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面前摆着一个装满馒头细瓷钵斗和一罐子肉汁,送来的时辰久了,原来蔓延在帐子里的热气腾腾的甘甜劲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微微撩起的帐门缝里飘出去与着夜半的朔风到了不明的去处。管主帐杂务的老军袖着手小心得走进来,帐门口铺的稻草在磨薄了的靴子下发出咯吱的呻吟声。"起霜了。"老军嘀咕了一声,望了望连绵的群山顶上一层清光,想是快到天明。"咳,兴许又是什么都没有吃。"声音提高了些,惹得偎在帐前火堆边的几个半梦半醒的军士低声不耐烦的哼哼起来,其中一个衣衫略鲜明些的还嘟囔点什么。
"这些个老弱杂兵......"老军摇了摇头,放着胆子咒了一句,心里习惯性得黯然了一下。一身旧军衣,早就没有了原来的颜色,夹袄烂了皮露出的黑棉花也和着油汗肮脏不堪。不但自己如此,营里的兄弟哪个不是这样,与其说起来象军队不如看起来更象匪--专门收尸的土匪。
"将军......"试探着问了一句,没有人应声。矮几上的蜡烛还剩了小半,先前正挂在帐门对面墙上的赤弓和蜥皮箭囊横架在摊开的书卷上,在微光下闪着不明的光;帐里并不比外面更暖,清晨的寒气总是无孔不入的。
半晌,里面的人才似乎意识到有人来,他从充作靠背的马鞍上欠起身,慢条斯理得捋了捋胸前的散发:"这些都撤了吧。"舒缓的语气里面带着些歉意。每次作完类似的任务以后,姬舞人总是没有胃口,不过老军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总是有些不安。"那些个都妥了么?"姬舞人问的是战场上拾回来的幸存者。
老军停下收拾的动作,抬起头大声应道:"四个死了,其余的都熬过来了。"
"死了么?"眼神蓦得专注起来,跟刚才的神色完全不同。
"死了。"老军闷应了一声,礼数却是不缺的。说话的时候必须直面姬舞人,并非是什么礼仪上的苛求,完全是因为这种"听"是通过锐利的眼睛来完成的。
人人都知道飒蓝将军姬舞人十八岁就成了聋子,那年他才刚成亲。"皎皎明月兮,赠我明珠;长缨宝带兮,佳偶天成。"那是最后的声音,合瓮酒后便聋了。一晃过去三年有余......
眼下麾下的这些军士,加起来不过三五百人,有时多些有时少些,不是那些无法上阵的残兵,就是因为得罪长官而被处理到这里来的士卒。队里本打算弄出一支亲兵负责主将的安全,但是兵头仔细捡了半天,却连一个象样的都没有--不是老了便是太小,再不然就是虽然伤残但凑合能用的伤兵。
"日出就起程,鲁叔你知会一下。"倦倦地合了眼,一夜无眠后需要小歇片刻养足精神打点下一处战场。二十一岁就官拜三品武将的姬舞人做"这个"任务也有月余。
"多少吃点,否则没有气力对付那么多事。"老军被唤作鲁叔的说了一半便住了嘴,合了眼的主将什么都"听"不到,说了也是白说:"怎么如此造孽,皇上也不知打得什么算盘。"端着托盘出了帐篷,顺手下了帘子。老军深吸了口曙光来临前的最后一口夜气,兀自摇摇头离开了。
※※※
II
赤红的弓,血羽的箭随着马匹的移动晃动着,箭上的翎毛整齐边角锐利,来自一只壮年的鹰。"那箭上是附着飞鸟之王的魂魄,故而有驱邪破恶之功。国主何以赠与女流?"女流?满朝文武听国师言莫不窃笑,连天子也不禁被这个称谓弄得哑然微笑。当日校场,禁军督御姬舞人百步飞箭破流靶,从此无人再妄称其为女流,天子大悦,赐称号飒蓝--其箭驰如飒风,双眸致黑乃蓝。
带了带缰绳,坐骑低嘶了一声,停在路边。正午的太阳照在行军的部属身上,越发显得装备褴褛,姬舞人略略有些恍惚。"前面便是下江大城。"探子来报,尸横遍野似乎没有活人。这个消息让副将李准有些沮丧,眼见天气逐渐热起来,那些死了五六天的尸首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而城墙上破破烂烂的旗帜则如同尸衣,几乎无法想象先前迎风招展、雄壮威武的气势。
下江大城历经五日戮战,从重兵把守、市场井然繁华的江南重镇变成了一座空城 "掩住口鼻,开始吧。"大军过处,除了死人便是废墟,这支"杂烂军"的任务就是找寻活人,打点战场。
一个时辰......没有活口......两个时辰,仍是连一头喘气的生灵都没有找到。
那边厢已经利索得堆积了尸体,布好了柴垛,准备一烧了事;这边厢却还在努力地想挖出一两个活人来。
姬舞人皱着眉头看着忙碌的部下,心头升起一丝不安,他总觉得这城的情况有些古怪,但是却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往日即使满城的人都死光了,还可以看到野狗和老鼠,可是今天这里什么都没有,整个战场寂静阴森,即使连正午的骄阳都成了形式的东西。
他看了看前来报告的副将李准,呐声问道:"这城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么?""没了。"副将的回答简洁扼要。
"再找。"
"......"
