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后庭花————叶含露

作者:叶含露  录入:12-04

朝臣们不甚惶恐,纷纷伏地哀告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赵匡胤对这一地臣子视而不见,紧紧逼视着我。
目光如刀。
我不避。尽管我知道方才的举动,简直是将自己置身他盛怒的刀锋之下,将自己逼入死地。
我凄楚又决绝地望他。你可记得我曾说过,有些事,即使我明知不能做,也终会忍不住去做......
他脸色数变。许久之后,目中的狂怒之色渐渐淡去,散去,浮出的,竟是微不可觉的郁悒与苦涩。
他沉声道:"违命侯酒醉无状,来人,将他送回府去,闭门思过!"
我错愕了,他竟未责罚我......他为何不责罚我?
左右内侍上前来,将我搀架而起。我推开他们的扶持,默默向殿外走去。
蓦地感觉,一道极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如影随形。
我微侧顾,赵匡胤的身边,一个紫衣袍之人,目不转睛地看我,若有所思。
他有着与赵匡胤颇为相似的五官轮廓,却更年青一些,较他多了分清俊,少了分英武。
只是我不喜他的目光,深藏不露,非拓达之人。如鹰隼般凌厉森然的目光,却偏要掩蔽在一片深邃暗潭之下。而那隐隐显现的幽光,让我有种被寒刃剖开肌理、一览无余的错觉。
步出殿外,我低声问身旁内侍:"皇上身旁着紫衣的,是何人?"
内侍阴恻一笑:"是晋王。"
我听过这名号,晋王赵光义,乃赵匡胤胞弟,文武双全,多艺能,深受他喜爱与信任。
回想起他方才的目光,我有些悚然。夜风卷起黄尘枯叶,素白的衣摆也蒙上层淡淡的污迹,我感觉身心俱疲,只想尽快回到荆馆。
只有那里的荧荧灯火,才让我觉得温暖。

 



