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邀月观星

      "七宝！！"摩傩的喉间迸出掺合着血迹的惨呼，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一片，一切都成了血色的红。
      "公子！"舍耶夫神魂俱裂地大吼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着看摩傩纤弱的身影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直直冲上桥栏，旋即如同一只白色的大鸟，轻盈优雅，直坠水面。
      ......
      痛苦么？这种感觉就叫做痛苦么？也许吧，无法动弹，无法呼吸，似乎连思考都无法继续进行，钝滞的痛感在大脑中回荡，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肉体和灵魂被扯成两个部分，远远的，冷冷的互相对视，这是哪里？地狱的大门口？为什么没有鬼卒前来拉扯自己？

      七宝模模糊糊地记起先前发生的一切，突如其来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摩傩，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怎样我们都无法相守呢？不能相守还不如死了的好，不如死啊！
      他缓缓睁开眼睛，并没有看见想象中的黄泉比良坂，也没有长着角的夜叉鬼使跳到眼前，刚好相反，眼前什么都没有，一派混沌，眼前身下全是虚空......
      "摩傩？是你么？！你在哪里？"这不是和当日书房中摩傩对他示现的虚空界一模一样么？！
      他心急如焚的四处张望，没有，什么都没有，手脚使不上劲，身体始终维持着躺倒的状态，谁知道是不是躺着呢，这地方根本没有方向可言。
      "谁在搞鬼？滚出来！把摩傩还给我！"不是摩傩，只有可能是别人在故意整他，该死！居然这样鬼鬼祟祟的！
      "你还想要见他？"一道非男非女的声音突兀的在脑海中响起，不是谁在说话，也不是自己的思维，倒像是硬挤进自己脑子里来的一样，这种感觉非常古怪，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七宝难过地甩甩头，大声喊道："有本事就滚出来，这样偷偷摸摸的算什么！"

      那声音轻叹一声说道："你看不见我的，我不会让一个凡人看见我的。"清淡而冷漠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的声音，听得七宝全身发麻，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就是所谓的神佛，摩傩呢？把他还给我，谁也别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呵呵，你好好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吧，如果不是我，你早已葬身在激流之中，哪里还有这么多气力讲这些废话呢。你想见摩傩？好吧，我就成全你，让你看看他，看看被你害惨了的他吧。"话音稍歇，七宝诧异地正欲开口相询，一道微弱的光芒忽然在眼前不远处亮起，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痛呼出声："摩傩！他这是怎么了？！你们到底把他怎么了？！"

      光芒之中，摩傩正躺在太宰府中他从前的榻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脸颊凹陷面色蜡黄，憔悴虚弱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们把他怎么了？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奇怪，你一心求死，还顾得上他？他跟在你后面跳下河去，在冰冷彻骨的水中浸泡了二十个时辰之后才在下游被找到，能保住性命已经很不错了。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为何还要问我？"一样冷淡的声音，只不过多了些阴损的嘲讽。

      七宝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为了我......他跟在我后面跳河了......他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都是因为我？！
      "不错，全都是因为你。他生也为你死也为你，成佛也为你成魔也为你，我真不明白你算什么，居然让他痴念成这样，居然让他情愿舍弃永恒的生命追逐你！七宝，你就是他最大的劫数！为什么会有你存在？！"

      那声音显然有些动怒了，尖锐的嚣声在脑海中响起引起一波波剧烈的麻痹感，七宝痛苦万状地捧住了头，紧咬住舌尖不让自己昏迷。鲜血自嘴角慢慢溢出，他挣扎了很久之后才艰难地说道："你不会懂的，凡俗的情爱在你眼里全都是垃圾，可对我和他来说，这种情爱就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任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放弃他，他也不会放弃我。你死心吧，只要我魂魄一日不散，我就一日要爱他！"喘息了一阵之后，他朝着光芒中昏迷不醒的摩傩伸出手，喃喃说道："我在此立誓，生生世世，不离左右......摩傩......"泪水终于滑落，内心深处的无力感淹没了一切。

      第十八回
      "生生世世啊......算来你二人间的纠葛已有百十亿劫之多，每一世都纠缠不清，这一世更是颠覆了命格做下天理难容之事......痴儿，都是痴儿啊。"七宝不顾一切的宣誓显然震慑了习惯无心无欲的他，七宝，他真的是为摩傩可以放弃一切或是毁灭一切啊......

