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旧事 ---- 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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嗽净了嗓子,道:"能跋扈的时候,我就要飞扬跋扈。"
苏瑶皱了皱眉,"这话怎么说的?"
那人也不答话,就笑笑,风马牛不相及道:"皇帝没在含光殿?"
"没在。"苏瑶淡淡道,"听说,是去西凉殿用膳去了。"
"哦?"
那人手中的扇子一开一合,看得出来,心情也很是不定。金殿传胪刚过了三日,出了一件朝廷上下为之哗然的大事,数日里谏表纷飞。十八岁的皇帝承晗在传胪时紧盯着新科探花目不转睛的瞧,新科探花低着头,诸位朝臣也毕恭毕敬低着头,满殿静谧里都是心跳声,咚咚咚,人人心里都在打着小鼓。都想这位新科探花怕是要成宠臣,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召了林乔云进宫,这一进去,就没再放出来。
那人折扇摇得风流无限,吟吟地笑:"你的小外甥皇帝也学会风流了,一连几天,朝也不上,就知道昏天黑地的胡混。"又古怪地抿着嘴唇,不屑地冷笑,"跟他老子一个样。"
苏瑶脸色一沉,待要拂袖想走,又觉得这近似于撒娇,顿住了身形。望着含光殿内金碧辉煌的宝座,也神色变幻地笑着,仿佛看见一个少年伏在黄衣男子的膝上,白衣翩翩地望过来,雪白的脸庞上凄郁清冷地笑,仿佛一个冰丽的幽魂。
静静地道:"不一样。我那时,还没十四岁呢。"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会,收了扇子,轻轻搂了搂苏瑶的肩膀,"对不住。"
含光殿宫门外急匆匆赶出来一个人,杏色的五品官服,是皇帝的随身都太监顺敏,一眼瞥见苏瑶,连忙行了个礼。"苏相。"
又转头朝向他身旁的青年男子,再行了礼,"萧大都督。"
苏瑶点了点头,道:"是要替皇上拿东西吧?进去拿。"
他这样一说,顺敏反而动也不敢动,僵了一会,尴尬地笑了笑,低着头道:"皇上要那方端砚,说是别宫里的用着不习惯。"
"是么?"苏瑶讶异地挑着清秀隽致的双眉,看着萧起,笑道:"刚才迩英阁里,周太傅还在埋怨皇上不用心读书,这是怎么说的?没看皇上温柔乡里也想着习字读书么?"
他话里冷嘲热讽,谁会听不出来。顺敏尴尬地低着头,抬也不敢抬一抬。苏瑶生性冷淡坚硬,像这般冷嘲热讽的神色,想必已是气极了。毕竟皇帝三日不朝,而且又是因为一个男人。
大昊王朝的皇帝好男色,也不是没有旧例。太祖皇帝就有宠臣,先帝昭帝更是变本加厉。当年先帝宠苏瑶,宠得大权旁落,遗诏里还不忘护着苏瑶,让他做了辅政大臣。当时朝上一片哗然,都在冷着脸看这个年仅弱冠的辅政大臣笑话。苏瑶的手段却出人意料的雷霆狠辣,三名辅政大臣,不到一年被他杀一废一,如今大权独揽,权势高于帝座。苏瑶掌文,另一面,军权在握的大都督,却又是苏瑶的心腹之交。
宫里人每次提起苏瑶和萧起,都在掩嘴偷笑,一脸的鄙夷不屑神色。"先帝在的时候,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先帝大行,一转眼就勾搭上了大都督。"中宫的小宫女啐着,又道,"我怎么就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有这么娇媚。"
那是你没见过苏瑶。顺敏心里偷偷的想,抬起眼睛悄悄瞥了苏瑶一眼。青年洁白的面庞上像是洒了一地的霜雾,冰清玉洁的颜色,仿佛碧玉池畔瑶英谪仙,洁净得像是连月光也不能沾惹。唯其纤尘不染的洁净,才会在眼角一挑,唇角噙笑时,露出让人怦然心动的清艳。
还是萧起解了围,"快去吧。"
顺敏如蒙大赦,逃一般进了含光殿,慌慌张张拿了一方端砚,揣在怀里,到门外头也不抬地行了礼。又急匆匆去了。
苏瑶脸上冷嘲热讽的神色这才敛了下来,掸掸袖子,像是想要掸去残落在含光殿的回忆。道:"皇帝不在含光殿,我们还是去迩英阁?"