"花蕊夫人?你说的可是蜀主孟昶的贵妃花蕊夫人?"我不觉笔下一滞,心中登时大为懊恼。这一丛翎毛墨竹,老于霜皮,烟梢露叶,披离俯仰,宛若古木,本该是一派清爽不凡的神韵,只可惜这收尾一笔凝滞死板,硬是将原先的灵气抹杀了不少。
败笔......我将画卷一揉,丢到案角。
秋水眨着她那双似水明眸:"可不就是那个人称如花蕊般轻飞绝艳的花蕊夫人?听宫中内侍们私下议论,她入宫才半月余,便得赵匡胤专宠,人都道‘三千宠爱在一身'呢!"
我又铺了张新纸,"那花蕊夫人真有如此美艳?可比得过我的小周后?"
秋水边研磨边笑道:"主上明日不是奉诏陪同宋帝上苑狩猎么?花蕊夫人定也在场,何不亲眼去瞧瞧?"
我紧蹙了眉,"秋水,有一事我一直忧心忡忡......小周后,莫非也入了宫?"
"主上,秋水查问过了,小周后并不在宫中,你就放宽心罢!"
"但愿如此......"我轻叹。
被罚在荆馆禁足已有半月余,如今正是仲春三月。
赵匡胤准备在上苑举行一场春猎,命三品以上的官员悉数陪同。
次日,风和日丽。
还未至上苑,便闻号角声起,响彻云霄。
我步下马车,远眺一大队烟尘滚滚的人马负索持箭,在林中往来穿梭,驱虎逐鹿。披甲执戬的御林军在外场警戒,手持明黄龙旗的士兵林立在后。
朝臣们已等候多时,但见赵匡胤一身骑猎装束,挽着一名宫装女子下了銮轿。
当场所有人的目光,尽数汇聚于那女子身上。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她凝立于绿茵之上,如一朵飘下巫峰的彩云。
我心中暗叹,世上竟有如此完美无暇的容貌。即使是娇艳无双的小周后可与她神韵相当,可在眉目上,还是略逊了一筹。
如此绮丽女子,只有四个字可形容:
绝世佳人。
赵匡胤与她低声细语,面上满是宠溺之色。
不仅是朝臣,连内侍与宫女们的目光也在她身上流连,不忍移去。
号角声再次响起,围猎开始。
众马奔突之间,林中鸟飞兽走。一只白唇麋鹿在林叶间一蹿而过,晋王赵光义抽箭弯弓,眯起了眼。
我陡然惊觉了,他并非在看鹿。
他是在看我。
他目中杀机一闪,就在那飞电过隙之间,身势一转,翎箭脱弦而出。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必定中箭身亡,本能地紧闭了双眼。
一声惊叫划破如洗碧穹。
我猛然睁眼,捂面惊叫的,是赵匡胤身旁的一个宫女。
花蕊夫人,倾国倾城的花蕊夫人,以一种极幽婉凄美的姿势,冉冉滑落于地,心口一枝翎羽在微风中轻颤,翎色嫩黄,如粉英吐蕊,含羞带怯。
红衣委靡于一片翠莛之上,已是菡萏香销碧叶残。
晋王赵光义,竟当众射杀了宋帝最宠爱的女人。
众人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赵光义一甩弓箭,大步行到赵匡胤面前,并膝跪下。
赵匡胤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面沉如水:"义,给朕个理由。"
赵光义仰首,怃然道:"四海方定,天下初平,正是勤政务国之时。陛下当以国家大计为重,何以沉迷女色?"
赵匡胤面无表情:"还有呢?"
赵光义暗一咬牙,朗声道:"花蕊夫人仗着陛下宠爱,盛气凌人,肆意妄为,将来必成国之祸水,义除之而后快!"
赵匡胤竟缓缓笑了:"所有理由,都不及你这最后一句,‘除之而后快'。你既厌恶花蕊夫人,何不直接告诉朕,朕会为你杀了她。"
赵光义闻言,目中隐有泪光:"皇兄......"
赵匡胤从内侍手中接过弓箭,翻身上马,道:"走,随为兄一同狩猎去,莫为区区一女子,坏了兴致。"
我愕然了。前一刻,他还对花蕊夫人百般宠爱,后一刻,便已翻脸无情,难道连这般绝世佳人,他也不存丝毫怜惜之心么?
身旁一内侍暗自摇头叹道:"第二个......"
我惊问:"公公此话何意?"
那内侍低声道:"侯爷有所不知,当年的金城夫人也是如此,就因她将晋王插在她鬓上花枝抛落于地,陛下便一刀斩去了她的手腕......"
我望着花蕊夫人香消玉殒的芳躯,黯然叹息,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即使是死去,花蕊夫人的容颜依然艳丽无比,连敛尸的内侍们都面有不忍之色。
赵光义淡淡地看了眼那一袭红衣,如看庭前花落,目光中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惋惜,转身离去。

 


