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轻听着,也不说这个了,转脸看了看他:"现在好些了么?"
"嗯。我就是受不了车上的那个味道加震动,在这儿站会儿好多了。呐?"说着矿泉水瓶往他面前一递。沈烟轻没接,摇摇头。
两个人随着人流穿过长长的化妆品专柜群,再往里是金银珠宝专柜,正在做小型宣传。他们谢绝了被递到眼前的宣传单,正要上步行电梯,沈烟轻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沈雨浓刚问了声,就看到他低头取下腰间正在震动的呼机。
他看了看,叹口气:"我们寝室的。十有八九是老大知道我要来,又有最新指示了。你先上去,我去回个电话,一会儿找你。"
沈雨浓点了头应了,沈烟轻转身又出去。
武广门前没有公用电话,他出了门拐了个弯才找到一个插卡的。果然是徐峰找他,话忒多,对他的即将考察对象从外到里,从品牌到电池,从像素到磁带作了一个全方位的指示。反正总之一句话,不用看最好的,只要看最贵的,也不要看性价比最低的,找几个倒数二三的记下来,他再另外找地方买。
沈烟轻听得跟重新上了次摄影理论课似的,头大。胡乱应了几声,赶紧把电话挂了。
他往回走,拐着弯重新回到武广门口。可是,他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忽然听到声"砰"的脆响,像一个巨大的气球爆炸。然后,又是几声。同时,无数的人争相从里面涌出来,惊慌失措,犹如逃难。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他呆了呆,慌忙地想向从他身边跑过的这些人打听,可是谁也没有空理他。只是逃,疯也似的要远离这座几分钟前还祥和繁盛的城堡。他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那些脆响,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很久以前,还在D高的时候,曾听过一次。至今还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
"打劫!拿枪的!......有人打劫啊!"他听到了这样纷杂的乱喊,立刻拔腿在周围绕了一圈,惶急又仔细地寻找。
这么多人跑出来了。可是,没有他。
他的脑子一阵轰响。持枪抢劫!敢明目张胆来打劫武汉最大的商业大楼的,就不是一般的匪徒。
"你们!快走远一点,里面很危险!"身子被用力推搡了一下,一个广场保安把双臂伸平,驱赶还在周围的人。
"里面......里面怎么样?"他着急地问那个保安,说话间被连推着后退了数步,加上紧张,连说话也无法连贯。
"不知道不知道!快走快走!"保安根本没空理他。
"他们进去多久了?我弟弟还在里面!"沈烟轻一把抓着他,大吼。吼得那个保安也愣了片刻,面上现出一种同情的了然。努力放缓声调安抚他:
"他们现在在一楼,主要是要抢东西。里面的人只要不乱动,还是安全的。"
沈烟轻听着他毫无说服力的安抚,只觉得心口已经被堵住了,血液涌上了头,烧得一片赤红。
周围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在躲,又忍不住好奇地张望。本来喧闹的大楼内却比外面更安静。以至,沈烟轻似乎听到了铁门被拉上的声音。透过几个侧门的玻璃,远远地看到两个广场保安在关门。那是怕劫匪呆会会从这个门逃逸。
他一下转身跑开,跑到最挨近那个门的地方,努力往里张望。贴着那个铁门的竟还站着个似乎是记者的人,举着相机在拍,保安关门的时候在拉扯他,忽然闪光灯一闪,立即又响起一声枪响,显然是冲他们而来。外面的人立刻一阵惊呼,被吓到的保安手忙脚乱地一把把记者推到墙边:"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那个记者没回答,只是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大概是打回报社,通报消息。沈烟轻等他简单说完,喊着他想问他里面怎样。可是他只顾看着里面的情形,完全没听到的样子。两个保安贴着墙,又大喊着让外面的行人散开,怕流弹伤人。
沈烟轻站在外面看,手心里全是汗,反而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心一下一下重重地跳着,像个弹簧一下拉到了极限,不得不无力地松弛。
一种束手无策的悲哀。
那个记者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忽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大喊:"前面正门还没关!"
