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罗椹摇头。
小呈走近,帮着把衣服一摞摞地收拾整齐。
"椹哥,有人跟我说,如果感情太累,不妨放手。你说,对不对?"
沉闷片刻后,他低声问身边心神不定的人,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连同床上的一起卷成团状捧在手里。
罗椹"嗯"了一声,其实他没有听到问话,他在想也许应该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实话,即使被伤害,因为以后可能连被伤害的机会都没有了......
"谁啊?"
"我。"
"叭--"有东西掉在地上。电话听筒里传来吸气声。
"什么事啊......凌晨三点了,还没有睡?"
"你也没有睡啊,听上去很清醒的样子。"
"客户要修改稿子,我得赶完它。"
"哦,不要太辛苦了,身体要紧。"
"有什么事就快说,这种时间打电话来总不会跟我扯家常吧?"
好冷。压低的声音仿佛冻结在空气中。
"有句话,我很想说,只不过你别生气啊?"
"你不是要赶火车的吗?还有空磨时间啊,快说,不说我可挂了哦!"
"呃,那个......我没有说完的话是......"
"什......么?"
深吸一口气,冷清的空气刺得肺部有些痛。
对着话筒想象那头的脸,缓缓地一字一顿吐声清晰,连紧张也没有。
"你说,我该怎么办?"最后,他快把嘴唇咬碎,有一种全身都失去力量的虚脱。当然他也并不真想得到对方的回答。话说完,立即挂断电话。方子青会有什么反应?他不想听到,只要该说出口的已经说了,就足够了。裹紧身上的睡衣,踏在地板上的赤脚已经冷得没有知觉。房间里透出小呈沉睡下的呼吸声,刮擦着耳朵,尖锐得像根细针在戳耳膜。
躺回被窝,罗椹终于闭眼睡去,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安稳过。
第五章
下过雪再加上冰冻的天气,路面有些滑脚,行人都走得很小心。
几个孩子在街边的灌木枝头取着积雪,然后把它们捏成团互相扔掷,嘻嘻哈哈的笑声传遍了整条冷清的街。
"呀!"
随着一声稚嫩的尖叫,站在路牌旁等人的方子青只觉脑部一凉,细小的雪末纷纷从头上跌落下来。
"对不起啊!"穿着厚绒外套的小女孩怯怯地跑过来道歉,家教甚良的样子。
"没关系的。"方子青咧嘴一笑,冲她摆摆手。
"那是......玫瑰花吧?"虽然其他孩子在叫她,小女孩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她伸出冻红的小指头点着方子青手中的花束。
"是啊,玫瑰花哦。"随口应答着,方子青抬起手腕瞄了一眼表。
小女孩走近,凑在花束上仔细地看,小嘴还咕囔着:"冬天的玫瑰花哦,好漂亮!"可爱的小脸衬着包装精美的花朵很是赏心悦目,像个不食烟火的天使。
方子青莞尔,俯身把花束送到她手边。
"给我吗?"小女孩很聪明,立即会意,并惊喜地叫起来。
方子青歪头佯装思考:"嗯......全送给你是不行啦,因为要送给一个阿姨的。不过拿一枝的话应该没关系,你要不要挑挑看啊?"
"哦,谢谢!"小女孩懂事地点头,然后很用心地一支支数过去,手指在鲜红的花朵上小心地一一爬过。
"这支,就要这支!"好久后终于选定了,她仰起脸满心欢喜地看着方子青小心地拆开包装带,抽出花枝递给自己。
"第一次有人送给我玫瑰花哦!我会一直记得叔叔的。"使劲嗅着花朵,小天使突然很老成地迸出这么一句话,让方子青忍俊不禁。他看了看手中的花束,想如果少一支的话应该看不出来,对方不会真的去数这束花有没有和自己的年龄相符吧?不过,女人的心思很古怪,而且对小细节更是出乎意料的在意,这点方子青颇有感触,要不此时自己用不着傻乎乎地捧着花站在冰天雪地的天气里等人了。因为对方一定要他这么做,说是要给他一个生日的惊喜。
方子青心里琢磨着又不是他的生日,要什么惊喜啊。当然这种没有情调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为了情调他自然应该捧着符合对方年龄的玫瑰花束在这路牌下站上半个钟头,等待佳人的姗姗来迟。
幸好,捏着玫瑰花的天使欢天喜地地跟他道别不久,今天约会的女主角就婷婷地出现在视线中。
抱着如释重负的感觉,方子青脸上堆出笑容,把花双手奉上。
"生日快乐哦!"