"怎么?"
"遵命。"
又是半个时辰,副将来报还是没有活口。二十一岁的飒蓝将军紧了紧斗篷,入鬓的长眉拧在一起。每每如此,自己不是希望能找到那么一两个幸存的人,虽然往往是令人失望的。
大军过处,果然了无生机。
※※※
III
"烧。"命令下处,顿时烈焰冲天,生物的脂肪在炙烤下吱吱作响;平地里起了些许风,扬起了灰尘也带起了邪气的肉香,操火的军士皱着眉,顶着烟火和臭气用拨火的长棍通通尸堆--常年的经验告诉他们,这样可以让焚烧的效率高些--以免烧不干净给以后的步骤造成麻烦。
大家都知道在飒蓝将军的眼里落得个办事不利的印象,是为军的耻辱:他从不轻易呵斥下属,但是那种眼神,悲悯宽恕得让本该受责者往往羞得无处容身。
上了城楼观望,城里城外遍是巨大的火葬堆,不分敌我得混在一起,毫无尊严得焚烧着。"对生的期盼,对死的厌恶,似乎不符合武将的身份啊。想到这里,青年以手抚额,喟然长叹,自己的性命倒是不算什么,反正来日无多。这样却对这些已死的不相干人等滥施怜悯之心,委实可笑。
姬舞人啊,姬舞人,你把自己当成何人?一个弃臣,一个废人,你权当你是何人了?
先前的微风从地皮而起,一丝一丝聚起来,竟然莫名间成了气候,甚至带来了花香。"将军,夫人的书信。"老军小心得捧着一片帛书,这是回笼的信雀从国都带来的。在着漫天的骨灰尸尘中,笔迹娟秀的素白手绢总是令人从沉郁的气氛中看到了一些希望。
"是么?"展开来粗略得扫了一眼,口气却淡得让老军心凉:"哦。原来是有了身孕啊,怪不得想起来写信......"