萧起似笑非笑,"你不照顾你那小外甥?"
苏瑶的眼神扫着萧起,微微挑起一边的眼角,眼波流转,"他都会找男人风流了,我还把他当孩子么?"说着已经挽住了萧起的手臂,与他慢慢走出含光殿的门前,过了一会,又轻轻叹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萧起顿住脚步,用力一拉他手臂,满脸不悦,"你干嘛这么憋着闷着,他对付你,你就不能反击么?若论心机,皇帝哪里比得过你?"
苏瑶不答话了。与萧起携手而行,都默然无语。许久,苏瑶轻轻地道:"他是姐姐的儿子。"
萧起叹了一声,却不答话,与苏瑶一路行去。迩英阁地处天街南口,距皇帝平日召人议事的含光殿不过半刻时分的路程,正是重中之重的机枢之地。却不过是数间屋子,外面垂手鹄立的都是等着宣见的外部官员,一见他们二人并肩过来,无一不是请安问好声,一派嘘寒问暖的殷勤体贴。
"苏相。"里边的数名中书省臣子起身作揖。
苏瑶点头进了迩英阁,拣起桌上的几封奏折瞧了瞧,道:"果然要动手了。"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只有留在他身边的萧起才听得到。劈手夺过奏折,一目十行看过去,正是京营总督孙蕴英的奏折,奏折里说:"臣忝受先帝不次之恩,不次简拔至今,实已年迈体衰......"看到这儿,哼地笑了一声。近几日宫里宫外变动频繁,承晗借着狩猎中被野猪"不小心"顶落马匹,扭伤足踝的机会,以清理上林苑的名义调了一大批侍卫出宫,调出的又都是苏瑶的心腹,明眼人一看就知,宫里要出事了。
京营位于平京郊外二十里处,置三大营,共计八万余人,以这样的兵力倾出近在咫尺的平京,无异于探囊取物。孙蕴英是嘉元三年的探花,先帝一手简拔,对先帝忠心耿耿。本朝制度,文领武职,他只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却压不住底下一群穷凶极恶的兵士,是以在京营中最有威信的,其实是协领京营戍政的韩舒玉。这个人武功绝顶,却是萧起的心腹。
"孙蕴英打算荐谁继任?"萧起翻过奏折,却看不到最紧要的话。
苏瑶脸上带着奇妙的笑容,淡淡道:"韩舒玉。"
萧起愣了一会,也从嗓子里笑了一声。深处却有些好笑,不太相信这个人会背叛自己与苏瑶,"皇帝是想顺水推舟呢,还是逆水行舟?"
苏瑶又不答话了。迩英阁半敞的窗中吹进一缕晚风,屋角处一声轻轻地"咚",换牌的小宦官失手掉下了酉时的木牌,吓得脸无人色。苏瑶朝他摆了摆手,掠了掠被风吹散的头发,微垂眼睫,轻云般的眼睫覆住琉璃般的双瞳。那小宦官看着他,顿时有些呆了。
苏瑶摇着头,不置可否地看着萧起,道:"无论如何......"顿了顿,后面的话苦涩地让人难以下咽,"这件事,就交给皇帝圣裁罢。"
"阿瑶。"萧起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苏瑶截断他,"结果都是一样的。"
萧起脸色微微白了一白,不再说话。不管韩舒玉有没有背叛他们,既然承晗胆敢由孙蕴英明目张胆地提出,让韩舒玉继任,那就意味着,他势在必得。无论承晗出于什么考虑,是韩舒玉背叛了他们,还是承晗想借此机会提拔另外的人,将韩舒玉提上去,礼尚往来,苏瑶也就不便拒绝他的任命。最后的结果,韩舒玉都必然会登上京营总督之位。
苏瑶道:"说到底,皇帝也亲政三年了。"
话说到这份上,萧起一时寻不出反驳的话来。转过头去,神色里冷冷的。好半晌,还是忍不住,冷冷地道:"就这么算了?"