接过花束的女人忙不迭地道歉:"哎呀,真不好意思,剪个头发想不到就用了这么多时间。嗳,你看,这个发型怎么样?"
"很不错啊!"理所当然地赞扬着,虽然根本看不出上次与这次的人有什么显著的区别,这对于观察力异于常人的设计师来说应该是个不小的过失,可惜方子青发觉自己常犯这个错误。
"是吗,我也觉得很好,公司里的小姐妹们都说我剪这个头会比较好看哦!"对方很高兴,把花束摆在手里反复地看着,嘴角边洋溢着自得的笑容。
这就是惊喜啊。方子青在心里无谓地感叹,注意对方是不是在算花数。还好女人的注意力大半还在自己新剪的头发上,没有对花数察觉出什么疑问。
方子青觉得自己还真无聊。
今天是这个月来的第三次约会,看起来不会比前两次更有趣,不过他强迫自己高兴起来,毕竟这是个漂亮的女人,条件也不错,他相信宋则的眼光。
几个月前半开玩笑地拜托请他吃饭的宋则夫妇替自己介绍一些女孩子。宋则当时的目光简直像看火星来客。
"天哪,神佛返俗啦?"她如此惊叫着,很不给面子的。
他整整衣衫,道貌岸然地应付一句:人总要结婚的嘛。
"你不要为结婚而结婚。"微隆着肚子的孕妇严肃而正经地告诫。
要不是看在她老公的面子上,方子青差点当场反驳:这种话你怎么有资格说?!
瞧着他欲言又止再加上欲求不满的憋气样,宋则倒也不再废话,几天后就替他张罗了一次相亲。
于是,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季节里,方大设计师却迎来了他百花争鸣的春天。
"丑话说在前头哦,你得改一下自己温吞水加冰的个性,不要以为人家都是罗桑,愿意跟你玩上几年,如果有看得上的就尽快下手,早点完事也让我省心了。"宋则又苦口婆心地叮嘱着。
事实证明她的先见之明。方子青不想细究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但换过三个各方面都看起来很不错的女孩子后,他不得不向宋则保证,这一次会用心跟对方好好相处,绝不会让人家跑到她那里说他是个绣花枕头木头心,个性差到让人为难。
"你到底想不想认真对待这件事啊?最后一次了,如果还是你先出的问题,我就不再管你了!"忍无可忍的宋则曾这样严重警告他。
方子青就把目前的状况小心地维持了一个多月,连同这次已经和对方约会三次,他颇觉欣慰,也许这次会成功哦,女友对他的印象不错的样子。虽然每次的约会没有带来具体的变化,两人只不过做些吃饭看场电影之类等很没有创意的事,但毕竟是认真地去做着。虽然觉得以前和罗桑在一起时候没有这么形式化,而现在看来是必要的,因为除了这些他想不出要用什么办法和异性去沟通了。谈恋爱竟是如此麻烦的事,像经过一次次乏味的短跑冲刺,他深觉疲惫。
而,如此就是终点了,又该怎么办?