"小的这里恭喜将军,愿您百子千孙,泽被后代。"老军年高世故,自然善于应对。
"这件事情也要恭喜么?无非是给孩子找个父亲而已。"姬舞人的声音很低近乎私语,有力的手指攥了素帛,两手随意搓了几下,那书信便成了碎屑跟着漫天的黑灰飘向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告知李将军,城外的事情了了就都撤进来吧,不要等到天黑。"
"得令。"老军勾着背小心翼翼得领命离去。这下江处于两山隘口翼侧,半夜里会有野兽从山上下来觅食,所以必须在入夜前收兵进城。饿极了的猛兽虽比不得汹涌的大军,但是也是非常危险的。况且今天是七月十五,正是鬼门大开、魑魅横行之夜,为了确保安全还是当心点好。
姬舞人从未见过鬼怪,也不相信什么阴兵妖孽,但是今日着荒废的下江连只野狗耗子都没有,倒让他心寒了几分。
城外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烧剩下来的东西填满了两条天然的旱沟,掩土的工作也完成了大半。副将李准得了命令,将马鞭在手里弯了弯抬眼向城上望去,先前的残旗都收拾干净,迎风招展的天朝大旗下是姬舞人孤独的身影--雪白的斗篷趁着风扬起来,露出银白的胸甲和宝蓝的璎珞,给人一种振翅欲飞的错觉。"这厮怎生也不该属于这种地方,"军中谣言四起,说姬舞人因为媚惑后宫故而被太后逼着皇上开出禁军。"啐。"李准吐了口浓痰,心里暗自骂了句粗话:"乌龟王八蛋,让老子在这种娘娘腔手下受窝囊气。"
骂归骂,该交令的时候还是按照规矩办。
李准进城下了马,沿着陡峭的台阶上了城墙,却发现姬舞人所站的位置丝毫没有改变。"末将交令。"城里面也打扫得相当干净,除了没有人,几乎已经看不到杀戮的痕迹--这一部分是姬舞人的工作;行事果断,干净利索,这点李准是不得不佩服的。姬舞人微笑了一下表示赞赏,对这名副将飒蓝将军还是很满意的。
李准三十多岁,起先原本不过是边关的一名校尉,有今天的地位也是因为天子的破格提升的缘故。不过他自知这次好运不完全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姬舞人--三品武将的副将校尉是不够的。
如若去别处建功立业,也比混在这里强。李准叹了口气,抬头望天,只见虽没有明月,星光却非常灿烂。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他想。
"那是什么?"城外漆黑的原野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的火把,伴着火焰之跃动的是如雷的马蹄声;李准睁大了眼睛,顾不得礼仪直指前方。宁静的夜色里充满了诡异的气味,副将甚至可以从空气中嗅到血液凝固在刀剑上特有的味道。奔驰迩来的骑兵狂潮一般地涌上前,又象被坚硬的岩壁阻断一样齐刷刷的停在距离城门百步外。
如此气势的军队李准从未见过。他吞了口唾沫,把目光转向主将,姬舞人的嘴角带了个含义不明的微笑,双手抱在胸前,黑得发蓝的眼睛里满是了然。
"城上何人?"火焰照亮了队伍中禁军的旗帜,站在前列的军汉扯着嗓子大叫,声震天宇,听起来怒气冲冲。
李准刚要对答,却被姬舞人拦住了。飒蓝将军对副将作了个手势,示意他整备军队。李准诧异了一下,点点头,领命下去。
城下的军汉没有得到回答,似乎恼怒起来,朝内还没有人敢对这只军队采取漠视的态度。他作势再喊,却有人赶在前面发话了:"城上的莫非是禁军飒蓝将军座下么?"声音洪亮有力,军汉认得是从都统左谦的声音。
"是你来了么?"姬舞人的笑意更浓了。
IV
老军偷眼瞧了一下独自进城的访客,心里一颤,一种不好的直觉占据了心房,随即影响到了倒酒的手。姬舞人抱着双臂,默默得看老军颤巍巍的斟满了酒:"鲁叔,你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再进来。"
"是了。"两腿不听使唤得带着身子挪出门外,老军象要把刚才摒下的空气一并拿回来一般长长舒了口气。那个男子的脸色苍白如同死人,黑色的十字伤疤在右颊交叉并且几乎把脸分成了四份,禁军从督统左谦的容貌比起恶鬼来也毫不逊色。
这样的人,竟然是姬舞人的师兄。
"你来得早了,离期限还有半月。"看着左谦饮下第二杯酒,一直保持微笑姿态的姬舞人又执壶进酒。
用熟皮互手抹了抹嘴唇,从督统左谦翻了翻仅存的左眼,嘿嘿一笑:"当今皇上心急,闹得我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贤弟竟然不体谅主上,实在是不应该啊。"一仰脖,第三杯酒也下了肚,左谦咋咋嘴摇头道:"你的性子这么拧,当年在九宫山学艺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姬舞人仍是不言语,只是接着敬酒。
"京城是个好地方,不比这里,终究没有什么出息......"
"......"