      "救救他吧，我知道你要救他易如反掌，不能让他就这样死啊，自杀之人只能堕入地狱，他不可以啊，他绝对不可以啊！让我去吧，我愿意替他入地狱，哪怕是永世不得翻身我也愿意，求求你，救救他......"七宝语声破碎，几不可闻。

      许久没有声息，久得让七宝心中的恐惧开始无休止地放大，难道自己就要被关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摩傩死去？难道蚍蜉的力量真的连守护自己所爱都是奢望？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那声音又出现了："你当真想守在他左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地守在他左右？"有一点犹豫的感觉，显然这二人的绝决超出了他的控制。
      "不错，只要能在他左右，不论什么我都愿意！"七宝的脸在一刹那间被点亮，蓝眸放射出炽烈的光。
      "不论什么啊......"他像是在考虑什么，"好吧，我让你在他身边守完这一世，这一世之后的事情我可就管不着了，他要成佛你要入地狱我全都不管了，怎么样？"

      七宝大喜过望，忙不迭的点头，可在他开口致谢之前那声音又说道："你二人因一己之私淆乱乾坤，罪不容赦，尤其是摩傩，多少人本已俱足佛果只待跟随他一同化生莲池，结果却因为这些不得不多修行千万劫，这样大的罪衍你们要如何承担？"

      七宝急道："由我承担，不论多大的罪过由我一人承担！只要......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好......"神佛说过的话应该不会不算数吧？！
      "我从未因凡人情爱网开一面，不过今日看来是要破例了，"他似乎笑了一下，七宝不敢确定，"你听好，我宽赦摩傩的罪，让他继续在人间修行渡世成就无边佛果，不过我会抹去他和他周遭其他人脑子中一切关于你们二人情爱纠缠的记忆，从今往后对他而言，你不过是自小到大的一个伴随而已，明白了么？"话音中那种说不出的冷酷让七宝痛得紧闭双眼，却还是用力点下了头。

      "至于你，本应堕入地狱第十层受那无边酷刑，不过既然我今日允你便不会出尔反尔，"呃，刚才那句话被听到了？"我不会让你忘记什么，但是你必须放弃对摩傩的情欲，记住，只要你欲念一动便会身受火焚剜心之苦，这种苦无药可医无方可解，只能靠你自己清心寡欲，如若不能，也只是神魂受苦，外在倒是全无反常。"声音中稍稍有些自得。

      七宝咬紧牙关："我记住了，我不会打扰他的修行，只要伴随在他左右就好。"不能碰触不能想念，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不会遗忘，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够了啊！他闭上眼睛，一滴泪珠沁入衣衫，口中不停的念着："生生世世，不离左右......"就这样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清醒过来的时候，触目所及是陌生又熟悉的华丽床幔，他回来了，又回到太宰府中了。
      "七宝，你醒了？"温柔得像水一般的声音，那样熟悉，熟悉得让他的心都在疼痛，那是摩傩，不，那不是他的摩傩，那是从前的摩傩，那个云淡风清无喜无嗔当然更无情欲的摩傩，而他的摩傩呢，他怀抱中那个会撒娇会任性会发脾气的摩傩呢？已经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

      一滴眼泪偷偷跑出眼眶，他还没来得及拭去便被一阵强烈的痛苦牢牢抓住，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如果说世上真有刀山油锅只怕也不过如此了，周身上下加上肺腑五脏都像是有火苗在舔噬，火烫得撕心裂肺，好痛苦！原来这就是对他的惩戒，这就是让他苟活在他身边的代价！

      "七宝，你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摩傩关切的抚上他的额角，却不知这动作令得他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简直就像是要活生生地把头颅劈成两半。他压低了声音，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甩掉那只微温的手，轻轻喘着气说："我没事，头有点疼，过会儿就好了......"