他毫不迟疑,背着重重的摄影包立刻往正门冲去。像个孤胆英雄。沈烟轻望着那个四十多岁的勇敢的背影,忽然对自己将来的职业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还有,由衷的自豪。
几乎是记者冲进去的同时,几个从头到脚都套在漆黑一团里的人从旁边的五号门冲了出来,一个持枪在前,另外三个提着大布袋和纸箱在后。那些劫匪边跑边向后开枪,把东西统统放到一辆出租车上,刚上了车,警车就呼啸而来了。一个巡警鸣枪示警,一个劫匪向警察开枪。警察立即躲在旁边一辆大货车后对他们还击。
然后,是枪战。
警匪枪战片。绝对真实现场体验版。
枪声。惊叫。吵嚷。
沈烟轻甚至没有心机去看个仔细。好像劫匪开着车逃窜,好像有人被击伤了,焦点被暂时从门前带开,他立即冲进武广里。在随即而来的公安人员拉上隔离带之前。
一楼大厅空空如也一片狼藉。整个抢劫过程不过三四分钟的时间。很短,但对很多人而言,度日如年。
营业员们小心翼翼地从柜台下站起来,担惊受怕地左右张望。最显眼的是被砸得稀烂的黄金饰品专柜,宣传的条幅还悬空挂着,可是东西已经被洗劫一空。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金饰,完全没有了往日里在高贵的红绒上的矜持,像不值钱的破铜烂铁,可怜又无奈地颓败。几个工作人员忙着跑过去,扶起地上一个浑身是血的保安,又拉起戒严线保护现场。
沈烟轻只扫了眼那个被扶起来的人,又确定了周围再没有伤亡者,其他什么也来不及留意,直直跑到还在运转的扶梯,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二楼。
跟一楼的冷清萧飒有云泥之别的二楼。
武广颇大,不是所有楼下的人都能来得及冲到门边,于是所有还没来得及逃出去的顾客都只能往上躲。案发时,从这层以上,仍是人潮如织沸反盈天,照样营业。刚开始的几声枪响根本无法把危险的讯号传达到位。直到有人逃上来,才有所觉。于是动也不敢动,全都缩在原地,等劫匪出门。
"走了吗?强盗走了吗?"一看到有正常人上来,每个人都问。楼梯口满满地围了一圈人。
"嗯。不过最好还是先别下去,警察在清理现场。"沈烟轻边答眼睛也没停,四处找人。
"警察来了?"有人庆幸地问,"人抓到了吗?"
"还不知道。去追了。麻烦让让,让我过去。"他低了头努力穿过人墙。人们都因为他的几句话带来了安心,又议论纷纷,轻易地让他钻了过去。
人太多了,整个二楼,几乎没有空的位置。他没办法,在人群中游弋,四处喊着:"小雨!沈雨浓!小雨--"
到处都是人声,他的声音再大也淹没在里面,显得渺小而无力。
四处乱撞,在柜台间,模特间穿梭,诺大的商场里毫无方向地摸索。甚至拉住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外国人样子的年轻人,金发碧眼,很高穿深色的毛衣......
一无所获。
忽然就想起电器是在四楼,也许这短短几分钟里沈雨浓早上了楼,根本还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事。
又沿着扶梯往上跑。忽然,就在三楼的扶梯口,他看到了那个人,杵在正中,见到他,一下流露出放心的释然。"哥!"
