地,呓语一般地吐出这几个字。
男人的眼神在闪避,寂静的空气里,流动着难言的抑郁。
他们绝望而徒劳地看着梦想飞速地远离,离自己越来越远。

推书 20234-12-09 :流殇曲————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