我今日的心情,有一种莫名的凝重。
围猎之后,便欲及早回到荆馆。
马车已驶出天波门,后方却追来了几个内侍,传皇上口谕,宣我进宫。
我有些不解:"天色已晚,皇上何以忽然宣我入宫?"
那内侍面上颇有善意,道:"圣意难测,侯爷小心伺候便是......皇上今日似乎心情不佳......杂家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我无奈地叹口气,谢过他,调转马头往皇宫而去。
一进内殿,便闻到满室酒味。
赵匡胤独自坐在案边喝酒,看上去已有五分醉意。见到我,也不待我行礼,挥手道:"过来,陪朕喝酒!"
我走近,见他浓眉紧锁,似有满心焦躁抑郁难以排解,转念一想,看来花蕊夫人之死,还是令他心中郁结的。不由愀然,对案而坐,伸手为他斟酒:"人死不能复生,皇上还请节哀......"
他眉一皱:"你说什么?"
"皇上不是因花蕊夫人之死才借酒浇愁么?"
他灌下杯中之酒,嗤然一笑,道:"你错了,花蕊夫人死了,朕却没有半点心痛怜惜之情。多亏她的死,朕才想通了一件事......"
我奇道:"什么事?"
他俯身过来,凑得极近,酒气扑鼻,"后宫佳丽如云,你可知朕为何专宠花蕊夫人?"
我忽觉眼前的赵匡胤与以往不同,他的神思心绪,如绷紧的琴弦,顷刻将要断裂;又如蓄积已久的火山,一触待发。我心中顿觉惴惴不安,忙向后避了避:"臣不知。"
他愈发往前逼近,一瞬不眨:"你没发现么,那个花蕊夫人的眉目,像谁?"
我被他逼得毫无退路,几欲仰面跌在地,"臣不知......"
他竟伸手抚上我的脸:"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与你右眼的重瞳像极了......重光,重光,朕怎么没发现呢......朕一直透过她的眸子,在看你啊......"
我大惊失色:"皇上,您喝醉了。下臣不敢打扰皇上休息,下臣这就告退。"
我慌乱地正欲起身,却被一股大力攫住手腕向后一扯,重重摔在桌案上,腰痛如折。
他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了我身上,令我喘不过气来:"李重光,你为何总要惹怒朕!"
灼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带着股浓醇的酒气,正如他此时迷乱激狂的目光般,理智渐失。我心中又急又乱,伸手去推他,可哪里推得动,反而被他钳制住双腕。他手劲奇大,我只觉腕骨格格作响,几欲碎裂,忍不住泪盈眼眶:"放开我......"
他喘着粗气,满面狂乱,厉声道:"我放开你,谁来放开我!你这眉目,这韵味,这风骨,这沉阴永昼的孤凄愁郁,还有这若隐若现的紫檀香气,几乎要将我逼疯了!"
他猛地抱起我,一路踢翻了桌案酒瓶砸落满地,将我丢在一旁软榻上,狠狠撕扯着我身上衣物:"我一次又一次忍了你,一次又一次放了你,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何独独对你下不去手!这一次,你休想我会放过你!"
我骤然明白了,他竟欲......我惊骇至极,拼命挣扎,却被他死死摁住,捏着脚踝扯开来。
他连衣物都未褪尽,一撩衣裾,就这样挺身冲了进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身下传来,我只觉五脏六腑被一柄钢刀狠狠翻搅,冷汗涔涔,张口欲吐,却只能发出阵阵干呕。
他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似的,在我体内粗暴地横冲直撞,旋绞翻转;掐住腰身,拧住双臂,重重戳刺。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次次撕开,合拢,再撕开,再合拢,痛倒极处浑身都痉挛了,只听见体内的鲜血汩汩流出之声,与他在我耳边一次次迷醉的低吼:"重光......重光......"
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这哪里是交欢,分明是一场比鞭笞还要惨烈的酷刑。
而这酷刑,似乎永无休止之时。
我呆滞的目光,直直盯着上方错彩镂金的梁栋,不知何时,不知所处,终于等到酷刑结束。我吐出最后一口气,筋疲力竭地昏了过去。

 