他冲过去死死抱住他,才听到自己沉重的鼻息,才发觉从开始到刚才一直在憋着口气,现在,才又能呼吸了。"呼、呼、呼",像生命的脉搏微弱但确实地重新开始跳动。
沈雨浓从没被他这么用力地抱紧过,手臂被他勒得很疼,不过他不在乎。周围很多人也注意到他们,他不知是毫无所觉,还是毫不在乎,抱着他久久不松手。"小雨小雨,还好你在这里......还好......谢天谢地......"他喃喃地不停说,沈雨浓第一次听到他哥用这种虚软而脆弱的语调说话。听得人心里发酸。
"哥,还好你没事。我听人说下面发生抢劫,怕你回来的时候碰上了。保安又不让下去,害我心急得不得了。"
沈烟轻听着这话才放开他,往旁边一看,果然几个人里面还有个保安守着电梯。直溜溜地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们这样子看,看他望过来,又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转开了眼。
他看看沈雨浓,忽然笑了起来,一个宽心又安慰的笑,充满险中得生的庆幸。带着感激的笑过去对那个年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保安说:"谢谢你没让他下去!谢谢!真的很谢谢!"
那个小保安本来看着他们就有点傻了,忽然被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好久才反应过来,有些腼腆地回笑:"保、保护顾客的安全,是、是我们应该做的。而且,也不光我一个人,"说着一指旁边的人群里,"这两位老人也一直在劝你的朋友别下去。"
沈烟轻一抬眼,看到人堆里有两个外国老人也正在看他们,特别那位老先生,目光炯炯地望过来。他对他们颔首致意,他们也礼貌地点点头。没再多说,沈烟轻拉着沈雨浓转身就走。
两个人没下楼,下面一定还在封锁,警察要查证取样,寻找目击证人录口供。所以他们径直往楼上走,找了个小食亭坐下。沈烟轻一直拉着沈雨浓的手,也不说话,就是紧紧地拽着,还微微发着抖。沈雨浓忽然很想哭,想就这样好好地抱着他哥让他宽慰。他刚才听说了下面的事,又被堵在楼梯口不能下去时,也一样在害怕。但这些都比不上他哥亲眼目睹着枪匪行凶为他所担的惊受的怕。
王烨以前说过,他哥总是把他的苦在自己心上放大十倍不止。
即使知道这是真的,他也不想一遍遍去验证这种话。因为,在他心上,也是一样的。
等到商场广播开始通知,他们才跟着工作人员从旁边的电梯下了楼,不经过大厅从侧门出去。
沈烟轻最后看了眼大堂里在来回走动的警察中那个还在拿着采访机采访目击者的记者,看到他的包上写的晚报的名字。
从汉口又折腾回来,一身灰尘,正好西区澡堂开门,两个人都干脆去洗了个澡。
相比女生澡堂每次开门时都要面对拥挤不堪大喊大叫让外校男生都跌破眼镜的毫无淑女风范能把外开的门生生挤成内开的凶猛人群,那种犹如经历泰坦尼克号沉船的惨烈场面,男生澡堂让他们学校的男生充分体会到了少有的优越感。人少,而清闲宽敞。
因为是公共的地方,虽然少,但也总有人来来往往,沈雨浓估计着沈烟轻已经在更衣室脱好了衣服,进去了之后才刷卡进大门。南方人刚开始都不会习惯这种半公开的地方,尤其是他。以前在D高的时候澡房虽然小,但好歹都是有门的。不像现在,更衣室是间大房,脱衣服穿衣服都在人前。众目睽睽,他找个角落,埋头迅速脱得只剩最后一条,披着毛巾就进去了。
澡房里云蒸雾绕,因为人不多,有很多空隔间。当然也是没门的,只是水泥砌的小小一间间而已,两排两排相对,左右都有,中间隔条走道。他的眼睛不是很好,透过水汽,一排排看过去,看了一会儿才找到他哥。跟他示意了一下,转了头,打算找间偏远一点的,就听到有人拍他:"嘿,小雨!这里呀!"
"啊?"他循声望去,这人谁啊?
"是汪波。"听到他哥带笑的提醒,仔细看了看,果然是他。摘了眼镜,又光着身子湿淋淋的,水气也大,一时没认出来。
汪波就在沈烟轻隔壁,在他们那排的边上一间,说话就指指他们对面:"来这边洗吧,这还有几个空的。"
沈雨浓哪敢离沈烟轻那么近,也不好就这么走远了,赶紧随便指了左手边的一间:"不用,我在这里就行了。"
说着就进去了,跟他们隔条走道。还好对面一列跟旁边都是空的。顺便还可以听到汪波跟沈烟轻的闲扯。
"......这么说你们还真是走运啊,这么大件事都能给你们碰上!"