"从了皇上的意思,也不至于这般境地,如若我有你这般机会傻瓜才不用。"
"......"夜风通过垛口吹进骑楼的这间屋子,如豆的烛光映着姬舞人渐渐失去笑意的脸。
左谦眯着眼,自顾自喝酒,然后口沫横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此鸟差,若不是发生了那样恐怖的事情,从督统怎么也不会接令。"蓝,你便应了吧。况且你知道你父亲他......"
蓝,曾几何时,这个名字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家姐是陛下的妃子,况姬家是朝中大族,这个倒不必师兄担心。"至于父亲,自己的妻子已经够让父亲忙的了。家丑不可外扬,姬舞人并不想说什么。
"左师兄...... 你莫要逼我,半个月后我自然会领命......"
"哼!"左谦哼了一声,愤恨得拍了下桌子,振得碗碟乒乓作响:"半个月后,那毒就完全发作了,你想这么了结,我还舍不得呢。"虽然没有读过二两书,寐悼之毒的名号倒也听说过--自毒后三年即死。
耳聋就是因为饮了这个酒,当时不过是为了逼他就犯,不想临到此时姬舞人还是一幅满不在乎的表情。"死了也好,倒也什么都干净。"口气仍旧是淡得可以,莫名的微笑重新浮现在脸上,左谦隔着醉眼一时却无力反驳。
"混蛋,你怎可如此。"左谦只得用喝叫来掩饰心中的悲哀:"当年你我可以一起在师傅灵前发誓要手刃仇人,难道你忘了么?"白白死去,空负一身才艺,真正是可惜哀哉。
那个仇人?就是那个极力反对自己留在京师任前庭督尉的过气英雄,瞽目的老人么?不许英雄见白头,苟活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可怜。
"蓝?!"
"哦。左师兄,以你现在的壮硕,一定比他命长。况且他来日无多,英雄如你何必杀个废人呢。还有......"姬舞人一把拎起矮几旁的酒罐,啪得摆在左谦面前:"姬蓝已死,请称在下舞人。"
"你......"一时气结,自认笨嘴拙腮的的左谦只好继续喝他的闷酒。勇烈如他,从来只知道杀敌打仗、快意恩仇--可悲的是自己自诩气勇过人,此时却领了个如此难为的差。
"一死百了,于国于家都没有什么害处,左师兄怎么就赁的想不开呢?"拔下发簪挑亮了蜡烛,屋子里又重新明亮起来,出身禁军的他知道此时城外的禁军定然已经架罢了强弓、劲弩、抛石利器,一旦骑楼上灯火熄灭便要强攻仅进驻五百老弱兵众的下江空城。
此光断不可灭!
姬舞人望着醉倒案头的禁军从督统,一些哀戚浮上心头,三年来在无声的世界里处久了就常常沉思,总以为已经做好了决定,心如死水,不想......竟然被这个粗人挑动了心弦。支支吾吾,定是有苦衷的。
"将军。"推门进来的竟然是副将李准,迎着主将询问的眼神:"城外的禁军已经开始骚动了,不知如何应对......所以贸然见扰。"左谦皱着眉头嘟囔了什么话,继续鼾声如雷作他的辛苦梦--追踪着姬舞人的足迹一直到黎城,确实辛苦。"城下的人不见左将军归来,已经不耐烦了。"
姬舞人皱了皱眉头,看来这城下的军队里一定还有一个人隐藏在暗处;而左谦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为了区区自己一人就这么大动静,看来天子非要生擒自己押到京城不可了。
天已经黑如浓墨,已经到了子时。
※※※
V
站在城墙上,姬舞人左手扶着城垛,看着远处的天空,只见那天边的一缕猩红已经开始慢慢扩展开来,带着不吉利的焰火气息弥漫在午夜的空气里。城下是黑压压的一队人马,即使听不见那些骚动,城上的主将也明显感受到了那些不耐烦。
阴阴的夜气更重了,墙垛缝隙间半枯的野草因着间或的夜风颤颤地动,草动,心动。"鬼门大开的日子啊......"他原是不相信这种说法的,可是眼前这种诡异的气氛让他极其不安心。姬舞人命令所有的部署都在城墙下扎营,尽量不去靠近那曾经繁华的街道,兴许这是出于对亡灵的畏惧,或者连他也不能确定那些死于非命的人,是不是会变成了冤鬼汹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