我醒来,在一片雨晴风晚的漠漠夕照之中。
窗外梧桐树上春鸟啁啾,隔着淡烟流水般飘拂的轻罗绣帏,空气中沉郁的紫檀香气若即若离。
我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茫然望向侧坐于软榻枕障旁,俯首凝视着我的人。
那人目光中满是惊喜与愧歉:"你终于醒了......"
被剥离的记忆一脉一脉牵扯了回来,笼烟聚雾般,逐渐拼接成形。
他是赵匡胤。
他一脸愧疚,道:"昨夜朕......酒后乱性,并非有心伤你......你的伤太医已处理妥当,先安心在宫中调养罢。"
我漠然阖眼,心中冷笑,一句轻飘飘的"酒后乱性",便可将一切秽行抹煞干净。的确,他是君,我是臣,他是主,我是虏,我失却了权位,失却了家国,失却了自由,可并不表示,我可以连为人的尊严也一同抛弃。赵匡胤,你太小瞧我了。
他的手在我发间抚摩,低低道:"你还不能原谅朕么,朕......我也是一时情难自禁......日后我定会加倍补偿你的......"
补偿?要我以什么身份接受他的补偿?禁脔?便嬖?
我虽孱弱无能,却非以色侍人之辈;纵然是风雨中无根漂萍,不知会被命运吹向何方,我也不甘任人随意采芼践踏。
我淡淡开口:"放我回荆馆。"
他一怔,道:"为何想回那枯涩寂寥之地?你看这桐宫,雕梁画栋,奇花异草,不比荒芜的荆馆好上百倍?若有何不称心不合意之处,届时我再为你增添修葺,一切都依你意愿,可好?"
我依旧淡漠:"放我回荆馆。"
他叹道:"重光,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我要留你在身边,好好宠爱你,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冷冷道:"放我回荆馆。"
他怫然不悦,还是耐着性子反复劝慰。无论他说什么,听到的,总是那冷冰冰的五个字。
他终于不耐烦了,悻悻然拂袖而去。
我轻舒口气,只觉头疼欲裂,腑脏骨骸之间隐隐作痛。那次隆冬所受的鞭伤,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昏沉沉卧在榻上。期间太医来过几次,我也没甚精神搭理。
他常来,见宫女们送来的膳食,次次都原封不动地撤下,眼底的阴霾愈发浓烈,亲自端了碗芜菁羹要我服下。
我实是半点食欲也无,道:"太医吩咐,伤势痊愈之前要禁食。"
他满面愠色:"禁食?朕看你是想绝食罢!"勺子舀了便往我口中灌。
我被他逼得没法,硬咽下去,怎奈多日不沾烟火的空腹不肯接纳,一阵翻搅,呕了出来。
他以为我存心,怒道:"你再敢呕出来,下次朕端来的,便是用你那两个侍女做成的肉糜!"
我见识过他的手腕,怕他真被怒火烧了理智,只得硬忍着一勺勺吞进,未及须臾,又如数倾倒出来。
他见我着实是食不下咽了,干脆含在口中,喂哺过来,待我忍不住直欲作呕,再狠狠堵住唇舌。如此反复折腾几遍,腹中不适才渐平息。
我被他拉来扯去,衣襟不整,连发丝也散乱了,伏在榻上喘着气。他目光一炽,挥手摒退了宫娥,一把扯去我的衣袍,翻身覆上来。
这次,我足足半个月下不了榻。

 


我喜爱这满院净碧梧桐,却觉它们与我一样凄苦孤寥。我被他软禁在桐宫,身边的宫娥内侍全是他精心安排,无一肯与我说句体己话。我很想念秋水与流珠,只有她们,才能在这远离江南的异乡,在这寒窗残月的深宫,在这人心凉薄的世道,带给我些许温煦的暖意。可他不允许我见她们。
他的脾气,因我的冷漠而愈发暴烈,常常乘着酒意,将我摆弄得半死不活,待到清醒了,再万分愧悔百般温存地恳求我原谅。
我觉得累极了。
身与心,俱疲竭不堪。
宫内宫外的蜚短流长,也逐渐传到我耳中。自然不会有人认为他们圣明的君主行为不端,而是我这佞臣鄙虏,妖媚惑主,靡乱宫闱。
我从宫女们在我追问之下闪烁的言辞和慌乱的神色中,便知外面传得有多难听。我自归附了宋国,早已无甚名誉可言,但闻言还是觉得心中苦痛凄切,终日赋诗作词,排遣愁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常东!
"好个‘人生长恨水常东'!"有人抚掌道。
我一惊,回头望去:"晋王?"
晋王赵光义漫步行到近前,目光阴郁:"李重光,我早该杀了你的!"
我一怔,顿悟:"春猎那次,你欲杀之人,不是花蕊夫人,而是我。"
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凌冽如霜,"花蕊夫人是祸水,而你,简直就是妖孽!我从未见皇兄为任何人任何事,如此颓废不振,心神恍惚,镇日里借酒浇愁,连我这亲弟弟的话也听不进了。长此以往,大宋必是毁在你的手上!"
妖孽?我心中冷笑了,若真是妖孽,也是被你们逼成了妖孽!
他的剑锋,凛凛抵在我胸口:"你......还有何遗言?"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与那人当日,说得一模一样。
冷落梧桐,几树惊秋,飒飒风声中,正当晚凉天净月华开,如水如银。我微微敛目昂首,似乎可以感觉月光如柔纱般轻拂在身上,一如江南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可以在如斯月夜,乘风归去,我没有丝毫遗憾。

推书 20234-12-04 :舅舅情人----小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