      "嗯，那你再睡一会儿，需要什么就告诉舍耶弗，我让他在外屋候着。"说罢他轻轻的离开了房间，留下七宝一人在难以名状的疼痛中辗转，这就是想念他的折磨，可要怎样才能不想他？怎样才能摆脱这碾碎魂灵的痛苦？不想他？可能么？虽然明知现在只有自己一人还对过往执著念念，但那全都是真的刻在生命中的啊，他的爱怜，他的呻吟轻颤，他的焦急为难，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啊。不要遗忘，不能遗忘，就算是撕裂心肺也不会遗忘！

      思绪越是凌乱痛苦越是强烈，直像是把普天下最残忍的刑罚都尝试了过来，凌迟、腰斩、车裂、炮烙、五马分尸......他的牙齿深陷入嘴唇，竭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喊叫出声，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不能惊动摩傩，让他在原有的世界里安静的生活吧，这种苦，我一人承受便足够了。摩傩，只要能守在他身边，看他平静温和的笑容，不论多大的痛苦我都能忍受下来，分分秒秒，年年月月。

      是的，一切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我泣血所述的那句誓言啊，绝对不要分离，就算星辰毁灭，我也要守在他身边，十方世界只有他一人，不论是谁，就算是神佛也阻不住我这样缱绻的心，不论时间的洪流流向何方，在那里，只有他，只为他，只要他，只爱他。

      是的，生生世世，不离左右......

      每一日都像在刀锋上翻滚，七宝不知道这种痛苦要到何时才会休止，但他还是凭借着惊人的毅力不动声色的度过，陪在摩傩身侧看他点化众生，看旁人欢喜无限悟道证果，而他，只是看着他就够了，只是看着他的笑容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会允许自己让疼痛溢出唇舌，化成那个揪心的名字，熨贴着每一分疼痛的脏腑，摩傩，摩傩......

      能这样到永远么？永远在哪里？看不到尽头的痛苦还能持续多少年？而爱究竟是什么？当你几乎无法想念自己所爱的人的时候，这爱还能继续存在着么？当所爱的人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的时候，你还能继续爱下去么？所谓的执著是什么，在惊涛骇浪之下仍然执著需要多大的勇气？没有一个人知道。

      匆匆十年光阴流过，这一年的初夏，仅仅三十一岁的摩傩身染沉疴，药石罔效。七宝强忍着排山倒海般的疼痛在佛像前跪求了三日三夜，却不见他有任何起色，终于悲哀地明白他是要回去了，不知是天不想让他继续留在这污秽的人间，或是他因果已经俱足决定涅磐离世。不论原因如何，七宝只知这将是自己同他在一起的最后的时间了，他一走，便是天人永隔神鬼殊途，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了！他无能为力，只是跪在佛前暗暗哀求，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能多看他一天也好啊！

      舍耶弗哭红了双眼来佛堂寻七宝，还没开口便泣不成声，好半天才说道："公子让你过去，像是......像是快不行了......"
      七宝闻言大惊失色，海浪般的疼痛迅即涨起，顾不得那许多，他踉踉跄跄地奔进摩傩房中，床榻上那个和十余年前并无分别的人双眼微闭，脸容如雪一般惨白。他大喊出声："摩傩！"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手指抓紧床缘，泪水冷汗鲜血一同涔涔而下。

      摩傩听到他的声音，缓缓睁开眼，嘴角浮起一朵笑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量说："别哭，别难过，我不过是先行一步，你哭起来的样子很傻知道么？"语气中的轻快让七宝惊异万分，这不是平素的摩傩，他从来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啊！这究竟是怎么了？？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他喘息得厉害，说这些话显然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气力，看到七宝柔顺的附耳上来，他又微笑了，"原谅我好么？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

      七宝如遭雷殛般的瞪大了双眼，连切割着身体的痛苦都从脑海中退却了，他知道？他居然知道？七宝盯着他，那张脸，那双眼，那是他！那居然会是他的摩傩啊！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间不多了，你仔细听我说，七宝，我的记忆一直都还在，不过是被我精心伪装藏在深处不让他们发现，因为只要他们发现了便会马上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个这么自私的人，为了让你在身边多留一天，竟然忍心让你遭受这么多生不如死的痛苦，七宝，你可会怪我？可会怨我？"他说得很轻很慢，眼神无力却又像是在燃烧，"我知道你每天每夜忍耐着痛苦，却还是贪心地想要让你在身边多留一刻，可是......七宝，你的痛苦也会撕碎我，时间够长了，只要没有我，你就不需要忍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