苏瑶怔了怔,抬起眼睛来,眼底波澜不定。也没说什么,偶然地,就这么想起多年之前,自己也曾经问过一个人。想到那女子的身影,心里的疼痛就这么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那女子娇艳如花的身影像是屋外降临的黑暗,无法,也无力抗拒。
苏瑶坐在萃云宫的门前,石阶冰凉而坚硬,他缩着脚,纤细的手指扣住洁白的足踝。下巴静静地搁在膝盖上,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不一会就湿透了衣发。雨很干净,宫里的东西都是脏的。
苏碧站到他的身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弯下腰来将他横抱起来。她的力气出奇地大,十四岁的少年身体轻盈,她将他横抱进萃云宫的床榻,解去他全身的衣物,拿了一张干燥柔软的缎巾,给他擦着身体。苏瑶静静地躺着,眼角的余光,看到六岁的孩子站在榻侧,好奇地看着,戳了戳少年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
"小舅舅,有人打了你么?"
苏瑶脾气上来,"啪"地打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褥里。苏碧道:"晗儿乖,去读书,娘待会来陪你。"
孩子被打得疼了,也不叫,乖巧地点了点头,凑到苏瑶身旁,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揉着他脸庞,道:"小舅舅不哭,亲一亲就不痛了。"
苏瑶啼笑皆非地瞪着苏碧,意思是说,看你教的好儿子。苏碧忍俊不禁,小孩子将大人哄他的一套沿用到苏瑶身上,出奇地可爱。将儿子抱了一抱,赶着他去偏殿,又转回来。
被孩子这么一打岔,苏瑶已经坐起,眼神还是恹恹的,一片苍白的朦胧,仿佛什么都看不清。
"就这么算了?"苏瑶问。
苏碧听出他话底的不甘,不急着答话,解了外裳,脱了鞋上床,将少年搂在怀中。苏瑶挣了挣,却敌不过依恋,像幼时一般,将自己的头埋入女子柔软的胸襟,听着姐姐温柔的心跳,女子香气淡淡的体温笼罩住他全身。那种熟悉的温暖轻而易举瓦解他所有防线,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姐,我不甘心。"
女子无言地抚着他的头发,听他的哭声渐渐平息,许久,才听到她的叹息,"瑶儿,是科考考出来还是皇帝床上给,结果都是一样的。"
苏瑶腾地抬起头,像是不认识一样盯着自己的姐姐,眼睛像炸裂开来,胸口剧烈地起伏。苏碧静静地望着他,她的眼波像是盈盈的湖水荡漾开去,那明艳得能夺人呼吸的美貌给人予窒息的惊艳。
苏瑶慢慢地放松了紧握的手掌,脑中一片乱糟糟的轰然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才平定了呼吸,把脸藏在阴影里,淡淡地笑了一笑。
"嗯。"苏瑶淡淡地说,"反正我要的,不过是权力。"
如今想来,那个曾经恨极的昭帝,也不过是个枕边的男人罢了。
迩英阁外梆子敲了三声,提醒百官宫门下钥,除了值夜的,都该出宫了。苏瑶整了整衣,拖住萧起的手臂,萧起的手总是温暖而有力,带有勃勃的生气。不像他的,如同一抹幽魂,冰冷得如同燃尽的灰烬。
转过天街,前方一个身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连忙下跪,朝着那边遥遥叩头。深玄滚金的长衣伫立在灰白的天色里,仍有着珠玉也不及的光辉,丰额隆鼻的轮廓泛着宫灯的流光,有一种临水芙蓉般流光掠影的艳色。
"真的好像。"苏瑶入迷地看着,斜倚在萧起的手臂,喃喃地低语。
萧起温柔地拥住了他,眼角却看着那少年。那身影犹带着少年的锐利与直率,实在太远了,看不清表情,只看到少年蕴满怒气的背影。少年转身就走,眼前顿时一暗,深玄的衣袖飘洒在一片苍茫的暮色里,越发阴黯得毫无光彩。
"今天晚上想去哪儿?"萧起微微一笑。
"嗯?"苏瑶迷惑地问,"什么?"