"在想什么呢?"女人的问话打断了某人杂芜的思绪。
两人在一家小而不失气氛的意大利餐厅里用餐。
"没什么。"方子青摇头。
女人浅笑,珠光的唇彩在烛火下有着诱人的美妙色泽。
"子青,你真是个很沉默的人啊。"
方子青只有苦笑,他也不想做沉默的人,但要应该说些什么呢?当初和罗桑在一起的时候,话题大多是围绕着学业和专业来打转。原来找个志趣相差甚多的女人来交流,谈话会变得如此无聊,他有些惶恐。
"不过,"女人低下头,有点羞涩的欲言还休,"这样的人,结婚的话一定很可靠的。"
"呃?"被突兀地提到结婚,思绪还围绕着人生难握等抽象问题上的方子青有些反应不良。
女人一愣,重复着:"我喜欢你,就这样,要结婚的话也可以。"
"你呢,你觉得我怎么样,子青?"她又问,亮晶晶的双眸满怀期待地看着开始躲闪着自己注视的男人。
三十岁的大男人还这么害羞,女人颇觉惊讶,也有不小的感动。
方子青看着手边的刀叉,他耳边恍惚响起好久前听到的一句话:我想......我大概是爱上你了,方子青。
我爱你,方子青。像是昨夜才听到的,刻在脑海里,清晰得可怕。
"很好啊......"他没有心思地回道,觉得对方用词真是很合心意,如果换成某个字的话,现在可能会反胃。
"什么很好?指我吗?"女人很有耐心地继续问,眼前的大男人在某些方面如孩子似的需要循循善诱,毫无主动性可言,只是就容貌及其他条件而言还是蛮具吸引力。
方子青的脸上柔和地浮起一丝笑容。看着这种反应,女人一厢情愿地放下心来,当然她不知道这是方子青惯常用来敷衍的伎俩。
"今晚住我那儿吧......嗯?"她用指尖柔软地纠缠着他摆在餐盘旁的手,婉转地提出邀请。
怎么办?窜到脑子里竟是慌张的疑问,方子青无意识地抿紧嘴。如果拒绝的话,对方羞恼起来,自己会不会再次被甩?何况按常理来说发展到这样的恋爱是应该值得庆幸的。
"如果你今晚有事的话,也没关系。"查觉到他的迟疑,女人尴尬地收回了手指,以为自己是操之过急了。但由女方提出这种要求的通常不会被拒绝的,何况这个男人连续约了自己三次,若没有深入下去的意思的话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啊,没事。"方子青连忙点头。
女人笑了,脸上涌显有两朵可爱的红云,她凑近身体优雅地伏在男人的肩膀上。
"吻我。"
在艳红的樱唇上覆下自己潦草的碰触,方子青牵起对方的手:"我们走吧!"
男人总是男人,表面再是清高难驯,但碰上牵涉到下半身的事大概都会急不可待的。女人在心里想。
抱着一种古怪念头的方子青当然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很激动人心的,可以完全打开自己人生新局面的夜晚会成为一场糟糕的梦魇。
难得下雪的美丽冬季,很多年轻人选择在传统的节日里结婚,为洋溢着欢庆气氛的日子里喜上加喜,给自己的生活开启个吉祥的开端。人生路漫漫,今天的选择不一定是明天的依靠,谁都知道所谓永恒的脆弱,但希冀总是美好的,哪怕是形式也要让人心安理且鼓舞振奋的。
年末时总会有一两张设计精美的请柬恭敬地摆在方子青的办公桌上,邀请他光临某位同事朋友或其他某个有联系的人的婚礼。方子青通常用职业目光瞄过几眼其设计样式后就把它们弃之一旁。而今年,他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并且对这些带着喜气的邀请执起一种憎恨的态度。回顾自己三十多一点年数的人生风平浪静,就算偶尔死水泛澜,也能尽力安抚直到云淡风清,却在这数年里对自己的失望达到面临崩溃的地步,就像一层保护膜突然被无情的撕破,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却不能骗别人这是行为艺术一样的可怜。
在那个恶梦之夜后,他对宋则说不必再给他介绍女友了。
宋则有些意外,颇为不甘心地问:定下啦?