"哼,还是别碰上的好,我的小心肝到现在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呢。呵呵。"
"你个恶心虫子,每次都没个正经。要说起周星驰,他的经典是那句,哎,有本事你现在给我来一遍。"
"切!谁要对你说啊?找个漂亮妹妹过来差不多。"
"嘿,看看,露陷了吧?让人家漂亮妹妹来这里跟你坦诚相见是吧?平日里看着道貌岸然,现在终于忍不住露出淫荡的本质!"
沈雨浓听着忍不住开始笑。这两个都是习惯隔着帘子跟人说话的人,每次就这么打哈哈都能胡扯上一通,还让人不觉得无聊。看着关系还挺好。
汪波跟他东拉西扯的,也洗完了,关了水,用毛巾擦着,又正经起来:"哎,说起摄影机,我忽然想起来,你们系的李嘉你要见到帮我说一声......"
"嗨,我们寝室的还是。什么事?"
"那正好。省了事了。是这样,他们摄影协会上学期要建暗房,我本来觉得挺好的,团委王老师也挺支持。后来给他们建了,设备加场地,社联经费的大头都给了他们。本来我们每年的经费就少得可怜,他们倒好,活动没看怎么办,钱还不少花,还不停拿过来报。别的协会正经的活动经费没法报销,人家都在有意见呢。还有李嘉这个会长比谁都忙,整天连影子都不见,周四晚上的例会也经常不来。这种事本来不该我过问,可是分管他们协会的副主席对他意见也很大。你帮我跟他说,一开始我就已经跟他说过了,什么药水相纸,这些都该他们协会内部自己消化,如果他们解决不了,就自己想办法找赞助,反正社联不会再帮他们报一分钱。还有,让他给我写份报告,说明缺席原因和解释目前协会活动状况。我知道玩摄影的消耗都很大,但一下就用掉这么多东西也太离谱了吧?更别说还是他一个人用的。"
"他一个人?不会吧?还有其他人呢?"
"我都问过了。我们系也有他们协会的,你说都大三了,谁有空还老玩这些副业啊?大一大二的那些会员也没暗房钥匙。那个暗房现在就像是他私人的,你说--这都什么事啊?"
越说越恼火,沈烟轻赶紧说我回去就跟他说。汪波按捺下火气,叹口气,又扯出笑脸:"算了,你们一个寝室的你大概也不好说话。你让他给我写完报告,自己拿给我,我跟他谈。再这样下去,他这个会长被撤掉事小,团委追究起来,他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这话听得,让沈雨浓都开始为李嘉发愁了。
他走后没多久,沈烟轻也洗完了,跟沈雨浓说了声,匆匆回了寝室。
晚上六点多,沈雨浓接到他哥的电话,在5栋门口碰面。见了面之后,沈烟轻要先去邮局。
沈雨浓顺手就拿了他手上的信来看:"咦,王烨不是在深圳么?什么时候跑到广州去了?"
"是啊,都一年多了,才写信告诉我。他们公司在广州开办事处,他是主管。"其实他知道那人一直没说是想上次回来当面对他说,可惜,到最后都没有机会开这个口。
"哦?那工资应该很高吧?我们不是要去洗劫一下才够意思?"
"呵,我也这么想的。反正也有他地址,这个暑假要是有空我们就去广州玩一圈好了。"
沈雨浓笑,拿过另外一封没贴邮票的:"你帮他们写稿?"
"本来没有的。不过我看到今天有晚报的记者,大概今晚的新闻最快最详细的就是他们的了,所以也写个报道给这个社,算是跟个风。他们没拿到第一手的材料,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稿子详尽又及时,被采用的机会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