萧起伸出手,轻轻点了点他额头,听到旁边倒抽一口冷气,此起彼伏的声音。他们就在玄武门外,公然相拥,公然亲昵。多少人众目睽睽,又看这两个不知廉耻的人,却碍于他们的权势无法作声。
"小师弟......"萧起温柔地低语,"今天是你真正的生日啊。不是苏瑶,而是林瑶的生日。"

攥紧了掌心的秦砖砚,相对于少年的手掌,那砚过大了,坚硬的砚角刺伤了掌心。承晗发现血自指缝沁出,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地想要甩开那秦砖砚,愣了一会,还是慢慢地收了回去。
"来。"进了西凉殿,将秦砖砚放到案上,笑着将林乔云带过来,将他抱在怀中,指着那砚。那砚是由一整块砖制成,虽然精雕细琢了明月秋雪的图案,雕工精细,还佩了紫檀木的底座,但那颜色也泥沉沉的,黯沉沉地毫不起眼。
林乔云眼中却陡然喜悦起来,捧了砚,道:"这是秦砖?"
承晗点了点头,指着砚底微笑不语。林乔云一眼看过去,那砚壁刻着几个颜体的小字,写的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眼中顿时放出大喜过望的光彩,"这是董源香的亲笔!"
"秦砖用于制砚已是绝品,其性如铁,其硬如钻,比端砚还更入墨三分。但这也不出奇,难得的是董源香的亲笔,千金难得,公卿难求。"十八岁的苏瑶挽着雪白的长袖,磨着墨,微微地笑,"我原本见过一方这样的砚,爱不释手,只可惜,如今已不知去了何处。"
十岁的孩子托着腮,认真的听,听完了,点着头道:"我以后一定替小舅舅找来。一定要找小舅舅见过的那方。"
砚是能找回来,可是人心呢?承晗对自己的软弱冷笑了一下,将林乔云拖进怀中,搂住他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柔声道:"喜欢么?"
林乔云把玩着手中的砚,笑着点头。承晗侧过头,看着他清秀苍白的侧面,心底一点怜爱无法抑制地涌上,吻了吻他面颊,低低地笑:"吻我一下。"
林乔云瞪他一眼,低下头,一股红晕透到耳根。承晗伸手勾起他脸庞,毫不置疑地吻了下去,唇舌纠缠的吻一直到两人都透不过气才歇止,林乔云两手挂在承晗颈上,靠在他肩头,轻轻地喘着气。承晗听着他紊乱的呼吸,吃吃的笑了起来,指尖微挑,林乔云的发冠弹落在地,一头乌发如云泻下。
顺敏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吹熄了西凉殿的灯,轻手轻脚将一众宫人赶了出去。

三、凌波飘缈身


回到苏府,已经是三更的时分。金吾夜禁,路上几拔巡逻士兵看见苏府的灯笼飘飘摇摇地过来,连盘问也没盘问,就放了过去。夜禁是禁百姓的,禁不了这些有权有势的人。
苏瑶将手肘支在轿中的扶栏上,揉着两边的太阳穴,眼神朦朦胧胧。萧起知道他酒量薄,将他搂在怀中,体贴地按着他的两额。苏瑶惬意地呻吟了一声,整个人缩进萧起怀里,倚在他肩头,眨了眨眼。
"我满二十六岁了。"苏瑶吃吃地笑。
萧起心底揪了一下,笑道:"是啊,我都当了你二十年的大师兄了。"
苏瑶想了一会,道:"可是苏瑶应该已经二十八了才对。怎么办?"
萧起情知他心底乱成一团,说话也语无伦次,只安慰地抚着他额头,将劲力透过指尖传过。他的内力走的是至阳的路子,暖洋洋的,苏瑶恍如全身泡进酒缸,软绵绵地一动也不想动。懒了一会,伸手搂住萧起的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子,闭上眼睛。
萧起放下手,抚了抚他头发,忽地有打更的人走了过去,梆子敲了三声,已经是三更天了。萧起看着他眉头微蹙的睡容,忽地想起二十年前的孩子,那时的他,睡觉时已经喜欢蹙着额头了。
孩子孤伶伶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时萧起十六岁,刚刚执行了第一次杀人的任务。那时他还年轻,杀人的手法并不熟练,溅得一身的青衣衫子血污不堪,身上七横八竖的都是伤。拖着伤逃到这巷子里,就看见这孩子仰着头,伸出一只手来,小小的雪白的手,在黑夜里像一抹百合晶莹剔透的花瓣。
"大哥哥,你杀了人。"没有一丝波澜的,述说事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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