他回答:我是无所谓啦,估计人家不肯了。
宋则哑然,然后生气地拍了桌子:果然是绣花枕头,我真奇怪罗桑当初为什么要死要活地倒贴给你?!唉,我服了,认识你这么久从没有发现你这么没用过。
方子青被骂急了,怒气冲冲:是没用啊,又不是我的错!全是那个小子的错。思想着这女人一结婚怎么就变得这么泼辣啦?幸好其老公不是他方子青。
宋则立即恢复好奇宝宝的本色:难道人家玩脚踏两只船啊,另外有男朋友?
方子青满心懊悔,马上闭紧嘴巴,像只被触到嫩肉的蚌,怎么也不肯张开自己厚重的心壳。他羞于启齿那天晚上自己实在是表现欠佳,让女人看他的表情就像看一只绣花枕头。初体验的冲动和新奇,使本想退缩的他勉强地兴奋着,进入女人身体时,他颇为冷静地看着身下女人的表情,突然变得难堪起来,莫名地想起很久以前被罗椹抚摸着勃起的情景,自己的表情是不是也这样的如痴如醉?于是无端地慌乱起来,不合时宜的回忆导致身体的反应不佳,草草地结束了本应激动人心的初体验。
随你去吧。最后,宋则无奈地说,我很累啊,选择不爱你大概是我今生最明智的决定,只想看到你快乐就够了,可是谁能让你快乐呢,罗桑不能,我也不能,那还有谁呢?到底要怎么样的人才能让你快乐起来?
我不快乐吗?方子青一脸无辜地问。
你快乐吗?宋则反问,伸出手指点着他胸口,没有心的人不会快乐的。她绝不会想到这么普通的一句话会吓到了方子青,他冷汗直沁头重脚轻,抬眼看宋则没有什么任何异样表情,才能确信这句话只是与自己先前听的雷同而已。因为罗桑出事的那晚,她也这样说:没有心的人不会爱,不会爱的人不会快乐的。大雨滂沱的夜晚,两人在他屋里大吵了一场,然后她哭着冲出了门,他没有去追,再然后惨剧就发生了。纤弱的身体活生生地被截断在重吨位的货车轮下,红色的血随着雨水到处流淌,惨不忍睹。
多么可怕的记忆!方子青竭力保持着平常的神色直至到家,把自己关进房间里,蜷屈在床上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四肢冰凉,远离任何人的视线,拼命封闭起自己的记忆之门。
没有人知道罗桑怎么会在雨里狂奔直至撞车,也没有人会想到他是间接的杀手,把自己谈婚论嫁的女友推到死神的镰刀下,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他一直要摆脱罗桑影子的理由。更没有人知道,数年来的夜里他不敢在全黑的屋里睡觉,总要点盏灯来安抚自己的恐惧,这种由扭曲的内疚而演变的恐惧如不甚用力的手每时每刻在他颈部扼住不放,他不得不要保护自己,于是试着抹去罗桑的一切痕迹,包括记忆。不能去回忆的就让它淡去。在罗桑死后的最初一段日子里,方子青偷偷地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见效不显著,但医生这样一句平常话深刻地印在了心里。
是的,过去了,如果没有人来碰触,他相信自己迟早会摆脱。可是怎么会想到一个叫罗椹的男人会出现,他害怕他,不仅他是罗桑的弟弟,强烈地排斥只是因为失措的恐惧,害怕他的容貌,他的身份,他的动机,还有......目光。琥珀色的眼睛凝视时,像悄然无息的流水一寸寸地灌注空虚的心,让人无法查觉也无法提防。
这种害怕难以言喻,使他急切地想要把人从生活中赶走。所有编出来的理由都是搪塞别人和自己的胡话,却从没有用来欺骗罗椹。
罗椹问:你爱过罗桑吗?他诚实地回答:不知道。又问:为什么罗桑走的时候没有见身为男友的他出现。他回答:因为不想见到她。说出来也只会让人生气的实话,却不能做出解释。
没有人了解也没有关系,生活现在看起来很平静,不是吗?平静是方子青一直认真追求的生活状态。他觉得应该满足了,让自己不安的人已经离开,如果不是自以为是的无聊绮想,一直被女人甩开的噩梦也不会开始,失望也无从谈起。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恢复以前的生活吧。